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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瓣飄入流水之中,此情此景,想起了書中的那句“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不覺已然癡了。

忽又聽見前面有人吟詠曲子,那聲音好生熟悉,似在哪兒聽過一般。

“將那三春勘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麽,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裏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黛玉從小長在富貴之鄉,女兒家在閨中何曾聽聞過如此勘破世情之語。她見那人在桃紅柳綠下轉出來,看著背影是一位陌生的成年男子,好在並未朝她這邊看來,而是往另一頭去了。黛玉還未從曲子中回神,怔怔地想著,是了,那日在清虛觀聽到的正是這個聲音。

直到這一天遲些時候,她來到凹晶溪館,見姐妹們都聚在這兒,聽說了府裏來了位先生,專門教她們讀書的,這才看清了那位吟曲的男子。

她年幼時在揚州家中時,其父雖也請來賈雨村教讀了一年,但孩童敬畏師長,未敢直視審度,難免面目模糊記不深刻了。故而她心中讀書人的形象,仍是父親溫潤儒雅的面貌。

這位先生比之父親,卻多了一種出世之態。他有一雙溫和的眼睛,仿佛是看盡世事滄桑後回歸於平靜。他對著這些女學生們溫文有禮,學識又是極為淵博,經史子集無有不通的,平日對她們悉心教導,並不因學生是女子而輕忽怠慢。

黛玉靈慧過人,原是一點即透的,如今有人為她開釋解疑,讓她少了平日只在詩詞之中自傷自憐的心思,把她的聰明才智往正道上引,時日一久,不覺沈靜於書本之間,心中竟是豁然開朗了許多。

姐妹們都是好性情,一起讀書倒也融洽,園子裏宛然一個世外桃源。一聽忽見丫頭們都在私下嘀咕,聽聞太太屋裏的金釧兒跳了井,人人皆是納罕。趕著又聽說寶玉不知在外頭闖了什麽禍,被老爺捆起來死命打了一頓。

春去夏來一別三月,黛玉悉心研讀書中的道理,於世情人情都大為長進了,昔日耳鬢廝磨的情景也如同隔年。然而與寶玉自幼的兄妹情分也不比旁人,難免心急掛懷,就急急忙忙地趕過去瞧他。

在出園子的道上,迎面瞧見了失魂落魄的鶯兒慢慢地走來,她心中奇道,這丫頭素來伶俐,今天怎麽做起怪來,大熱的日頭沒個遮蔽,也不見往林蔭下躲,倒是慢悠悠游魂似的挪步子,更奇的是今兒怎麽沒跟著寶丫頭。

她們兩人原是迎面撞上的,她就出聲招呼了那丫頭一聲。鶯兒陡然一驚嚇,擡眼見是林姑娘,這才長籲了一口氣,拍著胸口道:“林姑娘可嚇著我了。”

黛玉更奇了,忍不住多問了一句,怎麽慌成這樣,難不成大白天的道上撞見鬼了。

她原是說笑,不想到鶯兒臉都白了,前後看看沒人,拉著她到林蔭下站了,驚疑不定道:“林姑娘,方才我在寶二爺院子裏撞見一事。”

黛玉一聽與寶玉想幹,就追問何事。鶯兒卻又猶豫起來,支吾著也不說個明白。黛玉一見她這副模樣,頓時想到了寶釵身上,想著莫不是寶釵與寶玉如何了,頓時心中大不自在,冷笑道:“若是寶姐姐的事,我是聽不得了。”

鶯兒雖是年紀小,遇事不沈著,但也是個機靈的,一見林姑娘疑心病上來,疑到寶姑娘身上了,忙拉住了她,央道:“姑娘別亂猜,原是我不懂事,你聽了若是覺得不對就忘了吧。”

黛玉心裏已然見疑,她卻也不會對著小丫頭發作,微微笑了一下,“就你們主仆倆喜歡弄鬼,我還不愛聽了呢。”說完轉身就走。

鶯兒這才急了,忙拉住了她,顛三倒四地說了起來。原是她陪著姑娘去給寶二爺送藥,卻聽見院子偏屋裏晴雯與玉釧吵嘴,玉釧說她姐姐全是為寶二爺死的,可那位爺卻不敢在太太面前為她姐姐分辨一句。

