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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章、兩府之敗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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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府的賈珍大爺,墜馬死了。

賈府的祖先原是靠馬背上建功立業,累累功勳換來的封侯襲爵。子孫後代再不成器,失足墜馬而死也是十足的笑柄了。

但有些耳目靈便的,卻悄悄在背地裏嚼舌頭,說珍大爺是為女色掏空了身子,這才酒醉墜馬而死的。

那年尤二姐被送出寧府後,肚中的胎兒未等足月就小產了,尤二姐也難產死了。其妹尤三姐不是個好相與的性子,她疑心是賈府的人動了手腳,心中暗存了報覆之念。

賈珍心中也有痛惜,也難免有些愧意,殷勤照料著尤氏母女,又見三姐的姿容更勝其姐,心中動了邪念,只是念及二姐新喪,未好下手。

尤三姐心中早已有了人,也說與賈珍與母親聽,請人托人代為說媒,那人卻聽聞寧府名聲不好,婚事終是未諧。三姐為拒婚一事情緒無常,賈珍就打了個趁虛而入的主意,隔三差五往她這兒跑,反倒比二姐在時還勤快,一個月裏倒有大半時間不宿在府裏,其妻尤氏也一年到頭托病不出。

尤三姐平日裏喜怒不定,興致好的時候親自在屋裏擺酒招呼賈珍,做出些綽約風情撩撥他,偏偏勾出賈珍心頭火,又不讓他吃到。珍大爺心頭憋悶,時常不願意回府,多有到勾欄之所流連的。消火後又覺心有不甘,仍是跑到尤三姐屋裏坐著,略解眼饞也是好的。

這一日,尤三姐不知為了何事高興,哄賈珍喝得酩酊大醉,才打發他回去。賈珍興致正好,使性子不肯坐車轎,硬要騎馬回府,結果半路上一頭栽下來跌破了頭臉,擡回家後沒幾日就死了。

尤氏一直抱恙臥床,聞訊驚起,出來看了賈珍擡回來的樣子,就已哭得背過氣去,緩過來後也只能與賈蓉夫妻倆商量如何辦後事了。

那紅顏禍水尤三姐卻從此杳無音訊,有人說她死了,也有人說她跟著情郎跑了,此後竟再無一人見過她。尤老娘被尤氏吩咐人送回了家中,尤家雖是家業微薄,卻也足她終老的了。

尤氏已推病謝客了幾年,如今也只說沒精神料理大事,偏是秦氏在賈蓉回來的這半年裏又懷上了身孕,她體質一直未見好轉,大夫囑咐了要靜養,也不宜操持喪事。故而賈蓉與太太商量過後,還是照著那年賈敬仙逝後的主意,請了榮府裏的璉二奶奶過來主持大事。

送殯到鐵檻寺後,因為要做三日安靈道場,鳳姐就暫宿在了近旁的水月庵中。她看著凈虛老尼走進來時,也不由晃神了一下,想起那年也是在這屋子裏,這老尼和她說起太守的小舅子看上了張家的小姐,偏生那位金哥小姐已經許配了人家,故而求到了她璉二奶奶這兒,請她出個主意讓先前那戶人家退了婚約。

可巧,凈虛也如那年一樣,張口說起了有錢人家請托的事兒,與當年的事如出一轍,鳳姐想起當初白拿的幾千兩銀子,未經猶豫就一口應承了下來。

直到事發那天,鳳姐方才悟了怎麽有一模一樣的好事兩次找上她呢,不過是當年的故人設下的局引她入彀罷了。那兩家父母都是懦弱怕事之人,竟不比雙雙赴死的子女有氣節,故而鳳姐從未擔心過此事會被人翻出。

卻不想這樣的小門小戶人家,卻也出了忠義之仆,幾年來始終未敢忘覆仇之事,又在有心人的暗助下找到了當年的肇事者,方才借機定下了計策,仍是由那貪財的老尼下手,將幕後元兇引入局內。

