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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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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當晚黎秉恪興沖沖地回府準備和他的小王妃膩歪在一塊兒秉燭夜談時, 幼雲卻變臉比變天還快,早早就叫丫鬟嚴嚴整整地鋪好了兩床被子,吃過晚飯後沒一會兒便要奔赴床榻,美其名曰養精蓄銳。

偏她還說得有理有據, 叫黎秉恪無可反對:“明兒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呢, 今夜早些安歇下可好?你總不會叫我頂著倆黑眼圈去與那表妹叫陣吧, 還沒開戰就先丟了氣勢。”

黎秉恪撩起下午新換的粉嫩嫩的山茶散花灑金紗帳,順著躺進被窩, 挨著只露出一個小腦袋的幼雲問道:“你個狡猾的小狐貍, 下午送我出門時可不是這麽說的!罷了,看在姨姐的面子上,不與你計較,明兒可要我同你一起去?”

“別別別。”幼雲從被子裏撲騰出兩只白爪, 轉過來面對著他,調皮道, “這兩天你手頭的事兒也多, 就別分心了。明兒我們兩親家只怕沒什麽好話說, 有你在我老想著有人給我撐腰, 反而發揮不好。”

黎秉恪悶笑一聲,從被窩底下撈過幼雲,不顧她的嬌呼摟著睡下, 揶揄道:“好好, 那我就不去了,免得你吵輸了還要賴我,若是吃了虧記得回來找我告狀就成。”

幼雲哼唧著扭蹭掙紮, 腰身卻被箍得牢牢的, 耳邊還有黎秉恪低啞的威脅:“再動我可就保不了今晚要鬧到幾更天了。”

哼, 有被威脅到!

幼雲果然不敢再動了,氣呼呼地任由他抱在懷裏,靠在他溫暖結實的胸膛上醞釀著睡意,輕輕念叨著:“我本來很有信心的,被你一說,也不知明日會如何……”

“別怕,還有我呢。”黑暗中他醇厚的聲音聽起來格外令人安心。

……

翌日一早,夫妻倆按部就班地洗漱穿衣用早飯,打扮一新後互相打趣著鼓勵了一番,雄赳赳地分頭奔赴戰場。

幼雲這次出行精簡了人手,近身只帶了口舌最嚴的夏菱,主仆倆乘車來至吳家置在京郊的某處單門獨戶的二進小院。

這座小而別致的庭院中栽滿了秀拔瑩潤的湘妃竹,竹竿上紫褐色的斑點猶如嬌柔女娥的盈盈淚痕,隨風搖曳時令人觀之生憐,再配上小池邊用心堆疊的嶙峋奇石,更顯得妙趣橫生。

在繁花翠竹的掩映下,紅漆彩雕的東西兩廂房顯出幾分古色古香的風雅,正房廊下的竹竿架上爬滿了柔弱不能自持的飄香藤,艷麗的桃紅花骨朵點綴其間分外紮眼。幼雲觀此冷哼一聲,暗道吳家對這位華枝表妹還真不賴呢,軟禁之所都挑了如此上乘的來。

進到門窗密閉的正房,地下鋪著綿密軟厚的栽絨團蝠毯,裏頭分兩列各擺著六把梨木鐫花椅,其間的酸枝木八角小幾上整齊地放著幾套同花色的粉彩碗盤,裏面擺放著各色時令鮮果及糕點。

三扇松竹梅屏風的後面放置了一張烏木邊花梨心大書案,案上的纏枝牡丹翠葉爐裏散發著幼雲熟悉的香味,仔細一聞,竟是茹香齋裏一盒難求的月粼香。

幼雲當即冷嘆一聲:嘖嘖,我們林家人這邊愁得胸悶氣短的,人家表妹反倒日子滋潤得很!