林黛玉只覺一聲焦雷轟在了頭頂,再往下是些寶玉與金釧調笑被太太抓住的話,鶯兒支支吾吾說不出口,黛玉也聽不下去了。直到鶯兒說完她家姑娘不知聽了寶二爺的什麽話,獨自回家找母親兄長的事,黛玉也沒放在心上,就讓她自去了。

黛玉別了鶯兒後,走到寶玉的院子前又站住了,只管發怔。她這一耽擱,就見遠遠的一群仆婦丫鬟簇擁著鳳姐往這邊過來了,她心知也是來探寶玉的,忙一閃身往回走了。

她素來知道富家公子屋裏都是有人的,就如同她玩笑起來喊寶玉屋裏的襲人一聲嫂子,寶玉若是和丫頭們有些什麽,按理她也不該覺得有何不妥。然而當真鬧出了醜事,又牽扯了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在其中,卻也無法等閑視之。

玉釧對晴雯說道,這事若有一日擱在你身上,看二爺可敢說一句話救你。

林黛玉聽來,也覺字字驚心。她固然心知與那些丫頭的身份不同,與寶玉的情分也不同,但金釧與鴛鴦襲人等人一樣是賈府裏有臉面的丫鬟,她在府中這些年也有幾分熟識,眼見一位十六七歲的鮮活女孩兒這麽去了,難免也有兔死狐悲之嘆。

她心緒紛亂,一路走著不知不覺到了春天時葬花之處,怔怔地想起當日落紅飄零的情景,不覺念道: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卻聽一個溫和的聲音道:“詩固然是好的,只是也太悲了。”轉頭看去,正是曹先生。她心事迷惘之時陡然見到這位可敬的師長,竟是一時忍不住傾吐心懷。於是將這些年在府中處處留意、步步小心,唯恐讓人說吃穿用度一草一木都出自賈家、卻還偏偏拿著小姐的架子,年年延醫問藥折騰出多少事來等等都說了出來。

曹雪芹經過世事慘變,如何不明了她的心思,當下卻只可勸慰開解,於是微笑道:“你是姑蘇林家的大小姐,怎可如此自憐自傷。”

林黛玉聞言,如同醍醐灌頂一般,這些年依附外祖母生活,真以為自己是寄人籬下的孤女,連遠在揚州的父親都拋在了腦後,卻也是不孝。

她心中拿定了主意,當下就想稟告了外祖母,想回揚州去探視父親,但想起賈母這些年的溺愛,諸多話都覺開不了口。卻在此時賈家收到了揚州的書信,說是林如海病篤,想要見女兒一面。

林黛玉手中攥著父親的親筆書信,一時間五內俱焚,這正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了。

她一夜未眠,第二天眼睛腫得跟桃子一樣,前去辭別外祖母。賈母再舍不得她長途奔波,也知此乃父女天倫,斷沒有阻擾的道理。於是叫來了賈璉,讓他一路照應著林姑娘,妥善周全地把她送去揚州父親身邊,又囑咐道務必還要把姑娘好好地帶回來。

賈府接連有事,林黛玉又不日南下,姐妹忙著寬慰她思父之情,故而課業就停了下來。曹雪芹賦閑在家,這天秦鐘來探他,見他書桌中筆墨未幹,才探頭看到一句“嫻靜時若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卻不想被曹雪芹匆匆掩了。

秦鐘與他相交以來還從未見過如此不大方,他原本善察人心,略一思忖已明白其中關竅。他心中雖不乏驚愕,心思飛轉之下,面上卻不露分毫。

於是在院中坐下與曹雪芹把酒言歡,一來二去地說起賈府中林姑娘要南下歸家之事。當下感慨她年幼喪母,如今小小年紀,又要經歷喪父之痛,千裏跋涉之下想必是憂心如焚,也未能有長輩在旁寬慰一二。

二十、揚州舊夢

曹雪芹那天與秦鐘一番深談之後,第二日就去見賈政,說是仰慕林探花才學人品,想往揚州一行以了卻平生之願。

賈政也曾與他有過交談,心知此人雖是才學過人,卻也無心世俗功名之事,妹婿也是讀書人出身,或許與他更為相得也未可知。他想起當年林如海舉薦賈雨村之事,當下也修下薦書一封,與賈璉護送林黛玉南下的家書一起送往揚州。