來旺兒被傳喚到堂上後,就一五一十說出了當年之事。橫豎他只是個為主人跑腿送信的下人,若是為主子硬抗下罪責,一來也有些地方圓不過去哄瞞不了官府,二來事後也指望不了璉二奶奶會念著他的忠心設法撈他出去。

公堂上的事不出半日就傳得盡人皆知,賈王兩家俱是顏面掃地。妻子行為不檢,賈璉也多少受了牽連,他早年也曾捐了個官身,如今也被褫奪了。

鳳姐被遣送回金陵前,在府中冷冷清清無人打理,哪還有當初眾人簇擁一呼百應的聲勢。惟有平兒如往常一樣過來伺候她梳洗,在她動身前亦說願相隨二奶奶回去。

她冷冷一笑,“姑娘就留下來吧,免得二爺牽腸掛肚。”

平兒心中一涼,就跪了下來。

鳳姐木木地坐了許久,才低頭看她,緩緩言道:“煩請看顧巧姐兒些,也就全了主仆之情了。”

賈璉在鳳姐被休離後,以女兒無母親撫養為由,想要將平兒扶正了。賈母仍是氣怒未平,聞言直斥道:“荒唐,我們這樣的人家,如何能做以妾為妻之事,你趁早死了這心。”

賈母還在尋思著給賈璉說個有身份的人家的姑娘,借著喜事把府裏的醜聞掩蓋過去,卻突然傳來了晴天霹靂一般的消息,賈政與賈赦也被傳喚問罪了。

賈赦是個好色無德之人,生性貪婪又小氣,類似石呆子之事,無論是經他授意的還是不知曉的,實是不計其數,在他們這樣的人家看來不過是些小事,然而收集起來卻也是案牘累累。當今聖上震怒,禦筆親判了流放之刑,榮國府子孫世代相襲的爵位也從此而終。

賈府之事傳入宮裏時,賈政還未定罪,也只有幾人知曉他所犯之事不是明面上被彈劾的那些,可輕可重皆在聖上的一念之間。

元春不知究竟,慌忙為父親請罪於禦前。皇帝似笑非笑地瞧著她,總在她耳邊溫聲笑語的雙唇卻吐出刻薄之言,

“婢子也敢議論朝政?”

賈政最終外放到偏遠之地當了個末等小官,眾人心知肚明與賈赦的下場並無太大分別,不過是略保全了顏面而已,今生想要返京覆起已是不可能的。

來旺兒一家離京時,在城外見到了賈薔在那相候,並得其贈以路資。他們夫婦倆都是人精,當初應下賈薔那樁事也是為了多條退路,故而至始至終也沒有將他牽扯進來,今日見他來相送心中也不由感慨沒有押錯了人。

他們這樣在公堂之上反咬主人一口的奴才,即使賈府今非昔比,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想對付他們也太容易了些,故而即使不被官府驅逐,他們也不敢在京中久留。

賈薔看著他們的馬車漸漸遠去不見,這一世賈府的戲碼竟是提早落幕了。

三十一、聊齋一夢

秦鐘一人往山東境內,尋訪一位隱世的高人。

這趟差使是傅恒吩咐的,秦鐘也隱約猜出傅大人很快就要領軍出征了。傳說中那位隱士三韜六略無所不通,天文地理歧黃之術亦是擅長,若能得此人相助,則是三軍之幸。

然而這樣一個人,不但鮮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更是無人知曉他的隱居之地。傅恒只交代秦鐘到傳言有人見過那位隱者蹤影的幾個地點查訪一番,他亦知緣法不可強求,言道無論是否有結果都需在三個月內返京。

秦鐘接了差使後卻毫無頭緒,倒是親朋為他餞別擺宴之時,商筠聽聞了此事,但笑道:“那老頭定是不肯出山的,不過秦兄弟這等有為的少年人,他大概是樂意一見的。”於是讓秦鐘俯耳過來,悄聲說了一個地點,只說往那處去尋就八、九不離十了。

