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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絕境生情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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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尋客棧投宿的路上, 兩岸河道旁已經有零星人家開了門,天上繁星明月請冷冷地映在河水間。

俞家老宅在鄔埕最北郊,他們一路騎馬往城中去,路過一座石橋時, 但見一個老翁拄拐顫巍巍地跨著一籃子錫紙元寶。

那老翁遠遠的在橋根旁席地坐定, 翻出一疊錫箔紙, 手指靈活地繼續朝籃子裏折元寶。

見趙冉冉多看了兩眼,段征便翻身下去, 前馬過去問:“老人家,這才四更天,您坐在這兒折這個為何?”

那老翁指指西天邊將滿的明月,打了個哈欠,手上動作不停, 用吳語答說:“今兒不是十月望麽, 要祭水官大帝生辰麽, 我早些來也好攬筆生計。”

這老翁擡起臉時,便能看清那滿面的塵霜疲乏, 他雖看出他兩個不大會買元寶, 說話時也是耐著性子和氣溫吞的。

“阿太阿太!”遠處忽然響起孩童的喚聲, 但見河岸旁的巷子裏, 一戶有些破敗的人家開了門縫, 那孩子只六七歲模樣, 噠噠噠踏著石板路快步跑過來, “阿娘沒醒,我同阿太一起疊元寶。”

“回去守著你阿娘吧, 大冷的天, 你這孩子也不看看這才幾更, 小娃娃不睡覺,當心長不高。”

老人心疼苛責的話勾起趙冉冉心底一些熱鬧往事,她眉目和煦地望了望水波緩緩的橋下,便從懷裏摸了支暖玉發釵,下馬的時候段征伸手扶抱了她一把,她也就順勢用在雙肩借了些力。

待雙腳輕輕落地之際,她莫名有些恍然,原來他兩個已經默契到了這等地步。

“小阿弟,家中可還有多的籃子,你阿太這些我們都要了。”她蹲下身笑著摸了摸孩子的頭,見那孩子點點頭一溜煙地朝家跑去,才又將那玉釵遞給老者,“出來的急,突然想拜拜水官大人消解個災厄的,只是忘帶了銀錢……”

那老翁有些明白過來,連連擺手:“你是哪家阿妹,恁般胡亂用錢!四十五文,連籃子一並都拿走。”

趙冉冉懊喪地哎呀了聲:“這釵子買來二百文,當的話也未必有四十,倒是買不成了。”

聽她這麽說,那老翁停下手裏活計,他擡起須白的眉毛,朝趙冉冉臉上正色打量了下,便捧起地上的元寶朝已經滿了的籃子裏壓了壓。

“哎,孩子他娘,我孫媳婦病著,才二十三的年歲,眼見的治不好嘍,就算我換你這釵子叫她也難得高興高興。”

跨馬走前,趙冉冉狀似無意地又朝那老翁說了句:“阿伯,城北竹煙街那家當鋪公道,您若要換錢,就去那兒換。”

離著石橋遠了,聽的方才那幼童提著空籃子又跑出來時,她心下不忍,回頭朝那破敗院落又望了眼。

到客棧後,段征自是只要了一間上房。不過他同掌櫃的另要了鋪蓋被褥,就挨著拔步床的腳踏睡。

一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趙冉冉才被一陣壓抑的咳喘鬧醒。

床角邊的被褥業已收了,更漏滴在巳正時分,隔了道珠簾,段征壓著咳嗽正在銅盆前洗漱。

“起來了……咳。”他轉過水淋淋的一張臉朝她笑了笑,繼而一連劇烈幹咳了好一陣,像是要將肺也一並咳出來似的,“方才我問了掌櫃的,祭水官要在正午前,晚了不吉利。”

兩個出客棧尋了處河道邊的空地焚了元寶,便朝城東去尋了俞家從前的大掌櫃俞番。

因和乳母戚氏一家相類,這大掌櫃也是三代上落魄時就跟著俞老太爺的,待見了趙冉冉,自是感慨悵惘,一家人將他兩個奉若上賓,薛稷走時留下的田產地契,一樣不少地都叫他藏在一個寶盒裏,非要當著趙冉冉的面一樣樣清點幹凈。

末了,還將這一年旁支親眷來告官分田宅之事說了個詳盡。

"就是這麽著,他們賴老朽圖謀俞家祖宅,我一氣之下叫人鎖了院落,搬了出來,只留了幾個門房看著,如今小小姐回來了,這兩日我就叫人去把宅子掃灑出來。"

大掌櫃俞番同趙冉冉的母親一起長大,喚她母親作大小姐,習慣上就總要叫她小小姐。

說到動情處,大掌櫃嗓子哽了哽,一雙世故精明的眼裏閃過老邁追思,時不時便看著趙冉冉提兩句她生母:“小小姐不像趙大人,還是偏像些你母親,你母親心地好這世上都難尋的。”

因是知曉自己留不久,趙冉冉也就沒叫他遣人去灑掃祖宅,只是問他要了宅院的鑰匙,說去憑吊一回也就罷了。

當她抱著一大串銅鑰匙叮鈴鏜鋃地打開主院後花園的紫檀木門時,對著那滿池枯敗殘荷,不由得沈沈顫出一口氣。

太湖石,白玉雕,七曲虹橋,還有那三棵已經落盡黃葉的千年銀杏。

舊人不在,景物宅院尤存,那荒涼空寂自是愈發真實到淒厲。

滿地金黃踏碎,段征立在一株長壽松盆景邊,忽而俯身去觸了下那漢白玉大盆上的仙鶴浮雕,直言道:“外頭瞧著不起眼,這裏面一景一物可比王府裏的還好些,俞大掌櫃難得,我若再早生些年,倒是想結交你那位太外租。”

