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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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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葵三十九年,開春。

三十七歲這一年,懷著身孕的青葵偶遇了徐百夫,在冥界。徐百夫以亡者的身份與青葵打了招呼。以日後參加青葵的葬禮為交換,青葵將徐百夫送回人間。徐百夫答應了這個條件,卻以為這只是青葵送他還陽的一個借口。

光葵四十年,後半年。

樾自從遇見青葵後第一次到她家裏探望,見到懷孕的青葵,小心地摸摸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心裏百感交集。

青葵勸樾回家。

樾沈默不語。

光葵四十年,後半年的又一天。

已經臨近生產的青葵沖進樾——吟默在邊協的私人辦公室,沒有註意旁邊的人。

青葵推開房門,緊沖幾步,踉踉蹌蹌幾乎摔倒在樾的跟前,披頭散發,極盡狼狽崩潰的邊緣,樾嚇了一跳,連忙從座位上起身,及時地沖到青葵身邊攙起了她——青葵此時已有很明顯的身孕了!

“樾!我要怎麽回答我兒子的問題?”青葵失聲哭道,聲調尖利,“他將來有一天會問我,為什麽家沒有冥界重要……我該怎麽回答,我該怎麽回答我兒子?!”她悲哀地嗚咽,不顧樾身邊的另一個人到底是誰,所以不知道在樾的身邊,偶然在此的譚序被她驚得臉色煞白,不敢說話。

“他問我,家和冥界到底哪個重要,我要怎麽回答?!樾啊——”

樾極力攙著她不讓她坐到地上,好不容易才半拖半抱地將青葵拉到椅子旁邊,可是青葵不肯坐下,怎麽都不肯坐下。樾自己坐到椅子上,然後不由分說地將青葵拽到自己腿上坐好,雙臂緊緊地環住她不讓她掙紮。

青葵悲傷的哀鳴在整個狹小的辦公室中回蕩,樾卻覺得這個聲音仿佛回蕩在一個寬闊的禮堂,嗡嗡轟鳴回響,幾乎要將人的心和魂魄都震碎……痛徹心扉的質問,肝腸寸斷。

“青葵,你兒子的問題,我來回答!”樾抱緊青葵搖晃,可青葵打斷她,劇烈地發抖哭喊失控,“他不原諒我,我看到他不原諒我,六歲,十歲,十二歲……他不原諒我,他都不原諒我……姐姐——!”

“青葵,斕兒的問題,我來替你回答。”樾只是堅定有力地重覆再重覆,直到青葵淚眼朦朧地望著她,似乎終於聽見了她說話。

青葵抽噎著,深深地吸了口氣,任由樾將自己攬入懷中,拍著後背緊緊擁抱。“他問我,為什麽是我,為什麽非我不可,為什麽不能讓其他人去,為什麽只有我去,為什麽要我去!……樾……”她的聲音忽然拔高,尖利悲愴,忽而又軟下來,“……他問我為什麽不要他,我說我沒有不要他,可他哭著一直問,一直問……樾……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洞徹我一切過去與未來的人,你是世界上唯一一個知道我從哪裏來將去哪裏的人啊。”

“所以,斕兒的問題,我來替你回答。”樾再度重覆,誠摯堅定。

“思仲不行……不要說我不能說,假設我告訴他這些,他會瘋得比我還厲害……樾,你是唯一一個我能說的人了……也只有你,聽到這種消息不會有徹骨的傷心徹骨的瘋狂……因為你本來就是我要去的地方的人啊……”青葵喃喃的聲音已經近乎耳語,忽然擡頭,咬著嘴唇緊緊地捂著肚子縮緊身體,似乎極痛。

“斕兒,不要踢你母親,你母親身不由己,你母親很愛你!”樾將手覆在青葵腹上,青葵大汗淋漓,幾乎虛脫地將頭倚靠在樾的肩上,整個人的重量都落給了樾,然而腹痛卻似乎剎那間緩解,樾仍道,“斕兒……你母親很痛,你能不能靜一小會兒……”