秦鐘想起關於那位隱者的傳說中,有提到過他曾將生平所學傳授給了唯一一位親傳弟子,倒是定定地看了商筠好一會兒。商筠並非不知其意,卻也並未回應,只是談笑自若地與席上眾人飲酒。秦鐘心知他必是不願透露這重身份,當下也就絕口不提,心中暗道:若那位老人真如傳說中那般神通,也難怪能教出這樣十年難得一遇的英傑了。

秦鐘此趟出京終是沒有找到那位老人家,他心知商筠所言無誤,也大約知道不見仙蹤與臨行前京中發生的大事有關。

那一天的記憶於他而言,大約也是終生難忘了。那夜城樓也被火把映紅了,葉宛姑娘衣袂翩翩縱身而下時,他瞬間亦感覺呼吸停頓了,唯有心臟撕扯著,仿佛也能感受到她心中的淒婉與悲愴。

還好商筠及時趕到救下了她。秦鐘原是知道他有一身卓絕的武功,直到那時才知道書中所說的出神入化之境是何等身手。然而雖只是遠遠地望見了,也知當日商筠行險救人,稍有不慎即是兩人同喪的局面。

那日之後,直到離京前也未再見過商筠,但他知道葉宛姑娘是一個人走的。雖是一生情愛無果,然而那人不顧危險而來,寧願舍身救她,縱使是兄妹之情,心中亦能釋然了。

秦鐘只當作不知道那夜之事,卻也遙想著葉姑娘此一去後,不知是青燈古佛,抑或是終老深山,只願她一世平靜安穩。

他知曉葉姑娘是那隱者晚年收的記名弟子,也知那位老人家必然會對徒兒有所安排照拂。雖心知自己此行無所獲,他還是為求恪盡職守,在附近的山林與府縣探訪了些時日,尋找可有曾見過那位隱士的當地人。

這一天在荒村之中挑燈夜讀,倦了就伏案而眠。忽然朦朦朧朧之間被忽遠忽近的聲音吵醒,索性披衣而出,循聲而去。

半裏之外有座草堂,裏面燈火明亮,窗上映出一位書生的身影,手執書卷正在夜讀。正吟道“子夜熒熒,燈昏欲蕊;蕭齋瑟瑟,案冷疑冰。”

秦鐘聽他聲音清朗,又見他刻苦勤學,不由心生好感,就叩門而入,想著能結識此人為友,也就不虛此行了。

屋內的書生看上去已有三四十歲的模樣,他正在吟詠之時,忽見生人深夜來訪,倒也不驚不懼,又見來者是個器宇不凡的年輕人,言行也恭謹有禮,心中也有了相交之意。

當下自敘名姓、籍貫,連年屆不惑卻平生屢試不中之事也毫無隱瞞。秦鐘卻在聽聞蒲松齡三個字後,就已然呆住了,他如何不曉得那位著《聊齋志異》的柳泉居士。

但見他雖是生活窘迫,卻始終勤學不倦,奈何其人不得時運,其文其才也不合當政者的心意,年歲漸長,仍未能科舉中第。

秦鐘不免心中感慨,他自不會與世人一般,以功名取人,於是與蒲松齡先生言談甚歡,直至三更過後方才告辭,臨別兩人皆是意猶未盡,相約了再會之期。

秦鐘心中記掛約定之事,果然第二天夜裏起床,推門而出。只見月色晦暗,卻也不見幾點星光。偏道旁草木似是天然發光,將村野小路映得雪亮。他凝目看去,原來是無數螢火蟲飛舞,不但是為行人照明,也讓夜間幽深的景色更添了夢幻迷離之色。

他心道這樣的景致倒是異於平常所見,卻也未有駐足觀賞之意,而是信步而行,尋訪蒲松齡先生讀書的草堂。

沿著記憶中的路,來到了昨日的草堂前,隔窗已能看出先生端坐在案前,像是在等著客人前來。他正要推門而入,忽見朦朧的夜色中,有兩人一前一後而來。

前面是一位提著燈籠的丫鬟,年歲未足卻已見俏麗,她身後的那位女郎,更是一位絕色佳人,一身輕紗宛若煙籠,美麗得似仙似妖,堪是平生僅見的殊色姿容。

秦鐘瞧上一眼,也不由呆了,心想著莫不是當真遇上了狐仙鬼魅?

