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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一般。

他終於走到了那個女孩身邊,伸手拖住了她的胳膊,低下頭去不說話。那女孩望著他驚顫不已的樣子,終究沒有再次甩開手,過了半晌,只聽他低聲問道:

“你怎會在這兒,我不是說過以後都不用唱戲了,等著我的消息……”

去年他來姑蘇買唱戲的女孩子時,這齡官本也是其中一個,因為他一己私心,另外找了個女孩子替下了她,將她托付給了本地的一戶人家照看。

齡官冷笑:“又被人賣了一次不行麽?何況除了唱戲,我還能做什麽?”

賈薔怔住了,不想還是他所托非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擡眼看著她,溫聲道:“你信我一次……你是有生身父母的,我這一年來派人去打聽了,很快就有消息了……”

齡官聽聞此言,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忽然就掩面哭了起來,一手拽了他的袖子,瘦削的肩頭不住地顫動。她這樣學戲的女子,所謂的家人,不過是幼年時買下她們的人家,她只記得四歲逃荒時,與父母離散了,從此就不認得了家鄉,想不起這世上還有這血緣牽絆的人可會掛念著她。

賈薔遲疑了一下,伸出手去輕撫著她的背,等她哭痛快了,安靜了下來,這就商量起接下來一段日子如何安置。

他們不日就要回京了,在此人地兩疏,林大人家中本也無人照看,更不可能送個不知來歷的女孩子過去。

兩人到處打聽,在城中有一家受過林家布施的法華庵,那裏的靜一師太說起在虎丘下有一蟠香寺,現下是個帶發修行的官家小姐,和她師父兩人住在那,聽聞二人即將雲游到他處,若是能靜下心來的女子,在那借住卻是不妨事的。

他們謝過師太,就拿著她的帖子往蟠香寺去了,在山門外投帖叩寺後,三人靜立了不多時,就見有一女子緩步走了出來。

看著那女子由遠及近而來時,秦鐘忽而想起一個人來,師妃暄。讀書時愛看武俠,他和班上同學讀大唐時,男生都更愛石青璇,女生都更喜婠婠,但卻也難以忘懷師仙子初次登場時的描寫。

那個女子,在洛水橋邊,將紅塵中的萬般繁華都可在一瞬間化作空山靈雨的出塵勝境。

秦鐘看著眼前這位清冷如仙的女子,心中感慨,故此凡塵俗世配她不上,紅塵情愛也與她無緣。

妙玉緩步走來,清如許的目光停留在齡官的身上,淺淺地漾起了一痕笑影,

“是個不俗的女孩兒,倒也配得起此處。”

妙玉並不理會一旁的兩位男子,只拉著齡官的手細細地問話,聽著齡官謝她的言語,淡笑道:“此處也是法華庵的產業,與我並無幹系。倒是我還有一事相托,怕臨行前忘了,就此刻說了吧。我年幼入寺靜修,此地有個一墻之隔的女孩兒,彼此相交十年有餘,前年她家投親去了,從此音信全無。你既在這住了,若是有緣見著她回來尋人,知會一聲我的去處,我也就承你的情了。”

秦鐘卻又呆看了她一眼,這個一別多年還記掛著幼年的玩伴、臨別時殷殷囑托的女子,當真就是書上孤僻得惹人厭、被說作沒半點人情味的那位?

妙玉等著齡官與賈薔二人道別後,就拉著她的手轉身欲進寺內去了。秦鐘卻上前一步,動問道:“不知姑娘與師父進京,可真是為觀京中的貝葉遺文?”他隱約聽靜一師太提過一句,妙玉性子不合時宜,想起她在書中多番得罪人,唯恐她此去是為此間權勢不容,如此這凈地卻也非安身之處了。

妙玉明凈的眼波從他身上掃過,有一抹讚許的意味稍縱即逝,淡淡道,她身上是有些幹系,卻是她俗塵中的羈絆,牽連著往日的家世。她走後諸事即了,況且此處有靜一師太照拂,當不會再生出事端來。

