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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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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吧。”冰旬按按杳淵的肩膀,又拍了拍冰影的後背。“坐下來。”

冰影勉強地向冰旬微微笑了一下,聽她的話,在她的花園裏坐下。杳淵不想對冰旬太不尊重,便也拉了張椅子,遲疑地挪到冰影的身邊。

青葵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們幾個,她原本站在杳淵身後,這時慢慢地走上前來,忽然,樾用力地瞪了杳淵一眼,幾步繞過石桌,一把抓住青葵的手腕,將她拉到自己身邊,明顯是不想讓青葵跟著杳淵一起坐。

青葵踉蹌地跟過去,心裏其實很想笑。

冰旬轉開眼悄悄地笑了,拍拍曈河的肩讓他也坐。曈河在冰影的身邊落座,樾自然是跟在他身邊,並且還拽著青葵的手將她也拉到自己那邊。青葵不知這樣是否恰當,但還是緊張地順了樾的意。

好久不見樾了。自現世一別,距今竟已一甲子過去。

樾仍待青葵親密如初。

十歲模樣的小女孩坐在杳淵身邊的空位上,那是曾經的夜。

這數十年間,夜僅在人間轉過一世,湊巧這時來到冥界。杳淵對夜異常寬容,夜在上合擁有隨意出入的特權,轉世後依舊如此。聽說杳淵要見冰影了,夜執意要留下來給她們祝福,杳淵思量再三,甚至邀請夜屆時在場。夜亦爽快答應——在夜眼中的杳淵不是個討厭鬼,杳淵從來沒有以自己令人討厭的一面對待夜。再說了,夜很想見見青葵,那個曾經借用她的人生的孩子;那個曾在人間與她有過短暫緣分的少女。

冰旬這才走到青葵與夜的身邊挨著青葵坐下。冰旬與夜之間還有一個空位。

“神心和塵音尚在人間……算了。”冰旬看了一眼那個空位,自言自語。

“和解吧……都這麽多年了。”最後落座的冰旬用低沈的聲音開口,打破凝固已久的沈默。冰旬伸手攬住青葵,知道她很緊張。“曈河都回來了……杳淵的女兒用自己僅有的人生去獻祭的。”

“那是青葵的決定。我並沒安排瓏息這麽做。”杳淵悶悶地說。“我也安排不了,即使我是‘他’選定的人。”

“而且‘青葵’不是你女兒,青葵那麽做根本不關你的事!”樾脫口而出。

冰旬笑了。“青葵那麽做確實不關杳淵的事,但是瓏息的力量是杳淵給的,這你得承認。”

樾低頭嘟噥:“又不全是她!阿心也有……”

冰旬朝樾比劃了個手勢,樾看見了,才意識到,自己的上一句話的確不小心承認了某些不想承認的東西……樾幹脆閉嘴,只是把青葵的手拉在自己懷裏。

而青葵,聽著冰旬、樾、冰影、杳淵這些在她生命中不同時刻出現的、以前以為完全不搭調的人聚在一起,決斷很久以前的家務事,只覺得一陣眩暈。

安靜下來,這才發現,樾不說話之後,就沒有人說話了。冰影和曈河一直沒有出聲,青葵沒有出聲,夜更是一個徹底的旁聽者。

“我一直不想介入你們之間的恩怨,所以,我不去現世,也不在冥界……我喜歡安靜,索性在交界呆著,安安靜靜,只有某些被選中的孩子才能有時進來,來到我身邊……”她摸摸青葵的頭,“這孩子來的時候,我對自己說,啊呀,她是杳淵和神心的孩子,但她自己、杳淵、神心都不承認。杳淵神心兩個甚至不管她……這樣就簡單了,那我就可以隨性而為了。後來發現,這孩子果然是個純粹的生靈,就是一個生靈,沒有任何不同。我喜歡她,所以我就直接幹涉。”

青葵低著頭盯著地上腳邊的草,已經徹底不敢擡起頭來了。

“在下界蔚王和雅闕解孽的那年,年幼的青葵被意外牽扯其中,於是我出手,因為我不希望她魂飛魄散,我想這麽好的一個孩子,既然你們都不上心,如果能留在我身邊也不錯。但她若魂散我可就不可能再用那麽糟糕的辦法將她喚回來了……她是犯了什麽錯要承擔那麽痛苦的召喚呢?不過我可沒有想到在那事過後的又二十年之後,她真正魂散後,真的會被你強行地喚回。”冰旬朝杳淵笑笑,輕輕撫摸著青葵的頭發,“不過青葵不抱怨,我也不好說什麽。