那一主一仆緩步行來,卻又似眨眼就到了眼前。先頭的小丫頭瞧見了秦鐘,沖著他扮了個鬼臉,徑自推門請她小姐入內,然而也尾隨而入。

秦鐘眼睜睜瞧著這兩人進屋後合上了門,卻不知她們對先生是什麽心思,當下想入內查看,忽然耳中卻聽見了屋內傳出嬌柔的呢喃細語之聲,而後又轉為了歡愉的呻|吟。

秦鐘頓時僵直了身體,他並非未經人事,自是知道發生了什麽,本該轉身悄然離去,但是不知怎的,像是控制不住雙腿一樣還是往窗前挪去。透過縫隙可見屋中有一男子抱著懷中的女子求歡,他明明心中想掉頭就走,卻仍是探頭望去,不想發現那男子懷中的女子不見了,換成了一個少年人的模樣,凝目望去,面若桃花,風流過人,竟然是賈薔的樣貌。

他大吃一驚,急欲推門細看,卻不想被門檻絆倒了……

秦鐘從夢中驚醒,只見荒村孤館,燈火昏昏。他慢慢地回過神來,想起是近日查訪到淄川一帶,聽聞蒲松齡故居就在附近,於是多停留了幾日。

低頭看去,案上端放著的《聊齋志異》,正翻開在柳泉居士的自序的末尾,對著那行“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闌自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

他啞然失笑,蒲松齡先生三十年前就已仙逝,在夢中見到其人竟也不疑有他。

三十二、別後家園

秦鐘第一次親歷冷兵器時代的古戰場時,也為眼前所見的鮮血與血肉橫飛的場面而差點窒息嘔吐。親身經歷後,才知道馬革裹屍的豪情,是由血肉搏殺生死關前游歷而來,遠非現代的男生坐在電腦中前,看著動漫影視作品或是操縱著游戲中的人物就能體驗的。

盡管如此他還是挺過來了,一年多的行伍生活也改變了他很多。眼下跟著凱旋的大軍班師回朝,聽著將士們談論著即將回到的故鄉、牽掛已久的親人,他也不由得從心底升起了一抹柔情,終是回來了。

三軍在行進中忽然停了下來,聽聞是前方傳報,京城裏快馬加鞭送來了聖旨。秦鐘身旁幾位相熟的將領已然笑道:“難不成是皇上的嘉獎這麽快就到了?”眾人說笑著下馬,聚到三軍統帥傅恒的身後。

卻聽得前頭一聲驚呼,傅大人竟是一個不穩從馬背上栽了下來,幸好左右的侍衛及時扶住了他,應無大礙。隨後趕到的將士也聽到了京城裏傳來的那個消息:皇後崩。

傅恒進宮見到皇帝時,意氣風發的君王已是憔悴不堪,坐在大殿之上的那人看上去與平常人家中年喪偶的男子並無區別。

傅恒低下頭去,他自幼被皇後帶在身邊教導,姐弟感情親厚,怎能料得姐姐在風華正茂之時,就撒手人寰。

皇帝看到了他進來,卻沒有在看跪在禦前的他,而是將目光地投向了殿外的一片虛無之中,緩緩開口了言道:

“這些日子裏,朕想起很多往事,想起你姐姐十五歲嫁給我時的樣子,想起我們在皇子府裏的那些時光。朕與她才做了二十年夫妻,還想著和她攜手白頭、兒孫滿堂呢。

都說宮中三千佳麗,自她走後,朕卻覺得空蕩蕩的,除了朕,再無一人。”