兩位女子的身影隱去後,賈薔仍是駐足相望了許久,秦鐘在旁看著他,有些話想了想,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

賈璉等人擇日起程,仍是沿水路帶著林姑娘入京。秦鐘來時是走陸路官道,回程只他一人,也就與他們同行了。婚事定下後,曹雪芹不能再與林黛玉朝夕相處,故而祭拜過林如海後,就過江而去,擇陸路先返京了。

秦鐘一行人將要下舟登岸時,賈薔忽而在旁問了他一句:如此相幫曹先生,難道只是出於私誼。

秦鐘沈吟不語。自從他來到此間,兩三年間所歷之事,已與書中所載有了諸多差別。起初他不敢稍有行差踏錯,不知因自己而起的變化會帶來什麽後果。漸漸的,身邊的人和事隨著他的籌謀而改變,卻也看不到有改變預定軌跡之後的懲罰與反噬。

故而他起了貪念,妄圖一點一點地改變自己所知的故事,想要看看以一己之力,能不能讓世事盡如人意。但這番心思卻是說不出口的,卻不想此時聽見賈薔在旁邊,望著前邊隱約可見的渡頭,悠然道:

“又回到此地了……”

“還會有什麽變化呢,我拭目以待。”

二十三、風波不斷

賈璉等回到榮府,見過眾人後,就在老太太跟前回稟了林家之事,黛玉婚配之事也略略地提了。

賈母頓時斂了笑容,好一會兒沒有發話。倒是王夫人這次先回過神來,就笑著帶頭向林姑娘賀喜,賈璉聽著一屋子此起彼落的恭賀聲,見機告退了出來。

他回到房裏,鳳姐年節過後就病了,老太太那邊都沒在伺候,喜聞賈璉歸家,少不得撐起些精神迎他。

鳳姐與他夫妻久未得見,敘了些別後的話,但聽賈璉說起林姑娘之事,也驚愕不已,埋怨道:“這麽大的事,怎不路上遞個消息回來,”又道:“我當初聽說你們返程,還和寶玉說笑,道是林姑娘就此在我們家長住下了,如今竟是叫他的盼望落空了不成?”又趕著問林姑娘究竟許給了哪戶人家。

聽賈璉說出曹雪芹來,鳳姐卻又換了一副神情,不屑道:“我還以為是哪門子的王侯公府,原來是他。你放心,老太太必不會讓林姑娘嫁與這等寒酸人的。”

賈璉這一路上與秦鐘等三人相交益深,曹雪芹雖是個讀書人,卻也從不會端著個清高架子,反而世俗人情皆通,賈璉心中也是敬重他幾分的。故而見了鳳姐這樣子,心中稍有不快,但也忍下了,只笑道:“這婚事須不是空口無憑,都是按著三書六禮來的,哪能說不作數就不作數了。老太太雖是林姑娘的外祖母,但林姑父的話在前,她老人家到底也做不了林家的主。”

鳳姐嗤道:“你這話就太過迂了,世間訂婚又退親悔婚多著呢。像那種沒家底的,不過是拿幾兩銀子就打發了的。再不成,一紙狀子遞到衙門裏說他騙婚,就是拘死在牢裏只怕也沒人替他出頭。”

賈璉聽了這話,竟是默然半晌,才看著她緩緩笑道:“夫人這話說得爽利,倒像是這樣的事經手得多了一般。”

鳳姐聞言眼神微凝,隨即又泰然自若地笑道:“我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操心的都是你們賈家雞毛蒜皮的事兒,你打量著我有閑跟個媒婆似的走東家說西家?”

賈璉也只笑笑,就這麽擡腿走了出去。鳳姐有心叫住他,卻被他方才的話無意間戳中了一樁事兒,忽的心中不平靜起來。

她正在房內想著心事,卻聽見外頭院子裏賈璉並未走遠,正在與剛好撞上的平兒說話呢。鳳姐聽著他的軟語調笑,一時牙癢癢的,就提高了聲音喊道:“平兒,回來也不進屋裏,只管杵在院子裏做什麽呢?”

