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車從顛簸的路面穿行而過, 四下全是空曠的戈壁。高懸的烈日當頭，照得玻璃窗都火辣辣的。

“還有五公裏，我們得從北面的路口繞過去才能下到封閉式出發港, ”王雲溪看了眼後視鏡, 放下了心, “這些蟲子不喜歡陽光太烈的地方, 北面沒有任何遮蔽，它們很少聚集。”

她註意到了宿陵望著窗外的神情，笑了笑：“當然了, 你也不用害怕, 就算它們追上來了車上也有家夥能先對付著。”

見宿陵不解，王雲溪頓時樂了：“你看起來真不像會打架的樣子, 你那個小男朋友竟然放心讓你出來。”

“……男朋友？”宿陵看上去更疑惑了。

“誰知道你們年輕人現在怎麽稱呼, 愛人、好朋友、室友……？還有什麽來著。”

宿陵提取了其中一個詞，肯定道：“是室友。”

“行吧，室友就室友。那個小鬼到底是誰啊, 說起話來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 好像比我年紀還大，怎麽你們都聽他的？”

宿陵依舊看著窗外，一望無際的戈壁鋪上了金色的陽光，他平靜地說：“他不是小鬼。”

“嘁, 現在小年輕談戀愛都這麽肉麻嗎？”王雲溪一身雞皮疙瘩, 打趣道, “他倒是對你上心……等等, 有只蟲子追上來了！你別害怕——”

話音未落, 只見宿陵推開了車門，從疾行的車身中翻了出去。

只是短短的三秒, 王雲溪的車才停下，那只黑漆漆的東西就已經趴在了地上，成了軟綿綿的一灘。

宿陵確定它已經死亡後，從連嘯那裏要來了打火機，將它燒了。然後平靜得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坐回了車裏，拉上車門。

王雲溪看了一會兒後視鏡裏燃燒的觸手，又扭頭看了一會兒宿陵。她沈默了片刻，才突然反應了過來，她身邊安靜坐著的到底是什麽人。

和她聽說過的那些傳聞一樣。

……難怪長得這麽，漂亮。

宿陵好像全然不在意她的震驚，依舊註視著遠方。

“蟲子來了。”他忽然說。

連嘯在後座睡得東歪西歪，猛得驚醒過來：“什麽、誰？擬態蟲來了？！”

後視鏡裏，幾只黑色的點出現在了遠處。

王雲溪立刻把速度拉升到了最高。

整輛車子瞬間發出了“突突突”的聲音，就跟要吐了似的。

“我們豐田星的車都是這樣，太老了，一直沒經費換，”王雲溪熟練地調整了參數，擺了擺手，“現在工業區也不好規劃。就這一片原來還是稻田呢，現在全成了灘塗。要是有機會你們應該去隔壁幾個區轉轉，靠著湖生態好，旅游業也是我們最新的關註點。”

她一邊瘋狂加速，一邊不遺餘力地向宿陵介紹：“要不是這該死的擬態蟲，S區今天本來還有傳統的祭祀活動。喏，就在前面的紅沙山裏，地下隧道的入口也在那個方向。”

荒涼的戈壁上，不遠處的大地拱起，成了一片紅色的巖柱，跟褪了色的春筍一樣突兀地倒立在地表。在陽光直射下，能看見密密麻麻的小孔。這些巖柱彼此之間保持著一些距離，形成了一條蜿蜒曲折的小徑。

王雲溪踩了一腳剎車，在距離那片巖柱幾公裏外的地下隧道入口停住了。

“到了。”

她用望遠鏡觀察了一下來的地方，喃喃道：“那些臭蟲應該沒這麽快跟上來吧。”

遠方依然能看到明顯的黑點。

“它們沒有追來。”宿陵說。

那些擬態蟲像是遇到了屏障一般，停留在了戈壁上的某一個位置，徘徊不前。

“靠，”連嘯罵了一句，“這群玩意兒該不會又憋著什麽壞水，等著整咱們吧！”

