樾繼續在浩瀚的人間游蕩，偶爾遇上被亡者邪靈弄得烏煙瘴氣的地方，她就像早年曾經做過的那樣，順手打掃。但她現在學乖了，不再當著凡人的面，她發現，這個時代的人，已經往純粹理性的方向走得太遠，不再像過去那樣，可以輕易地相信她的所作所為。

像她這樣被認為身懷異能，太過詭異的人，是會受到主流人群的排斥的。不過樾也無意中發現，這些被排斥的無辜者自發成立了組織，在不為外人所知的組織中相依、相持。

樾離開故鄉後第一次，產生了想要交朋友的願望。

不過當然啦，除去森宕不在身邊的孤單無聊，好奇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她很好奇，現在誕生出來的凡人中，還有帶著特別力量的人麽？他們的力量，究竟能到什麽程度。

樾默默地觀察了這個叫做“邊協”的隱秘組織五年多，雖然摸清他們的力量對於她來說可忽略不提，然而他們的信念與手裏握有的奇妙技術讓她很感興趣，所以，樾仍然以一個捏造的身份加入了。她知道他們接收的成員需要滿足哪些條件，能照實滿足的條件她就照實提供，不能的，她就捏造，或者幹脆誠實地說，她無可奉告，但她很想加入。

奇的是，他們居然大度地接受了。不過據樾五年來的了解，並非因為他們自負不會出事，而是因為，他們很寬容。被各種炎涼坎坷傷害的人們，卻願意相信世界上還有善良與公平存在，願意信任他人，多奇特，卻也讓樾一下子就喜歡上了他們。

她知道他們會徹查她的背景，也盡量地捏造了一個與現在的普通凡人相符的身份。關於名字的部分，她猶豫了很久，寫下“默”，又遲疑了好長時間，她添上“吟”，吟默。姓氏她倒沒有想太久，本來寫了“曈河”打算做姓氏，可是想想又覺得太特別了很引人註目，最終只寫了個“河”，樾知道凡人姓“何”的很多，幹脆索性改成了何字。

就這樣，何吟默加入了邊協組織。

雖說因為她不合群的性格，樾輾轉過許多個不同的部門與分支機構，但樾卻依然喜歡邊協，也喜歡為他們做事。他們列為“棘手”的許多任務，樾都樂意攬下，因為對她這個上古遺民來說，那只不過是最最好玩的消遣。

樾去見冰旬的那一次，是她離故鄉最近的一次。在那之後，她又沒再回去過。那次耐不住去見冰旬還可以拿有事詢問當做理由，可是，後來的她又沒辦法給自己找到回去的借口了。

好在，供職邊協的日子實在是足夠有趣，這才讓她勉強可以排遣寂寞。

……唉，曈河啊，你看看我嘛，身處現代的我，居然還可以拿過去做監督者狩獵練出來的本事掙飯吃誒！曈河……你看吶。

真希望曈河可以看到啊，他那寵愛的孩子，有一天也混跡於覆雜的社會圈中，靠自己的本事像普通成年人一樣討生活，扮演得惟妙惟肖，並且還漸漸成為領域專精，受人仰視。

樾不再離開這片大地了，不用再像早年躲避動亂一樣避開這塊土地。她的肅家的下兩代家主都生活在這裏。樾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聽到她們執任督道的消息，等待著，命運安排她與她們見面。

幾年後，終於從慌亂的邪靈惡鬼口中聽說，第十二任督道上任了。

暌違四百餘年，肅家終於再度迎來它的繼承者。

樾默默地在邊協員工宿舍的一隅中咀嚼這個消息，欣慰地想，快了，她很快就可以和肅家的又一位家主見面了。

樾承認，她確實很依戀肅家啊。

關於這任新任督道的行事風格，很快就在亡者惡靈中傳得人盡皆知。關於新任督道的各種小道消息也傳得不亦樂乎，靠譜的不靠譜的都有，自相矛盾的也不在少數，比如在初期，這人剛剛上任不久之後，樾就聽說這人既心狠手辣不近人情，又溫柔悲憫善解人意，聽得樾笑得不行——這可能嗎？這兩方面的特質共存的人，是精神分裂吧……關於這人經手的某些事例，更是被添油加醋，不時天花亂墜。