吳夫人見這回端王並沒陪著幼雲一塊兒來,林家也只來了林老太太、林知時夫婦和林行策,遂心頭一松,也懶得寒暄,請了林家人各自坐下後,便遣了一個婆子去東廂房請來了今日的主角華枝。

林家眾人不動神色地打量著身似弱柳款款而來的華枝表妹,只見她果然生得一副我見猶憐的好樣貌,面容白透,秀眉纖長,水眸盈淚,檀口含丹。

她精心挑選的木蘭青暗繡煙雲的上裳,素白織銀水波紋的細紗裙,以及頭上孤零零的一支白玉梨花銀鏈滴珠簪,更為她添了三分楚楚可憐的風情,舉手投足間盡是西子捧心之態。

幼雲望了望林老太太的神色,祖孫倆齊齊地臉色一沈,自來百煉鋼敵不過繞指柔,怪不得華枝她表哥會中招。

吳都督夫婦還沒來得及扯幾句開場白,華枝便撲通一聲跪行至他們夫妻倆跟前,照地下磕了兩個響頭,幾顆晶瑩的淚珠簌簌而下,嗚嗚咽咽地哭得一片淒然:“舅舅舅母,求求你們幫幫我,那鐵檻庵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再回去我只怕就連一把白骨也不剩了,求舅舅舅母發發善心,給我一條生路罷!”

她這哭功可真了得,蒼白無血色的小臉上掛著兩滴緩緩下滑的清淚,紅透的眼角仿若點綴了星辰般閃爍不已,兼之兩條細眉婉然深蹙,真叫幼雲見識了一回什麽叫梨花帶雨,楚楚動人。

不過見多識廣的吳夫人顯然並不吃這套,冷笑了一聲挪了挪身子,瞟了一眼頗為動容的傻兒子,涼涼地對地下跪哭著縮成一團的華枝道:“你別哭了,待外頭一安定下來,你舅父就立刻送你回雲南去,只要你不再來京鬧事,你舅父會好好勸說你家人免了你去庵堂受苦,保你嫁一個好人家。”

華枝掛著淚珠微驚地擡頭看向舅父,吳都督到底養了她十來年有些不忍心,又添了一句:“我們再出給你一份嫁妝,你回家去安穩地找個好人家過日子,別再來添亂了。”

幼雲看著吳夫人微撇的嘴角,估摸著這份嫁妝夫妻倆事先並沒商量好,大抵是吳都督見了外甥女啼哭的慘樣兒臨時加上來的,可見姐夫的心軟竟是遺傳的。

華枝嬌弱的身軀哭得一抖一抖的,連連搖頭道:“舅父待我的好,我便是死了也難報萬一,只是怕我家裏人口裏答應得好好的,舅父前腳剛走,後腳就又把我仍進那不見天日的地方去了,我好不容易逃出來,不敢再回去了。”

“哎呦,要你死可不敢喏,你只要別再來擾我家門庭就算是報恩了!”吳夫人小心地看了看林家人黑沈沈的面色,又對華枝道:“放心,就憑你舅父有個都督的官職在,你那不入流的娘家總得賣我家幾分面子,他們必不敢陽奉陰違。”

陸氏也是個心地慈軟的人,絞著手帕想上去勸兩句,好叫華枝安心回去,早些了結了這場鬧劇,但林老太太側過頭去鷹眸一閃,連扔了兩個鋒利的眼刀給陸氏,嚇得她膝蓋一軟,不敢再上前。

華枝見堂中無人接她的戲,淚眸閃了閃,忽地一頭撲向在林老太太身邊賠小心的吳宣,拽著他的衣角仰頭哭泣道:“表哥表哥,你忍心趕我走麽?我這一回去興許真要沒命了,哪天被燒成一捧灰都不知道埋在哪兒呢。一路上我幾次差點撐不下來,只想著再見表哥一面才吊著這口氣至今,表哥你救救我!”

吳宣喉頭滾動了一下,頂著林老太太鋼刀般的目光仍彎腰欲扶起表妹,勸慰道:“表妹怎麽這樣說,你家裏人何至於如此狠心。”

華枝委頓在地站不起身來,反而一把抓住吳宣的手不肯松開,哭號得直如生離死別一般:“表哥,你別丟下我!我跟你說實話,因我從小寄養在都督府,家裏多少庶出的兄弟姊妹都嫉妒我,他們都恨不得一腳踩死我!我娘在家裏已說不上話了,幾個姨娘再一攛掇,我回去也嫁不到什麽好人家,會生生叫人銼磨死的!”

幼雲瞥了一眼吳夫人帶來的那幫毫無動作的丫鬟婆子,冷笑著轉頭朝夏菱吩咐道:“吳夫人的丫鬟婆子金貴,輕易不得動,你快去把表姑娘扶起來抹把臉,這麽多親長在呢,拉拉扯扯的忒不好看了。”

夏菱動作很快,依言要上去拽人,吳夫人被刺了一句,趕忙一揮袖向丫鬟們罵道:“都瞎了不成?回去就拿針挑了你們的眼睛!還不快把表姑娘拉起來!”