“不管了，先關閉航行艦要緊。”王雲溪又看了一眼，在向下的隧道口用人臉識別打開了沈重的門。

進去之前，宿陵回頭望了一眼那些紅色的巖柱。深淺不一的斑駁裏透著細微的風聲。

車子進入隧道之後，大門再次關閉。

“這條道是幾百年前用來進行軍事運輸的。”王雲溪一打開車燈，隧道兩側的感應燈也亮了。

她講起了笑話：“當初說要拆的時候，S區出不起錢，也就這麽一直放著了。不然，我們今天可就沒戲了”

長達五十公裏的隧道幽長漆黑，十分陰冷。偶爾還有些腐爛的食物或是廢棄的建築材料堆在路邊。

當抵達隧道盡頭時，視野瞬間開闊了起來。一個巨大的圓形廣場出現在了地表下，數臺大小不一的航行艦無聲地停在那裏。金屬的艦身反射著銀光，即使很舊的艦型也依然保持著幹凈。

掛在東面巖壁上的大屏幕顯示著今日即將出港的航艦型號。

“這都是帝國時期最早的一批無人艦，我們這個行星帶地處偏遠都沒什麽航次，當年用來測試的。後來沒什麽大問題，就一直延續了下來。”

王雲溪跳上了中央的主控臺，在宿陵和連嘯也上來之後關閉了環形的低矮柵欄。

主控板上的指示燈變成了綠色。整個臺面開始緩緩上升。等到了足以俯瞰整個場地時才停止。

這整個設計像個太陽——

一個位於中央的圓環，和無數散射出去的通道，昭示著早已埋葬的榮耀。

每一條隧道的盡頭都是黑暗。

宿陵聽見了來自於深處的風聲。好像有什麽不一樣。

然而被王雲溪的聲音打斷了。

“FT091——”王雲溪順著主控板的提示開始尋找那艘定時飛往M27的無人航行艦。

隨著“滴”一聲，一臺位於正下方的航行艦身上爬滿了光點。

“就是它了！”

王雲溪趕緊調下了升降臺，抓著說明書爬上了航行艦的駕駛艙。

就在她忙著搗鼓關閉自動駕駛器的時候，連嘯在周圍瞎逛，東摸摸西拍拍，跟撿到了一個裝滿寶貝的倉庫似的。

“宿陵，你快來看，這可是帝國最早的一臺軍用艦了！”連嘯興奮地扭過頭，卻見宿陵正站在一條隧道的入口處，神情冷峻。

“怎麽，又有蟲子來了？”連嘯一個激靈，立刻湊到了宿陵身後。然而下一刻，他立刻毛骨悚然地跳開了。

一種窸窸窣窣的聲音從頭頂的石壁傳來，好像是順著這條隧道，一直延伸到了盡頭處。

只要聽見了一秒這樣難忍的聲音，就會感覺四面八方都是，密密麻麻，將人的感官包裹其中。

連嘯在帝國學院的時候也並不陌生。此時他不可置信地擡起頭：“草，這上面全是蟲子？！”

“它們在朝這個方向去。”宿陵說。

無論是在全息模擬賽的經驗或是前一夜面對面的交鋒，擬態蟲成群結隊地出現只可能是出現了一種非常吸引它們的東西。

但那個方向沒有星海碎片，也沒有低頻聲波。

宿陵捏著終端，按給了蕭淮硯。

可是對面始終沒有回覆。

“搞定了！”王雲溪激動地大喊了一聲，還沒來得及摘耳罩就跳了出來，招呼著趕緊離開這裏。

然而這時，奇怪的尖銳聲從隧道深處的巖壁蔓延開來，像細碎的摩擦在耳蝸深處響起，只想令人尖叫。

“啊啊啊啊啊——”連嘯痛苦地抱著頭在地上翻滾，連撞上了堅硬的石壁也渾然不覺。

三秒後，他突然站了起來，眼眸翻白，卯足了力氣朝隧道盡頭狂奔而去。

“哎，他幹什麽呢？！”

王雲溪迷惑地望著連嘯的背影，在試圖摘掉耳罩時被宿陵阻止了。她看清了宿陵的口型：“別摘。”

“聲音？”王雲溪立刻警覺了起來。

“嗯。你可以先走。”宿陵說完，頭也不回地朝那條漆黑的隧道追了上去。

王雲溪一個人留在原地，呆滯了幾秒後反應了過來。她無奈地搖頭：“年輕人啊，就是這麽沖動。”