外邊說話聲立止,過了兩句話的功夫,見平兒打起簾子進來了。

鳳姐平日裏管著一府之事,處事精明手腕強硬,下人多有暗地裏埋怨她嚴苛厲害的,也無人不怕她。只有平兒是她的陪嫁丫頭,後來做了賈璉的房裏人,鳳姐早年吃醋疑心的時候一時性起也打罵過她,事後卻想著這丫頭並無什麽過錯,跟在身邊不但忠心又是個得力的,竟也放下身段去平兒面前說幾句軟話。這樣的事有過幾回後,她們主仆越發親厚,平兒倒也不十分怕她了。

此刻平姑娘走了進來,還未等鳳姐發作,就上前悄聲道:“爺說要去東府裏道喜,恭賀珍大爺得孫,我拉住了叫他別去趕事兒。奶奶不知道,東府裏眼下亂成一團了,已有人回到老太太跟前了,這出還不知要怎麽善了呢。”

鳳姐聽了奇怪,“東府裏能出什麽事?雖說小兒未滿百日,蓉兒媳婦還未去府裏理事,她婆婆平日也是個不頂事的,但過年時還好端端的,怎麽這會子就能鬧翻天了不成。”

卻不知平兒說出這件事來,果然是個尷尬的。原是敬老爺過世的時候,尤氏的繼母帶了兩個女兒來,喚作二姐三姐的。卻不曾想那兩個女子素有風流美貌之名,賈珍竟在熱孝中與尤二姐眉來眼去地勾搭上了。年前秦氏得子,尤氏姐妹又跟著老母親前來道賀,二姐與賈珍重逢更覺情濃,賈珍是個風月場中的老手,將二姐哄騙上了手,也有些不舍分別,就借著年節留了她們母女在寧府住下了。竟不曾想二姐就有了身孕,她妹子三姐性情潑辣,不似二姐那般沒主意輕信人,當下將事情捅到了尤氏面前,要給她們母女一個說法。尤氏陡然聽到此事,又羞又愧又氣,躲在房裏稱病不出了,三姐卻在寧府裏吵鬧不休,珍大爺理虧在先,也全然拿她沒有法子。

賈母心中原不痛快,聽了此事更是氣得發抖,眼見孝期未滿二年,就出了這檔子糟心事,更是深惡尤二姐母女,連聲吩咐下去好生看著寧府的下人們,不可讓一人到外面去亂嚼舌根,又讓賈珍速速打發了尤氏姐妹出府。

鳳姐聽說了此事,起先也是錯愕,低頭思量了一番倒有了主意,在病中竟也精神了起來,起身穿戴齊整了,先去賈母屋裏,哄了老太太一通後,攬下了這差使,就往東府裏去了。

寧府裏正是雞飛狗跳之時,見了鳳姐過來倒像是吃了顆定心丸似的。當初賈敬歿了的時候,秦氏正好抱恙,尤氏也犯了舊疾,賈珍特地請了鳳姐過去理事,故而東府中人人見識過鳳姐令行禁止的威風。

賈珍尤氏把她請進去,聽她說老太太的意思是孝期內決不可進家門,先在外邊找處房子安頓了,莫又讓她再生事。賈珍此時也有些懊悔,只是不舍二姐的溫柔美貌,又素來不喜賈蓉這獨子,見二姐有了身孕更是拋不開,聽聞這樣處置當下就答應了下來。

尤氏卻又道出一樁頭疼事,那二姐在家時原是許了人的,男方叫張華,婚期就定在這一年裏了。此事再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男家要來迎娶之時總是瞞不過去的。

