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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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禎娘霍然起身, 四周看過一眼,眼神冷淡, 清清楚楚道:“這個只怕是不成的, 這個生意我不能做——平白要這個做甚麽?凍河還沒人要, 到開河船來了, 越發價錢跌了。若是只撿著便宜算好,前兩日我還見街上黃柏、大黃兩味藥物賣不去,真是賤物, 所值不多,千來斤也只十來兩銀子。”

說到這裏禎娘越發悠游自在了, 拿姿作態品茶後才道:“除非是疫癘盛作,二藥各鋪多賣缺了, 一時價錢騰貴起來——這才能說做的著了。只是這樣的事兒又不是神仙,難道能未蔔先知?”

“將了有用的銀子,置這樣無用的東西。雖然買得賤, 這諾多幾時脫得手去, 討得本利到手?有這樣失算的事, 誰家肯做。不是我說句誅心的花兒, 嬸嬸, 咱們現在都是周家人,莫不是你娘家得了誰的好處,許諾了中人錢。”

禎娘話未說盡, 但是都知道是暗指有誆騙的意思。禎娘倒是還能穩坐,其餘的周家婦女卻不能夠了, 不要說那些宗族裏請來的,就是這邊府裏的其他女人也忍不住暗暗懷疑。倒是不至於覺得這位嬸嬸自己有心害周家,這又沒得好處,多少覺得她娘家是故意的。

甚至這位嬸娘自己也不是沒有懷疑,只是她卻不能表現出來,只得連忙道:“侄媳婦多心了,本是親戚哪有這樣的事兒!定然他們自己也不知的,都是受了別的掮客蒙騙。還以為是一樁好生意,這才上門。”

禎娘聽到此處卻是輕輕責備的眼神,嘆息一聲:“嬸娘娘家那邊也是做老了生意,這樣的小事也沒看出來,這些年生意也做的忒驚險了——這也不能,大概是自家不打算做的,也就不上心了罷。”

禎娘算是認下她這一句話,但是後頭一句也不輕。總之這樣的錯兒做老了生意誰會犯,要麽是有心的,要麽是無意的。所謂無意就是沒放在心上了,畢竟是‘外人’的事兒,有什麽結果也不管了。就算知道這也不是什麽好事,但這嬸嬸卻只得應下來。

禎娘抓住這個痛腳不放,也不是因為有意思。只是這是一個機會,禎娘憑借這一下一次就打消了這些人的氣焰,現在看不是就都說不出話來了麽。就連那些宗族裏的婦女也遲疑起來,到底是覺得合夥做生意水太深了,不曉得有什麽意外,剛剛不是就上演了一回‘陰謀’。

果然有頭一個婦女起身,好聲好氣道別道:“嘖,如今看來合夥做生意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早先是咱們輕率了。這時候聽來裏頭事兒太多了,我是一個最嫌麻煩、怕事情的人,既然是這樣,這一回我便算了罷!”

有頭一個,後頭就有跟著的。也不過一會兒功夫,那些宗族裏的婦女竟走了個幹凈。禎娘這時候卻反而不著急了,問問坐著,只是但笑不語。等到只剩下她與這邊府上的人這才起身道:“這時候也晚了,嬸嬸嫂子們不必留了,我自家去。”

果然沒得一個人攔著她,或者有人欲言又止,但在禎娘矜持雍容的神態下竟然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只讓禎娘順順當當出了府門,由著等待的丫鬟婆子等擁簇上了馬車,卻還是不緊不慢。

這幅姿態可氣死人,在小佛堂裏聽說了事情的曹老太君也氣的摔了茶杯。她雖然不是什麽仁和人,但一慣面子功夫做得好,至少表現的是一只慈眉善目,有這樣的舉動也只能說氣極了。

她兒媳婦張氏見了便在一旁問道:“的確是一個好生厲害的小娘子!嘴巴厲害,腦子也厲害。只是這樣可是不恭敬了,母親有什麽打算,要如何教訓一番世澤家的大娘子,到底有個說法。”

曹老太君卻是冷哼一聲:“教訓?怎麽教訓!像她這樣來頭大的媳婦,哪怕是正經婆婆說話也要斟酌,何況是咱們這樣二五八道外的,這是山核桃──差著一槅哩!更何況心裏有些數兒,周世澤那小子難道能看重咱們家。他是這樣,自然就有個夫唱婦隨的了。”

見兒媳婦依舊有些不甘,她又說道:“現在做什麽這個樣子,時候且長著,咱們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況且往好處想,提出這事兒至少免得家裏去做這樁生意,原來你是打算讓家裏做的罷?如今就是免了一遭破財!”