她調出了一張全息地圖，調轉了方位。

那條隧道和他們來時的幾乎是並行，不同的是，它通往那座紅沙山。

這時，她的終端裏傳來了控制室急躁的聲音：“王隊，根據最新的衛星圖像，目前有至少有三十餘暫未撤離的居民聚集在紅沙山。如果您在附近，請盡快營救。”

“那裏到底有什麽？”王雲溪皺起眉。

“有一只擬態蟲的位置在紅沙山的神廟裏，從出現開始就沒有動過。其他擬態蟲的定位在靠近之後逐漸消失。”

……一只擬態蟲？

王雲溪抓緊了槍。

無限的如同深淵的洞穴中，倒掛的鐘乳石布滿了深色的黏液，散發著濃郁的腥臭味。

一些像是熒光水母的東西漂浮在洞穴裏，散發著極其微弱的光線。一旦碰到就會跟氣泡一樣裂開，繼而消失不見。

越往深處走，這些水母就會越密集。地上惡心的黏膩也會更加厚重。那些東西會爬滿幹凈的靴子和褲腳。

一只金色的眼睛在黑暗深處睜開。緊接著，那座小山似的的肉瘤上，有無數的更小的眼睛。它們看向那個陌生的外來者，以一種極其危險的姿態。

周遭的空氣中充滿了無形的壓迫。剎那間，那些水母一樣的玩意兒都消失了。

只剩下了那些眼睛。

和一個人類微弱的呼吸。

蕭淮硯戴著耳塞，殷紅從他的鼻子和耳朵裏流了出來。他每往前走一步，都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沈重得幾乎要摔倒。

在那些眼睛的註視下，他最終仍然摔在了蟲母面前。

他勉強支起身，半跪在地上，朝那個黑暗的方向笑了。

那些金色的眼睛停留在他的身上。作為一個脆弱的人類，他看上去毫無恐懼。甚至敢與深淵對視。

而下一刻，他突然掏出了一把刀，朝深處沖去。

一根觸手輕而易舉地束縛住了他。

半透明的息肉一張一合，露出了鋒利的長牙，上面沾滿了惡心的東西。一些熒光水母從那裏頭鉆了出來，霎時間照亮了那只蟲母的部分軀體。

它實在是過於龐大，無法在甬道中挪動分毫。

在息肉即將包裹住那個人類、讓他成為珍貴的養分時，一截反射著熒光的東西出現在了他手裏。

他抓住了時機，扣下了板機。

一陣劇烈的顫抖讓觸手不由自主地拋開了他。

蕭淮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那把狙擊槍翻出去了十餘米，自動拆成了三截。

他擡起頭時，蟲母朝他發出了極其尖銳的叫聲。膿水一樣的東西從息肉裏湧了出來。和幽綠的黏液不一樣，這種液體是深藍色的，在接觸到皮膚時是冷冰冰的。

但仍然臭得令人發指。

蕭淮硯深吸了一口氣，忍不住猛烈地咳嗽了起來。沒幾秒，他就感覺頭暈目眩，視野一片模糊。

到時間了，他意識到。

……可惡，竟然是在這種時候。

終端傳來了振動。

可惜他並沒有聽見。

紅沙山深處，壯觀的神廟幾乎和巖壁融為一體。然而，與平日裏的莊嚴神聖不同，此時的一切都充滿了詭異。

成群的擬態蟲有序地進入了神廟，“卡茲卡茲”的進食聲在大廳中回蕩。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擬態蟲竟都陸陸續續地消失了。

在王座的位置盤踞著一只巨型擬態蟲，正用觸角不斷地拎起體積更小的擬態蟲。拆開，塞入，餓極了一樣重覆著。

而王座的左邊大廳裏，則站著一些一動不動的人類。他們穿著不一，低著頭，臉色呆滯，如同一盤亟待消化的食物。

在他們的前方，有一灘血紅的東西，還是新鮮的。

瓦格站在這些人類的最後一排，他幾乎要嚇得撐不住了，身型微微一晃。他的手在身側朝右邊的人做手勢：“要等到什麽時候，會被吃掉的吧？”

旁邊的人也同樣用手勢回應他：“再等等。現在太危險了。”