“先說回那一年吧,他們所說的光葵二十年。那時下界蔚王其實覺得很奇怪的,他不明白那次為什麽我會那麽大幅度地幹涉,青葵那時只不過是他的督道而已。總之……我倒是不知道原來神心很在乎青葵,因為神心想要青葵來承擔她的命運。命運這種東西麽,又有誰能真正地決定呢?總之……神心還悄悄地讓夜去照顧青葵。”

青葵忍不住與夜相視,夜望著她笑了,滿面陽光。

“樾其實是個很誠實的孩子。她明明知道青葵是杳淵的神子,卻又因為她酷似曈河而與她成為摯交,然後很可愛地否認青葵是杳淵神子的這個身份……”

樾對冰旬吐吐舌頭,也許因為她並不排斥冰旬,所以對她以大家長的身份這麽說的時候也都沒有生氣。倒是冰影對她那捉摸不定的脾氣感到有些詫異。

“我那時可不知道。”安靜許久的青葵終於插嘴,眼神格外無辜。

樾悄悄扯扯她的手:“可我知道。”

“好啦!和解吧。”冰旬攤了攤手,“既然大家都因為舍不得讓青葵去上界見參而相聚在這裏……是不是要先和解,然後才比較好說話?”

難得冰旬願意出面調停啊,自從杳淵拒見冰影之後,那麽多年……冰旬才出面調停呢。

杳淵原本便不是不打算理會冰影,只是她和神心的任性導致曈河消失,她無顏面對冰影而已,冰影則是因為杳淵躲著她,她也沒有辦法,除了樾是真心對杳淵心懷怨懟之外,其實杳淵跟冰影,一開始便根本沒有本質上的隔閡。

原本就親如姐妹……這麽多年了,也幾乎沒有人再能成為她們的姐妹……杳淵忍住羞愧,悄悄地碰碰冰影的手。

冰影多年來一直在期待著這一刻,沒等杳淵來得及退縮,她已經握住了杳淵的手,很用力地緊緊握住。她們兩個的目光都沒有怎麽動。還是望著自己原本望著的方向,但這個好的回應給了杳淵很大的勇氣,她小心翼翼地又望著樾,怯怯地說:“樾……?”

“我就不用了吧。”樾別扭地抱緊曈河的腰依偎在他懷裏,眼睛烏溜溜地轉著:“我一直都不喜歡你們的,討厭,老是欺負我。”

冰影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曈河也忍俊不禁,輕輕地掐掐樾的臉,“怎麽說話的你,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你那時是那麽可愛的小孩子,誰見了都想欺負啊!你還那麽記仇。”

“記仇記仇記仇就記仇!”樾把整個臉都藏在曈河的懷裏,卻能看見她連耳朵都是通紅的。

樾……終於又是一個幸福的孩子了。

青葵看著他們,心裏很替她高興,卻忍不住有種欣慰的酸澀。她的對面是一個家庭,也許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家庭也說不定,他們之間分享過無盡的時光,不論中間發生了多少事,起碼現在仍然是家人,而她像個局外人,不曾參與過,他們那麽漫長的時光……都不關她的事。甚至是連她的存在,都是作為一個替代而出生,替代雅闕,承擔神心不願意再承擔的命運……雅闕反抗過與她相似的命運,並且成功。但不知為何,青葵忽然感覺自己沒有力氣反抗了……她幾乎反抗了一生,到現在又是什麽結果?她仍然要離開,他們在這裏,原本是要給她送行的,但是現在,她像是最沒有必要留在這裏的人。他們在梳理的那段時光……跟她沒有太大關系,唯一的關系是,她為了喚回曈河,獻祭了自己僅有的一切。

她果然太像生靈……敏感而脆弱的生靈。心裏強烈的灰燼感,忽然讓她沒有想雅闕那樣去抗爭的欲望。

遠遠地,她聽見淵在冥界的鳴嘯。

也許對面的這個家庭是她身屬的家庭,她也並非不喜歡他們,但就如她小時候在人間的那個家庭一樣,她並非不愛他們,但她心裏真正的家人,永遠是冥界那群沒有血緣關系的人,和她的丈夫孩子。