趙冉冉回神瞧了他一眼,也不知怎麽了,心裏頭那愁悶就散了些。

她長嘆著釋然一笑,掩下悲酸打起精神帶著他好生介紹起那些園景來。

塢埕是處水鄉,俞家這座祖宅便也造不大,縱軸上不過算是兩大進六小院的格局,是俞家百年前第一代來塢埕時買下的地,後來雖是盛極一時,此處祖宅也從未棄過。

景物別致錯落,人家在府外將南北二門走過,至多也就半個時辰的功夫,可裏頭小院一處套一處,別有洞天,甚至東南一所偏院還設了當世罕見的七層覆廊環繞,在覆廊壁間一路鑿了百百十個造型各異的透窗,任何一個透窗看出去,框起來的園景都是不同的。

那七層覆廊環懸曲折,繞那小院竹林湖景一大圈,造園的匠人一共在覆廊內外留三十六處木梯石階供人進出。

她曾聽太外祖親口說過,若是兩個人有夙世業緣,便來這七層覆廊,從不同的木梯上去,能遇上的人,那才是真的難得。

因了這個,幼時她只要回俞家,必要來此貪玩。好幾次小薛稷偷偷跟著她來玩,可也不知怎麽的,不管試上多少次,他兩個都是筋疲力盡也遇不上一次。

聽她說完這事,段征眉梢微動,他仰頭將這七層覆廊看了遍,而後只說:“大掌櫃不是說酉時開宴嗎,天色晚了,先回去吧。”

這一頓家宴擺的都是塢埕尋常的菜色,一同吃飯的只有大掌櫃的一妻一妾,他家還是一貫的省檢寒素,兩女一子都在外經商。

一張丈寬的圓桌上,便只圍坐了他們五人。

俞番問了兩句段征的身份未果後,也到底沈穩,沒了話。而段征只單調客氣了兩句,便埋首吃起了菜。

倒是大掌櫃的那一妻一妾瞧著關系極好,兩個都是話多爽朗之人,她們對俞家感念,自然對著趙冉冉這麽個獨苗噓寒問暖起來。

塢埕畢竟不是州縣治所,戰火也從未波及過,她們又常在閨中,自是對時局一無所知,連趙尚書同桂家的結局都並不清楚。

便一會兒問年歲多大了,一會兒又埋怨桂氏無能,竟到女兒廿二歲了,縱是改朝換代,也不能晚了女兒的終身大事呀,到最後,那年輕些的婦人酒意上頭,索性嘆了兩句:

“老太爺當年就是一棵樹上吊死,才三代零落,但凡你母親有個兄弟在,那些個遠親也不至於要將我家當家的告上公堂了。小小姐,生兒育女本就兇險,姑娘家年歲大了更要遭罪……”

說著話,被大掌櫃借喝茶的空狠狠瞪了眼,那婦人竟一下怒了,擡肘毫不留情地杵了大掌櫃一胳膊:“嘿!我說當家的,你要麽趕緊去商戶裏挑一個,如今這世道為官,還不如真金實銀的家底牢靠,呀!前兒你不是說有個南海來的客商…”

俞番終是忍不得,正開口要斥責之際,未料一直安靜吃飯的那位突然打斷道:

“其實,冉冉肚子裏已有了我的骨肉。”

一句話瞬間平息了兩個女人的聒噪,然而下一刻,連著俞番在內,三人幾乎同時朝他看去。

趙冉冉臉色有一瞬扭曲,在那三人欲言又止的探究目光裏,她因著沒法解釋,便想著索性也留不了幾日,也就垂首默然起來。

短暫的沈寂過後,那年輕些的婦人連忙喚來仆從:“快!讓廚房夜裏熬些安胎的羹湯,還有,東廂暖閣裏再添副寢。”

然而家宴散後,當他兩個同仆人到廂房要安頓時,卻見東廂暖閣裏依然只有一副寢具,段征看了眼帶路的丫鬟。

那小丫頭仰起臉嚴肅道:“這位公子,我家大夫人說了,院子裏地方盡夠,您還是同小姐分房的好。”

那小丫頭不過十歲上下,說起話來卻將大人神色模樣學了個活靈活現,趙冉冉有些好笑地看了眼身側無話應對的男人,剛要閉門時,段征卻一腳也跟著踏了進去。

收拾停當,趙冉冉靠在拔步床的圍欄上看他打地鋪。

見他穿著素白綢衣,弓著略顯瘦削的脊背,將褥子墊得又快又齊整時,耳邊莫名就響起了晨起時在客棧裏聽的那陣擾人幹咳。

“方才大掌櫃說識得一位名醫,等這兩日,叫他來同你診脈看看。”

地上人背著身子頓了頓,沈默了許久後,只淡淡點了點頭說了個‘好’字,而後他鋪被子的速度慢了許多,整個人瞧起來似是忽然沈悶不快起來。

也不知怎麽了,她扶著床欄朝前坐了些,鬼使神差地脫口說了句:

“這樣不行,你還是上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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