鳳姐聞言笑道這又有何難,不過是一戶窮小子,你且拿五百兩銀子來,我幫你料理幹凈了,尤氏聽她如此說,忙感恩戴德地應了。等鳳姐前腳回到榮府,後腳就五百兩銀子送到她屋裏了。鳳姐找了來旺兒吩咐幾句,讓他拿了三百兩去讓張華家讓他們退婚。

來旺兒辦妥了此事,鳳姐傳了消息到東府裏,尤氏少不得又有許多孝敬的東西送過來。鳳姐等跟前只有平兒在時,卻冷笑道:“我這嫂子也是個沒主見的,竟如此容易就肯罷休了,白白便宜了他人。若按我的道理,竟是讓張家反倒去府裏告一狀,惹得珍大爺也焦頭爛額,時日一久沒的不厭那女子的,老太太他們也自是震怒,到頭來讓那二姐死都不明不白,這才是幹凈了。”

她話才說完,就聽一人喝道:“婦人之見!”當下一驚轉頭看去,竟不知賈璉是何時回來的,將方才一番話盡數聽了去。

賈璉在鳳姐面前多是溫言細語,有時還不得不伏低做小一番,這天進屋來卻劈頭道:“你一介婦道人家,如何懂這裏面的幹系。守孝期納妾若被人彈劾了,珍大爺丟了爵位不說,我們榮府難道能落得好麽?”

鳳姐楞楞了半晌沒有出聲。自從她嫁入賈府後,人人誇能,她這個丈夫反是倒退了一射之地。且說難聽些,賈璉這個榮府裏的長房長孫一無爵位,二非官身,不過就是個跑腿的勞碌命,怎能跟璉二奶奶腰帶上掛著賈府庫房鑰匙的風光相提並論。

故而鳳姐從未見他如此高聲厲色地在她面前說話,一時又被他的言辭所攝,竟是半晌沒回過神來。等到璉二爺出去了,她才眉頭微擰,吩咐把來旺兒叫來。

也是當初敬老爺歿了的時候,鳳姐因安靈道場之事,在鐵檻寺旁的水月庵住了三日。庵裏有個靜虛老尼,悄悄到鳳姐跟前說了一件事兒。有戶張姓人家的小姐,名喚金哥的,被府太爺家的小舅子看上了,偏是家中早將她許給了守備家的公子,那家也堅持不肯退婚。鳳姐聽完一笑道這事有什麽難辦,問那府太爺的小舅子要了三千兩謝禮,就讓來旺兒送了封書信給節度使雲光,讓他辦妥此事。果然守備家在官威之下不得不退婚,那金哥小姐與守備公子卻一同赴死殉情了。

鳳姐從未將這件損陰德之事放在心上,這日卻想了起來,當年修書送與雲光,是借了賈璉之名,恐他日此事被翻了出來。她本是偶然心慌,找來旺兒過來細細地問了一回話,也漸漸地靜下心來,想著雲光昔日受了賈府的恩,節禮等年年齊全,但因官務繁忙,也少有登門拜訪,即使將來見了賈璉的面,也沒有拿此事出來誇功的道理。