……我得知道……自己是誰。這是我存在下去,唯一的意義了。

我是青葵。永遠都是。

青城。思仲。笠光。淅蔚。扶縈。修篁。縱橫。正顏。幻兒。斕兒。飛飛。還有那些很重要的親人,飛飛的媽媽,把我當做親女兒似的疼愛著。飛飛的爸爸,那樣和善而威嚴。蘇刻,接受那麽一個奇怪的姐姐,難為你了,更難為你接受平睿。夏夏,那麽親地叫我二姨。辭涼,孩子們的幹媽。鴻傑,第一個讓我懂得什麽是友誼的人。秦藍,不能忘記的好朋友。浩昊,不能忘記的好朋友。聆墨,讓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我不孤獨。譚序,你也是。爸爸,即使你讓人那麽沒辦法說。任教授——任老板,我在人間最敬重的老師。正顏,你真覆雜我不知道該怎麽說。還有,淵。

我不是神明,不是神明的女兒,所謂“水神”,只是我的“職務”。出身是不能選擇的,但我是煉青葵,永遠都是。我要回來,不論你們還在不在,記不記得我。因為……這是讓我努力回來的唯一理由了。

青葵很想悄悄地走,就在現在,在大家都沒註意她的時候。可她也不甘心,她也有可能永遠都回不來了,她不想當她永囚於異鄉,或者呼出最後一口氣之前,回想起這離別的一刻,竟發現自己是這樣走的,走得……相當地不值得,甚至都沒有人記得對她說最後一句話。

所以不甘心,所以青葵任性地克制自己想一走了之的任性。

絮絮的低語如開閘的水,漸漸地變成了你來我往的喧鬧話語。他們聊的時候,青葵沒有聽,她在走神。雖然樾一直拉著她的手,但她卻感覺分外孤單。偶爾,她和夜會相互對視,但她們倆之間實在是沒有太多話題,又加中間隔著冰旬,更是索性不說話,只是彼此凝視……反而能夠完整地傳達各自的心情。

等青葵意識到自己在走神的時候,她發現冰影和杳淵已經摟在一起哭了,而樾則將她和曈河一起拉到此時正空著的冰旬家屋裏,將她正式介紹給曈河……

但他們已經沒有時間多聊了。一聲輕輕的敲門聲讓他們三個都回頭望向門口。那兒,杳淵站著,不忍地輕聲說:“瓏息……?嗯……該走了。”

“哦?”青葵楞了一下,隨即說:“哦。”神情還算平靜,但誰都知道,她此刻的平靜,只是修為使然,也因為,沒有比這更恰當的面對方式了。

可樾和曈河都站著沒有動。不知是假裝沒反應過來,還是真心要拖延。杳淵也沒有辦法,但她還是走進屋裏,拉起青葵的手。

“哦哦哦。”青葵有意無意地滑開手,率先走在前邊。這樣她就用不著看大家的表情了。

就這樣走到了門邊。

“啊……那個,等一下。”杳淵突然又拉住青葵的袖子,青葵回頭望她。青葵知道杳淵在遲疑,好長時間了,杳淵一直磨磨蹭蹭地似乎心裏有事,只是青葵可不知她到底躊躇什麽。杳淵總算決定在她走之前說出來了,很好——青葵還擔心她有可能再也得不到答案了呢。

說實在話,青葵對此實在是好奇心太重。她真的好想知道杳淵會說什麽……

難道是一種期待麽?畢竟……我就要走了啊,而且……不知道會不會再回來了。

——即使回來,也是很多個百年之後了。

冰旬竟然在門外,不知何時,她站定在此,淡淡地立在一旁等她們。樾牽著曈河的手,在臨出門前的最後一刻,註意到青葵被杳淵拉住。

“你是我僅有的一切。”杳淵突然說,似乎下了很久的決心,總算狠狠心說出來了。雖然聲音輕柔,但她站著,直直地看著青葵,像是示威,又像是恐嚇。有種我想看看你到底如何抉擇的狠意。目光片刻也不落在別人臉上。

“你太自私。”青葵淡淡地說,不多時,又柔柔一笑:“不過沒有關系。這樣可以。”

——我是你僅有的一切,但你不是我僅有的一切。這樣可以。

杳淵忽然覺得,她已被整個世界救贖。

杳淵咬著嘴唇,假裝沒看見眾人都在望著她倆。她那樣說,只是想確定青葵對她的態度。她摸索著從衣袖中掏出一串銀亮亮的東西,邁步上前,替青葵戴在脖子上。

青葵低頭,然後楞住。

一塊陳舊的長命鎖。做工粗糙,玉質卻溫潤。

杳淵不忍地註視著青葵震驚而又傷慟的樣子,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嗯,認出來了吧?……你的長命鎖。你在人間剛滿百天時候開始戴的那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杳淵的聲音輕極了,“你知道它怎麽會到我手上的嗎?”