賈璉從賈母那領命後,回去打點行裝,擇日登舟往揚州去。卻看見賈薔走了來,說是有事欲往江南去,賈璉素日拿了他不少孝敬,小輩裏也就這一個與他投緣,就帶上了他一道送林姑娘先到揚州,其後再分道轉往他處。

他們初夏時分起程,到了揚州已是入秋時分。一行人到了林如海的官邸,才入後院就見迎面走來兩人,其中一位俊美少年很是眼熟,正是秦鐘。

賈薔賈璉等人心中也是納罕,他們臨行前秦鐘還好端端地坐在家中,未曾聽聞他有出京的打算,怎麽來得如此之快。

秦鐘也瞧見了他們,見禮後道:“林大人今日精神還好,快些帶著大小姐進去吧。”說完,陪同著身旁的一位大人走了出去。

賈薔是小輩,也隔了一層關系,就沒有跟著賈璉一道入內。他看著賈璉帶著黛玉入了屋內,這才慢悠悠地轉身踱了出去,果然看見秦鐘送別了那位大人,正在府門口立著呢。

秦鐘轉頭看到他也不驚訝,兩人聊了幾句別後之事,秦鐘也說起了為何到了此地。

林如海纏綿病榻,自知命不長久,除了修書去賈府想要臨終見見女兒外,還撐著病體上了奏折送入京中,皆因鹽政茲事體大,而巡鹽禦史又有督查地方之責,朝廷應及早安排替補的官員。

他這巡鹽禦史本是當今聖上登基後指派的,皇帝接到奏折倒也唏噓不已,隨即令吏部安排官員到揚州接替之事,卻又為著揚州二字,心上想起另一件事來。他沈吟許久,向傅恒問起去年南下時的那個小書童,於是召秦鐘覲見,封了侍衛一職,讓他陪著接替林如海的官員一道去揚州。

秦鐘明面上接到的差使,一是陪同那位大人上任,二是帶上禦賜的珍貴藥材補品前往揚州,三是皇帝憐惜林家人丁單薄,讓他去跟去看看林如海若真有個不好的,身後之事可有需要朝廷撫恤之處。

這些是正經的朝政大事,按理說怎麽也輪不到秦鐘這個毫無品級的少年人當欽差,偏是聖上還有條私下的諭令,卻是讓秦鐘到淮揚一帶查訪年前微服出巡時聽聞的白蓮教餘孽一事。這也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可秦鐘心裏清楚,叛賊之事乃軍機要務,如何會是他一個人能查訪出來的,聖上掛在心上的不過是個葉宛姑娘。眼見過去了一年,不知怎的就想了起來,特地找了他人吩咐了去揚州尋訪一番。

要說當初跟著禦駕的人,傅恒礙著皇後的顏面,皇帝自是不能明面上交代他辦這差使,其餘跟去的文臣如今在朝中也擔著要務,要皇帝對他們說起這風流韻事也有些抹不下臉。只有秦鐘一個既不是朝臣,年紀雖小卻看著是個幹練穩重的,平時話不多嘴也牢靠,卻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了。

這些事卻不能與賈薔一一道來,秦鐘只說京中有位熟識的大人,想托他到揚州一帶尋訪一位親人,剛好又與此趟前來接任巡鹽禦史的大人有交情,就讓那人帶著秦鐘作親隨,一路官道驛站而來,故而出京雖比賈薔等人晚了幾日,倒是比他們早到了。

秦鐘剛到揚州,前往拜見林大人時,第一眼見到榻上那個病骨支離、卻也不失文人溫雅的男子時,心中不由浮現出了一句話: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仿若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都已被歲月帶走了,徒留他在這世上強撐著,卻也早已了無生趣。

林如海得知了他家與賈府也是姻親,就關切動問賈府的瑣事,亦是想知曉女兒在京中外祖母家中可平安順遂。

秦鐘答道雖是為看望姐姐,到過寧榮二府,卻也未得見過閨閣中的小姐,只是常聽人說林姑娘才貌雙全,自幼與賈府的寶二爺一起養在老太太身邊的。他不鹹不淡地說了幾句賈寶玉平日的言行,以及廝混在女兒堆中與各位姐妹感情都是極好的,隨後又話頭一轉說起賈府中近年傳言的奇聞,道是去年進京的薛家大姑娘有個金鎖,據說讓得道之人給批過字,說是與賈家寶玉的那塊玉是天生一對的。

