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離。”原青叫住他。

然而艾離就像沒有聽到一般轉過身，艱難地繼續游動了兩下。

魚尾上的傷口漫開血霧，隨著海水的流動，湧到了原青的鼻尖上。

原青只得游到他面前，擋住了艾離的路線。

低下頭的小人魚終於頓住了。

但是他並不出聲，原青註意到他鉆緊了拳頭，細瘦到凸出淩厲骨節的腕骨上繃起了一塊青黑色的魚鰭，像是猛地炸開般。

常仙觀察著這個最小的人魚公主。

說是成年，卻仍像一個少年。

他披著一件霧霾藍色的綾綃，在海水中飄著末端的幾縷珍珠墜。

艾離的皮膚是人魚居住在深海而呈現出的蒼白色，露出的胳膊的肘間轉折卻泛著青，灰蒙蒙的尾巴，比他居住的海峽光線還要陰翳。

但發色卻是那麽耀眼的紅色，散發著炙熱的味道，像是煥麗的巖漿在流動。

——人魚們卻恐懼巖漿，因為它會摧毀海之國。

估計這也是為什麽他的人魚兄弟們喜歡欺負他的原因。

艾離低著頭，淩亂飄揚的發絲遮住他的面容，被兄弟羞辱毆打已經讓他厭煩地想立刻離開這裏，卻被這條人魚攔住。

他翠綠色的眼眸中再次蒙上陰霾。

他在紅色的發絲中，隱約看到眼前的人魚披著滿身漆黑的袍子，艾離總覺的這個人似乎有些眼熟。

能讓那兩個人魚王子嚇到驚慌跑走的人魚……

在漫長的沈默中，他好像認出了這條人魚是誰。

下一秒，邪惡的海巫聲音冷漠：

“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教父。”

“我不需要教父。”

更冷漠的聲音從這個低頭的小人魚的嗓子中冒出。

他的聲音沙啞難聽，因為前幾日剛被他那兩個兄弟用海帶勒住了脖子拖行數公裏，傷到了聲帶。

未成年的人魚是這麽脆弱。

在原青皺起眉毛的時候，紅發的人魚已經偏過角度，繞過他繼續向前游動。

他那美麗的紅色長發翻起大大的波浪，泛著橙金色，在陽光下像一個活過來的巖漿精靈。

原青從袖子裏拿出他的魔杖——這是每一個海巫都擁有的武器——指向紅發人魚的後背。

“停下。”他的聲音陰冷無情，“我不想對我的教子使用咒語。”

紅發人魚頓住身形，灰色的魚尾連魚鰭都那麽的短小，看起來並不輕盈。

他轉過身，終於擡頭看向原青。

糟糕的成長環境教會了他及時識時務。

一波海水湧來，沖開了淩亂的紅發，僅剩幾根鮮艷的發絲勾在鼻尖上。

艾離睜著眼睛迎接水流，翠綠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原青，像是一個沒有生命的娃娃。

這個眼神稱不上尊重，但原青還是收起了魔杖。

“很好。”

這個陰沈的、披著鬥篷的海巫在陰影中讚許道。

他慢慢游過來，靠近了紅發的小人魚。

艾離忍耐著魚尾的劇痛，面無表情地等待著這個邪惡海巫剩下的命令。

剛剛那兩個人魚王子又拖著他在充滿巖石的沙地上滑行了，從花園開始，拖到遠遠的某個嶙峋怪石的海溝，然後再拖回來。

他的魚尾有很多片鱗片翻起，露出下面濕潤稚嫩的血肉，被海水刺激的開始發抖。

然而原青卻是伸手，摸到了他翻起的鱗片。

艾離渾身僵直，後背上剛剛生長的鰭險些刺出綾綃，卻不敢移開。

他眼睜睜看著那雙不像人魚的手，逐漸向下探去，隨後張開掌心，淡淡的綠色熒光在海水中轉成一個旋，一股溫熱的暖流撫向他的魚尾。

“別動。”

不知道施了什麽邪惡的咒語，他的魚尾竟然不再疼痛，麻木感也逐漸褪去，可以行使肌肉進行快速地擺動了。

——這麽想也不怪艾離，畢竟眼前的海巫實在不算一個好人魚。

但他瞪著那雙手，不知道該說什麽。

在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錯得離譜。

那麽……幹幹凈凈，連掌蹼都淺地可憐，修長的指尖泛著人魚發-情時才會露出的粉色……這麽一只手，會是一個邪惡的海巫嗎？

人魚們身上都有鰭，在成年後逐漸長開，平日裏像美麗的綾羅，戰鬥時會露出下面的棱刺，炸成淩厲的折扇，用來劃傷敵人的身體。

而無論是哪種人魚，他們的腕骨上都會長出一縷鰭，可能有的人魚鰭形極其輕細，但並不是沒有。

更沒有哪個是這樣的手。

這般脆弱，仿佛輕輕一擰都要斷掉。

艾離眼瞳睜大，心跳驟停，他看著那手又鉆回了袖子，緩緩擡頭，看向那漆黑的帽檐中。

“…………教父。”

他喊了這個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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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花園的植物很多，奇怪的花朵也多，隨著水流輕輕飄蕩，張開了美麗的花瓣，散發著幽幽熒光的水母在其中穿梭。