青葵伏在樾的身上嗚嗚地哭,這種脆弱的失控與發洩,她一輩子將只有這一次。唯一的一次。

譚序猶猶豫豫地很緊張地叫了青葵的名字,青葵這才註意到譚序在,沒什麽表情地望了他一眼,語氣平淡地輕聲打了個招呼,“譚序。”

譚序猶猶豫豫地走過來,他其實很緊張也很害怕。他從未見過青葵的失態,青葵崩潰的樣子對他來說完全無法想象,僅僅看見她如此脆弱的樣子,他都已經害怕得仿佛世界將會崩潰——她可是青葵呀!她也……

他小心地低下頭,望著她用很輕的聲音問,似乎怕驚動了什麽:“青葵……?你怎麽了?”

青葵眼神空洞地望了他一會兒,搖了搖頭,落下一串淚珠。“沒事……被自己的兒子問,我為什麽不要他……這個問題我實在是回答不了……”

“……”譚序楞住了,半天才轉向樾,奇怪地用口型問她:“兒子?”

青葵分明沒有看見,但是她卻回答了兩個字,和樾異口同聲:“……未來。”

譚序心底一寒。她們兩個又觸碰了一個他不敢去看的領域,問都不敢問的領域。作為邊協,他也有他的不敢。

光葵四十二年,年初的一天。

“餵餵,幹嘛去幹嘛去呀?”柯鵬抱著兩歲大的兒子經過臥室門口,瞥見青葵正在衣櫥裏翻來找去,似乎要換衣服出門。

“去一下辦公室啦,然後去找辭涼。”青葵徑直換了件薄外套,躲著柯鵬的視線。不過他也沒發現,因為斕兒正因為什麽事情鬧別扭,扯著嗓子哭鬧不休。

柯鵬的註意力都在斕兒身上了,也沒註意青葵到底說了什麽,斕兒在他懷裏不安分地扭來扭去,揮舞著小手,小腳亂蹬,柯鵬很擔心他會摔到地上,忙著把他抱緊走來走去地哄著。

青葵收拾好後追上不停走動的柯鵬,摸摸斕兒細軟的頭發,微微笑:“吶,斕兒,我要出去了哦。”

小家夥正在發脾氣,根本不肯理她。柯鵬又試著哄兒子,抓住斕兒的小手朝青葵揮:“來,跟媽媽說,再——見——”

“不說!”斕兒氣哼哼地別過頭,轉臉就把眼淚蹭在柯鵬身上。

青葵與柯鵬對視,無可奈何地一起呵呵笑出來。

“那飛飛,我出門了。”青葵將手放在門鎖上,回頭。

“嗯,註意安全哈。”柯鵬扯著嗓子叫,蓋過斕兒抗議母親出門的嚎哭。

“嗯。走了。”青葵伸手夠著兒子的頭頂,又摸了摸他。

對不起啊飛飛,我沒辦法註意安全了,這次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

青葵合上第二層防盜門,直到聽見鎖頭輕輕一響。順著樓梯下了幾級,她回過頭,望望對門的兩家門上貼的艷紅福字,終於還是收回視線,平靜地下樓去了。

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青葵最後一次離開家,小家夥不肯說再見。

稍晚時分,青葵在現世見辭涼,始終低垂著眼。

“辭涼,真對不起,我也不想將如此不堪的事情托付給你,托付給你們邊協……”此時青葵將滿四十一歲,辭涼也已經四十二歲了。兩位昔日好友皆已為人-妻-為人母。辭涼的家眷,果如她少女時代所言,都是邊識,她有兩個可愛的小男孩,她的孩子也在一個寬松的環境中自由成長。現在正是青葵做下最終決定的一刻,潛意識裏知道,這一次去下界接替前輩們在上合的值班,將有去無回。

這種潛意識外化為表象,讓她今早在家中已與丈夫、兒子平靜訣別。

青葵平生最討厭寫的就是遺書,然而近日她不得寫了一封又一封。一一交代給摯友摯愛,給年幼的兒子留下數十封短信,直到他年滿十八歲,一年一封,此後便在關鍵的年份仍能收到。