不過這麽一來，樾也對她更為好奇，比以往更留心與她相關的消息。

並且身處邊協這樣的一個組織，聽見關於督道傳聞的機會，更是大為增加。

第十二任執任僅僅幾個月後，樾便發現，邊協註意到了，正在成立調查組，準備展開對督道的徹查。

更戲劇性的是，他們居然把樾分進了這個調查組。

見鬼了！樾馬上決意退出。開玩笑！我還用得著大費周章調查督道嗎？我已經對她了解得再清楚不過了！只要我開口，歷代肅家家主自然就會把關於她的一切資料都奉到我手上，只不過，我不願意這麽做罷了。這樣的調查，於我來說，是不敬。

……因為，她是我的家人啊。是曈河的後代，我……白露、森宕的後代。

而且，還有可能會成為杳淵——你們口中的冥界的管理者——的女兒。

不過也因為這次波折，樾註意到了一個年輕的女孩子，那個女孩子似乎很善良，性格也很好，而且對冥界充滿熱心與好奇，更對督道有毫不恐懼的好感。這樣的人還真不多見呢！樾因此也漸漸對這個名叫辭涼的女孩生起好感來，動了個前所未有的念頭——記住她吧，若將來她被提拔到邊協的另一個地方做領導，那我就去給她當手下。

調查確實進行著。後來，樾聽見了關於冥界的一些不好的風聲，再後來，她所屬的印川邊協的組長宣布，這任督道和另一位看得見亡魂的天賦者將與他們合作，協助處理最近一連串匪夷所思的事件。

樾一直默默的。組長發通告說督道與天賦者即將到訪印川邊協核心辦事處，請所有工作人員盡量到場會見的那次，樾躲在宿舍，沒有去。她和督道的見面應該是單獨的，至少不是在一窩蜂裏。若是在大堆人群中匆匆一瞥，那還不如不見。

此後，凡是督道出入辦事處，樾幾乎都很巧地沒有跟她遇上，不過樾也不急，因為不論遲早，她們總歸都還是會相見的。而且，反正樾不能與她建立太親密的感情，這樣到將來分別時，會格外傷痛。

不過樾沒料到的是，直到冥界辦了歸亡節，又直到邊協驟然失去督道的音訊，她們居然都沒能見面。

邊協傳聞督道已去世，哀傷籠罩，消息傳得令樾都半疑半信，但最後，她還是用一點說服了自己——若督道真的去世，很明顯，她會知道的。

再後來，樾聽說，早年督道一族給雅闕的承諾，在這任年輕督道的手上實現了。甚至還聽說完成得相當圓滿，樾大吃一驚。那個承諾在她看來異樣艱巨，她覺得，若是有鐸驛那樣強大的督道也許能完成得“圓滿”的程度，可凡人一代代落入平凡，如今的人要想承擔起那樣的責任，僅憑被那樣大為削弱的力量，幾乎是不可能的吧。更何況，雖說這代督道是杳淵孕育的初靈，可杳淵並沒有在這時就對她另眼相待，她的力量不可能超過天賦者的平均水準太多，可她仍然令紫荊都遺民滿意地完成了托付，樾不免對她刮目相看起來。

畢竟，給她出難題的，可是雅闕——杳淵承認的、失落於人世的女兒啊。

樾開始覺得，這個人做神心的繼承人，也許還不錯。

可是轉念又一想，可惜啊，若被逼去做了神心的繼承人，那這個人就太可憐了。

果然，跟杳淵和神心沾上太過密切關系的人，最終都挺不幸的。看看神心，看看雅闕，作了杳淵的女兒，總是格外地坎坷艱難。

樾想起虛弱的冰影和消失的曈河來了，想起了這麽多年的悲苦淒涼，風風雨雨。她們兩個，毀了樾曾經幸福和睦的家，幾乎是毀了樾最珍視的一切啊。

後來，樾非常驚訝地發現，她喜歡的這個叫辭涼的女孩，居然跟督道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難道樾真的看對人了麽？樾對她們的感覺，更微妙了。