兩個粗手大腳的丫鬟縮了一下脖子,沖上去隔開了夏菱,一邊一個地架起了華枝,華枝抽噎著不肯松手,拉著表哥追憶起往昔來:“表哥,還記得小時候你給我紮的秋千麽,那時我坐在上面你推著我,蕩得多高我都不怕,我知道表哥一定不會讓我摔下來的!還有、還有我給你做的針刺荔枝燈,我、我心裏想著表哥,便是十個手指頭都紮遍了也不覺得疼,只求表哥記得我的一份心,別叫我淒慘地死在庵子裏……”

吳宣被說得熱淚盈眶,一陣憐惜之情直往頭頂上湧,剛想跪下來為表妹說幾句求饒的好話,林老太太就打翻了一個茶盞,譏諷道:“沒想到我這孫女婿幼時還是個大忙人呢,怪道人人都誇宣哥兒天分高,日日圍著表姑娘轉悠也沒耽誤了前途,照樣舞刀弄槍能得不行,倒是我家簡哥兒多有不如了。”

吳宣動作一頓,羞紅的臉上冷汗涔涔,不敢擡頭接話,吳夫人劈手撥開華枝,擋在兒子面前護短道:“瞧老太太說的,那都是兒時不懂事,只是一點子兄妹之情罷了。”

林老太太斜睨著護崽的老母雞,重重地冷哼一聲,林老爹也不悅地丟給吳都督一個眼神,那意思是快管管你家的婆娘,怎麽哪兒都有她!

吳都督面色一滯,一句呵斥還沒說出口,被架在一邊的華枝又掙紮著向林家人哭道:“求老太太饒我一命罷!我、我家裏的姨娘兄姐們見我如今摔了下來,只恨不能折磨死我,不會放我去什麽好人家的,我離了京回家去真是沒有出路了。”

憑她家的破落門第,便是好好議親,也不過是把她去配些家底一般的耕讀人家,連富貴雙全的都督府的萬分之一也及不上,且尋常夫婿也不如表哥念舊情,會體貼人,這點不消她娘說,華枝也清楚得很。

幼雲深吸一口氣,雖然暫時摸不準華枝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但為著朝夕相伴多年的舒雲,她壓下了那點憐憫之心,冷冷道:“表姑娘這話說的可真好笑,難不成是我家叫你從枝頭摔下來的?你不該對著我們哭,要怪就怪你表哥為何給了你那支鸞頭釵,你又為何那麽蠢,非得龍舟會上戴出去顯擺!”

華枝聞言杏眼瞪大,面色灰敗,站在那裏好似一只被踩住尾巴的老鼠,清瘦的身軀搖搖欲墜,神色間顯露出幾分不安,低頭下去沈默了一陣。

吳夫人提起這茬就來氣,狠狠剜了華枝幾眼,趕緊說出了實情:“王妃有所不知,那年事發後我們夫妻倆細細盤問過了,本來那一對鸞頭釵宣哥兒都是要給郡主的,是這丫頭使了苦肉計,半夜當頭澆了自己一盆水,連日高燒引得宣哥兒心疼她,才討來了那支釵!她的貼身丫鬟叫我打了一頓板子什麽都招了,可憐我們全家差點都叫她騙了去!”

“我沒有,我沒有!舅母,定是那丫鬟受不住板子,胡亂扯來交差的!”華枝驚慌地看著吳宣,顫聲求助道,“表哥,表哥,你會信我的對不對?我怎麽會是那樣的人呢,若受這般侮辱,我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吳宣思及表妹那溫順柔善的小白兔形象,猶豫了一下開口幫她道:“表妹她定……”

“你閉嘴!”吳都督怒喝一聲,阻止傻兒子再說下去。

幼雲坐在椅上譏笑不已,這對表兄妹真是唐僧與白骨精,姐夫都要被妖精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了,還在這兒替妖精說話呢!

