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月色從透明的穹頂照了下來, 盈滿了舞臺上流動的水光。城池廢墟湮沒在了大火之中，山影徘徊，草木雕零。

而熊熊大火圍困的廳堂中, 有人正襟危坐, 面不改色, 甚至面對著即將到來的危險只付之一笑。

鏗鏘有力的歌聲沖破了漫漫長夜。

在如潮的掌聲裏, 宿陵幾乎要睡著了。他搖搖欲墜地低下頭時似乎撞到了堅硬的衣料，條件反射地驚醒，剛好撞上了蕭淮硯來不及收回的視線。

在黑暗的光線裏, 蕭淮硯的模樣並不真切, 但他顯然沒有預料到宿陵醒了，不自然地別過頭去。

略長的發絲整齊得體, 其實遠不如看上去那樣柔軟。

蕭淮硯遲疑地拉開了距離, 餘光偶爾經過宿陵。

宿陵審視著他。背脊微僵，可能陷入警惕。這裏不存在任何危險信號，不知道他在害怕什麽。

“你們快看, 那是誰？！”連嘯捂著嘴, 驚嘆不已。

只見舞臺上出現了一個款款而來的年輕女子，明艷溫婉，舉手投足之間盡是風流繾綣。尤其是她的歌聲，飄渺輕柔, 宛如流雲煙塵。

宿陵記得, 是雲清。

此時她和在蕭時越那幢老宅時截然不同。她褪去了憂郁, 站在萬眾矚目的燈光下, 眸中是安然的喜悅。她或許很喜歡唱歌這件事, 因而沈醉於角色之中，無法自拔。

那樣婉轉的歌聲從沈靜唱到了激揚, 輕易帶起了現場觀眾的情緒，隨著她一起回到了十幾年前的那場榮耀之戰。

宿陵在蕭淮硯給他念的詩集中聽過一些片段。在那個充滿硝煙的故事裏，帝國覆辟的力量在歌舞升平中逐漸湧動，驟然掀起的暗潮讓本就脆弱的聯盟差點分崩離析。

宿陵身後那一排，希子都一動不動地註視著雲清，小聲跟周圍看不懂的同學解釋了這一幕：“當時還是聯盟議1員的方總長獨自坐鎮雪城，帶領民眾奮起反抗，堅決不向帝國勢力投降，一直苦苦撐到蕭時越將軍從北方星系回來的那一天。整個雪城都毀於那場大火之中，如今的建築全是重建的。”

“可那個女人是誰？”有人問道。

希子都感覺雲清的視線掠過了自己的方向，整張臉在黑暗中頓時漲得通紅。他企圖平覆自己的心情，但掩不住激動的語氣：“那是自由艦的上一任艦長，代號茉莉。她很少出現在公眾視野中，沒有人知道她到底長什麽樣。在榮耀之戰中，自由艦自始至終都與聯盟站在了一起。因此，她的代號也永遠刻在雪城的紀念碑上。”

“我知道！”有人接過了話，“自從榮耀之戰後她就消失了，所以自由艦到現在都沒有真正的艦長。我上次去雪城參觀還拍過照片呢，給你們看，是一朵茉莉花。”

眾人討論的時候，宿陵看見舞臺上忽然綻放出了一大片白色的花朵，純潔清雅，將盛裝的雲清簇擁在了中央。她擡起手時，指尖有細微的傷口。

那些東西不僅是特效，宿陵看得很清楚，還有一部分原本只是花苞——但雲清割破了手指，催生了成片的茉莉花。

她原本就力量衰微。此時更是臉色蒼白，近乎透明。

但她臉上是極為餮足的神情，沈醉於萬眾矚目的綻放中。她仍扮演著那個在廢墟中歌唱的年輕女子，但也比其他任何時刻更貼近她自己。

“這一刻，我們在建構記憶，”扮演總長的那個角色朝她走去，語調高昂，“是記憶產生了時間，讓我們記得所有發生過的事。”

宿陵輕輕重覆了一遍“記憶”二字。

的確，在他擁有腦海裏的畫面之前，無從談及時間。換句話說，時間只存在於記憶之中。

這是，宿陵忽然吸了吸鼻子。

空氣中彌補著一股淡淡的灰塵的氣味，似曾相識。

未及追溯，蕭淮硯不冷不熱的聲音打斷了他：“坐下，演出還沒有結束。”

拽著宿陵衣袖的手指飛快地抽回，蕭淮硯避開了和他對視。

在接下來的演出裏，宿陵再次昏昏欲睡，就在將要被困倦徹底征服時，身後忽然傳來了動靜。

希子都激動得幾乎要跳起來：“……我、選我！”