說到這個張氏也有些臉紅,雖然這是她大兒媳娘家送來的主意,看似與她無關。但是她兒媳婦提出後卻是她在家裏一力主張過的,不然也不會後來還拿出來給禎娘說。這事情說出來到也有她的不是了,顯得她也是個蠢的,不然早該察覺。

這樣的事兒卻是瞞不住的,很快一些相幹的人家都或多或少風聞了一回,也免不得嘲笑鼓樓東街周家一番。同時也暗暗記得了禎娘,不為她看出生意好壞,而是為了她的幹脆,再如何那也是族裏許多女眷的請求,她竟也周旋的來。

就連一向不大開玩笑的夏來保也對著禎娘拱拱手——他當大掌櫃這些年也是同那邊周家的一些人打過交道,心裏討厭的很。佩服道:“夫人做的好事,還好沒應下來,那家人家摻活,再好的事兒也要變壞事兒了。”

這一日正是夏來保等人與禎娘說些毛紡織生意的章程的時候,開頭不忙著說正事,倒是先提了提這件事。禎娘卻不覺得如何驕傲,畢竟不是她有多聰明,也是那家人太蠢了些,她倒是沒把一些預備的法子用出來,這就事情完了。

大略敘了這些閑話,夏來保這才拿出一本厚厚的冊子遞給禎娘道:“我不是他們年輕人,想事情也是力求穩妥,也就沒得什麽好主意。這些是我這幾日收集來的這些年山西做毛紡織生意的大小規模和分布,包括綿羊牧場也有問到。”

禎娘只不過是翻了幾頁就覺得內容翔實字字珠璣,實在是有用的。立刻讚道:“人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果然是不假的。原來我家有兩位老掌櫃就是這樣,不見得有年輕人的靈光一閃,但是老成持重,不知讓事情少了多少波折!”

禎娘把這冊子放在小桌兒上接著道:“這只一份不大好,我明日讓底下幾個人給多抄寫幾份,也好讓大家都有一份,有個不解的也好翻閱。”

周家其他老人見禎娘尊敬夏來保心裏也松了一口氣,不管如何這也說明夫人是個不會對周家這邊夥計們動手的。不論她是因為讚賞他們的功勞還是僅僅不願意一開始就那樣咄咄逼人,總之大家的心是暫且放下來了。

有了這一樣,大家談論越發用心,很快就有了一個大略的章程。禎娘這時候一直是只聽大家說話,自己並沒有發言,到了最後才總結道:“所以說來如今的情形,機器、作坊、女工等都還是次要的,養綿羊的牧場少,每歲羊毛不多才是根本,這樣根本無法做大。”

大家都點頭稱是,夏來保這時候從幾個夥計裏拉出一個陌生的,之前也沒說過話——他生的與一般漢人不同,倒是與禎娘在太倉見過的夷人有些相似,只是又有不同。

夏來保卻是沒有與禎娘兜圈子,直接道:“這是家裏來了三年的一個夥計,他是新疆遷過來的維族人,漢名就叫黃四。我見他十分機靈能幹,平常多指點一些,想著將來能當大用。之前夫人說要留心癢綿羊的牧場,我一下想到了他。他家原來在新疆時候便是養綿羊的,專門為他們那裏的一個貴族老爺打理綿羊牧場,說到養綿羊就沒得他不知的。”

禎娘聽這話立刻眼前一亮,這可真是想瞌睡了來了枕頭,立刻笑道:“我說什麽來著,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家裏鋪子裏這些人多虧夏掌櫃,無論是誰都是心裏有本帳的,不然如何能這樣就找到行家!”

也不廢話,只問這個黃四:“黃四,若我有打算先買下兩萬畝的牧場,用來養綿羊,專門供應家裏作坊紡織。這件事若是交給你來做,你來說事情要如何做。”

黃四似乎有些緊張,但是他是個真有本事的,開頭有些不順暢,但依舊用他不大正的官話道:“這事兒說起來容易,但真去做也是千頭萬緒,要分成種種不同來說,並不能一概而論。”

禎娘雖看過農書,卻不是什麽行家,立刻道:“你且說來聽聽。”

“是,夫人。這草場上養綿羊也好,養其他牲畜也好,總之頭一樣就是看草場如何,若是那些雜草地,那就不用說了,兩萬畝的草場也養不出氣候,且不出幾年那草場也容易斷絕。次之的是樹草參雜的草場,然而最好的還是全是牧草的那一種。有這樣的草場,精料都能少餵。”

見禎娘不阻他,他又道:“還有一樣就是綿羊,羊種不同也就天差地別。有些綿羊皮實好養活,但卻每年產毛不好不多。有些綿羊產毛又多又好,但是實在太精貴了,養它們不知要多雇傭多少人手,這成本就不是一樣的了。如今好的羊種倒是新疆那邊多些,到時候應該從那邊引種。”