“但是我的家人都是普通人,我的丈夫……你也知道嘛,對不。認識那麽久了。我只是覺得……我若忽然猝死,柯鵬他一定會徹查的,但是我的死因……一定非常異常,所以——其實我想說的已經寫在這封信裏——到時候,想請邊協替我圓場,做出一個在常理之內的結論,即使你們知道不是也好……你們懂的。這很重要。”

辭涼長期作為邊協成員,意志早已堅韌於常人,她在邊協中也早已是位大梁般的人物,並且沒有人會將她的成就歸功於年近七十五歲的她的徐伯。

“葵……你放心吧,這個托付我們一定會完美地做到的。雖然,我不想相信你會走。你二十年前就已經很厲害了……”

青葵溫柔地笑了,凝望著摯友的臉,“我又不是沒出過事故。你看我在你面前出現的相貌,不就永遠停在十九歲了嗎?……咳,算了,我們不討論那些了。”青葵無法再註視著辭涼的眼睛。再看下去,她們都會哭的。“反正到時候……我在那邊的家人應該會送我回來……那些人的名字你也都知道,說不定還會有另外兩位督道……淅蔚和正顏。”

兩個人都靜了好久,辭涼正要開口時,青葵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麽,連忙對她說:“涼,我不去見其他人了,見了我就走不了了,下界不能再等……你替我轉達一聲吧,告訴他們好朋友始終都是好朋友,不論見不見面。我從來都將他們記在心間,直到我的最後。涼,但是我只能見你一個了。”

譚序,現在已經年近六旬了吧。雖然駐地不同,但還不時見到。還有鴻傑……許許多多,留在人間的人。

我真的不去見了,見了,就走不了了。

原諒我吧,下次……已經沒有下次了,這次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再見再見。

……再見……再見。

光葵四十二年,年初的又一天。

徐百夫踐行了他兩年前對青葵的承諾,辭涼則是心甘情願地接受了青葵的拜托。

青葵過世後在現世的一切事務,都是以辭涼徐百夫為首的邊協成員幫助安排的,一切計劃都順利進行,就連運氣這種不可確定的東西都被天衣無縫地安排進了計劃裏。辭涼總是覺得,這是她能為青葵做的,答應她的,最後一件事了。當然——除了繼續當斕兒的幹媽,看顧他長大。

在導演整出必不可少的戲的時候,每一個環節辭涼都安插了邊協成員在其中暗地周旋。所有人都與辭涼或青葵交情不淺。下界,青葵的家人隱沒著身形守護左右。每個環節都有青葵和辭涼的摯交盡心盡力地為青葵掩蓋著她的真實死因,包括在她被“發現”後就地急救過程中,以及最後楊柯鵬終於選擇聯系邊協的生研所協助探查……

柯鵬選擇生研所而不選擇自己所供職的聯大機構,還是因為青葵早年與邊協關系密切且從來不避諱柯鵬。更何況柯鵬知道辭涼與生研所的密切關系,更知道二十年來辭涼和青葵親甚姐妹的友誼……雖然青葵相信柯鵬一定不知道生研所的真實屬性,但其實青葵奇異這麽多年,他們既是同桌又是同事,最後還成為夫妻,再加上青葵總是有意無意地提及一些奇聞趣事,不知是不是想讓他有心理準備……(不論是在柯鵬生前還是死後。)柯鵬心裏早就有所感覺了。

他們將青葵的遺身停放在某個實驗室中。按照正規程序所需要走的時間一步一步地做著。七十餘歲的徐百夫與四十出頭的辭涼,同淅蔚、笠光與思仲相伴與青葵左右,按調查所需要的時間留在實驗室中,只為青葵私密地守靈。徹夜。

青葵曾告訴辭涼盡量讓葬禮從簡,不要操勞大家,但辭涼卻還是想為她守靈,還是想。

初將青葵的遺身放置完畢,思仲曾對辭涼與徐百夫道:“總算走到這一步了……辛苦你們了……請先去休息一下吧……接下來的事情,還得仰賴你們。”