青葵怔怔的,沒有說話,只是在心裏默想,不知道,我……不知道。

其實青葵根本不記得這塊玉是怎麽丟的,只是小時候的印象中自己確實戴著它,然後時光推移,不知不覺間,她的頸項上就再也不見這塊長命鎖了。

“……瓏息,九十多年前……你在人間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蘇皚把它……”杳淵別開頭,實在是不忍心說出來,“趁你睡著的時候親手從你項上解下……本來打算把它……寄到某個道士那裏的,明白吧?”

明白吧?其實……是想要銷毀它的,其實……是想要否認它跟你、跟你們家的關系。你知道這是多惡毒的怨念,對嗎?我的孩子。你讓我說……我實在是說不出口。

青葵楞楞地點頭,明白杳淵的言下之意,咽了咽唾沫,強按下心裏的波濤。

“後來我就把它帶走了。我說……這個是我的孩子誒,你用不著這麽咒她吧,就算……就算我還不確定她最後到底會不會——來到我身邊。”杳淵說著,眼裏浮現出幾分尷尬。

其實,你是想說,你還不確定你會不會承認青葵是你的繼承人吧!樾這麽想著,在心裏笑了笑。

“後來……蘇皚又回去找它了,隔了幾年之後,蘇皚又回去找它了,不過當然已經找不到了。”杳淵說到這兒總算沒那麽尷尬了,好不容易才能回過頭來面對青葵,她笑了一下,“我不確定她為什麽又回去找……不過,總之,它是幹凈的,一直一直,都是幹凈的。”

青葵深深地吸了口氣,終於慢慢仰起臉看杳淵,點了點頭。

“阿媽,我知道你現在才給我這個,是什麽意思。”青葵緩緩地說,極力克制著不要哭,“放心啊,我很想回來的。”

杳淵定定地凝視著她,眼睛睜得很大。突然,杳淵毫無征兆地擁她入懷,失聲而泣。

“放心啊,真的啦。我很想回來的。”青葵一手扶著門框,一手輕輕地摟著杳淵。她懂的,杳淵怕她就此索性不歸,特意提醒她,她和塵世的羈絆。

杳淵緊摟著她哭出了聲,但青葵卻不由得微笑,這一刻,她忽然由衷地釋懷,心底澄澈安靜,似乎……又回到那個有信心能駕馭一切的時代,那段曾經自信而篤定的年歲。

杳淵,終於以真心示她,不再違拗本願,強裝冷漠嚴厲。

那一刻的青葵仿佛一瞬間看見了真實的杳淵,全無掩飾,全無設防。她略略有些好奇,但她又偏過頭微微笑了。這樣的杳淵看起來才自然。

我總歸是……在離開之前,看見阿媽真實的一面了。

嗯,哈哈,在這件事上,已經無憾了。

就這樣吧。青葵撫了撫胸前的長命鎖。若是再不回來……那遺落在這裏的一生,也堪堪可謂之圓滿的了吧。

點點頭,她輕描淡寫地告別了她的塵世。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日

光葵二一二年。

烈夏。

冥界。

思仲沿著僻靜小巷,踱步回家。

四下寧靜,思仲的內心亦在早春的清芬中蕩滌得分外安靜。

原本是跟幻兒一起從現世回來的,但走到半路,淅蔚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將幻兒“誘拐”去陪他玩了。思仲無奈地笑著,望著幻兒和“外公”一起說說笑笑地走遠了。

淅蔚本來還企圖把思仲也給拖去的呢,但思仲以相處近千年的經驗,熟練又不動聲色地將他們祖孫倆打發了。

他們遠去的身影,安寧平凡得那樣幸福,令人安慰。

“把她照顧好了哈!”思仲剛才這樣叮囑過淅蔚,淅蔚不服地大聲吼回來:“那還用說,當然啦!”