林如海聽到此節方才心中一驚,想起前年賈母的書信中暗指的婚配之事。那有金玉之說的既是金陵薛家的女兒,又與王夫人沾親帶故的,將來賈府中怎會有玉兒的立足之處。他雖是信得過老太太的誠意,亦知她對玉兒的疼愛之心,然而難免深慮他去後,將來兒女之事怕是難以遂意周全。

林如海一時間心念翻騰,後面說起的賈府中其他人物之事皆未聽進去,直到回過神來,卻聽秦鐘正提起今年賈府延請西席一事,林如海當初也一心讓女兒守制讀書的,雖只聽得秦鐘三言兩語帶過,只略略地說了幾句那先生的學問人人稱讚的,他卻對女兒如今的先生是何等人物已上了心。

這天聽聞賈璉等人送林黛玉來揚州,賈府請去教書的那位先生也在其中,於是在與黛玉等人敘話之餘,不由更留意多打量了幾眼,心中也對其人的文人氣質暗暗稱讚。

此後黛玉每天在父親病榻前侍奉,只有初一、十五會到寺中進香,在佛前祈求父親福澤綿延、百病全消。

林如海自知時光不多,大限將近,清醒時大多與女兒在一處,一應瑣事都交由賈璉打理,黛玉不在跟前時,他偶爾會請曹先生過去說話,兩人倒是一見如故,有如莫逆之交。

秦鐘有差使在身,少不得要到地方官員的衙門走一遭。揚州太守對於去歲之事記憶猶新,心知那樁事上擔的幹系極大,幸得天佑,援救及時以功抵過。他念著秦鐘當日奔走知會之事,又見他是朝中貴人的心腹,故而對他一個小小的六品侍衛也異常禮遇。

這天秦鐘在太守那盤桓了半日,得知江淮一帶這一年來相對平靜,並無反賊的異動,當日所見的那位葉姑娘也音訊全無。說起來此事不過是皇帝一時之念,也知怕是無跡可尋,只是為了心頭的一點念想,總要打發人去尋一遭才算安生。秦鐘也心知肚明,倒也不怕回京交不了差,他從府衙一路踱到林府,卻見賈薔剛好從裏面出來。

賈薔原本在揚州棄舟登岸之後,是要轉道往蘇州去的。然而賈璉那日見到林如海後,回頭卻吩咐他在此地多留幾日,遇事也好幫個手,等過些時日再一道往蘇州去。話意雖未說明,賈薔卻也知道這是在說林如海的身後事終歸是要到姑蘇去辦的,也就暫且留在了揚州。

這天左右無事,既是遇上了,就相邀一起到城中走走。於是兩人一路閑閑地說著話,一路往市井熱鬧人煙密集之地逛去。

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道盡了此地的繁華富庶,更有著多少讓人悠然向往的人生得意。穿行於街市之中,看著齊聚於此的天南地北的商賈,與京城又是一番不同。酒樓楚館林立,說不盡的鶯歌燕舞、紙醉金迷,更讓人願長醉此間不覆醒。

兩人在一家珍寶閣前路過時,正好有兩位婦人站著閑話,偶然一句話中的“林大人”“大小姐”等字眼飄入耳中,他們略加留神,卻聽得說的正是林姑娘進香為父祈福之事。其中一人也是小官的內眷,剛好在寺中瞧見了一眼,當下就誇讚起來,另一位夫人聽了也好奇起來,忍不住問道:

“這林小姐不但是位孝女,聽說還是位才女,更有人說她的樣貌也是極好的,不是尋常姑娘能比的。”

“可不是呢,揚州女兒顏色雖好,但除了當年商大人家的千金,也不曾見過那樣神仙一般的人品了。”

“你倒是勾得我也想起來了,記得當年還有個書生嘆道,商大小姐既已仙逝,這揚州城中再無一位女子堪稱懂琴之人……”

秦鐘二人走過時聽了幾句,也無心探究是哪一家哪一年的事了,這座繁華古城,不知歷經多少興衰事,看過多少悲歡離合。

兩人又在茶館上坐了一回,結了賬出來時,冷不防在街上與一人險些撞在了一處,定眼看去卻是賈璉身邊的昭兒。賈薔見著他心急火燎地趕路,還以為林如海不好了,連忙問了幾句,卻聽昭兒說林大人還好端端地在府裏呢,正是林大人吩咐了,讓人去請幾位相識的官員到府中一聚,因為事兒趕得急,就連他們幾個也被璉二爺打發出來幫忙下帖子請人了。