皇帝說完後,久久沒有聽到回應,就好像當真是這個大殿、這座皇城中只剩下了他一個孤家寡人一般。他掙紮著從寶座上站起,略有些蹣跚地走了下來。

走到傅恒跟前時,皇帝似乎想俯身去看這位妻弟,卻不防腳下踉蹌了一下。傅恒反應敏捷,忙伸手扶了皇帝一把。君王卻沒有借力穩住身形,反而伸手抱住了他。

傅恒身體一僵,不及思索就要避開,卻聽見君王悶悶的聲音從自己的頸窩處傳出:

“別動,讓朕依靠一下。”

他呆了一下,此後再無動作,靜靜地讓那個天下最尊貴的男子靠著。

兩個黯然神傷的男人,就這樣在大殿之中相互依偎了一整夜。

賈珍病故後,其後人的封賜旨意還未頒下來,榮府就出事了,賈政賈赦被貶,從此賈府寧榮二脈皆不再襲爵。

賈蓉是有軍功在身的,這兩年晉升不慢,其妻秦郡主也經常出入宮闈,太後老人家的恩寵不斷,故而朝野之中未有人敢輕視,寧府的聲望倒似有超過父祖輩的勢頭。

榮府的情況卻大不一樣。當初被查辦之時,聖上念著國公爺的功勳,看在老太君還在的份上,不曾連坐家眷宗族之人,榮國公的府邸亦沒有充公。然而榮國府兩房皆無男兒有功名在身,兩位老爺被遣送出京,家中餘下一堆婦孺幼子。

有道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不出月餘,遭貶為宮女的元春病故了。賈母年歲已高,經不住這連番打擊,從此一病不起。

府中大小事務幸而還有賈璉平兒二人打理,平兒常年跟在鳳姐身邊,深知賈府這幾年早已入不敷出,如今斷了外援,眼看著就到了只出不進、內囊漸空的境地,他們二人商量了許多法子,回稟了兩位太太後,將府中下人大半都放了出去,縮減府內的開支。

二房那邊男子中如今最年長的是賈寶玉,他卻是個不經事的。府中出事後,賴嬤嬤來探望老太太,順口又提起了寶玉的親事。這次說的那位小姐,正是當年張道長在清虛觀中提過的,這幾年也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仍是沒有說定人家。

當年賈母就嫌那女兒家年歲大了,如今又過了三年有餘,賈府卻是這樣的光景,反過來是那戶人家挑剔了起來。賈府這邊賈母與王夫人商量著請媒人說合之事,不提防就被寶玉聽見了。

賈寶玉自林姑娘出閣後,就一直神不歸屬;此後經歷了府中大變猶自心驚膽寒,又聽著人人都說家族重負都交到他與賈璉的肩上了,他實在沒有勇氣承擔這重責,已是覺得快要被這期望壓垮了,偏此時又聽說在為他說親事,要他娶一位不是林妹妹的陌生女子,一時只覺萬念俱灰就偷偷跑出了府。

這一去,賈府中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外面的人有說看著寶二爺跟著僧道走了,又有人說在那座深山寶剎中見過他,賈璉也打發人跑了無數的地兒,卻沒能把這位小祖宗給尋回來。

賈母那些日子原本就已病篤,聽聞寶玉失蹤後,一口氣沒上來,竟就這麽去了。

王夫人數月之間失去了一雙子女,此生已覺再無半點指望。她到底是大家族中出來的女子,從小魄力也不輸男子,到了此時家敗人亡之際,反倒是顯出了半生未見的雍容之態。她從此專心禮佛,進了佛堂後當真再過問府中之事,唯有李紈帶著賈蘭孝敬她,賈璉也多有照應。

長房那邊,邢夫人自從賈赦被流放後,頓失了主心骨,好在有賈璉平兒兩人在,她倒也不用憂慮生計之事。賈璉雖沒有官職在身,但他是個善機變、敏言辭的,在商界中倒是長袖善舞的一把好手。