林老太太聽到這兒心下一片明亮,沒有耐心再同他們兜圈子,直接點破道:“表姑娘真是好決心好手段吶,怕明樂郡主進了門你便再也沒機會了,就借龍舟會賭一把,引得郡主與你爭執起來,在滿城達官貴人們面前挑破了你們兄妹的關系,好逼著表哥納你進門是不是?只可惜呀……”只可惜一不小心玩脫了。

明樂郡主可不是個好脾氣,待嫁進了吳家頭一個便要拿這表妹開刀,怎麽也不會許她進門為妾的,是以她只能兵行險招了。

林家人本來就黑的臉,這下更似撤了火的大鐵鍋,慢慢冷了下來。吳都督和吳夫人氣憤之下很有默契地選擇了同一種洩憤的方式,動作一致地各去扇了傻兒子和華枝表妹一巴掌。

“混帳東西,燈油糊了眼!”吳都督恨鐵不成鋼。

“小蹄子,你當我看不出來是不是?還敢找上門來!若不是那時要照看重傷的宣哥兒,我早就去扒了你的皮了!”吳夫人後槽牙咬得嘎吱響。

華枝一見情形不對趕緊故技重施,掙脫了丫鬟們的鉗制,跪下來爬到吳宣腳邊哭得昏天黑地,求道:“表哥,我沒有,你一定要信我!我、我只求陪在表哥身邊,哪怕做丫鬟也行!我聽說了,新表嫂賢良柔淑,通身的做派氣度我是一輩子也追不上的,我絕不會與表嫂相爭分毫!你留下我,我一定好好服侍她養胎,只要讓我每日能看你一眼我就別無所求了!”

一邊是怒火滔天的父母和岳家,一邊是幾乎哭昏過去的表妹,吳宣被拉扯著左右為難,幼雲眼睛一亮,突然幽幽道:“表姑娘這才來了沒兩日呢,連我姐姐身懷有孕也打聽得一清二楚了,還敢說別無所求?真是有心了。”

華枝心裏一驚,暗道表嫂的家裏人怎麽個個不如表哥那般好糊弄,遂調轉了方向,披頭散發地朝幼雲膝行而來,哭道:“王妃這樣說,叫我如何自處!我是真心盼著表哥過得好的,我沒有那些壞心思的!求王妃高擡貴手,就讓我在表哥,哦不,在表嫂身邊當個奉茶丫鬟罷,我一定好好……”

陸氏給彩鵑使了個嚴厲的眼色叫她拖開華枝,口裏好笑道:“我家給舒雲帶去的丫鬟足夠使了,不差你一個!表姑娘這麽說,我們還當是都督府揭不開鍋了,連個正經些的丫鬟也買不起了!”

吳宣終究心軟,聽得林家人輪番打壓表妹,臉上的巴掌印也不覺得疼了,走上來拱手道:“岳母大人明鑒,表妹待人極好,恨不能掏心掏肺,有回我練武傷到了筋骨,表妹聽說以人血做藥引能使湯藥效力大增,便真傻傻地割了手腕取血入藥,她這樣一個純良溫善的人,怎麽會有陰狹心思呢?”

這話不說還好,說了後場面更加混亂,林家婆媳倆聽了,為了維持貴婦人的體面生生忍下翻白眼的沖動,心道傻女婿別急著感動,誰知道當時你喝的豬血、鴨血還是雞血?

幼雲撫額長嘆,這麽老的橋段都能騙到大傻瓜,姐夫快別看什麽兵法了,平日多看些戲本子罷!

吳都督夫婦的錯愕程度絲毫不輸對面尷尬不已的林知時父子,夫妻倆驚疑地對視了一眼,確認了彼此都不知曉此事,默契地暗罵道:好嘛,又叫那鬼丫頭鉆了空子!

林老太太看著那夫妻二人的狼狽樣兒甚覺解氣,把丫鬟剛換上來的一盞新茶讓給了吳夫人,狀似寬慰地笑道:“親家太太別惱,都督府那麽大,一個人照管不過來也是有的,如今有我家舒雲與你搭班,想來以後再不會在眼皮子底下出這樣的事了。”

幼雲看了一眼羞得無地自容的吳夫人,怕傻頭傻腦的姐夫再舉出什麽驚世駭俗的例子來逼得他老娘都要上吊了,忙向姐夫揶揄道:“敢問姐夫,你家還有幾個庶兄弟呢,表姑娘對他們又如何呀?若是每個人受傷熬藥她都這麽剌一刀,手腕上怕是能刻出花兒了罷?”