禎娘聽著直點頭,其實她心裏隱隱約約有個念頭。譬如馬場上能讓不同種的馬配種繁育,這樣才能得到最好的馬。另外牛羊也是一樣。如今好的綿羊種也應該是有人特意繁育出來的。既然是這樣自家也自可在這上頭下功夫,以後養綿羊多了,只是賣這種羊也是好大一筆賺頭。

不過這都是以後的事兒了,眼前只看當下。禎娘聽這個黃四現在說到他最擅長的上頭,說話也十分流暢起來,從春夏秋冬各季節說,然後說到母羊群的特別飼養、種公羊的管理,一樣不錯。

最後還要特別地說:“綿羊不同於別的羊,還有飲水和餵鹽兩樣格外重要,不似只管放牧就是了。飲水不夠,剪毛的時候沒得足夠好足夠多的羊毛,不能只指望他們自己飲水,要牧民自己能知道。還有鹽,許多人根本不知道這個,但確實是不能少的。”

禎娘聽他侃侃而談,哪裏還不曉得這就是一個真正的行家裏手,自己也十分用心聽著。待到他說完立刻讓自己貼身丫頭親自奉茶,只拍手讚道:“夏掌櫃薦的好人,你自己也不愧是真行家!家裏這一門生意又著落了!”

黃四接過子夜遞過的一杯香茶,只見眼前這個丫鬟雖然衣裳顏色樸素,卻也是遍身綾羅,插金帶銀,花容玉貌的。通身的氣派容貌極是不俗,倒是把他日常在鋪子裏見過的閨閣小姐都給比下來了。心裏清楚這是夫人身邊的大丫鬟,她來奉茶也是體面,只是他卻是一下低頭,是臉紅了,再不敢看的。

只是沒人怪他這個,就是子夜自己心裏也是覺得好笑。

說完這一件事,禎娘便依舊與夏來保說話:“一開始咱們先要在城郊作坊多的地方買下一塊大大的地來,這作坊不論開始時候只能做多大的量,也要預備著以後,總不可能小了的。”

夏來保直點頭,整個太原就在他心裏裝著。只是略一思索就道:“既然是這樣就要去城東郊外羅家甸一帶了,別的地方或者是早就被各家作坊做熟了,想要平白空出一大塊地來不容易。到時候還要買人家作坊,那可是坐地起價,還多許多麻煩。至於還有一些,則是太荒涼了,到時候不好招女工,也不好安排車馬運輸。”

這就是身邊有可靠的地頭蛇的好處了,禎娘自己身邊的人自然也能探聽來這樣信息,但是那就不知要花費多少辰光和人力了,哪裏有人家只是片刻思索就來了準確方便!

禎娘只管讚成,她這一點是像顧周氏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這時候已經很信夏來保了,自然不會再去磨磨蹭蹭了。只幹脆道:“您只管先去買下地來,到時候再請泥瓦班子,大約按著紡織作坊的樣子造作坊就是了。到時候你銀錢自己支,不用再與我多說一回了。”

禎娘沈思了一會兒,這才道:“至於紡車、織機之類倒是不用著急,我已經往我娘家去信了,江南那邊有好些的。到時候河解凍了,讓有我家人過來與我送些那邊嫁妝的產出,正好把那些紡車、織機送來。”

這就是禎娘沒把話說全了,旁人只當是江南那邊確實有好用些的紡車織機。然而事實是這些紡車織機都可以說是外邦來的,只是顧家自己在江南造了一批罷了。當時武天明大掌櫃是從國外得了更好的毛紡車、毛織機,甚至圖紙都有,回來了就有人接了去,只為了仿制和改進。

說起來也是頗有意思的,這個時代海上貿易貫通世界,技術和機器的流動自然也遠遠快於前代的。譬如紡織機器和技術就是一樣,這時候全世界棉紡織上的進展幾乎是一樣的。雖然大明的棉布號稱澤被天下,還要往國外販運,是世界當之無愧的棉布第一國。但更多是因為織工更加熟練更加多,以及棉花種植更加成規模罷了。

可毛紡織不同,若不是武天明刻意去尋找幾乎主意不到。這就是燈下黑了,人家只看到□□也是往外出口許多精美毛紡織品,便下意識覺得這一樣和別的一樣,人家技術都十分高,至少大家不相上下。既然是這樣,那有甚好瞞的。這才是武天明不只能帶回機器,甚至連圖紙也一並帶回的原因。

要知道這時候的人可不是沒得保密意識——早些年大家還不防備著外邦,隨著海上貿易越發興盛,大家很快意識到這些東西的價值。獨特的技藝可以變成獨特的貨物,那就是錢啊!