二十一、臨終托孤

林如海倚在榻上,獨自看著院中的景致,春去秋來,韶光荏苒,仿若少年時光轉瞬即逝。他不知想起了什麽,漸漸地浮現起了一個溫柔至極的笑容。

黛玉進來時,就看到了這樣的情景,倚榻含笑的父親,恍然間仿若她幼年剛記事時的模樣,與母親並肩而立、言笑宴然的那個溫潤如玉的男子。

她不覺站在門檻處發呆,林如海回眸瞧見了女兒,微笑著招呼道:“玉兒,這邊來。”

黛玉緩步走了過去,屋內光線明暗交織,靠近些時,方才所見的一瞬鮮活卻似轉眼成了褪色的畫卷,年近半百的父親臉上,病弱與衰老的痕跡清晰可見。

她一時心中酸楚,在父親榻前蹲下,低頭說不出話來。

林如海輕撫著愛女的發,“一別多年,已長這麽大了。你母親若能看上一眼玉兒如今的模樣,定也是歡喜的。”

黛玉一聽這話再也撐不住了,伏在父親身上,勉強忍住悲泣出聲,卻早已哽咽著答不上話來了。

林如海心中感慨萬千,他這一生一事無成,放在心坎上的惟妻女二人,卻也都未有照顧周全了。

他緩言道:“昔年你母親去後,為父思及再無續弦之意,憐你年幼在家中無人照料,故而見你外祖母家遣人接你入京,就讓你隨來人進京而去,也可朝夕有長輩教養、姐妹扶持,以減我盼顧之憂。如今想來,忍教骨肉分離,到頭來莫非還是誤了我兒?”

林如海遠在江南,不曾目睹黛玉在賈府的境況,他又終究是男子,對於內宅後院之事多有思慮不及之處。只想著賈母兒女之中最疼愛賈敏,推及外孫女身上,必然不會薄待,卻不曾想到女兒到了京中到底是寄人籬下,雖說是親眷,然大家族中人事繁雜自顧不暇,更無人為她細心籌謀將來之事。

那天秦鐘從旁道來的寥寥數語,卻讓他聽來頓覺心驚。如今女兒就在身邊,前些日子朝夕相對時,也有意無意地細細問起在榮府中生活起居一應事宜。女兒最是乖巧,不願以傷懷之事惹老父煩惱,但林如海是閱盡世情之人,如何能不窺出些端倪來。

其後又問起女兒讀書之事,以及南下歸家路上的事。曹先生見黛玉終日飲泣憂愁,曾以往昔家事開導於她,雖不足以解她的思父憂懷,卻也令她心懷開闊了些,知道世事無常,古來皆是,人人都不可逃脫。

林如海從側旁推敲著曹雪芹才學以及為人,與他連日接觸所知並無二致。那位曹先生持身極正,千裏護送女兒歸來,情誼深重,然而兩人相對之時,恪守禮儀,毫無逾矩之處,這也令林如海更看重他幾分。

要說曹雪芹當日被秦鐘的言語打動,而一路護送林姑娘南下時心中未必沒有過躊躇,想著自小錦衣玉食的侯門千金,又是這般雅致靈秀的女孩兒,而他不過是清貧布衣,往後又能給她怎樣的生活?直到林如海與他剖心交談過後,了解到林家的境況,經歷過分崩離析之苦的曹家公子,如何不能明了林家的掌上明珠失怙後將來會落到的境地。

於是,他只在林如海面前說了一句話:

盡我所能,護她一生一世,壽數雖有終盡,此言永不變更。

如此也就夠了,林如海想到了此處,低頭註目於女兒。父女幾回交談之中,亦可以看出她對那位曹先生,心中早有一片傾慕依賴,卻限於年紀對男女之情依然懵懂,但這小兒女心思又如何能瞞過年近半百的老父親。

他不由地想起了二十年前,自己也是意氣風發的少年人,迎娶嬌妻的那一天。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人生得意,莫過於此。

