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吹塤人

“這樣最好，我一會拿些被褥來，晚上再多加點炭火，公子是不怕冷的，冬至畢竟身子太弱。他的藥我拿去煎了，明日端來給他喝。”秋霜說著便收拾好碗筷，去庫房拿東西。

冬雪也跟著去庫房拿了一座屏風，給冬至的竹榻隔在了墨玉床的對面，炭火移到冬至這一邊，又掛上一床厚重的簾子，以擋開墨玉床的寒氣，這才回了自己的住處。

秋霜和冬雪都離開之後，月溪玉來到冬至的榻前，看他已經雙眼皮在打架，就要睡著了。

他坐在冬至的身邊，幫他蓋好被子，見到月溪玉站在榻前，冬至又勉強睜開了眼，笑望著他，“大哥，我覺得還是你這屋子最好，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那個黑衣服的屋子，味道不好，我不喜歡。”

月溪玉擡手撫過他的頭發，柔聲道：“夏雨是為你好，你生病了，你知道嗎？”

“才沒有生病，我能吃能喝，什麽都不耽誤。”

月溪玉一陣苦笑，明日要如何帶他去夏雨那邊，也是件頭疼的事。

秋霜不喜歡他對冬至用迷香，聽了夏雨一番話，他也不敢再對冬至亂用藥。“沒病，那你好好睡吧。要我給你講故事嗎？”

“好啊，好啊，我想聽大哥講故事。”

“那好，我來給你講一個大將軍的故事如何？那位大將軍在十幾年前，可是家喻戶曉的人物。

大將軍姓展，單名一個宇字，所以他的軍隊便被人叫作宇家軍。

宇家軍為了保家衛國，爭戰四處，終於在太宗十年，平定了四野，換來一個太平盛世。

大將軍展宇榮歸故裏，得以與妻兒團聚，在外爭戰十年，家中小兒已經從呀呀學語到了上私學的年紀，將軍正好帶著小兒讀書，練武，很是歡樂。

可惜好景不長，將軍夫人因難產而死，將軍府雖多了個二公子，大家卻都沈浸在悲傷之中，溫婉賢淑的夫人一死，將軍便也失去了笑容，將軍一直覺得是二公子害死了夫人。

所以不怎麽待見二公子，因此剛出生的二公子在府中便也受盡了白眼，只有家中的大公子，一直記得夫人臨終前的叮囑，要好好照顧弟弟。

時光荏苒，轉眼就是五年，二公子已經可以跟在大公子身邊練武，識字，大家也似乎從將軍夫人的死中走了出來。

只是那一年，不知為何，卻發生了一場莫名的戰亂，這場戰亂來得突然，不是外敵入侵，也不是平民造反，反而是一幫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人士攻到了南門。

將軍慈悲，不願手下的宇家軍對自己的同胞下手，只是抵擋規勸。

可是被仇恨點燃的那些人，竟然毫無顧及的直搗皇城，不明就裏的皇帝，害怕他的皇權受到威脅，怪罪將軍守城不利，下旨殺了他的全家，還有人乘機放了一把大火，把一個將軍府燒得幹幹凈凈。

有幸被人救了的大公子在這十幾年中，一直努力練功，想要替將軍府討個公道，只是……”

“大哥，你說的大公子是你，我就是那個二公子嗎？”

“沒錯，冬至果然聰明。”聽到月溪玉的表揚，冬至揚起微笑的唇角，呼吸平穩，徑自睡了，月溪玉的手，撫上冬至的面龐，他面龐黝黑，眉間很寬，下巴窄尖，若是再白晰一些，倒真有幾分阿娘的模樣。

“冬至，你叫展飛揚，你可還記得？”月溪玉輕聲念了一句，那睡著的人，已經聽不見了。

他站起身繞過屏風，盤膝坐在墨玉床上，想要練功，卻又無法壓抑那翻湧的思緒。

多少年了，他都告誡自己要忘記，忘記那段被火燒的仇恨，只有忘記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

那個人明明爭戰四方，拼盡全力想要守護的國人，卻最終將他送進了刑場，展將軍，你死時可曾恨過？

月溪玉想要救回冬至，那是他答應阿娘的，他答應過要好好照顧弟弟，可是如今的他，看著冬至，卻是這般無力。

月溪玉的衣袖翻飛，不受控制的真氣和不受控制的思緒一樣，順著丹田一路奔向指尖，他想要發洩，想要殺人，一股戾氣瞬間擠滿了經絡，想要暴發出來，直到他聽到冬至睡夢中，喃喃喊了一聲「大哥」，他才頓時清醒，他這是怎麽了？

月溪玉想要收回那股暴虐的氣息，卻發現那一股真氣的走向，已經超出了他的控制，他掌心一翻，強壓下這陣翻湧的真氣，胸口一陣憋悶，似有什麽就要噴湧而出。

此時月溪玉腰間的玉壺卻藍光大盛，無風自動，接著騰空而起，月溪玉擡眼看那玉壺，只見那玉壺的口向下一偏，對著月溪玉努力壓下的手掌，將那股被逼到指尖的暴戾之氣瞬間吸入了壺中。

