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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與仙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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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那日是近來幾天最熱的一日, 聽周大人吩咐挖城外幾百年前亂葬崗的人從城門開始,翻了好幾日,已經挖出不下千副白骨。

周大人每日都聽人匯報城外情況, 聽到那日覆一日累加的白骨數量, 他楞是在這大熱天裏渾身冒起了冷汗,只覺背後涼颼颼的。但更讓周大人煩惱的是這幾日住在他府上的阿箬不曾出過門,她叫周大人吩咐下去的事周大人照做了, 幾日過去也不見有何動靜。

雖說立秋, 可天還是很熱, 但周府借給阿箬和寒熄所住的小院裏,榕樹還是落葉了。

晚間星河閃爍,周府因人少故而也未點燈, 坐在院中擡頭便能見到璀璨的銀河。一片葉尖稍稍幹枯的榕樹葉落在了石桌面上, 險些掉進周大人命人送來的紅棗糖水完裏。

那碗糖水已經被喝空了,碗下還有個放滿冰塊的托盤鎮著,阿箬盤腿坐在石凳上, 眼神認真地盯著桌面上排布的一些石子兒,偶爾捏起托盤中的一塊冰含在嘴裏消暑。

石子兒擺設得像是一盤棋局, 每一粒石子兒上的都被阿箬用朱砂點了一粒小小的紅點, 細看排布,可與今日星空呼應。忽而其中一粒石子兒上的朱色紅點微微發出了些光芒,似有一道光線從石子兒迸出, 直朝天際繁星而去。

阿箬順著那抹光擡頭看, 她雙眉微擡, 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

“我們要出門了, 神明大人, 但您要是有任何不適, 一定要提前告知我。”阿箬說著,伸手抓住那顆發著紅光的石子兒,再將其他石子兒打亂隨它們在桌上還是地上。

這桌上的每一粒石子,都是阿箬這些天見到的每一個人,包括那日在衙門聽審的楊府上下和齊家人,阿箬在見到他們每一個人時,都在他們身上藏了一顆靈。漂浮於空中的靈尋常人是看不見的,但阿箬能從那些靈中感知到這些人的方位。

自然中的靈不願意靠近那個歲雨寨的人,阿箬便只能從他身邊的人著手。多日前她被帶去衙門,看見靈已經能接觸躺在床上的銀仙兒後,便有猜測銀仙兒內裏的魂魄怕是換了一個人,於是抓住了那些靈,給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沾上了。

靈於人體無害,卻能為她所用。

那人將魂魄移到了楊姝的身體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阿箬除了知曉她就在楊家之外,根本無法探出她準確的位置。可讓她貿然沖入楊府要抓楊家的小姐,別說是楊家,便是白月城中那些提筆便能將死人寫活的文人門,也不會允許一個術士這樣欺負到他們白月城百年世家的頭上來。

畢竟楊家夫婦不認為如今的楊姝是假的,亦不是人人都信這世間有移魂換魄之說。

阿箬無意與整個兒白月城為敵,將自己暴露,被這些人束縛,還要看那歲雨寨的人躲在眾人身後假裝無辜可憐,隨時換魂逃跑。

每天阿箬都在院子裏看那些靈的動向,不論是楊家夫婦還是楊聯,亦或是周大人都沒有離開過白月城。但今晚星路有變,阿箬綁在齊宇林身上的那一顆靈跟著齊宇林,飄往了廢舊老城區。

如她所料,那人果然是個急性子,不過幾日時間便哄著齊宇林,想要借機離開白月城了。

楊姝一個人想從楊府離開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尤其是前段時間還傳出過阿箬逃出了大牢,如今楊家人尤其重視楊姝的行蹤安危,平日別說是楊家大門,就是她自己住的小院也很少許她出來的。

但有一種情況例外,便是由他們信得過的人,帶楊姝出門。

立秋的傍晚,城外挖骨的人收拾器具正陸陸續續往回走,齊宇林到了楊家,借著今日立秋,雲湖旁有放煙花的活動為由,請楊家人準許他帶楊姝出去轉一轉。

“姝兒這些日子都悶在家裏,眼見著瘦了下來,出去走動走動也好。”楊夫人對齊宇林很是放心,她笑道:“你們二人出府多帶兩個丫鬟家丁,看煙花的人多,就怕遇上些不必要的麻煩。”