“看著點兒他,別讓他做太蠢的事哈!”思仲又忍住笑拉幻兒的袖子,假裝對她說著悄悄話,聲音卻故意大得讓淅蔚聽得清清楚楚。淅蔚瞥瞥四下無人,作勢要巴思仲的腦袋;幻兒咯咯直笑,一本正經地點頭。

幾分鐘前的一個瞬間。

很暖心的一個瞬間。

他們在努力地溫暖著自己也溫暖著身邊的人,擁在一起,以圖抵禦青葵離開後那蕭索徹骨的清寒。

思仲已經習慣,習慣了在每一轉念間都不知不覺地想到青葵的名字。

雖然已一百一十一年了。距青葵離開的那日算起,已經百年又十餘年了。

思仲轉過彎,差點跟人撞個滿懷。

嗯,清逸女子,白衫碧裙,霧樣輕紗加身,長裙及地,樣式異常樸素,卻又莫名地協調好看。女子的年齡看不出,大概介於二十六到六十二之間,表情平淡,氣質蕭索,似乎是個內向女子,太久疏離於人群,臉上掛著一種許久未曾跟人相處,做不出太多表情的淡漠。

長得頗順眼,不是那種一看就令人心生戒慎的樣子。

思仲恍惚地想著,嗯,她的個子大概比我家小凡高那麽一點兒吧。

念頭轉至此處,思仲微微一晃眼,以為自己從對方的臉上看出了半分笑意。

開玩笑吧。

思仲往旁邊讓讓,讓開路。

女子卻往他面前一攔,幾乎有點唐突。

思仲皺皺眉,代替未問出口的征詢之意。我沒招惹你吧?他確信對方是讀懂了,不過為了禮貌起見,思仲還是出聲問:“什麽事?”

“來說句話。”女子答得簡單,身子動了動,似乎在暗示思仲隨她走。

思仲卻站定不動。

“你是誰?就這麽說吧。”

女子目不轉睛地註視著他,輕聲答:“不太方便,換個地方,地點隨你定。”

看得出,她並不欲與思仲擡杠,不知為何覺得她有那麽一點點好說話的感覺,而且像是真有要事。

思仲不語,望著女子的眼睛,便能明白,女子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問題未答,彼此都心照不宣。

趕在引起思仲警惕與不快之前,女子讓步,微微低頭:“我名蒼寧杳淵。”

“不認識。”思仲脫口道,這個名字真沒有喚起他的什麽記憶,只隱約暗想,有點熟悉……貌似是……四鈴獸的名字?

女子略一停頓,換了種說法:“我是煉青葵她娘。”

“你不是扶縈。”思仲憑直覺脫口而出,在思仲的概念裏,“青葵她娘”便是扶縈,但在他把話說出口的同時,他明白了——這人自稱是青葵的母親,其實也就意味著……她是界神!

可思仲卻很平靜,忽略對方聽見扶縈名字時悶悶不樂的樣子,他隱約發覺自己就算意識到眼前人是誰,卻還是無半分緊張或敬畏之感,相反的,心裏安靜得出奇,仿佛對方只是個普通的陌生人而已!

……思仲覺得自己的反應不對。因此雖然不吃驚,卻還是努力做出有點吃驚的樣子:“你是界神?”

界神瞥了他一眼,怏怏地“嗯”了一聲。“是吧。真的有重要的事找你,寧思仲,去你家裏說話成不成?”

思仲沒說成也沒說不成,兩人只是對視了一眼,同時邁步便往思仲家裏走去。走出幾步,思仲全無征兆地咧嘴而笑。

杳淵感覺在思仲身邊越來越郁悶,越來越摸不著頭腦了!

她轉過頭:“你笑什麽?”她完全不想再試圖去讀思仲的念頭了,決定就按普通的、平凡人的方式交流吧。

“我笑我自己,居然就相信你了啊。”思仲淡淡地微笑,“其實真沒有理由相信你的,你都沒拿出可以證明的證據。”

杳淵咬咬唇,“那你為什麽又信?”

“不太在乎咯,又好奇你到底想做什麽。”思仲直視前方,“——還沒人敢對我開那種玩笑。”

“不是玩笑啦。”杳淵也漸漸地覺得這種對話好新奇,思仲完全都不在乎她的身份的,這反而讓杳淵感到舒服放松。這樣的相處沒有什麽壓力誒……就連跟瓏息相處時都不同——瓏息非常介意她的身份……

居然有點兒像是在跟曈河說話似的。

“我真的是瓏息喊做阿媽的那個。”杳淵拉拉身上碧藍色繡花長裙,“這還是瓏息送我的!是她……去見參之前送我的。”

“哦?”思仲瞥了瞥,不知答什麽好。這人真是界神的話也太奇怪了吧?雖然她習慣性地對青葵一口一個“瓏息”倒是真的。“哦。”

就“哦”啊?杳淵不懂思仲為什麽只有這麽簡單的反應,納悶了片刻,她終於撐不住好奇心:“你難道就不想她嗎?”

