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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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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明亮,上合的竹林浸透光芒,蒼翠浩蕩。冥河源頭氤氳著終年不散的霧氣,乳白色泛著熠熠的微光。

樾和棕杳不約而同地扭頭望,這方景色是很美的,如果不去想上合之後住著誰、又是誰為了這方景色到底付出了什麽。

這時樾楞了楞。淺灘上,靠近最低水位線的地方,一艘木船穩穩地停泊著,倒像是無意中擱了淺。一抹黑影就棲息在船頭雕像上,樾知道船頭雕像是一只渡鴉,因此那抹黑影大概是正站在那渡鴉的頭頂上。

樾偏了偏頭,黑影如一滴墨汁入水,在朦朧的白霧中緩緩地晃動、洇開。樾滯住,黑影也滯住,恍惚中樾明白了,牽著棕杳慢慢地走過去。

船頭處,黑色渡鴉歪著頭,憂郁地望過來。

“哎呀,是玄淵!”棕杳也驚喜地叫開了,拉著樾的手直晃,“樾大人,是玄淵誒!”

“知道了知道了。”樾比棕杳穩重得多。

與棕杳不同的是,看見她們,淵並沒有顯出高興的樣子,仍然只是淡淡的,靜靜的,看著她們走過來,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

當然啦,樾並不感到很奇怪,畢竟……淵視作母親的人,剛剛逝世。

待到樾走到自己面前,淵默默無言,只謙恭地低了低頭,權當招呼。

敏銳如樾,卻一眼發現了異常:“淵!你不對勁!你太生疏。”

淵的眼裏閃過一絲驚異,隨後又以眼神淡淡苦笑。這才有點像淵。樾遲疑地伸手碰了碰淵的羽翼,然後說:“淵,你不能說話?”

神情中憂郁更深,淵低了頭,跳下船,轉身化了人形。

仍是俊朗少年,玄麗錦衣加身,只是眉頭微鎖,看得出乃長期未展。

淵點了點頭,權當回答樾剛才的問題,然後對小小的棕杳笑了笑,按按她的肩。

棕杳小臉滿是嚴肅,她擡頭:“玄淵,是界神不讓你開口,不讓你透露……”

淵伸手掩了她的口,雙眸毫無情緒地註視著她,棕杳點點頭,掙開淵的手:“——不讓你透露一切,即使是與往事與未來毫不相關的一切,她這是要……囚禁你!”

淵點頭,微微地漾起無奈的笑意。

棕杳恍然明了:“我知道了玄淵,界神的意思是……汝主已逝,汝亦當從此緘默如死。”

淵嘆口氣,繼續點頭。

“要你像其他亡主的法鈴一樣緘默,卻不讓你像它們一樣隨主而逝……玄淵,你很辛苦呢。”棕杳不忍地撲進淵的懷裏,給了他一個溫暖的擁抱。但淵卻沒有棕杳所表現的那樣哀傷,也許只是含而不露,淵環著她的肩,擡頭望向一旁的樾。

樾聳聳肩,翻了個白眼攤攤手,“你變得這麽成熟穩重,我還真是不習慣。”

淵終於無聲地笑出來。

“這樣很討厭。”樾說著,把棕杳拉開,不懷好意地打量了淵一會兒,突然伸手,用指節往他腦袋上狠狠一敲。“你還是說話吧,我管杳淵讓不讓呢!”

“啊!”反而是棕杳驚得叫了一聲,連忙上前看看淵有沒有事。淵兩手捂著頭哀怨地瞄樾,整一個哭笑不得,仿佛連日的陰郁都被樾一家夥打散,此刻淵雖然腦袋疼,卻突然感覺一直壓在心頭的陰霾居然散開不少。果然還是好喜歡樾,即便身份懸殊,可樾好像不在乎,那——淵也就假裝無視。

“樾大人!你不用打這麽重吧!”淵捂著頭,太久沒說話嗓音有些沙啞,“好久沒見你還跟以前一個德性——好痛啊!”

