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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番外:唐安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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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番外:唐安妮

河南林縣有條大名鼎鼎的紅旗渠, 號稱人工天河,世界第八大奇跡。

10萬社員,歷經十年, 僅憑最原始的勞動工具, 在太行山的懸崖峭壁間, 硬生生地摳出一條大渠,把山西的滾滾河水引入到河南林縣。

唐安妮第一次聽說這件事時,脫口而出:“居然放這麽大的衛星。”

放衛星是她在跟著伯伯唐永剛學習中國的文化知識時學到的新詞。通過這些學習,她知道了她的祖國在社會主義建設過程中, 因為急於求成而犯下的悲慘錯誤。

這些不是已經被糾正了嗎?為什麽到了80年代還要拿出來宣傳?難道非得在錯誤的泥潭裏越陷越深嗎?

沒想到伯伯卻滿臉嚴肅地看著她,認真地強調:“這不是放衛星, 這是事實, 是偉大的社員同志們共同創造的奇跡。”

唐安妮感覺不可思議。她認為伯伯是一位很睿智志的長輩, 從來都冷靜而理智, 不至於被人幾句口號一喊,就稀裏糊塗地跟著熱血上頭。

紅旗渠怎麽可能是真的?她學了這麽長時間,她知道自己的祖國究竟有多貧窮。別說是剛經歷了自然災害的1960年了, 即便到了1980年,國家依然捉襟見肘。

10年的時間修渠, 10萬民工勞動,別說修渠所需要的材料,光是他們的工錢,就足夠讓地方財政破產。那麽窮的一個縣, 一年財政收入能有多少?指望天上掉餡餅, 來支撐這個宏大的水利工程的開銷嗎?

雖然大家都說她不聰明, 但唐安妮自認有腦袋, 如此顯而易見的漏洞, 她怎麽可能視而不見,被人雲亦雲忽悠了?

伯伯聽她說完了反駁的理由,認真地點點頭:“這如果是在美國或者任何一個資本主義國家,肯定沒辦法實現。”

唐安妮接受不了。

她出生在美國,雖然家中父母和傭人都說中文,關起門來,院子裏的世界好像還是那個古老的國度一樣。可只要打開院子門,都不用走進學校,她就知道自己在另外一個國度。

她的父母稱之為異國他鄉,而她卻沒辦法只將自己當成客人。她生於斯長於斯,她接受的是這個國家的教育,她感受著這個國家的發達與先進。即便她對這個國家感情覆雜,她也沒辦法否認它的強大。

況且,她一直享受著她的強大。如果不是在美國,她父親又怎麽能掙到這麽多錢?她又如何能享受這樣優渥的生活?

用中國話來講,就是人不能端起碗吃肉放下碗罵娘。

如果如此發達而先進的美國都沒有辦法做到的事,那古老而落後的中國更加不可能。

她沒去過中國,可是按照哥哥的描述,那片土地比一個世紀前的美國還要落後。即便是在首都,到處都是破破爛爛,根本沒什麽能看進眼的東西。

就連在中國生活了半個多世紀的伯伯自己,也承認國家還很落後,急需發展。

沒理由落後的能打敗先進的,這不符合社會發展的規律。

伯伯笑著說她:“制度上的先進不會一下子體現出來,就好像新生的樹苗,它總要時間茁壯成長。社會主義的優越性,會一步步展現出來,紅旗渠只是其中之一。你說的工錢問題,我們國家農村的基層組織是公社,像挖水渠做堤壩這些工藝性質的大工程,靠的是自籌。沒有工錢,社員自帶幹糧、鹹菜和勞動工具上工地幹活,不算工錢,只計算工分,等回生產隊再分配。”

唐安妮努力理解伯伯的話,待到理清其中的邏輯之後,她瞪大了眼睛:“那不是占了生產隊的便宜嗎?他們出去做工了,又沒在生產隊從事勞動生產,怎麽可能會產生經濟效應?”

整整10年時間啊,10萬勞動力,生產隊那些沒出工的人,實際上是被剝削了。難道他們不反抗嗎?紅色中國不是哪兒有剝削哪兒就有反抗嗎?