透過人群的縫隙，瓦格看見了那些殘留的血腥。只有一眼，就足以讓人腿腳發軟，冷汗涔涔。

瓦格很清楚，從昨天擬態蟲出現的那一刻開始，這個世界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與眼前的恐懼相比，過去的所有事情都不過是雲煙。他因為被退學遭到的那些白眼和譏諷在此時根本微不足道。

在這個時候，他竟然有一些想念飛廉星了，至少那些敏感的報警裝置不會讓所有人都站在這裏。

但這是他們的家園。

瓦格非常確定，如果他都不為此而戰的話，就沒有人會這樣做了。

所以村中的人從昨天開始都拒不撤離。

在發現有人被那種詭異的聲音吸引走時，已是耄耋之年的老村長領著他們過來了。

然而必死的決心在死亡面前不過是一面易碎的玻璃。

有的人寧願摘掉耳塞，渾然不覺地接受殘酷的未來，也不再願意殊死一搏。反正結局都一樣，不如什麽都不知道的好。

瓦格也有過一瞬的動搖，那是絕望導致的。然而憤怒壓倒了這種感覺。

“臭蟲子，我跟你拼了！！！”人群裏突然爆發了一聲狂喝，一個人舉著鐳射槍就朝那只巨型擬態蟲的方向掃去。

正在“擇菜”的觸手被鐳射光砍斷了。緊接著是數根觸手“啪嗒”落在了地面，殘留著搖晃擺動。

……就是現在！瓦格和旁邊的人對視了一眼，朝後退了兩步。

一枚煙霧彈在神廟中炸開。瞬間，周遭的一切都淹沒在了白霧裏。

——什麽聲音也沒有。

……那只巨型擬態蟲是死了嗎？沒有人敢回答。

剩下更多的人仍然如雕像一樣毫無知覺地站在霧氣裏。

“沒有動靜了。”瓦格看見了前面一個人的手勢。他們飛快地交換一個眼神，決定上前去察看。

然而，就在這時，一只觸手從天而降，生生卷走了瓦格前面的人。他看見了那人的衣袍，忍不住喊出了聲：“村長！”

他朝著觸手的方向狂追，但他身上只有一把匕首，幾乎造不成什麽實質的傷害。

在人群最前方時，白霧忽然消失了。

瓦格就站在那只擬態蟲的眼前，看見它的無數眼睛和肢腳。他戴著耳塞，但那種幽暗詭譎的聲音仍然慢慢地滲透了進來。

那只觸手卷著老村長，毫無遲疑地往嘴裏塞去——

仿佛一道閃電擊中了瓦格。他抱著頭發出了尖叫，然後轉身正要走時，卻撞上了一個人。

“……連嘯？”

瓦格一怔，但眼前的大塊頭毫無神智可言，在撞到了障礙物時也只會拼命地將障礙物往目標的方向推。

“你醒醒！！”被往擬態蟲方向推去的瓦格在他耳邊瘋狂大吼。

就在他幾乎要感覺背後令人發冷的黏液沾上了衣服時，一聲哨響喚醒了所有被控制住意識的人。

瓦格條件反射地擡起頭，只見明明被抓走了的老村長正站在橫梁上，正賣力地吹響哨子。他旁邊還有一個英姿颯爽的女人，高馬尾，身上拴著繩子。

“哎呦，怎麽是你啊！”清醒過來的連嘯震驚地錘了一把瓦格的肩，正要敘舊就看見了隱隱發怒的擬態蟲。

觸手從四面八方湧來，在尖叫聲裏，端部瞬間鋒利。

……要結束了嗎。

瓦格絕望地想。

然而就在那觸手紮進他肩胛的一刻，劇烈的顫動來自於那只巨型擬態蟲的身軀。

觸手斷落，摔在了地上。

血肉模糊的聲音從近在咫尺的地方發出，伴隨著一道白色的光束。

——那只巨型擬態蟲竟然生生被一道光刃劃成了兩半。

那個人輕巧地踩著擬態蟲的背，跳上了神座，避開了洶湧的黏液。他安靜地站在那裏，臉色蒼白，長發如墨，卷動了暗湧。

那雙稱得上漂亮的眼睛卻平淡極了，俯視著螻蟻般的擬態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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