思仲仍很平靜,但聲音裏已經清晰地透出冰冷:“這問題根本不值得回答。”

……問錯了啊!杳淵暗想,咬著嘴唇,歪頭盯著思仲。

“你看什麽吶。”

“哦,沒有。瓏息說你有時會發瘋,我在看你是不是發瘋。”

杳淵看見思仲面無表情地轉過臉來。其實思仲只是想確定她是不是在開玩笑,盯著杳淵瞧了一陣,思仲冷冷地哼笑一聲,“誰知道呢?你看著覺得是不是?”

“我只擔心你會不會精神不正常,我看著有點怕怕的。”

怕?界神也有需要怕的時候嗎?真諷刺啊。但思仲也沒有說出來去諷刺杳淵,他只背著手,施施然地沿著巷子向前,幽幽道:“機杭和少敏剛去那會兒,許多認識我的人都見了我就嚇得繞道,不認識卻有耳聞的人也同樣如此。都說我臉上戾氣重得可怕。可實際上,我到底有沒有呢?等幾百年後,再沒有人記得機杭和少敏了,我在世人的眼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正常得跟所有人一樣。可難道是因為隨著時間流逝我對那兩個孩子的感情變了嗎?我可以告訴你,沒有,從來沒有。”

這番話下來,杳淵若有所思地望著他,笑了笑。

“那你為什麽不問我?不問我關於她的現狀什麽的……”

站在自家門前,思仲伸手正欲推門,然而手按上了門扉,動作卻滯住了:“界神大人,你今天為了什麽來找我?”

思仲擡頭望望天,“天氣不錯,四鈴獸大概都各在其位。笠光想念他家白寧想念得不行,白寧也少有音訊的……你不是為了四鈴獸的事情吧?”

“四鈴獸?”杳淵訥訥地重覆,笑了笑,對上思仲的視線。

身邊清風蕩漾,兩人對視靜立,思仲手按門扉,杳淵垂手而立。

四鈴獸很稱職,比青葵當年期待的還要稱職。那年天空還原成了多年前一度的昏黃,四鈴獸都離開了主人。但失序的昏黃天空只持續了七日,之後晝夜重歸,四鈴獸引導的力量終於重入正軌。

了解真相的思仲失神頗久,冥界那分明的日夜……讓他覺得他的小凡好像還在一樣。

那時正顏與笠光落淚,因為他們親近的孩子離開家了,白寧與銀蒼跟在一個沈默的黑衣少年身後離去,留戀地揮手頻頻回望,卻走得義無反顧。那個黑衣少年眉眼間仿佛聚了萬年的陰霾,其沈重令正顏與笠光見了都覺透不過氣,可一種不知名的了解,讓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放手,讓白寧與銀蒼跟著他離開。

“進來吧。”思仲松手別過頭,轉身推門進了自家庭院,也不與杳淵謙讓什麽的,甚至沒有請杳淵先進。杳淵也沒覺得有何不妥,好像很習慣似的。

如果青葵在,就會覺得杳淵變了很多。那年杳淵還是個那樣孤傲而不可親近的神秘女子,今日卻尋常得仿佛鄰家婦人。

——至少在不知她真實身份的人眼裏。

但青葵大概不會知道,正是她,讓冷漠多年的杳淵又漸漸生出了幾許人氣,生出了凡人似的心。

“這樣可以了麽?”思仲將杳淵帶進家裏,淡淡地請坐、奉茶,神情平靜,就像對待尋常訪客似的,沒有更多的不同。此刻他坐在她的對面。“你想說什麽就說吧。”

……哪怕是告訴我,小凡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杳淵單手捧著小巧的深碧色茶杯,霧白的蒸汽裊裊地氤氳模糊在她的面前。

深知此刻坐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尋常人,是界神,是大概可以決定他的小凡的命運的人。

杳淵開口:“前幾天,我探望過她。”以什麽形式探望的,你就暫時不要管了……“她別的什麽都沒問,就問了兩個問題。”

“什麽?”還沒意識到之前,思仲就已經脫口而出了。

杳淵暗暗吃驚——原本見他那樣少年老成,淡若止水,還以為他無論怎樣都不會沖動了,現在才發現她想錯了,並且確認了青葵以前曾告訴過她的,“思仲有時,是會發瘋的”。

“她問,‘思仲還在家嗎?’我說在。”

久久的停頓,杳淵端詳著思仲的神色。

思仲沈默片刻,“然後呢?”