唐永剛啞然失笑:“剝削,是剝削者對被剝削者的掠奪。可水渠建好了,造福的是整個林縣的百姓,尤其是農業灌溉。有了水,莊稼才能長得好,人民才能吃飽肚子。他們是為自己努力,為整個家鄉的老百姓做工,又怎麽算剝削呢?這是全民工程。”

唐安妮眨著大大的眼睛,還是沒辦法理解。

她的伯伯想了想,給她舉例子:“新中國第1個5年計劃實行的時候,全民都投入到社會主義改造和工業發展的熱潮中去。當時,大家都主動加班加點工作。誰也不提加班工資,加班的時長可以補休,憑蓋了章的單子就能要求休假。但家家戶戶都積攢了厚厚的加班單,誰也沒拿去補修。這不是有人要求他們這樣做,而是大家發自內心的,心甘情願地發光發熱。甚至有人生病了,大夫給開了病假條,他偷偷把假條給撕了,繼續回到原來的崗位上拼命幹活。”

唐安妮驚呼:“他是被什麽蠱惑了?就像那種奇怪的宗教,讓人喪失了正常的判斷了吧?”

唐永剛搖搖頭,憐憫地看著自己的侄女。沒有經歷過那樣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的人,要如何理解大家心中澎湃的熱情呢?即便那個時候因為家庭出身,因為有個特務父親,他的狀況很糟糕,可他依然感受到了社會主義建設的熱情,他只遺憾自己沒能在其中積極發光發熱。

“沒有什麽蠱惑人心,都是發自內心的熱愛。你還記不記得蘇聯人幫我們拍的開國大典?中國人民站起來了,這不是一句口號,而是大家切切實實感受到,記在心裏的話。從那天開始,我們才真正地意識到,這是我們的國家,我們是國家的主人。既往數千年,多少人會關心龍庭上究竟坐了什麽皇帝。因為不管坐了誰都是交糧納稅,那是皇帝老兒的國家,不是老百姓的國家。”

他自曝家醜,“像1840年,第1次鴉.片戰爭的時候,老百姓幫英國兵拖運大炮。到了1857年,第2次鴉.片戰爭的時候,英國人幹脆在廣州和香港招募了苦力團,全是中國人,專門負責英軍打仗時的後勤工作。從戰場上拖運受傷的英國兵,跳下河用自己的肩膀做浮橋,讓英國兵踩著經過進攻清朝軍隊。八國聯軍打進北京城也是這樣,真正反抗的百姓寥寥無幾,大部分人都冷眼旁觀,甚至主動賣吃的給侵略者。

為什麽?因為這些洋人燒殺擄掠,搶的是皇帝的財產,殺的是皇帝的人,跟一般老百姓有什麽關系?況且洋人可比清朝的兵講道理多了,買東西會掏錢,而且給的錢不少。

老百姓不是傻子,他們知道這些洋鬼子跟清朝兵一樣都不是什麽好人,但總比清兵白搶來的強。兩相其害權其輕,老百姓只想活下去。

當一個國家的統治者,試圖用愚民政策敷衍老百姓,讓他們絕對不去想國家大事,告訴他們一介草民就不要想七想八了,國家是皇帝,所有的東西都是皇帝的。皇帝老兒賞你們口飯吃,你們就該感恩涕零。事實上人們會感激嗎?生而為人,誰不願意做一個真正的人呢?

即便被壓迫被奴役被不停地洗腦說你生來下賤不配,但人的本能還是會讓人選擇思考,就算是偷偷地思考,也能隱隱約約察覺,這些都是錯的。

突然間有一天,來了一群人,把這些剝削壓迫你們的壞蛋全都打倒了,槍斃了,改造了,告訴你們,你們是國家的主人,這個國家所有的一切都屬於你們。你能不激動嗎?況且他們是真的這樣做,他們的幹部同樣跳下河溝,跟你們一塊兒幹活,而且幹的更賣力。他們的領導和你一樣端著碗在田頭吃飯,吃的是同樣從大鍋裏盛出來的湯湯水水。

他們告訴你們,人和人之間是平等的,所有人都是國家的主人。你會不願意建設國家嗎?因為這是你的國家,你是國家的一份子,你是國家的主人。

所有的管理者都希望自己管理的對象能夠積極主動地幹活,不斷地創造出更多的財富。

所有幹活的人也都願意這樣,因為只有如此,才能實現他們的社會價值。

可為什麽大家都厭惡工作?

百年前,工人們通過搗毀機器的方式來反抗。現在,社會發達了,大家選擇消極怠工。

因為工作創造的財富不屬於創造的人啊。中國有句古詩,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蓋房子的建築工一輩子都買不起一套房,還要跟家人擠在貧民窟,冒著槍林彈雨的風險。造豪華轎車的工人連汽油都買不起,有了車子還開不了,還得擠公交車上下班。那他們為什麽要拼命工作呢?”