“是。”齊宇林答應,便朝站在楊夫人身後的楊姝招了招手。

楊姝笑盈盈地湊上前,大咧咧地牽起了齊宇林的手,齊宇林抽回了手,低聲道:“伯父伯母還看著呢。”

楊家夫婦只避開眼神笑了笑,自知這兩人感情深,來年便要成親了,走近些也無妨。

除了平日裏跟著楊姝的丫鬟水蘭,楊姝還帶了兩個孔武有力的家丁跟著,齊宇林倒是只身一人前來,並未帶往日總跟著他的書童。

他們按照原先的計劃先去雲湖邊看煙花,水蘭這丫頭一看見煙花便興奮地拉著楊姝的手臂,小姐小姐地喚個不停。

齊宇林道:“天熱有些幹,你們去前面晨竹巷中買兩杯茶水來。“

那兩個家丁不疑有他,拿了銀錢便離開,等二人走了,齊宇林又對水蘭道:“麻煩水蘭姑娘再買些姝兒愛吃的糕點,一會兒我們坐在湖岸邊賞月吃。”

水蘭自知他這是想支開他們,好與楊姝二人世界,便笑著點頭,心想自己這糕點怕是買的時間越長越好。

跟著的幾人都被支開了,楊姝才拉著齊宇林的手道:“子期哥,我們走吧。”

恰好此時一束煙花在他們二人頭頂綻放,齊宇林擡眸看去,五彩斑斕的星火倒映入他的眼中,被楊姝牽著的那只手冷得發麻,他的心跳也很快很亂。楊姝就是與銀仙兒去城外野林裏才會出事的,難保今日他與楊姝一道去那林子裏不會出事,沒有危機。

“林中蚊蟲多,你在此等我一會兒,我去給你買一把扇子。”齊宇林對楊姝說罷,便朝不遠處正賣折扇的文人攤子走去。

他給了對方錢,買了一把折扇過來交給楊姝,便與她穿過人群,朝那片老舊城區走去。

過去齊宇林從未走過這條路,今日月亮雖不圓,卻很明亮,他與楊姝一前一後走在這些穿插在一起的窄巷中,像是一步步走向未知的深淵。他對此地不熟,楊姝卻像是熟門熟路,一條巷子也沒走岔,精準地帶著他站在了城門前。

廢舊城門被人推開,再重重合上,齊宇林一路沈默,他緊盯著楊姝的背影,若說過去只是猜疑,如今卻是肯定。

他肯定,眼前的楊姝,早已不是楊姝了。

齊宇林是個文人,不會舞刀弄槍,但一般的匕首抓在手中用起來都是一樣的。

他今日準備來找楊姝時,便帶上了一柄小刀藏在了靴子裏,不僅是為了防楊姝,也怕荒郊野嶺中會遇上其他什麽危險的東西。一路過來,被人翻動的亂葬崗裏除了那些露在月光下還未來得及收拾的殘破骸骨與被風吹得簌簌作響的野草外,什麽也沒有。

楊姝那樣膽小的一個人,竟也能牽著他,一步步跨過那些骸骨,逐漸朝深林靠近。

齊宇林看向周圍的深樹,雜草從腰間拂過,腳下土坡仍舊不平,這裏還算是亂葬崗中一處,可見幾百年前病死的人有多少。

他望著月色下二人交握的手,心知此刻牽他的不是楊姝,便覺得惡心厭惡。他想要抽回手,卻發現前面之人的力氣遠比他想象中要大許多,大到他恐怕費力掙紮也未必能叫對方松開他。

“別動,子期哥哥,若不牽手,我會害怕的。”楊姝說這話的語調,一點兒也沒有害怕的意思在裏頭。

“你是誰?”齊宇林又掙了兩下,沒掙開她。

楊姝聞言,回眸朝他笑了笑,那雙屬於楊姝圓圓的眼睛帶著些許魅惑地看向他:“怎麽不認得我了?我是你的好姝兒啊。”

“你不是。”齊宇林停下腳步,不再朝前走:“你到底是誰,姝兒被你藏在了哪兒?”