月溪玉被玉壺吸收了一部分真氣，終於可以控制體內那股亂走的氣息，將氣息重新導入丹田之中，這才算平息了這場真氣的暴動。

他伸手拿起腰上的玉壺，那玉壺光潔如初，剛剛的藍光也消失殆盡，只是沒想到這玉壺居然可以吸收他的一部分真氣，這件事，師傅竟也沒跟他提及過。

月溪玉望著玉壺暗自慶幸自己因它的幫助，沒有走火入魔，忽又聽到對面竹榻上冬至大喊了一聲，“不要殺我。”然後是他身下竹榻咯吱吱的響動。

月溪玉匆忙起身，想要過去安撫，卻又聽寒舍外的後山上傳來一陣悠揚的樂聲。

那樂聲起伏輾轉，如泣如訴，如一股清風，穿過雪野，吹進寒舍，落入月溪玉的耳中，對面竹榻上的冬至似也受了這樂聲的影響，安靜下來。

月溪玉側耳仔細一聽，這曲子為何感覺如此熟悉？難道是……

月溪玉踉蹌推開寒舍的房門，一路急馳，奔向後山。

月光如洗，映亮書閣上的積雪，也在林中投下斑駁的樹影，枝幹蕭條的雪地中，站著一團黑影。

月溪玉止住奔馳的身形，右手順勢自腳邊的雪地裏凝了一團雪球，攥在手中。

那團黑影沒有轉身，卻止住了吹奏，偌大的玉泉山瞬間安靜下來，那人感覺到了月溪玉的靠近，他一仰手將手中之物拋向月溪玉。“大公子，是否還記得此物？”

月溪玉擡手接住那黑影的東西，指尖頓時傳來溫潤的質感，合著吹奏人的體溫，恍如隔世。

“這是展將軍的玉塤，為何會在你的手上？你是誰？”

“那這首曲子大公子是否還記得？”那團黑影突然身形飄遠，仿若一個游魂般蕩離數丈。

“月溪玉自不敢忘，當年的宇家軍都聽過將軍吹的這首《思鄉》。”月溪玉朝著他飛走的方向喊了一聲。

“那就好。飛羽公子。如今物歸原主。以後再相見，我便告訴你我是誰。”那人的聲音尚在耳邊回蕩，人卻已經消失了蹤跡。

接著月溪玉聽到一陣耳語，是那團黑影用千裏傳音傳到他的耳中，“有人跟著我進了清風築的防護陣，我去料理了他，總有一天我們會再見的。飛羽公子。”

這清風築的前殿後山都有月無痕布置的陣法，能破這陣法者，在江湖上屈指可數，為何今夜卻一下來了二個？

他本想也追上黑影，看看到底是何方神聖，但當務之急，還是看著冬至要緊，至於防護陣，明日要再去回固一下。

月溪玉望著那黑影離開的方向，楞了片刻，能將展將軍的東西送還的人，應是友非敵吧。

月溪玉拿著手中的玉塤，細細端詳那孔洞間的裂痕，當年這只玉塤陪伴將軍戍守邊關十年，還幫將軍擋了一支敵軍的暗箭，於是在空洞旁留下了這道如細絲般的裂痕。

將軍府被燒之後，他竟不知這東西居然還在，更未料到經過這十幾年的世事變遷，玉塤還能再輾轉回到他的手上。

聽那黑衣人的語氣，似乎沒有敵意，他是將軍的舊部嗎？

可為何會在這個時候送來玉塤，而且冬至聽了這曲子似乎就平靜下來了，那這曲子與神識蠱又有何關聯？

若父親當年為安撫部下所作的曲子被人利用，作為操縱神識盅的媒介，這個玉塤存下來又有何用？

月溪玉生平最討厭便是這見不得光的手段，只是這黑影人為何要送來玉塤？

清風築的後山，那團黑影在林中如一只飛燕般幾次起伏掠過，迅速攔住了另外一個黑衣人，二人在雪地裏纏鬥起來，悄無聲息，卻是生死相搏。

漸漸那個後至的黑衣人落了下風，手中劍被那團黑影伸出二指折斷，然後那團黑影一伸手抓起那人，扛到肩上，幾個起落，便飛出了清風築。這場大戰，只在後山悄無聲息地上演又落幕，而清風築裏，卻無人察覺。

清晨的第一縷晨曦落進寒舍的雕花窗欞時，月溪玉忙收了玉塤，撫了衣衫上的皺褶，去叫醒冬至。

這幾日，他要幫冬至好好調理身體，以便應對接下來的重塑經脈，首要的就是鍛煉身體，他已經想好一套拳法，要帶著冬至早起練習。

月溪玉已經好多年沒穿過棉衣了，即使在數九寒冬，他也是這一身水藍單衣，秋霜卻怕冬至冷，昨日就把他的棉衣翻了出來，給冬至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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