燭光下看新人嬌容,只一眼,就傾了心,失了魄,等到那女子離了身邊後,他的魂魄也早已不再完整,之後的漫長年歲,不過是苦捱日子罷了。

那一夜龍鳳喜燭長燃,並肩而坐時悄然握了新人的柔荑,心上一熱,就借著一腔愛意,在她手心裏輕輕劃著一字一句: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那時他當真心中別無他念,正如那女子也凝眸回視於他,忽又霞飛雙頰,低下頭去悄聲細語: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他只覺心中無限歡喜,道是平生之願不過如此。新婚燕爾,他為她畫眉,看她鏡中新妝,此後十數載繾綣情濃,到頭來始知一己之願,抵不過世情人倫。

他林家雖是歷代顯赫,怎奈子孫有限,到他已是數代單傳。他們夫妻琴瑟相諧,卻苦無子嗣,多年後才得一女。他身上負著傳宗接代之責,賈敏也要做賢妻,不能不勸他多納幾房姬妾,房中卻也沒有消息傳來。十餘年間只得了一子一女,偏是那兒子三歲就夭折了,致使賈敏心力交瘁,一病不起。

待妻子去後,他一生抱負也盡付東流。宦海沈浮,如何能不失本心,他也早已厭了倦了;她卻將他生命中的春光也一並帶走了。

如今想來,若能早知命裏無時莫強求,是否可以拋開世俗羈絆,可以多留下些時光來,攜嬌妻愛女,閑看一世花開花落。

卻是空留嗟嘆,更是對不住自己的獨女。不論他林家數代列侯,他是身居二品的大員,待他走後留下的女兒,無親人扶持,身世亦如浮萍,任憑雨打風吹去。

若上天能再多給他一年時光,定可安排妥當一切,讓女兒終身有托。但如今他心氣已散,強撐到見了黛玉的面已是老天憐見了。只恨到此時方知,賈府雖親,卻也並非可以托付遺孤之地。幸好臨終之前,得見一赤誠君子,可以托付心事。

他這天精神稍好,讓人傳賈璉入內,吩咐拿著帖子去請他在揚州地面上的幾位知交。賈璉不明所以,還是依言而去,見事情趕得緊,連身邊跟著的小廝也一道打發了去請人。

屋內再無旁人在時,林如海又出言試探了女兒的心意,黛玉對他所言半知半解,情態之間略有忸怩,卻未見有不悅,眼底卻似有光彩閃現。他放下心來,微微一笑,對黛玉言道,老父如今心中掛念的只餘一事。

“不求侯門世家,只願有人待我兒始終如一,相互扶持到老。”

待到來人陸續到了府上,在花廳中坐了靜候,林如海吩咐把曹先生賈璉也一道請進來說話,又讓丫鬟先扶黛玉下去回避,他對著女兒笑言道,此後三年,怕是不得相見了,那時可別怨老父親。

黛玉未明了父親話中所指,卻也驀地紅了臉,由雪雁扶了回閨房去了。

林如海看著走進來的幾位大人,除了他指明之人外,竟還有揚州太守在內,倒也略有些驚詫。又想來他相邀的知交,皆不居顯職,此事若有一府父母官做媒,卻是再好不過了。而現任太守上任不過二載,與他只是點頭之交;他卻知此人聖眷極濃,朝中又有至交身居高位,回京高升指日可待。不想秦鐘竟能請得動此人前來,他不由得多看了那少年一眼。

秦鐘幫著將諸人請進來後,就和賈薔默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屋內餘下各位官員與賈璉在內,聽聞林大人在病榻之上,要為女兒許婚,俱是驚詫不已。見曹雪芹一介寒士,心頭更是納罕,然見此人舉止不俗,到此時也不見驚喜惶恐,不由另眼相看了幾分。

再後來得知是曹家後人,均已想到今上寬仁,或許他日有覆家之望。而林如海心中所思,曹雪芹既是賈府西席,如今又與他有翁婿之分,內兄必會盡心為他舉薦。然他臨終之時,難免百慮一失,不曾探到曹雪芹並無入仕之心,這也是後話了。

只有賈璉心中驚愕非他人可比,他夫人在賈府最得老太太歡心,如何不知賈母的心事。眼見林姑娘卻要成為他家之婦,然此事木已成舟,已非他一人之力可阻,於是他也只有在旁笑著道喜的份了。

婚書寫好,林如海仔細地看過後,像是使完了最後一點氣力般,頹然向後臥倒,閉目不語,淺笑卻始終停留在唇邊。眾人見他力竭,不好打擾他休養,一一退了出去。

屋裏安靜了下來,林如海心中默道:敏敏,我們的女兒也已許人了,這樁親事你是否滿意?