但辭涼卻用微弱的聲音表示:“我們想留下,可以嗎?”她知道,他們之於青葵,乃是家人。

“當然可以……但是她其實不在這裏,她的魂魄散在下界了……”思仲輕輕地說。

辭涼與徐百夫都說:“我們知道。”仍是堅持留下陪伴。

青葵的遺身靜臥於床,白色的罩單只是蓋至下巴,讓她看上去像只是睡了,然而透過大家各自的視野,大家都能看出她再無生氣……

思仲坐在她的身側,久久地凝望著她。大家都極靜,有些人看著她,有些人沒有。沒有人流淚,大家都以各自的方式接受了這個事實。思仲忽然伸手摸了摸青葵冰冷的臉頰,靜靜道:“這個孩子和我相伴最久,有三十多年,但是以後還是不能和她在一起了……”

思仲話音剛落,一向堅毅的辭涼忽然再也忍不住,哭倒在徐百夫懷裏。思仲一句簡單的話將她無數的忍耐一舉擊潰,徐百夫的眼睛也濕潤了,他忍不住道:“我剛認識她那會兒,我們總是針鋒相對,而且還是很有禮貌的針鋒相對!”這段回憶讓他忍不住泛起一絲微笑,思仲也跟著笑了起來……這是他最希望看到的事情了。

以後有人想起青葵,都能笑著想起她。

微笑著想起曾經與她共度的日子。

淅蔚與笠光都默默地,直到笠光抿了抿嘴,低低道:“我真的很舍不得她。”

他的語氣很淡,但讓所有人的心都為之徹骨疼痛……他與王都在這裏,下界的事務,都交給下界的下一位大督道,栩正顏了。

“還有她在當時學士論文答辯的時候?我一時興起要去聽,故意凈提尖銳問題……”

辭涼忽然擡頭,含淚笑道:“哦!她出了考場馬上給我打電話,她嚷嚷說,涼啊!這只是大學畢業的答辯誒,你家那位怎麽會在的?!有沒搞錯,我的論題跟他的領域有很大關系咩?為什麽他要旁聽!!還凈問些我一些怪問題!那些破問題都是我在準備的時候祈禱老師不要問到的最尖銳最角落的問題啊!夠嗆,他問了兩個之後我就覺得不妙,他怎麽搞的!一定會把我擔心的問題全部都問出來!!然後他真的全部都問了!”

“呵呵,可是她答得實在是精彩,我其實沒有期待一個那個學歷的學生能想到那麽深入,更別說很好地回答那些問題……不論他是誰。誰知她還是特意準備過的……答辯組沒有討論就一致給她過了……”

“結果你當著她的面才說‘嗯,還不錯’,把她嚇個半死呢……你那時幹嘛不告訴她呢。”

“她只是個年輕人!”

光葵四十二年,年初的再一天。

青葵的葬禮上,各方來賓分列數隊,最奇特的兩隊,當屬一身素服獨成一群的邊協成員,與堅持要穿下界衣袍現身出席的家人們。各行各業的人都聚在一起,讓無數人驚嘆青葵生前交友之廣……甚至有很多人,柯鵬想破頭也不可能會知道,青葵到底是怎麽交上朋友的。

就連那幫穿黑袍白袍的戲劇演員……

沒錯,在場的所有人,除了邊協成員之外,都以為下界的他們一定是演員……

光葵四十四年。

在青葵離世兩年之後,楊柯鵬隱隱約約感覺到這些事情中不無聯系。

每年都能收到一封青葵的信,但沒有郵戳,不知來歷。柯鵬問過他懷疑的所有人,問不到結果……問題是,他雖懷疑他們,卻也相信,他們沒有說謊……

為什麽?平睿,栩奶奶,幻兒,青葵執意生下斕兒……青葵,你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就已經想告訴你,即使半輩子的信仰全部顛覆,但我只要我最重要的東西永遠不變,那就是,你在我身邊。

顛覆?去它們的吧!去它們的吧,去……它們……的……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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