舞臺上，雲清的視線逡巡在觀眾席間，最終鎖定了座位號。

希子都不知從哪裏找出的一捧花束，幾乎是狂奔上臺，眉眼因為喜悅而不斷跳動。但等他真的到了雲清面前，又後退了幾步，生怕冒犯了眼前人。

“謝謝。”雲清對他微微一笑，伸出了手。

純白的蕾絲手套在半空中停留了許久，直到一個輕吻觸碰手背。

“接下來，我想請一位嘉賓上臺與我配合跳一支舞。”雲清在觸控板點擊了數字。

一個又一個的藍色圓圈逆時針方向亮在了宿陵的座椅靠背上。

他走上臺時，感覺背後一直有一道若有若無的目光跟著。尤其是當雲清拉過他的手，請他坐下時，他莫名感覺目光的主人不太愉快。

就在音樂聲如爆.炸的鼓點瞬間響起時，穹頂之下的所有燈光都瞬間熄滅。

然而，卻遲遲沒有再次亮起。

……不對。

宿陵再次聞到了那種淡淡的灰塵的氣味。

緊接著一道強光在舞臺深處亮了一瞬，隨著一陣轟響，整個穹頂碎裂開來。無數玻璃如雨花墜落，暗淡的天光落在了因驚慌而聳動的人群上。

接二連三的白光在場館內各個角落的爆.炸聲裏亮起，撕破了寧靜的夜色。

厚重的煙灰逐漸遮擋了宿陵的視野。

“快、快來人！有人受傷了！”東北方向不遠處的一個聲音喊道。

宿陵飛快回身，循聲而去。然而濃煙在黑夜中迅速彌漫，周遭腳步聲淩亂。剛才呼救的聲音霎時間又遠了起來。

一束刺眼的白色光源穿過了濃霧，通訊終端傳來了蕭淮硯的聲音：“我看到你了。人沒事，你在原地別亂跑。”

宿陵循著光源望去，只隱約看見了黑色的手套。未過片刻，似曾相識的灰塵的氣味吸引了他的註意。

不對，宿陵立刻反應了過來，爆.炸聲只是用來迷惑視線的——

“啊！”一聲短促的的尖叫在宿陵身後響起。

“你、你到底是什麽人？”

短刀橫在雲清的頸邊，輕輕劃出了一道血痕。

然而那道傷口恢覆得極慢，只換來了一聲沙啞的冷笑。

“替那些家夥賣命，也不過如此。”

雲清一怔：“你、你是……”

一只手從後面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宿陵謹慎地靠近時，卻見雲清早已停止了掙紮。那個戴著黑色鬥篷的人似乎輕松地控制住了她。

雲清努力地睜開眼，對著宿陵的方向搖頭，示意他不要靠近。

“又是你。”黑衣人的聲音很是刺耳。

宿陵說：“是我。”

上次讓他逃走了，是一個失誤。

但宿陵沒有輕易做出行動。

他察覺到了那個黑衣人身上的氣息，是某種熟悉的不可言說的恐。怖力量。和上次見面時的冷靜不同，眼前的這個人正處於暴走狀態，隨時都可能失控。

“你想怎麽樣？”宿陵問。

通訊終端忽然傳來聲音：“……你在哪兒？警廳的人馬上就到了，迅速撤離。餵，你聽見了嗎？”

隨即陷入了信號失聯狀態。

劫持者聞聲笑了笑，瞥了瞥雲清：“作為一把武器，你好像失職了。”

“與你無關。”

“哈，我的確是想不明白，你們為什麽要忠誠於人類，就因為最終會被拋棄的結局嗎？既然如此，不如早一點解放，才能重歸於自由之中。”

詭異的桀笑充斥著宿陵的耳膜。

突然，一個人影從角落裏沖了出來，還抱著一把短.槍猛地朝黑衣人撲去。

子.彈出膛之前，一道紅光閃過，槍柄碎裂開來，落在了地上。然而那紅光沒有結束，朝開.槍的人的咽喉而去。

“啪”地一聲，沖擊的光被堅硬的簾幕擋去了。

宿陵站在前方，碎裂的簾幕恢覆了原本柔軟的模樣，飄落在了他的手心。他微微垂眸，發現了希子都。

原來少年躲在暗處，一直都沒走。

“對、對不起……我……”希子都口齒不清地向宿陵道歉，隨即擔憂地望著被挾持的雲清，朝那個黑袍人虛張聲勢：“餵，警廳的人已經到了，你不想被直接擊斃的話，就快點放開她。”

“哦？”通緝犯似乎被激怒了，“渺小的人類，如果我說我不想呢？”

“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根據聯盟法規，你挾持軍部蕭將軍的所有物，將以背叛罪論處。而你的家人、朋友，無一例外都會因為你受到懲罰。”希子都越說，聲音越弱。

“我孑然一身，怕什麽。”通緝犯像是在看一個笑話。

希子都心虛地垂眸：“萬、萬一呢。”

“他在害怕。”

宿陵眸色平淡，下了判斷。

“否則，他會直接攻擊。”

裹著黑袍的人瞇起了眼睛，他沈默了片刻，威脅道：“看來你們想救她？那麽，就按我說的做。”

“可以，”希子都松了口氣，立刻答應了下來，“你想要什麽？”

“立刻通知警廳撤離，我要一艘沒有記號的飛艦。不然，我會直接殺了她。”

“你又沒有重型武器，怎麽可能——”希子都剛一指出，就聽見了遠處的爆.炸聲，應該是在采玉城的某個街道，突如其來的沖擊波迫使他趴在了地上，“你……”

在驚慌失措中，他聽見宿陵說：“你放了她，我跟你走。”

“……憑你？”

“她身上沒有契約，你殺了她也沒用，沒有人會和你做交易。”

通緝犯抓著雲清的頭發，探究的視線在她和宿陵之間徘徊了片刻，意味深長地說：“就算是有契約，人類也不會在乎你的死活。”

宿陵沒有說話。

而此時，再次接通的終端裏，蕭淮硯怒不可遏：“你到底在哪兒？！我知道你聽見了，快點回覆。”

“清場。”宿陵說。

“……什麽？”

宿陵掛斷了終端。

對面的黑衣人思忖了片刻，將雲清往旁邊一扔。希子都立刻沖上前去接住了她，扭過頭朝宿陵點了點頭，將人帶走了。

宿陵完全收斂了攻擊的氣息，冷靜地走到了劫持者面前。

冽風如刃，割開了那人頸邊的袍子。

露出了一個編號。A001。

作者有話要說：

雙更，還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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