禎娘這時候話沒說全一樣是為了保密,保密自家有了新技術。夏來保可以信任,可是在場所有夥計就不一定了。退一步說他們可信,但人多嘴雜,有一個不小心漏了出去又怎麽說?因此禎娘瞞下了這一樣。

只是走的時候夏來保問了一句:“只是有一件事要有個底兒,敢問夫人這作坊到底要辦的多大?到時候要容納多少紡車織機。有了這個數後我才好到手經辦。”

禎娘卻是眼睛都沒眨一下道:“織機是將來要備下三千張以上的,至於紡車還要看信兒——當然一開始沒得這許多,只是地界先要這樣界定下來,免得將來麻煩。”

夏來保在被這數字嚇著的同時,也被禎娘的氣魄折服。如今多的是人辦作坊,類似織場也多。毛紡織自然不如棉紡織規模大,以規模最大的松江棉紡織和蘇州絲紡織作坊做比,也只有最頂級的人家才能做到開上千張織機。更何況自家這可是毛紡啊。

但禎娘卻覺得正因為是毛紡才能大些,如今毛紡還不被一些大家族註意,這才有了空子。自然是自家想做多大就做多大,有錢不賺做什麽!至於棉布和絲綢的生意可是被把持的牢牢的,不說難以擠進,就說利潤也很難和毛紡這樣新興的相比。

——能這麽說其實也只是說明了禎娘真的曾經很想擠進棉布和絲綢生意裏去,當然了不是小打小鬧。以如今珍珠顧家的名頭,那樣的小頭也是看不上了。禎娘心裏很清楚棉布和絲綢,特別是棉布,體量可是比羊毛織布好得多。

若是有人問自己毛紡織好不好,禎娘一定幹脆說好。但若有人讓她和棉紡織相比,禎娘也只能幹脆說比不上。這倒不是棉布已經成了主流,如何如何,只是純粹從一個生意人的角度罷了。

只說兩樣便足夠致命了,一樣是毛紡織織物不如棉布來的適用——棉布似乎全世界春夏秋冬都可以使用,而毛紡織織物只能是嚴寒時候可穿,像是瓊州那邊可謂是終年如夏,他們可用不著這個。至此一樣就看出兩樣市場上的大不同了,體量差遠了。

還有另一樣,那便是同樣一畝地拿來在棉花和拿來養綿羊,得出的成果也是截然不同的。前者自然能得到更多紡織所需的紗線,這又是一樣□□裸的對比,最終市場會得出結論——而禎娘心裏已經清清楚楚了。

不過好在禎娘以後也不要同松江那些賣布的大家族比,毛紡織織物自然和棉布不同,和絲綢也不同。獨特的溫暖舒適已經足夠了,更重要的是這一個市場現在幾乎能夠由禎娘獨占,這已經非同一般了。

因為事情一切進展順利,送走夏掌櫃等人後禎娘的心緒正是難得最好的時候。便叫來府裏周媽媽,想要與他商議今歲春暖以後給家人做新一季衣裳的事情。開頭先問道:“這樣事情原先府裏的定例是什麽?”

周媽媽道:“原來府裏的規矩是四季換衣裳,每季給做兩身,夏季還多做一身。”

這倒是不薄了,於是禎娘便道:“這樣罷了,就依舊照著這個規矩。只是今年到底是我當家主事的頭一年,不好與家人白過。既然是這樣,給換春衫的時候多做一身,從我嫁妝裏頭出錢。到時候有了賬,你問我身邊將離去勾。”

這是好事兒,周媽媽自然連忙答應下來。然後又道:“還有一件事要問少奶奶,前兩日月錢已經放下去了。只是下人裏頭有個叫小柳兒的小廝,他老娘前日與人嘀咕家裏總遲著發月錢,該不是中間有管事拿去放高利貸了罷。我遣人查了,原來是這小柳兒自己瞞著家人去賭,銀錢上常常不湊手,於是拆了東墻補西墻。這之後怎麽處置?”

禎娘這應該是第一回處置下人罷,先是怔了一下。便毫不遲疑道:“這樣的人是不能留的,誰知道以後會為了一點銀子惹出什麽禍來。只讓他家去,讓家人好生管著。若是管不住,以後再有這樣的,便一家子轉手罷。”

這樣的人一個不可靠了,極容易帶著一家人都不可靠,禎娘心裏焉能不清楚。這也是意料之內的處置,兩個人似乎都是沒把心思放在這上頭。

只是互相看了一眼,很快說起另一件重要的的事兒——周世澤回家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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