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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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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天還沒黑,屋內已是灰沈沈的一片,只有右手側的廚房能照到些許漏進來的光。

入門處不遠就是廁所,密閉的空間加上久不打掃的環境,使得室內飄散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沈悶氣味。

何川舟進去之後,保潔順手推開墻上的燈。然而低功率的燈泡並沒有讓房間變得多明亮,淺黃色的光線倒是將淩亂的屋內擺設清楚暴露出來。各種風格迥異的二手家具擠在不到十平米的空間裏,營造出一種壓抑而陰沈的氛圍。

何川舟站在中間的空地上,緩緩朝四面環顧一圈,沒有進她的臥室。

收回視線後,轉過身問:“你在陶先勇那裏有四千塊錢一個月,應該還有別的工作吧?”

保潔拘謹地站在她後面,正低頭整理沙發上的衣服。

她把堆疊成山的衣服全部抱到靠墻的一張單人木椅上,給沙發騰出了一半的位置。可是露出來的布質表皮上染著一團團偏灰黑色的汙漬,臟得像是上世紀的遺留產物。

她用手拍了拍,撣掉一些細小粉塵,很不好意思叫何川舟坐。然而屋內又實在沒別的地方能用來招待。躊躇中擡起頭,恰巧撞上何川舟的眼睛,驚慌了一聲:“啊?”

“沒什麽。”何川舟放低了語氣,“我隨便坐就可以了,你不用招待我。”

她說著直接從餐桌邊抽出一張塑料凳子,擺在沙發對面,示意對方也入座。

保潔見狀,往右邊挪了兩步,貼著沙發扶手坐下,跟她的位置稍稍錯開些角度,似乎這樣能更有安全感。

保潔低垂著眼簾,何川舟則在斜對面若有所思地觀察她。那道不算強烈的眼神輕飄飄地落在她身上,讓保潔有種手足無措的不適感。而何川舟的沈默更是加重了那份詭異。

女人擡起頭,鼓起勇氣問:“警官,你們還要來幾遍?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我不是說不願意配合你們調查,可是你們警察老來找我,我真的會很害怕!”

何川舟卻問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你家裏有多少人啊?”

“我……”保潔一時沒反應過來,磕磕巴巴地說,“我孫子放假的時候會過來吃飯。我媽進城的時候也住在這兒,不過最近這段時間都在鄉下。”

“哦。”何川舟目光溫和,為了安撫她的緊張,還露出一點笑意,“你一個月的收入有多少?”

保潔張開嘴,好半會兒才回答說:“陶先生沒出事之前,我基本每個月都有一萬多塊錢。有時候忙一點,一天打掃個三、四家,會賺得更多。”

何川舟點頭:“那收入其實還不錯。有存款嗎?”

保潔內心充斥著一股躁動不安,頻頻打量對面的人。

何川舟一直詢問她家裏的事,她知道刑警是不會無緣無故跟證人聊生活的。

可是何川舟的表情與神態都不帶有任何威脅性,仿佛只是互相認識的朋友在說一些尋常的關心的話,沒有要發難的意思。

縱然是何川舟這種極具壓迫力的人,當她想和顏悅色地跟你聊天的時候,女性特有的親和力與溫柔感,還是能很有效地打消對方的警惕。

女人仿徨再三,眼神四處游離,最後還是定睛直視何川舟,帶著一絲決然,問道:“你到底想問什麽?”

何川舟壓低上身,靠近了她,似溫柔的蠱惑,聲音輕慢:“我知道陶先勇,給過你很多幫助。生活優渥的人才會說,什麽人生是一段旅程,要享受,要學會滿足。可是對於很多人來講,人生就是一條賽道,人活著,要痛苦,要掙紮。如果停下來了,就是滿盤皆輸。”

保潔搖頭:“你不用跟我說這些。這種事情動搖不了我。”

何川舟身形往後一靠,右手手肘撐在餐桌上,長長嘆了口氣,唏噓道:“我也可以找你的資料。不過我甚至不用看你的資料,就知道你過著什麽樣的生活。”

她猶如在念一段毫無感情的文字,覆述著一個人貧乏的一生:“小時候父母不支持,沒念過多少書,不認識字,所以去任何陌生的地方都覺得十分惶恐。成年沒多久,就在父母介紹下跟見過沒幾次面的男人結了婚。之後一生定了調。每天就是吃飯、睡覺、勞動、活著。等到父母生病,孩子獨立,生活一天變得比一天糟糕……”

簡單、枯燥,生活中絕大多數的波瀾都來自於柴米油鹽,成長過程中所有的際遇也無法賦予她反抗的能力。

自出生起,不自由的環境就決定了她大半的人生。

保潔打斷她的話,說:“你猜錯了。”

何川舟臉上肌肉牽動,露出個沒什麽溫度的笑容:“我還沒說完呢。”

她站起身,背對著女人踱步到廚房門口。

黃昏時期,太陽漸沈,天空猛地黑了下來。

夜幕從上至下地侵襲,晦暗的光透過玻璃,在案板上勾勒出涼薄與孤寂的模糊長影。

空氣很沈,悶得人難以呼吸。

“明明自己做得最多,得到的卻是最少,就算這樣其實你也不介意。一輩子活得渾渾噩噩,不睜眼看的話,糊糊塗塗也就過去了。伺候丈夫、侍奉父母,拉拔兒子長大。你分明沒有保留地對待他們,可是等到自己生病的時候,卻沒人願意給你看病。”

何川舟看著廚房裏的碗筷、覆著油煙的墻面,還有幾盒隨意扔在洗手臺邊上的藥盒,覺得命運有時候真是極具諷刺。

對不受偏愛的人潦草書寫,隨意棄置。

管它痛苦是不是能克服;

管它絕境是不是能轉圜。

“你才五十多歲,不想死,這不是很尋常的事嗎?你一邊打工,一邊吃藥。有錢了就去醫院,沒錢了就躺在家裏。你給他們打電話,沒人願意來看你,因為你把錢給自己花了。你活著的價值,被自己消耗了,所以你不配。”

何川舟回過頭,半明半暗的一張臉,寫著惋惜與同情。說出的字分明很輕,卻跟驚岸的潮水一樣猛烈地拍打過來。

“對吧?”