唐家有工廠,唐安妮中學時還順應美國的習慣,去工廠打過工。她忍不住反駁伯伯:“只有努力工作,才能掙更多的錢,還能買房子買汽油啊?所有的機會都留給努力的人。他們可以通過自己的奮鬥,變成工廠的管理層,拿到更多的工資,自然也就能改善生活了。”

唐永剛微笑:“對,努力工作,按照10美元的財富,給一美元的工資。再加加班,多創造5美元的財富,然後多拿一美元的工資。那剩下的13美元去哪兒了?他為什麽不選擇把15美元都揣進腰包呢?既然不能,他為什麽又要替別人掙13美元嗎?就為了那區區的兩美元?”

唐安妮辯白:“只要他足夠努力,他肯定有機會變成掙13美元的人。這是美國,只要你努力奮鬥,你總能實現你的夢想。”

唐永剛笑著搖頭:“我不會去做那個白白拿13美元的管理者,如果讓我選擇,我會打破這套規則,讓每個人都拿回屬於他們自己創造出來的15美元。這就是為什麽我說中國人能創造紅旗渠的奇跡,而美國絕對做不到的原因。勞動者從來不是傻子,社會財富分配不公,這才是關鍵之所在。把勞動者當成牛馬,當成掙錢的工具,他們又不會不知道。只有把勞動者當成真正的人,大家才會為了自己的明天而奮鬥。”

雖然伯伯說了很多,唐安妮也相信伯伯不是誇大其詞的人。他在國內受了那麽多苦,他沒必要替那個國家吹牛。

但她真的沒辦法相信,那樣一個貧窮落後,街上小轎車少的可憐,連騎自行車都覺得稀罕的國家,真的有那麽厲害嗎?

能讓人自覺主動的加班,不要加班工資,還不要補休。甚至生病了,還要跑過來繼續工作。

上帝呀,如果他們家工廠的工人能這樣的話,父親一定會睡覺都笑醒了。他一定會成為世界首富的。

伯伯嘆了口氣:“你知道浮誇風吧?50年代末期流行的放衛星。它之所以能夠席卷全國,有市場,不僅僅是一些幹部為了形象胡編亂造,而他們的上級又脫離生產實際,沒能正確認識到數據的虛假。還因為這種渴望進步渴望豐衣足食的情緒是老百姓普遍所想的。大家都希望這個國家快快地變好,快快地進步,真的能夠超英趕美。所以當時很多人才真的相信別的地方能夠做到畝產萬斤,它們沒做到是因為方法不對,只要調整的生產方式,就一定能夠做的跟別人一樣。正因為這種希望國家好的熱情高漲,所以我們現在看來十分荒謬的浮誇風在當時才有市場,甚至成功地蒙蔽了很多人。”

唐安妮感覺不可思議。她完全沒想到伯伯居然會從這個角度來解讀當年遍地放的衛星。她以為那只是一些人犯蠢而已。

伯伯卻認真地告訴她:“這些教訓讓我們知道,光有一顆紅心,不能解決一切問題,必須得講究方法,讓人們的善意和熱情放到最恰當的位置,這樣汗水不會白滴,鮮血也不至於白流。”

伯伯說的話實在太深奧了,起碼對從小生活在美國的唐安妮來說,那是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這世上絕大部分人只能理解自己生活圈子內的事物。從小就算不上多聰明的她也不例外。

她並沒有理解伯伯的話,但她記住了紅旗渠。

所以在1981年,她年滿20周歲時,聽說伯伯要回國處理家中的老房子,她主動提出想陪伴伯伯一塊兒回去。

爸爸表現的很高興,說她是個孝順的孩子。

媽媽在私底下說她傻,明明早就告訴她,爸爸其實並不喜歡伯伯,只把伯伯當成能擺出來給別人看的道具而已。好在她是女孩子,將來不繼承家業,隨心所欲點也無所謂。如果今天換成的是她哥哥,媽媽一定會攔住他的。

類似的話,唐安妮已經聽到耳朵長繭。

家人嬌慣放縱她,唯一的理由就是她無關緊要。即便她放蕩不羈愛自由,最多也就是讓唐家面上無光,並不能動搖唐家的根本。

所以,沒關系,爸爸媽媽和哥哥都愛你。你可以過你想要的生活。只要到時候該嫁人就嫁人,因為這是你唯一能夠回報這個家庭對你多年嬌慣的方式。

剛上大學的時候,唐安妮認為這一切理所當然。人生本就是等價交換,有舍有得。她享受了這麽久,當然應該為家裏做貢獻。

可是後來家裏多了一位伯伯呀。她從伯伯口中聽到了很多話,陪伯伯一塊兒看了很多電視節目。漸漸的,她產生了疑惑。

難道她人生的意義就是打扮的美美的,吃喝玩樂,在最合適的時候把自己當成一件商品去聯姻嗎?