——這督道也喜歡樾喜歡的人誒！樾覺得好高興！

不過，幾年後，這個孩子卻越洋出國去了，以學術交換生的身份。樾撓頭煩惱，最後還是決定留在譚序的組裏，反正她也挺喜歡譚序這個領導者的，譚序給了她很多在別人組裏沒有的寬容呢。

不過當數年後辭涼穩定下來，赴省分部任職時，樾並未猶豫多久便跟著她一起去了。

雖然樾盡量做得不明顯，但辭涼還是有種感覺——吟默似乎是追隨著她而來的。

盡管不明白為什麽，但辭涼原先也對吟默頗為好奇，因為除了知道她的姓名，其他幾乎一概不知，非常神秘。別人都說吟默性格不好，但辭涼卻覺得吟默除了人比較內向，其他方面其實都不像別人說的那麽糟糕。呃，不過，吟默確實太內向了啊！所以辭涼連這個手下通常在想什麽都不知道，而且兩人之間也常常禮貌得過分，辭涼總覺得她們倆的私人對話不痛不癢的……

做了吟默的上司，辭涼終於有權調閱吟默的檔案了，但她瀏覽一遍卻看不出有啥特別，而且——

“組長！”辭涼撥電話回印川分部找譚序，開口仍是習慣性地喊他組長，“以前在你那裏，何吟默的人事檔案就是那樣的嗎？”

譚序莫名其妙：“哪樣的？”

“年齡籍貫背景什麽的全部空白？！”

“對啊。是這樣。”譚序很淡定。

“加入我們邊協前所有資料查不到？！”

譚序在電話那頭失笑：“是呀辭涼。可你到底在吃驚什麽呀，這樣的人事檔案雖然不大尋常，可也能接受吧。況且你過去都跟吟默在一個部門裏共事多少年了。”

“……”辭涼抱著話筒倒是也啞口無言，譚序說得對，雖然不尋常，可是也能接受，既然上頭都已經認可了何吟默，殘缺的人事檔案不論是出於什麽原因，也必定是上頭允許的。而且，是啊，已經跟吟默共事多少年了。辭涼想，至於吟默她一直不變的相貌，也大概是她的特別能力之一吧。

“呃……好吧，組長謝謝哈！”辭涼不自覺地微笑起來。

“不謝，辭涼。”譚序聲音和藹，辭涼幾乎能想象得出他說話時的神情。

森宕這一世還沒有那麽快結束，樾雖是身在辭涼的組裏，但也並不欲與她過分深交，遠遠地呆著，樾覺得很舒服，也心滿意足。畢竟辭涼在樾的眼裏，仍然是遺憾的、短命的人類。遠遠地能感受到她的美好，將來分開的時候不至於過分傷心，這樣就可以了。

省分部裏有趣的任務會比較多些，樾仍然做著一名小小的職員，除了申請有趣的任務時分外積極，其他一切都不感興趣。她知道辭涼雖然不免擔心，但還是會把棘手任務交給她，而且不會問太多。她覺得這樣很好。

她一直沒有見到肅家家主，無論是第十代還是第九代，都沒有見到。因為她相信終會見面，也漸漸地淡忘了這件事，不總是讓它堵在心裏，如果命運最終都沒安排見面，那也算了。

她的生活已不再像曈河最初過世的那些年一樣空虛了，至少現在的樾，有爾相隨，有邊協的任務可以娛樂，實在沒事的時候，可以去偷偷探望轉世的森宕，可以在宿舍裏上網，花很多很多的時間想念曈河，想念過去。

不過……當樾與第九代不期而遇時，她卻表現得令自己都沒有料到。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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