鳳姐心中安定下來,原也想尋個由頭去哄賈璉,卻不想才幾歲大的女兒發起痘來,賈璉遂搬到外書房齋戒去了。

這天秦鐘與賈薔結伴來找賈璉,他們此前一路上與賈璉廝混熟了,見守門的小廝在偷懶打盹兒也不在意,徑直推門進去了。

這一推門,三人六目相對,竟是都說不出話來。原是賈璉搬出來後,獨寢了兩夜覺得難熬,大白天的就拉了個清秀些的小廝在那瀉火,卻不想被兩個小輩撞破了。

二十四、不期而遇

秦鐘與賈薔到底是反應敏捷的,僅緩了一拍,就若無其事地轉身退了出去,順帶連門也掩好了。賈璉看了急也不是,笑也不是,也早沒有興致了,只好匆匆了事了。

沒過多會工夫,就看屋裏那孩子低著頭踮著腳地退了出來,抹著墻根一溜煙地跑遠了,裏面賈璉讓人送水進去,等打點清爽了,這才吩咐人去看看秦賈兩人還在外面候著不。

賈薔原是來和賈璉說這一年田莊的事,秦鐘卻是來看姐姐和外甥的,故兩人搭個伴同來了。秦鐘此前只知賈璉是個貪花多情的,不想賈家子弟果然都逃不出好這一口的。

重新進了屋子,只見門窗大開,熏爐裏新燃著香料。賈璉神色仍有些不自然,賈薔原本也不是沒見過這些事,但他瞧著秦鐘面上像是不大自在,於是寥寥數語與賈璉交代完畢就告退了。

秦鐘回京後,先向宮裏那位爺回稟了江南一行的經過,雖說是沒有訪到人,但是明面上交代下去的事情都辦妥了。上頭頒下些賞賜來,又將他仍歸撥到傅恒手下。秦鐘時年十五,尚且年幼,不過也是跟著人後面跑腿學習,雖是有個頭銜在身,也不算正兒八經的編制人員。倒是江南這一趟,他與賈薔漸漸相熟起來,回京後也時常相約了結伴同游。

這天兩人辭了賈璉出來,往街市的酒樓茶肆去逛會兒的功夫,秦鐘忽然瞧見個身影頗有幾分眼熟,倒像是前年路上撞見的那個叫傅試的家夥。於是他在酒樓門前站定了打聽了兩句,聽夥計回道閣樓上是賈府的寶二爺與一群人在喝酒。

賈母不喜府中之人議論林姑娘的親事,但榮府裏人多口雜的,很快還是讓寶二爺知道了,不想一朝心事落空,這位爺頓時就犯了癡病。賈母也是頭疼不已,偏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也不能少疼了哪個幾分,只好吩咐看好了寶二爺,不讓他闖到園子裏去沖撞了林姑娘。

王夫人素來是慈母,狠不下心來管教兒子,這回卻不等老太太的話,就將寶玉看得死死的,為了移他的念頭,更是代他老子監督起他的功課來,兩廂逼迫之下,寶玉竟是病倒了。王夫人這才慌了神,待他養好身子再不敢十分拘著他,又怕他癡心不死成天想往園子裏去,索性放任他每日裏在外面與結交的一群詩文朋友喝茶論道。

這天宴席之上,眾人談論的不是詩文,而是美人。寶玉坐井觀天,原以為賈府中的姑娘們已占盡天下顏色,不過尚記得閨閣中姐妹之名,未可宣之於外人。然而真要說起京都有名的美人,傅試的妹子才是經久不衰的話題,可巧今兒傅試來得遲了些,一群人一面起哄著要罰酒,一面擠眉弄眼地揶揄道:“寶二爺傾慕令妹風姿已久,傅二哥何不挑個時候引薦給二爺?”

要說這傅試才具平庸,偏有個妹子是京中有名的才貌雙全的女子,故而他多年來一心想借這個妹子攀龍附鳳,高不成低不就的,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以致其妹傅秋芳耽擱到二十三歲仍未出嫁,漸漸成了京中的笑柄。寶玉不知就裏,羞得滿臉通紅,連忙擺手說不可唐突了佳人。

傅試心知自己妹子比寶二爺大了將近十歲,他縱有攀附賈府之心,也知婚配之事實難諧,只好尷尬地打著哈哈把話題岔開去了。

秦鐘二人站在樓下聽不到他們的說笑聲,不過賈薔倒也認得那位賈政二老爺的得意門生,就向他略略提了傅試此人專註賣妹子的事跡,秦鐘還不知做何感想,就聽得一旁有人冷哼了一聲。

那個聲音極輕,卻因為離得近了,讓他聽得清清楚楚,心中一跳。

轉目看去,那仰首望著上面的閣樓,神情冰冷、仙姿玉色的女子,正是他在江南遍尋無獲的葉宛。

葉姑娘卻似沒有發現他們,剛剛的冷哼自也不是沖著他們方才的議論。秦鐘瞧著她神情專註地向上看,心中忽的動了一念,難不成在這人聲嘈雜之地,她竟有此耳力聽到樓中人的談論之聲。