女人恍惚發覺,是她自己輕得像草一樣,所以才會那麽輕易地被風吹翻。

她生活得像棵草一樣。

何川舟低緩的聲音很容易叫聽的人生出一股惆悵:“一個人的生活痕跡跟多個人的生活痕跡還是很明顯的。沙發上那幾件老人跟孩子的衣服已經放太久,上面都落灰了。電視機邊上的教材也是幾年前的版本。不是你在廚房裏多擺兩個碗,大聲一點兒說話,就可以偽裝得了的。”

保潔沈默了很久,擡手一抹自己的臉,自我安慰般地低聲道:“他們還是會來看我的。”

何川舟的每個字都顯得不留情面:“極少吧,敷衍地關心幾句就走了。”

保潔擡眼看她,吸了吸鼻子,又從手邊堆滿的雜物裏翻出一包開過的紙巾,抽了兩張胡亂在臉上揉擦。

她平覆著呼吸,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直到只剩下一腔偽裝出來的平靜,跟何川舟說:“我也不想跟你講我生活的難處,而且你自己都看見了,如果不是陶先生願意幫我一把,我真的已經死了。他帶我出來打工,給我介紹工作。我以前在他的公司裏上班,做保潔員。日常是比較輕松,可是工資再高也就幾千塊錢。他說如果我願意吃苦,可以辭職。他每個月給我四千保底,我再去找點別的活幹,起碼能翻幾番。陶先生在我們村,名聲一直很好的。他願意幫自己人。”

何川舟半蹲在她面前,看著她不停揉搓著手裏的餐巾紙,語氣依舊平和:“我知道,像陶先勇這樣的有錢人,不會跟你有太多接觸。他稍稍對你好一點,是因為需要你幫他做事。當然這不代表他是個好人。”

女人的眼睛裏水花閃爍,反而讓無神的眼神變得生動了不少,她聲音夾著無法抑制的顫抖跟沙啞,說:“他是不是個好人,跟我沒有關系啊。”

何川舟問:“你呢?”

女人剛壓下去的情緒瞬間再次翻湧,不知怎麽就因為這兩個字感到無比的酸楚,她指著自己,聲音尖細地發問:“我怎麽了?我沒做錯什麽呀!”

她深吸一口氣,又說:“我現在做什麽都是錯的。”

何川舟定定看著她,從大衣口袋裏摸出手機,當著她的面按下關機鍵,然後放到餐桌邊上。

保潔用力吞咽了一口唾沫,神情木然地看著她動作。

何川舟說:“我說了,我今天只是以私人的身份過來找你聊聊。你說的話我不會記錄,也不會當做證詞,但是我希望你可以跟我說一句實話。”

保潔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整個人像失了魂一樣地枯坐著。

何川舟握住她的手,一剎那女人有些僵硬住了。

何川舟溫聲細語地引導:“每次陶先勇離開之後你會去打掃,你應該知道他都在房間裏做些什麽。”

保潔垂眸看著她,漫長的思索過後,答非所問地說了一句:“他老婆一直住在鄉下,很多年沒有來過A市了。”

何川舟直截了當地問:“你見過那個女人嗎?”

保潔搖頭:“他們走了以後才會讓我過去打掃。”

何川舟:“誰會有那個房間的鑰匙?保安有嗎?”

保潔逐漸冷靜下來,想了想,說:“不,只有我跟陶先生,他可能會給那個女生。別人應該不會再有了。”

何川舟收緊手上的力道,一字一句地問:“她是自願的嗎?”

女人舔了舔嘴唇,覺得很幹,閃爍著回答說:“我不知道。”

何川舟:“那你知道什麽?”

保潔艱難地說:“我有幾次進去打掃,臥室裏的擺設都很雜亂。還有一次,保安讓我悄悄帶一個瓶子進去。陶先生死的時候,他沖進房間,第一時間想找的也是那種瓶子。我當時覺得很奇怪,我說,這不會是在吸^毒吧?保安跟我說不是,只是一種口味獨特的飲料,網上可以直接買到……他說得很坦然,我不知道。

“我跟保安真的不熟。我只知道,保安他爸爸跟陶先生小時候是死黨,現在一起跟著陶先生混飯吃。”

“好。”

何川舟站起身,拿回手機,走到門口準備出去時,又將手從門把上收了回來,再次確認了一遍:“你真的沒有見過那個女人嗎?”

女人低下頭,佝僂著背,深深看著自己的手,幾乎縮成一團。

手背上還留著一點何川舟的體溫。

半晌,她的身體輕輕顫抖起來,偏頭看向何川舟時,眼淚斜趟過臉頰直接砸在了手上。

“我有一次,悄悄躲著看過。”女人唇色蒼白,鼻翼翕動,抽噎著道,“但是我不想告訴你。”

何川舟說:“她不一定是兇手呢?”

女人笑了起來,頹唐的臉上擠出一條條向下傾斜的皺紋,導致笑容看著發苦:“警官,你騙人的時候,很不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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