難道她就沒別的事情可以做嗎?

她知道自己不聰明,她成為不了居裏夫人,她只是最平庸不過的人,就像在電視機裏那些在田裏勞動的女人一樣。她唯一比她們強的,不過是她運氣好,投胎到了有錢人家,即便什麽都不用幹,也可以生活的很滋潤。

但她想自己從來沒那麽快樂過,像那些農婦一樣快樂過。

她們明明頂著大太陽在田裏勞動,挨著凍在工廠上工。周圍的條件是肉眼可見的差,她們的笑容卻那樣的燦爛。

比夜晚的白熾燈燦爛,比白天的陽光更燦爛。

明明她們的工作是那樣的辛苦。

唐安妮覺得自己病了,她竟然會羨慕這些農婦和女工。

她們從事著體力勞動,是社會公認的不體面的工作。只有沒上過大學,家裏條件又差的人才會靠出賣體力來換取工錢。但凡稍微講究點的,知道要上進的,都會寧可錢拿的少一些,也要當坐辦公室的人。

只有那樣才有前途啊。

因為就算是勞動,腦力勞動也肯定要比體力勞動高貴,有發展前景,有未來。

唐安妮覺得自己應該同情這些女人的。

她們肯定沒上過大學,甚至連中學都沒讀過,文化水平太低,根本不知道美好的世界應該是什麽樣子的,所以才會為了眼前一點點小事就笑得那麽開懷。

可她越看越羨慕,她羨慕她們可以對生活如此知足,她羨慕她們靠自己的雙手獲得了報酬,養活了自己和家人。她羨慕她們為自己的人生和工作而驕傲。

一個人過得幸福不幸福,眼神騙不了人。

她們滿手汙泥,滿頭大汗,可她們的眼睛閃爍的全是希望的光。

那光芒是如此耀眼,就像天上的星星,讓人擡頭看著就忍不住朝它的方向前進。

所以她沈默了,默認了媽媽對她評價的任性。

沒錯,她就是任性啊。

她循規蹈矩了20年,一直乖乖地當著唐家大小姐,甚至準備把自己當成祭品去聯姻。

現在,她不想再當祭品了,她想去探尋人生的意義。去那個古老的,她從未踏足,據說有她的根的地方。

伯伯說好。

她跟隨伯伯到了紅色中國,卻只在上海停留了不到一個禮拜。伯伯沒有驅趕住在唐家老洋房的租客,只給他們定了規矩,要好好愛惜房子,然後伯伯憑借大學文憑和翻譯的文章,成功地在研究所找了份工作。

伯伯建議她利用自己的優勢,留在研究所當翻譯也好。

可是唐安妮對此不感興趣。她本來就對理工科興趣缺缺,也看不上那幾十塊錢的工資。

她踏上這片土地的目的是為了尋找自己心中的答案。

人生的意義在哪裏?身為女性,究竟要怎樣才能找到自己真正的價值?

可這個國家擁有世界上最多的人口,最覆雜多變的地形最覆雜。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每個地方的人都不一樣。她突然間不知道該去哪兒尋找答案。

伯伯給她建議:“你不是對紅旗渠很感興趣嗎?那就自己去看看唄。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看了就知道了。”

她心動了,跟隨回城下放知青代表團的人一塊坐上了火車,然後又轉了驢車,和他們一道看了那條壯闊的水渠。

真的是穿越了高大的山脈,一點點鑿出來的水渠。時值盛夏,河水清澈,嘩嘩的流淌,澆灌了兩岸的稻田,讓豐收變成了觸手可及的希望。

唐安妮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瞬間自己的震撼,他就呆呆地站在水渠旁,瞧著河水奔流不息。

那一剎那,她心中湧現出種古怪的情感,她脫口而出:“我能留在這裏嗎?”

陪伴她的知青嘻嘻哈哈,直接表示:“可以啊,歡迎,大隊小學正缺老師呢,你要不要過來代課。”

知青大回城之後,很多鄉村小學陷入了適時的癱瘓狀態。短時間內,地方政府也無力調配這麽多教師資源。所以有些學校停辦了,有些學校合並了,尤其是偏僻村落的孩子,不得不翻山越嶺去上學。

這一回他們知青代表團回來不僅僅是為了回憶自己的青春,也有人存了心思再留下來。

比起大城市,這裏的條件肯定更簡陋。可他們下放多年,反而更加習慣這兒的生活。似乎在這裏,他們增加能找到自己的存在價值。

唐安妮點頭:“好,我願意去當鄉村教師。”

她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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