葉宛轉身要離開時,忽的也瞧見了秦鐘。一別後已是兩年,秦鐘仍是少年樣貌並無更改,葉宛一眼就認出了他來。她神情卻未有稍改,不過多看了秦鐘一眼,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轉身離去了。

秦鐘略作沈吟,轉頭向賈薔交代了一句,就追著她的背影跟了過去。

天橋下,有人在變戲法,幾個花樣耍過後,人群又哄散而去,戲法人收起道具也走了。原先的熱鬧之地一下子又冷冷清清的,只不過偶爾有幾個行人路過。

兩人在此站定後,卻都靜默無言。秦鐘正想著不知從何問起,就聽見葉姑娘問道:

“一別多日,六爺可還好嗎?”

秦鐘又是一呆,宮裏那位對這女子念念不忘,怎料得她開口先問的是傅恒。他不知其意,只是答道六爺一切安好。

葉宛淺笑道:“二十四橋明月夜,昔日六爺相護之情,我銘記此心。”

秦鐘心中想道,這話讓宮裏的那位爺知道,又是一場風波。他面上卻一片平靜地問道:“莫非姑娘對六爺有心?”

葉宛輕笑道:“我朝風俗同姓不可通婚,何況,他終究不是我心中那人……”

秦鐘瞧著她語笑嫣然的模樣,忍不住跟著她的話意想道,她心屬之人,卻不知是何等人物;又轉念記起她前半句話,迷迷糊糊地想著,為何她說與六爺同姓,她不是姓葉麽……心隨念轉,想起方才在酒樓下所見的情境,電光火石之間有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猜測。

他看著葉宛問道:“敢請教姑娘名姓。”這話問得略有些不通,然而他卻說得鄭重其事,並無半點玩笑之意。

葉宛轉頭凝目於他,忽而嫣然一笑,“在家中時,姓傅,名秋芳。”

秦鐘縱是心中已有猜測,也不由呆住了。心中想著原來葉姑娘是京城人士,不想那年一句“不像是江南人士”一語成真,又想到,看她神情自若,竟似對六爺等人早知根底,如此說來,江南偶遇是出於她的刻意安排麽?她是否真是那位與白蓮教有幹系的神秘孤女?

他心中既存了此念,忍不住直視著葉宛言道:“姑娘為何回到京中?”

葉宛卻已知他心中所想,悠然道:“江湖飄零也好,坐困京都繁華之地也罷,臨了死在何地有什麽分別?”

秦鐘沒想到她竟如此直白地承認了,怔怔地看著她問道:“姑娘也不顧念一族之人?”

葉宛輕笑道:“都說今上仁慈,若真如傳言所說,必不至株連無辜之人。”

秦鐘聽她言下之意,至親或無幸免,若能不牽連其他宗族就可了。再想起方才賈薔之言,始知她心中深恨其兄,並未想替他留下後路,然旁支親友之中或還有她顧惜之人,故而前日種種,不過是為將來在四爺心中留個念想。他心中默默想來,這也算是一位奇女子了,一生際遇更是讓人蹉嘆,忍不住勸道:“姑娘為何執意步入絕路?”

“為何?”葉宛輕念著那兩個字,目視於他,朗笑道:“人可以選擇自己的出身嗎?”