棕杳聽見淵開口說話,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

“哼哼,我是不會變的。”樾笑嘻嘻地上前拉開淵的手,往他頭頂看,口吻幸災樂禍:“喲,腫了好大一個包哦……”

“真的?怎麽可能呢?”淵不相信地說,樾伸手摁他的痛處害他疼得呲牙咧嘴。“我只是個法鈴,居然會生腫包啊?”

“哈哈哈,當然是騙你的。”樾興高采烈地替他揉,“活該被打,說,你這段時間都上哪兒去了,不會一直陰著個臉故意躲開所有人吧?”

“不,樾大人。”淵輕輕地格開樾的手,一瞬間又有些陰郁趁機攀上他的眉梢,“即使是你解開我的囚禁,我也還是不能說。放棄吧,我無意違背界神的旨意。”

“好了啦,不說就不說。”樾也沒有生氣,仍然笑笑的,伸手親昵地揉亂他的頭發,“那你願意偶爾來我家麽?——我不知道你這些日子以來都住在哪裏。”

“我——”淵別開眼,“有時候在楊幻和思仲身邊,有時候……在他們家屋頂。”

樾扁了眼睛,不由分說地攥緊他的袖子:“來我家住。我隨便你喜歡呆在幻兒和思仲身邊,但是只要你想躲上他們家屋頂,你就給我回家來,你不是沒有家的人,聽到沒有。”

令樾驚訝的是,淵茫然地註視了她片刻,竟然說好,然後低下頭,溫順得像個無助的小孩子。

淵的囚禁被解開……但杳淵並沒有找他麻煩,大概是因為替他解禁的是樾吧。但淵很守規矩,杳淵不讓他說的事他就不說,亦是太平無事。

於是,淵在樾與棕杳身邊住下,不時回到幻兒與思仲的身邊,知道這樣能給他們以慰藉。在幻兒與思仲身邊時,他從來都不曾啼鳴,讓他們都以為他是自從主人逝世,便已從此失聲。在樾家裏時,他也沈默,話不多,靜靜地看守著一些他不願守住的秘密,這樣一守,竟是累月經年。

樾知道淵守著秘密,但樾從來沒有試圖窺視,讓淵為難。曈河回來兩年之後的某一天,一直郁郁寡歡的淵忽然露出釋然的笑,在樾家的花園裏朝著上合的方向俯身下拜,深深地叩了三次頭,說,謝下界。

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說什麽,樾問他,他只是含著笑說,我很高興。然後在他以為樾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抹著淚,喃喃地喊媽媽。

樾不知個中原委,卻忍不住沖上前去將淵抱個滿懷,說,可憐的淵,我也很想念青葵哪。

淵沒有尷尬也沒有生氣,朦朧地凝視著樾,兩個人居然就這樣相擁而泣,兩人俱是懷念,但樾不會知道,淵淚落的原因,畢竟與自己不同。因為是想念掛念,卻不是懷念,還因為,不能說。

直到又過八年後,那個忌日的翌日。

冰影還未回家,淵就已經拉著樾的手,嗚咽不止,說,樾大人……我的禁言令,終於到既定的解除之日了。

“怎麽了?”樾一邊安撫淵一邊擔心問,“為什麽是今天?淵!”

“因為……因為我媽媽回來的消息,終於可以說出來了!”

樾楞住,瞪著淵,她突然隱隱地明白了什麽,隨即竄起怒火,怒至極,反而出奇地平靜:“怎麽回事?”