“瞧你現在的反應,看來是早就發現我不是楊姝了啊。”楊姝也不再裝下去,反正已經步入了這片林子,齊宇林便是她的囊中之物。

“你雖將面容變得與姝兒一般,但終究不是她,總能被人看出馬腳。”齊宇林一想到真正的楊姝如今還不知在哪兒,便心痛焦急,他抓緊對方的肩膀,聲音拔高:“快說!你把她藏哪兒了?!”

“藏在……若月館中啊。”楊姝輕聲笑了一下:“我裝她裝得這麽像,就連她的爹娘都沒認出來,你倒是心細。只可惜,你與她一樣愚蠢,旁人說什麽都信,還不是乖乖隨我來了這地。”

若月館這三個字,如一道雷劈上了齊宇林的天靈。

他忽而想起了之前阿箬對他說的話,她說如果謎團在楊姝的身上找不到的話,不如去若月館中的銀仙兒那裏找。幾日前他去過若月館,他也看見了銀仙兒,可他第一次踏足那處,又逢館主在教訓人,他覺得那裏的酒色香味很沖,連呼吸都是困難的,便避諱地逃開了。

一種可怕的念頭閃過齊宇林的腦海,可他不敢去信,如若面前之人不是易容,也不是障眼法,站在他眼前的就真的是楊姝……那麽楊姝身體裏的魂魄變成了另一個人,她自己的魂魄又能去哪兒呢?

阿箬給過他提醒的,是他沒想明白。

直到現在,齊宇林也不敢往那個方向去想,他怕他的猜測是真的,如若為真,那姝兒得受多少委屈折磨?他就站在那裏,他甚至都看見了,卻沒能上前拉她一把。

她為何不說呢?若如今的銀仙兒就是楊姝,她為何不向楊家人求救?

見齊宇林蒼白著臉色,此刻的楊姝卻擺出一副風輕雲淡之色,她早就見慣了這樣的表情,所有在得知自己所愛之人變成另一幅面孔的人在她面前,都會露出這種表情,到最後又如何?還不是說不愛就不愛了。

楊姝擡眸看了一眼頭頂星空,長嘆一聲道:“時辰不早,我也不能與你耽擱,這具楊家小姐的身體太容易引人註目,不便我行動。”

齊宇林楞怔,彎腰從靴子裏掏出匕首對準了楊姝的方向。

“真想不到啊,你一個書生居然還會動粗。”楊姝掩嘴笑了笑:“不過你舍得嗎?舍得將楊姝的這張臉劃破?將這把匕首捅進她的身體裏?”

齊宇林舍不得,他面對著楊姝這張臉,也真的下不去手。他握著匕首的手都是顫抖的,渾身僵硬住,在楊姝逐漸靠近下就像是有無數條藤蔓順著足下攀上了他全身,他的血液凝固,就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了起來。

齊宇林道:“你能扮得了姝兒,卻扮不了我,我已經通知周大人,領兵出城,封鎖這片山林,你逃不掉的。”

楊姝一驚,意外他居然還準備了後路,仔細回想,大約便是他給她買扇子的時候,讓那賣折扇的人傳話去知府衙門了。楊姝知道此事不宜耽擱,也無需與齊宇林繼續談下去,換了身體,挖出骨頭,她也要離開這裏。

微弱金光從雜草叢生的土地中浮了出來,一粒粒的像是細碎的星辰,齊宇林看向面色冷冽的楊姝,他顫巍巍道:“我對姝兒下不去手,總能對自己下得了手的。”

他知道這個人想幹什麽,一個楊家小姐的身體不便她逃跑,那換做齊宇林的身體便能方便許多。上一次,她還是銀仙兒的時候,便帶著楊姝來到這裏換了魂,這一次,她借著楊姝的身體帶著齊宇林來林中換魂。