秦鐘看著那女子的背影不見了,才略覺惆悵地轉身往回走。一路走著,眼前不覺浮現出那年的江南春景,垂柳樹下,女子無心的一瞥,明月當空,嗚咽如訴的簫聲,美人如玉,偏有按劍不語的驚心動魄……他也知道,只需向上呈報,就再無他要擔著的幹系,然而不知怎的,就算是六爺跟前,他也無心去說。

他緩慢地走回到了那家酒家前,賈薔卻未等在原地。

街角裏站了一個半大的孩子,穿了一身陳舊不太合身的衣裳,卻帶著一臉討喜的笑容,像是個窮人家裏很小就出來討生活的機靈孩子。他眼睛滴溜溜地打量著來往的行人,當秦鐘在酒家門前停步時就定在了他身上,等到看見這位大哥哥左右張望著,神色看起來像是在尋人,就跑了過來,在秦鐘身前站定,笑嘻嘻地問道:

“大哥哥,你是姓秦嗎?”

秦鐘看著這孩子,已是猜到了什麽,就點了點頭,果然見那孩子笑嘻嘻地說,有個說是姓賈的大哥哥,大約一炷香前往街後面那條巷子裏去了,讓他來這街口守著,如果看見一個姓秦的長得又好看的大哥哥,想要尋人的話就由他帶路過去。

酒樓後面的那條巷子並不冷僻,胡同越繞越深卻並非人跡罕至之處,而是與前面不一樣的嘈雜喧鬧,進出的各色人等都有,可以感覺得出是龍蛇混雜之地,秦鐘雖是好奇賈薔何故來此,也只是不動聲色地跟在那孩子身後,待到停下後,擡頭一看卻是一家賭坊。

秦鐘兩世以來都可算作是一位修身自持的好青年,雖然知道賭場古往今來長盛不衰,京都之中有這種地方更是不足為奇,但也還是忍不住一呆。他身旁的孩子將人帶到,也沒有急著離去,而是仰頭眼巴巴地望著他。

秦鐘看到後微微一笑,早已心知那孩子不說出地點的原因了,就摸出了一錠碎銀給他,那孩子才歡天喜地地走了。

他定了定神,擡腳走了進去。

二十五、意外之財

卻說賈薔尋來此地賭坊,並非是他也沾染了惡習,忽而手癢想來此賭上幾把,而是特地進來撈人的。

他在街上站著等人時,見一對中年夫婦形色焦急地匆匆而過,他一眼就認出了是榮府裏璉二奶奶跟前的旺兒夫婦。平日裏在兩府中擡頭不見低頭見,素知這兩人是最為心思活絡的,這會子從他身前過去竟沒有停下打個招呼,且看樣子連他這麽打眼地站在街邊上也未能瞧見了。

賈薔心中微微一動,想起家敗之後才被揭出的許多隱秘之事,他瞧著那兩人去的方向,已是隱約知道他們要去的是什麽地方了,左右站著閑等著尋美而去的友人也是無聊,不如跟去看看說不定會有所獲。

秦鐘進了場子轉了一圈,還未想好怎麽找人,已是婉言謝絕了夥計幾次三番的相請,也不知是否會被打手們轟出去的時候,就看見賈薔從裏面提了三個人出來了。

秦鐘對榮府的下人不算熟悉,來旺兒卻也是此前打過照面的,不知怎麽會在這地方與賈薔撞見了,而且瞧著垂頭喪氣,有些畏縮地跟在後面,隨賈薔而行,倒像是有什麽把柄被人捏在了手裏一樣。

他卻不知道,這旺兒夫婦雖都是伶俐人,偏是生了個最不省心的兒子,長大後面容醜陋連老婆都討不上,這也就罷了,偏還不學無術,單單迷上了賭錢。旺兒夫婦只有這麽個兒子,難免自小驕縱,幾乎是百依百順,慣得他花錢也大手大腳,幾年下來賭癮也越來越重了。

要說來旺兒夫婦兩人在榮府裏,雖說在下人堆裏算起來,不說跟賴大家的臉面與家業相比仍有天壤之別,就是跟二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比起來,也沒人家的腰板挺得直。但怎麽算在府裏也是跟在握有生殺予奪大權的璉二奶奶身邊,更是二奶奶手下數得著的得力之人,旁人敬畏幾分不說,想著油水也自是多些的。