“如今我把生意的事大半都移交給璉二叔打理了,說起來這還是他媳婦幫他賺下家當呢,他如今抽成也是應得的,我也樂得輕松了。榮府落敗後,不少宗親子弟頓失依靠,我和二叔商量後,把他們盡數打發到田莊上去了,在那守著祖廟,倒也可以過活。”

秦鐘坐在茶樓裏,聽著多日未見的賈薔聊著兩府的近況。賈府的變故他在出征前就已經看到了前半段,後半段卻是此刻聽著此人一一道來,聽起來對還活著的人而言,日子還不算太差,至少比書中可揣摩的淒慘境地要好上很多。雖是富貴不在,卻可以安穩度日……

於是他也就微微一笑,只說了一句:“可惜了那片田莊。”當初賈薔帶著他去過一次,就勾起過他終老田園的念頭,如今他還要為俗務終日奔忙,卻白白便宜了那群紈絝子弟。

賈薔笑道:“回家務農不失為一條退路,況且家塾也遷移到了村中,若是子孫長進,自當不會埋沒在山林終老……是了,說了這些時候,倒是忘了一樁喜事了。蘭哥兒才出了孝,已參加了今科的秋闈,雖還未放榜,但據他的老師說是十拿九穩的,榮府之中總算也出了由科舉晉身的子孫了。”

秦鐘亦點頭嘆道:“珠大嫂子也算熬出頭了。”他雖未見過李紈幾面,倒也著實敬重她的為人。

賈薔道:“可不就是麽,往後他們母子的造化大著呢……你還未聽說吧,三姑娘就要和親了。老爺們再不得聖心,此番也能抵得過了,朝廷嘉獎下來後,賈府子孫的仕途亦不再會受到牽累了。”

賈薔說到三姑娘之時,頓了一下,擡頭看了一眼對面的秦鐘,卻也沒有看出他神色的變化。如今話都已說完,倒似到了散場之時了,他也就打算站起了身告辭。

秦鐘看著他,問道:“你又過得怎樣?”

此言一出,室內卻安靜了下來,像是有尷尬卻也暧昧的氣氛在暗暗滋生。

出征前夕,賈薔單獨來為他踐行之時,兩人都喝醉了,然而秦鐘卻沒有忘記那一夜發生了什麽事,也沒有忘記那火熱的激情與那人的動情時的面容,卻好像在荒村孤館的夢中所見的那般。

他當時也並不知曉,那一夜是因為聊齋一夢在心頭的烙印,還是因為那夢境之中的,就是他真實的心意。

第二天醒來,賈薔已不見蹤影,大軍出發在即,也容不得他尋到那人說清楚。一別兩年回到京中,那人此刻就坐在他面前,言笑如常地和他閑話家中之事。

秦鐘卻在這兩年裏想清楚了很多事。

他看著眼前秀美俊俏的青年,說:“我這一生不會娶妻生子。”

賈薔終於改了臉色。在這個時代中,這樣的想法言辭未免有悖人倫孝道,當是不容於世的。偏賈薔再世為人,長久以來只有他明白,自己是死過一次的人,看過繁華成灰,大廈傾頹,見過妻離子散,不得善終,縱是一世重來,心中卻也隱隱有了這般瘋狂絕望的念頭……

不想,還有一人與他一樣發了瘋。

三十三、繾綣情濃

秦鐘睜開眼時,日頭已經很高了,陽光從窗欞灑了進來。他低頭看向相擁而眠的人,悄然而起的柔情一點點溢滿了心間。

長久以來他心裏都有些事不能說與人聽,漸漸的就像是有個黑洞怎麽也填補不了,直到昨夜直到此刻,他能夠感覺到自己雙臂擁著的那人的溫度,能感受得到自己的心跳的確是在這個時空中。