“她又問,‘思仲還會想起我嗎?’我說會。”

思仲嘆了口氣,啜飲熱茶。不知是松了口氣還是怎麽地,又或者是某根神經忽然搭錯了,思仲哈哈大笑。

“你怎麽知道我會。”

“難道你不會?”杳淵的眼裏閃著異樣的,辨不清的光。

“會。”陶瓷茶杯重重地頓在桌面。

杳淵一笑,抽出袖中深藏多時的紙卷,輕輕地擱在桌面,打量了片刻,終於舍得將紅綢系緊的紙卷推向思仲。“如果不會,這個就用不著給你了。”

思仲沒有馬上接,眼睛卻沒有片刻離開過紙卷。杳淵能看出來,思仲在強按沖動。

“這是什麽?”

“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杳淵誘他,“瓏息給你的。”

思仲伸手,欠身拈過紙卷。輕盈而溫暖,仿佛帶有自己的體溫。

拿過之後,思仲擡頭看杳淵:“你打開過了?”

“沒有!”杳淵沮喪地搖頭,“打不開!不過,我也不是非要打開才知道裏面是什麽。”

“那我不想當著你的面打開。”思仲坐而不動,說得很直接。

“為什麽?”杳淵略帶醋意。

“我怕我會發神經。”

杳淵噗嗤一笑。看思仲直白嚴肅,不是玩笑。

“沒事的,你打開先別看就行,我很想看你怎麽打開。”杳淵托腮,像是個閑得發慌的少女,正在努力找樂子。“除了暴力,我可什麽辦法都試過了。不怕你知道。”

“嘖。”思仲搖搖頭笑起來,原來界神也是個好奇心重的主兒。他手握紙卷拿到面前,微微垂眼,“小凡,我在這裏。”

紅綢應聲而散。

思仲擡眼望杳淵。

“真肉麻得可以啊。”杳淵搔頭,聲音居然頗是動情,忽而露出孩子般尷尬的笑,端起桌上的熱茶一飲而盡。

她起身時,思仲瞥見,杳淵雖口上是那樣說,卻隱約紅了眼眶。

“挺羨慕你的。”杳淵轉身不讓思仲看見自己的臉,竭力說得輕松,“挺羨慕……我走了,別送。”

“……不送。”

待杳淵闔門離去,思仲望著門,忽然笑起來。

“呵,

“哈哈。

“哈哈哈哈……”

思仲吾親:

嗨!

哈哈哈!(思仲一定摸不著頭緒吧,青葵一邊想一邊大聲傻笑,咬著筆桿子,她思索了片刻,將筆吸飽了墨,繼續下書。)

不開玩笑了。(青葵放肆而含義覆雜地大聲傻笑過後,漸漸低落下來。能寫信回家啊!青葵先是很高興的,但壓抑一日的情緒也隨之喚醒,青葵很快就覺得,自己的嘴角慢慢無力,笑得實在太辛酸了。)

我是煉青葵,真的,是本尊哦!不是像諸位督道前輩留在肅宅的魂像那樣。雖然,嗯,我是只能以煉蘇青葵瓏息的身份給你寫信啦。

但是,別急,思仲,親親思仲,別為我遲遲不入正題而著急哦。既然這封信能平安地傳達到你的手上,我肯定是平安無事的。

真的。

小凡知道你一定很掛念我的。我很愛你思仲,你是我的光。

思仲,我知道對你來說,快一百年過去了,或者已經過去很久了?我不知道這封信何時才能遞到你的手上,不過希望沒有差得太久。

一百年太長太長,如果換成必須經歷這個百年的人是我,我將不知道我該如何度過。並且會一想到就恐懼,心像是被緊緊抓住一樣,緊得就像被掐住脖子那樣心懸。同樣地,想到在經歷這個百年的人是你,我也覺得抓心地難受,真想別開臉不去面對,一覺睡過去,不去想,可是,不可能呀。我很清醒,而且,熬過了一天。

此等難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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