朦朧中他勉力撐開眼,卻見一位女子在微光中前行,背影已是熟悉之極。他張口欲喚,卻發不出聲來,只能呆呆地望著。

驀然見她回眸,三分嗔喜,蹙在眉間,七分慧黠,藏於眼底,音容宛然,一如生時。

第二日,林大人含笑而逝。

黛玉年十二,扶父靈回姑蘇。

二十二、揮別前塵

姑蘇的景致又是一番不同,河流穿城而過,沿街而行,耳畔可聞浣女杵衣聲,舉目望去,在兩排青瓦白墻之間的水道上,有人撐著烏篷船悠然駛過。

秦鐘與賈薔二人自典雅秀致的園林中步出,方才讚過了那移步換景匠心獨具的巧思妙想,轉眼又看呆了這溫婉秀麗的氤氳水鄉。

林大人已入土為安,幾門堂族與地方官員來吊唁過後,也漸漸冷清了下來。也可看出林家確是無幾人了,還在姑蘇的也與林如海這一支並不親近,故而一應事務都靠賈璉裏外打點。

林姑娘在靈前就哭昏了過去,喪禮過後一直病懨懨的。他們兩個外男小輩,也不好到林姑娘跟前致哀寬慰,前些時候還跟著賈璉幫手,待到忙碌停了下來,這幾天也就無所事事了。兩人就相約了在城中走走。

他們都出生在北地,不怎麽見過江南人物。賈薔去歲曾到江南采辦,呆了半年有餘,此時倒也能指點秦鐘一些景致。

走過一戶人家時,忽而聽得鼓樂之聲,秦鐘一楞神之後想到,是了,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家裏,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一人的生老病死,一家的興衰成亡,不會改變人世倫常,也不足於令這個時代駐足停步。

他這樣想著,就待舉步走過,卻見賈薔停下了腳步,神情專註地側耳聽戲。秦鐘對於戲曲一概不通,只聽著是個女子的唱段,入耳清越纏綿,卻也聽不出曲文的意思來。

賈薔臉上神情變幻,忽然一聲不吭地朝著戲臺尋了過去,秦鐘不明所以,也只得跟在了後面。

這天是一大戶人家做壽,在外邊露天搭了個臺子,請街坊鄰裏聽戲,過路的也可以湊個熱鬧。

賈薔默默地站在人群之外,直到此起彼伏的喝彩聲漸漸稀落,戲終人散,看客也紛紛退場。他卻突然繞過戲臺,不由分說地就闖到了後臺卸妝休息的地方。戲班的人不防備有這麽一出,攔之不及,眼看著他站在屋子正中,目光掃過眾人,停留在一個卸了一半妝的女孩子身上。

那女孩也看到了他,手略微一頓,又若無其事地自顧著卸完了妝。餘人都楞了下神,才想起請這位小公子出去,卻見他快步走到了小花旦的跟前,握住她的胳膊急切地想要說些什麽。那女孩卻一言不發地甩開了他的手,徑直站起走了出去。

秦鐘還在外面發呆,忽見賈薔追著一個女孩子出來,卻又在他身邊停下,舉步踟躕地不敢靠上前去。

那女孩走到河岸邊的楊柳下,驀地轉身問他:“你只顧追著我做什麽?”聲音清脆動人已極,秦鐘這一照面,瞧清了她的容貌,卻也一呆。這女孩兒眉蹙春山,眼顰秋水,竟是大有林姑娘之態。

賈薔卻未答話,臉色一片青白,眼神恍惚迷離,喃喃道:

“那條河很深,你不要過去……”

這句話聽來如同囈語一般,聞者也覺悱惻。秦鐘從側旁看過去,見他像是被夢魘住了般,一副迷惘無措的樣子,不知怎的心中忽的一揪。

他這兩年來認識的賈薔,很少見到笑容從那人臉上消失,雖說是與他年歲相仿,在賈家子侄中不顯山不露水的,卻是平生遭遇的人中,少有的他琢磨不透的。那人平日裏都是從從容容的樣子,這樣情緒外露不能自控的場景更是難得一見。

他心念百轉間,賈薔卻挪開了步子,慢慢地向前走去,每一步都很沈重,像是有看不見的枷鎖拘著他,整個人又是恍恍惚惚的,讓人覺得他下一步就像是會被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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