昨夜不同於出征前的酒醉,都已將心意傾訴得清清楚楚,他二人這一番動情,始知繾綣情濃。

此刻秦鐘雖已經清醒,卻磨蹭著不願下床去。他低笑了一聲,難怪人們常說,溫柔鄉是英雄冢。

此處的宅子是賈薔近年來買下的,院落小巧安靜,仆役也僅有幾個人。賈薔從小沒了父母,又遷出了寧府之後,一直是獨來獨往。他在人前始終笑容溫和,內在卻也是無人知曉的冷冷清清,即使眼下已是身家不菲,卻仍像是受不住熱鬧一般。

曾經煊赫一時的榮府,如今卻又是另一番門前冷落的景象,也不再有成群地奴仆穿梭進出府門,少了穿紅著綠的丫鬟們的歡聲笑語。

秦鐘再次走進榮府時,心中也不是沒有半分感慨,而他此趟前來,是為了放不下三姑娘的命途。

如今的榮府中空蕩蕩的,只有長房的院落裏倒是一片生機勃勃。

迎春是老太太在時就出閣了,那時賈府剛犯了事,賈赦也已流放出京,二姑娘卻也因此沒有落入中山狼手中。她嫁過去的人家雖說與當年的賈府比算是小門小戶,但也家境殷實,更難得姑爺是個讀書人,在她過門後兩人連個臉紅都沒鬧過,堪稱相敬如賓、和美非常。

在王夫人主動搬出了榮禧堂後,長房也沒有挪進去。一來是賈璉心知賈府畢竟是獲罪之家,榮禧堂代表的榮耀恩典,已是沾染碰觸不得。邢夫人聽了他的話,也沒有鬧騰。並非是她經此一難後見識高明了些,而是目前雖無以前的顯貴,他們這一房的清凈日子卻是過得有滋有味,不用再眼紅二房的權柄,也就不再惦記著一些虛的了。

邢夫人出身不高,娘家貧寒,入門就是填房,難免也就低人一等。她既不得婆婆的喜愛,年紀漸長後也攏不住賈赦的心。長房的賈璉不是她親生的兒子,娶了個兒媳又是二房王夫人的娘家姑娘,從來不把她這個正經婆婆放在眼裏。前半生雖也享了些富貴,卻也沒有真正過幾天舒心日子,更不用提什麽大太太的尊榮了。

賈赦被貶後,她也頓覺失了依靠,不知後半生能指靠誰。想不到賈璉卻將榮府撐了起來,雖然沒有了當日的顯赫,少了來往的達官貴婦,然而衣食住行卻不曾有所短缺,賈璉平兒兩人早晚殷勤得孝順著她,家中萬事不用她操心,竟是享了老太太也未曾有過的福分。

這一生到此時,方才覺得壓過了二房那位一頭,然後她舒心日子過久了,心也放寬了,不再把十幾年的意氣之爭放在心上,雖知道賈璉夫婦也時常照應著二房那邊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並不曾與晚輩口角,畢竟她看得出那邊只是情面上的,她才是兒子兒媳打心眼裏孝敬的人。