然而璉二奶奶好說也是公侯世家出來的小姐,又管著賈家偌大的家業,偏不知怎的就鉆進了錢眼裏,把錢財看得極重,對下人更是苛刻,就是他們夫妻倆這樣的,得到的好處雖比旁人多,到底也有限。

來旺兒在外邊幫璉二奶奶做了不少瞞著府裏的事,他媳婦更是管著在外面放利錢的事。府裏的月錢發放都是鳳姐做主的,近年來每月放下去的時日都會推遲許多天,原是因為她挪用了去放到外面生利錢,這些收放銀兩的事都是旺兒媳婦在做,契據文書等更不便放在府中,也是由他們夫婦收著的,但在二奶奶一雙利眼下,哪有膽子在暗中動些手腳。

故而面子上雖還好看,這些年家業也未見得攢得豐厚,偏偏他家兒子是個好賭的,縱使有萬貫家財,也填不了這個無底洞。這天他們兒子在賭坊裏輸急了,竟回家翻出了他娘剛收回來的一包銀子,就悄悄地拿了去賭了。

他們夫婦倆才發現家中的銀子不見了,緊跟著就接到賭坊的口信,於是急急忙忙趕來贖人,生怕慢了一步這個獨子就少了胳膊腿的。賈薔將那一家人拎出來時,三人千恩萬謝卻仍是愁眉苦臉。雖然路上遇到了貴人,幫他們還清了賭債,但欠下的人情總是要還的不說,璉二奶奶要追究起那筆銀子的事,他們可沒這個本錢填上這幾千兩的窟窿。

賈薔見了秦鐘也未解釋一二,打了個眼色就一道往外走,出了賭坊看看也無人註意,才漫不經心地套起那夫婦倆的話來。他心中原是有譜的,話中虛虛實實的,倒像是早已對他們在外面為璉二奶奶做的事一清二楚那般。

旺兒夫婦也知東府中數賈蓉賈薔往年與璉二奶奶最是往來密切,此時心虛慌亂之下,聽他言之鑿鑿、如指諸掌,免不了一時鬼迷心竅以為是他們主子自個兒在他面前露過底細,他們此刻也是斷不敢跟賈薔翻臉的,只好如實應對了,雖是到底只敢透個七分,但這邊兩位少年都是人精,三言兩語之後連秦鐘這外人也心中透亮了。

無論是高利貸收利錢,還是中間人在其間賺息差,抑或是一些暗箱操作的人挪用虧空公款的手法,在秦鐘看來都不足稀罕。在他那個時代甚至有不法分子利用公司蓋了公章的空白文件,虛擬了些不存在的投資計劃書,私下與客戶簽訂了合約,只要按時支付利息,短時間內也無人生疑,就這樣在幾年間揮霍光了千萬本金,騙得一群客戶血本無歸的。

他思緒這一扯開就想遠了,回過神來卻正好聽到賈薔與旺兒夫婦談判,要他們將手中放利的銀子轉交於他,他會負責按時送上璉二奶奶吩咐收回的利錢,並可以幫旺兒夫婦補上賭局的窟窿。秦鐘想著未經手操作過這些事的人,未必就能在在短時間內就想通了所有關節,或許賈薔也未有時間深思熟慮,但是卻敏銳地看到了機會就出手了,這份當機立斷也是難得。

來旺兒常年在外替主子跑腿,是個心眼活的,他們夫婦雖為鳳姐器重,但因為離得近了,鳳姐的所為他們無有不知的,故而比旁人深為憂心,只怕有朝一日事發,他們也無法抽身而退。眼下既欠了人情,也落了把柄在人手,兩人再私下一琢磨,覺得這事擔的風險也未見得比之前大,就當作這筆錢都放給了一個大主顧也未嘗不可,若是真有一天萬不得已出了簍子,想來賈薔也不敢當真敢得罪了鳳姐,當下竟應下了此事。

鳳姐素來是個膽大妄為的,下人見了她又都無有不怕,旺兒夫婦是她身邊多年知根知底的,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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