齊宇林想,只要他這具身體化作一具死屍,楊姝便未必能完成換魂儀式。

鋒利的匕首朝男子的胸腔而去,齊宇林下手狠絕,他猛然閉上眼睛,冒著必死的心而去,疼痛傳來的那一剎他忽而聞到了一股清淡幽冷的花香,緊接著又是一聲女子的尖叫。

齊宇林猛然睜開眼,青綠色的身影在月色下閃過,漂浮於空中的金色仙氣似被打起的螢火蟲,霎時間照亮了四周,又溫柔地沈浮著。

咚咚、咚咚——齊宇林的心跳幾乎要沖破胸腔。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胸膛,匕首沒有插進去,只破了外面那層皮與肉,甚至沒傷到骨頭。而方才被他握在手中的匕首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株花枝,月季多重覆雜的花瓣在夜風中顫動,與他流出的血一般,是赤紅色。

一道擊掌聲響起,林子周圍的風都停了,立在齊宇林面前的女子正是他前幾日去周府拜訪過的阿箬。對方身形纖瘦,青絲飛揚,竹枝簪發,背對著齊宇林,將他與寒熄一同護在身後。

楊姝在見到來者的那一瞬,瞳孔震顫,呼吸便停了。

她沒敢動彈,渾身僵硬,臉色蒼白的喘著粗重的呼吸,半晌才抿嘴,喚出了對方的名字:“阿箬。”

結界生下,楊姝便逃不掉了。此刻阿箬也能放心下來,回頭再朝寒熄看去,問了聲:“您還難受嗎?”

寒熄的臉色很難看,方才楊姝動用仙氣時,他連站起來都有些費力,可阿箬卻不得不在暗處等待這一切發生才可動手。

她知道齊宇林被楊姝帶來了城外,便一路悄悄跟隨,只是楊姝與齊宇林說話,不曾分神關註過周圍的變化。她一直在等,等看楊姝究竟是如何換魂的,等看她身為歲雨寨的人,還是僅剩的幾個男人,又是如何藏在女人的身體裏,又為何偏偏非要來城外才可施行。

阿箬看清了,楊姝的仙氣是從地底浮上來的,那片土地裏曾埋葬了成千上萬個病死的人,那累累白骨中,也有這歲雨寨人原先的屍體,隨著他魂魄脫離,肉身腐爛,仙氣融入白骨,卻被留了下來。

他的靈魂特殊,與他最初身體的白骨呼應,就連他自己都找不到自己的屍骨準確埋葬處,一旦離開這片林子法術便無效了。

如若魂在白骨不在,阿箬無法收回寒熄的仙氣,白骨在魂不在,她也無法殺死歲雨寨的人,唯有當他自己站在自己的白骨上方,魂骨皆在,阿箬才能施咒。

現下寒熄看上去還是很虛弱,月白銀紗周圍浮動著粒粒金光,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他的身體裏。

寒熄還能對阿箬笑,阿箬抿嘴,知曉他一貫溫柔,不會叫她擔心的。

她深吸一口氣再面對眼前的楊姝,手指比上結印,眉心輕蹙道:“你讓我的神明大人難受了,所以廢話不必多說,直接死吧。”

“等等,阿箬!你、你放了我!”楊姝連連後退,生怕慢了一步便小命不保,她連忙道:“難道你不想知道何桑的去處嗎?!”

阿箬聞言,手中結印稍稍停頓,楊姝見狀松了口氣,她道:“當初離開歲雨寨,我是與何桑一起走的。阿箬,何桑將你撫養長大,你難道真的一點兒也不想知道他如今在哪?當真不關心他了?”

她以為自己說動了阿箬,卻在話音落下後的兩息,見阿箬冷著一張臉,慢慢擡眸,眼神如刀,聲如寒冰刺骨:“啊,我想知道。”

“可我更想現在就殺了你,所以,你閉嘴吧。”

阿箬說完,結界中的雜草於颶風中旋飛,每一道風卷動雜草都如鋒利的刀刃,割裂了楊姝的衣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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