而另一邊王夫人不再管事,李紈除了侍候婆婆,一門心思都放在了賈蘭身上。當年老太太歸天,寶玉失蹤之後,府中的的丫鬟們大都打發了出去。

東府裏的秦可卿原也和賈蓉商量著府裏需要裁減下人,卻也憐惜那些姑娘有的無家可歸,大抵還是要被發賣的,就在大觀園中開了一個繡房,凡是願意留下來的都可以在那做活。

秦氏待人寬厚,不會像外面的一些小作坊裏那樣延長勞作時間,姑娘們吃穿無憂,還能得些散錢,也不用再做伺候人的活,十人之中倒有六七人自願進繡房做工的。

榮府中仆役散了十之八、九,如今府中雖有喜事,也未看出喜慶熱鬧來。也是因為李紈等人憐惜探春遠嫁,不願過早張燈結彩地刺了她的心。

探春見到秦鐘時,倒是還記得年少時的那場相識,然而在聽到秦鐘問她可需要相助時,仍是按捺不住驚訝。

旨意雖還沒有下,但誰都明白木已成舟,一府中她的親人也不敢說半個不字,卻不曾想一個外人卻願意冒著大不韙的幹系,向她伸出雙手願意相援。

她明亮的目光定在了他的臉上,望進了他誠摯的雙眼中,不知怎的就將她在這個家中都不能說的話全部托付給了此人。

她說,不勞費心了,此去才是我的真正歸宿。

秦鐘未曾想到這是她自己的選擇,轉念又想,想著她一介弱女子,眼下更無家族可依,多半還是身不由己。何況和親之事,本應在皇親宗室中擇其適齡之女,如何就落到了她一個落敗之家的庶女頭上。

探春的話語雖是淡淡的,也拒絕了眼前的青年的援手,然而不知怎的,卻覺得死去的心已經活了過來,原本冷卻的血也像是被捂熱了。

她嘆道:“當日我勸姨娘帶環兒跟著老爺一道出京,無論老爺能否覆起,她都能有個結果,然而她卻不肯聽我的……”

秦鐘了然她說的是生母趙姨娘,探春原想讓生母自請與賈政赴外任,雖然明知賈政是被貶黜,然後此後不管是否覆起,趙姨娘後半生也算有人能依靠。即便當真一生要在邊陲重地,賈政畢竟也不同於真正被流放的賈赦,而是有官職傍身,並無生計之憂。

然而趙姨娘也是在府裏享了十幾年富貴的,雖然說姨娘的出身到底只是半個主子,甚至平常連有身份些的奴才都不如,但是吃穿用度不是普通人家能比的,她如何肯聽那個素來與她不親的女兒的,平白拋卻了京中的繁華,到窮鄉僻壤去受苦。

卻不料賈府出事後不久,賈寶玉的幹娘馬道婆被人一紙狀紙送進了官府裏,說是她行巫術害人,幾家苦主聯名告發。

馬道婆所犯的是世人最忌諱之事,公堂之上的大人也毫不留情,喝令用刑逼供,她吃打不過,不多時就全招了出來。這些年來做下的事,不管是有苦主告發的,還是不為人知的,都供認了出來。

京兆尹取來當堂筆錄觀看後,見其上有當年馬道婆收取趙姨娘的賄賂,謀害榮國府的賈寶玉一事,如今賈府既已敗落,登門拿人無須忌諱什麽,官府急於結案,就派遣官差去拘了趙姨娘前來。

那時賈母病重,王夫人懶得管趙姨娘死活,更不會回護於她。趙姨娘在監中沒兩日就驚惶過度,得病死了。

探春憶起生母之死,又想那個一母同胞的弟弟,她終是沒有盡過教導之責,於是對秦鐘言道:“我這一去後,終身無望再看一眼故裏,還請你看顧環哥兒幾分。他若是個還能教誨的,讓他不為家族惹禍,平安到老就是最好的了;他若已無可救藥,還望等到那一日,莫要讓他不得安於地下。”

秦鐘聽著她的話雖冷清,卻也是極透徹之語,雖無似一般人家的親情之言,但此刻也只有她是切實記掛著賈環的。他茫茫然地應了,也不知是如何告辭出來的,卻知心中終究未能放下。

他一路來到了寧府裏,賈蓉與秦可卿夫婦搬回了寧府後,住的還是秦鐘初來此地時的屋子。

他心中有事,也忍不住在姐姐面前吐露了一二。

秦可卿嘆道:“你快別想了,雖然旨意還沒有下來,但是王公大臣、宮闈朝廷之中,已是無人不曉了,此事斷無更改的可能。即便你真要拿自己的前程功名一搏,也應知縱是你在戰事中雖有微功,也難以相抵的。”

秦鐘卻沒有立即回應,他心中想著並非毫無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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