淵顫抖著道出強忍十年的一切。從十多年前與樾在海灘上見面時說起,說出青葵生命盡頭的獻祭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說出杳淵計劃的始終。樾才終於知道,為何八年前的淵要言謝,那是因為杳淵終於讓淵的母親蘇醒;為何淵一直落落寡歡,始終走不出失去青葵的陰影,因為自始至終淵知道,青葵仍在世上某處,青葵本人的意願一直都沒有被聆聽,杳淵的一切計劃青葵都不知情,作為法鈴的淵也從來只能守口如瓶。

淵一直都知道這八年間母親的絕望與寂寞,知道母親心死若靜水。知道母親一直的掙紮與痛苦卻不能伸手相扶,甚至不能接觸母親,讓她知道自己依然掛念與存在……

本來淵明白自己該恨,可他其實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恨。無奈之際,茫然的他唯有沈默,無辜地看著周遭的世界。

淵抹幹淚水,旋身化為玄黑的大鳥,默默地對樾點了點頭,便展翅急切地朝上合飛去。他知道樾能明白他哽咽在喉的話語,不必說也罷。

樾半倚著門框,望著淵的身影漸漸消失成天邊的一個小黑點,很想跟隨,但卻沒有追上去。

在高高的天際盤旋俯瞰上合,現任冥王哀傷地扶碑喚名,冰影大人註視著又一任冥王,眼裏倒映著無數光陰。淵警告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準落淚,隨後終於深吸一口氣,俯身向下飛去。

母親的現身大概是為了冰影和現任冥王吧,那淵就在一旁看著。能看見母親,已經很好了。母親自魂散後第一次與過去碰面,他能在場,已經很滿足了。

冰影和冥王聽見他的到來,都與他打招呼。淵哀矜地點頭回禮,依舊沈默,靜靜地降落在他們身邊。

淵目睹冰影的驚訝,其實有些不解。但他其實想錯了,冰影的訝異不是出於對界神的敬畏,而是她還以為,杳淵要現身了,對她避而不見那麽多年的杳淵,怎麽會突然肯出現在她的面前。

隨後的謹敬,是因為冰影沒認出青葵。冰影當年已得知河神已然離開,此刻現身者並非杳淵,那便大概是新任的河神了?這位河神與她並無交情……大概也不認識她吧?難道,是“他”從他方派來的?那麽,執禮以對,總是不會錯的。

冰影可沒第一時間認出來,那竟是青葵。

望著母親那樣激動又急切地沖上前來擁抱冰影和冥王,淵看得滿心苦澀。媽媽……你總算可以與你朝思暮想的人見面了。

母親揮手喚他,他也很開心地撲進她的懷抱。就在母親站在上合之外的這短短片刻,淵終於不再是漂泊的幽魂,而是回到了母親的手上,恍惚中仿佛回到了過往的歲月。

雖然是短短的片刻,但淵很滿足。他知道自己不可能重新再跟在母親身邊,但還是緊緊地黏了母親好一會兒,甚至跟著母親進了他不該涉足的上合。當然,界神禮貌地請他離去,他也聽話地點點頭,親了親母親便毅然轉身,振翅飛去。

他怕自己最終難過得走不了,但他不知道,其實杳淵望著他離去時心裏同樣不忍,雖然杳淵一直不懂為何他倆情深至此,但至少,杳淵還是同情的,至少……同情一樣因此難過的青葵。

淵朝著樾的家悶頭猛飛,緊緊閉著眼睛卻不曾弄錯方向,淚水灑在高高的天空。

卯足了勁兒猛扇翅膀,居然還比冰影早到家。樾竟一直站在門口等待他,見他沒頭沒腦地紮過來,滿臉擔心的神色。

樾……竟然在門口等他。

淵甫一落地便化身少年,撲進好友的懷抱,哇哇大哭得像個孩子。

樾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只是哄著淵,悶悶地嘆氣再嘆氣。

待冰影滿臉訝異地匆匆回家,坐在客廳地板上和淵下棋的樾還沒等她說話,便擡頭徑直說:“冰影,你見到青葵了?”

“對!”冰影更吃驚,“你怎麽會知道?!”

樾淡淡一笑,隔著棋盤探過身,像個長輩似的,無可奈何地按了按淵的頭頂。淵鬧別扭的小孩一般別過頭,冰影隱約地瞥見滿臉淚痕闌幹。

冰影緩緩地走過來,也溫柔地按了按淵的腦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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