小小的魚群到處游動，撞見兩個神色陰冷的人魚游過，連忙讓開了路。

它們吐著泡泡，看著人魚甩著尾巴游走了。

原青跟著小人魚沿著蚌殼鋪的路向前游，拐過幾個彎，出了花園，小人魚突然停了。

“今天還有其他五個海巫在場。”他轉過頭，朝原青勾了勾嘴角。

人魚的膚色白得離譜，甚至泛著青，但卻不得不承認他們美的離譜。小人魚的嘴唇紅的和發色一樣，微微勾起的樣子顯得很乖巧。

這張臉剛才還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現在卻變換地這般快。

原青停下，“怎麽？”

艾離說的是其他那五個海巫，今天因為小公主的生日宴，有名頭的人魚都來了。

整片海域只有六位海巫，那五個擁簇海王的海巫分別給三位公主、兩位王子做了教父。

而現在，最後一個公主成年，只得讓邪惡的海巫做他的教父了。

小人魚搖了搖頭，“我們不去了，好嗎？”

原青只是一想就明白了，艾離被他的哥哥們欺負，暫且不管那三個姐姐，哥哥的教父在場，他們一定會更加囂張。

看那墨綠色人魚的態度，原青猜到海王肯定也會視而不見。

——就憑讓全海洋最邪惡的海巫成為小公主的教父這一點，就能看出海王的態度。

他點頭，“帶我去看你的房間。”

艾離眨了下眼睛，他的眼睛形狀很漂亮，是很容易做出楚楚可憐模樣的眼眸，根根分明的深紅色眼睫像沾染著燦爛的珊瑚粉一樣閃著磷光。

原青註意到他下眼睫毛也很長，像一個小扇子折開，泛著淺淡的紅光。

“……好的，教父。”小人魚輕聲說。

兩人魚毫無愧疚心地直接鴿了生日宴。

艾離的住處在王宮最偏僻的角落，照到這裏的陽光不算少，但都被上方的一處海巖遮擋大半，導致下方的海水泛著陰涼的感覺。

他的房間不大也不小，原青撥開玄關的海帶門簾，游進去。

小人魚在他的身後跟進去，心跳越來越快。

海巫和他接觸到的人所言都不一樣。

他冷漠、無情，卻十分好相處，只要扮起虛弱的模樣，就能讓教父偏過臉看過來。

艾離看著那個黑色的鬥篷，在腦海中幻想著這裏面人魚的模樣……

這麽善良的海巫，連掌蹼都那麽脆弱，會不會魚尾也是可愛的顏色。

小人魚輕聲問，“教父，您會住在這裏嗎？”

他兄弟姐妹們的教父，都住在教子的身邊，日夜教習他們。

小人魚的嗓音依然沙啞，但脆弱了許多。

原青轉過身看向他，言簡意賅，“不會。”

艾離楞了下，但他沒有問為什麽，只是應了一聲。

原青翻看他桌面上的幾本書，是關於海洋地理、魚群分布的。

海之國的人魚們擁有幾千年的文化，教導下一代懂得知識是每一任海王都清楚明白的事情。

雖然人魚們都會進入人魚學校就讀，但王子公主們總要和平民拉開階級。

海巫學識淵博，是王族們理想的私人教師。

這種傳統一直流傳了下來。

原青細白的指尖拂過上面的圖畫，指節翻過來扣了扣書面，“學到哪了？”

艾離低聲道，“昨天剛背下來。”

原青嗯了一聲，翻看著他的書本。

這些紙張都是用一些顏色較淺的海植物制作出來的，文字顏料是從幹掉焦黑的巖漿裏提取出來的。

除了學校發的書本，還有一些……人類的牛皮卷。

上面記載著岸邊人類的文化，有一卷是肌肉骨骼的解剖圖，只不過是人體的。

它們殘缺不堪，一看就是從墜毀的漁船裏撈到的。

原青看完這些書，心裏有了數。

他坐在一個張開的蚌殼椅子上，沈默了一會兒，說了一個和學習毫無關聯的話題。

“艾離，生日快樂。”

海水沈靜了好長時間。

直到一群魚在房間外呼啦啦地飛過，泡泡的聲音在耳鰭邊炸開，讓艾離整個人魚都驚醒了過來。

他的耳鰭原本是泛著青的淡灰色，七八根棱刺向外放射裝張開，鰭狀粘膜卻在一瞬間泛出了紅色。

艾離嘴唇動了下，看向這個坐在椅子上的黑袍人魚。

“…………教父。”

海王辦生日宴不是為了他，眼前的海巫卻是真真切切對他說的。

但他們才第一次見面啊。

這讓他……這讓他更好奇了。

這個黑暗陰冷的鬥篷袍子下，是怎樣的一個人魚。

小人魚的眼眸中血絲交縱，嘴角陰晦地勾起。

原青的手伸進帽子裏，把發絲上別的海星拿了下來，送給了艾離，“禮物。”

海星：？？？

但隨後，它看了看艾離的模樣，驚喜地叫起來，“艾離公主！生日快樂！！”

艾離看著那玉白手掌上方，一個橙黃色的海星正羞澀地扭動著自己的五肢。

他沈默了一會兒，將海星接了過來。

“不小心”觸碰到原青的手尖，小人魚的耳鰭更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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