林行策生性寡言,像個石墩子似的陪坐了半天,才終於找到了一個插嘴的空當兒,給幼雲補充道:“妹夫功夫好、有前程,又是正房太太生的,只怕還是幾個兄弟裏最心軟的。”你表妹可真會選人!

吳宣被兄妹倆譏諷得滿面羞慚,思及表妹待幾個庶兄弟確實不如待自己親近,不由得疑心大起,看向表妹的目光也不再澄澈如泉。

華枝觸及表哥懷疑的目光自然不會認,當即匍匐在地哭著辯解:“我真沒有如此想呀,來時我母親教導我要與表兄們和睦相處,我與大表兄更投緣,這才多關心他些,怎麽、怎麽王妃如此嘲諷呢?”

陸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陡然想起了嬌雲和她的小娘,便輕笑著對華枝問道:“表姑娘呀,你母親教你的到底是兄妹友愛,還是……”

華枝一楞,突然掩袖而哭,也不答話,只道:“我母親現下在家裏被幾個姨娘欺負得厲害,在我爹那兒說不上話的,我若回去定然還是被姨娘們陷害得關進庵子裏,林夫人行行好,別趕我回去!”

陸氏面露鄙夷,心嘆這表妹可比嬌雲難對付多了,遂避之如蛇蠍,只冷眼旁觀,卻不接話。

幼雲自覺撬開了口子,慢條斯理地撥著一個茶碗,悠悠道:“這可不見得罷,你娘能把你打小就塞進都督府,怎麽會是沒本事的人,幾個姨娘還能越過主母去?這回又有都督帶你回去撐腰,你就是想進鐵檻庵也難吶。”

華枝低頭咬了咬唇,再擡起頭來時,腫如核桃的大眼睛裏蓄滿了淚水,又哭道:“王妃不知,我家中祖母厲害得緊,母親也是抵擋不住才把我送進庵子裏受苦的,這次回去便是有舅父相護,只怕祖母也還是不肯饒我。”

林知時平日最不耐煩這些內宅的哭哭啼啼,因而坐了半天也沒幫得上忙,聽到此處方才一笑,朗聲道:“看來你祖母還算個明白人,如此更不必擔心了,都督送你回去囑托一番,憑你祖母的為人,只要應下了,想來不會陽奉陰違的。”那一家子也不全是禍害別人家的爛人嘛!

林老太太聽得她家還有這樣一位拎得清的祖母,心情頓時晴朗了不少,連帶著啜茶的動作也優雅起來,潤潤嗓子道:“看來你娘未必是被妾室欺負得說不上話兒,許是被她的好閨女連累得不受婆母待見罷。”

華枝出言不慎叫機敏的林家人接連抓住了幾個漏洞,當下不敢再多說,只仰面朝吳宣哭得傷心欲絕,好似見不著表哥便要活不下去了。

兩廂搖擺間,吳宣漸漸找回了些理智,雖然表妹哭得委實可憐,但回到雲南也不是真的過不下去,況且他原以為的白璧無瑕,如今看來了不起也就是半真半假。

林老太太見他面色松動,深知這是在比誰更豁得出去,便又添了一猛錘:“孫女婿你可得想清楚了,若要留你表妹在京,那我們林家只好接了舒雲回來,大不了親家做不成就是了,就看你們吳家面兒上過不過得去了。”

當然了,若他真的不肯送走表妹,只要他不納表妹為外室,林老太太權衡一下利弊,也不會真與吳家鬧翻的,此話說來不過是威嚇而已。

幼雲和祖母想得不同,若華枝不走,她可真要找黎秉恪討要一把削人腦袋的寶劍了,便順著說道:“便是接了姐姐回家,我們林家也是養得起她的,再不然我也能時不時的照拂她一陣子,總不會叫她受這些腌臢氣!”

吳夫人瞧著兒子陷入了沈思,還當他是在回憶往昔青梅竹馬的時光,雖然恨不得立刻趕走華枝,但聽著林老太太的威脅心裏也不舒服,半勸半嗔道:“這怎麽就說到要接宣哥兒媳婦回娘家了?知道王妃心疼姐姐,可回去要與端王怎麽說呢?”從來沒聽說哪個王爺許姨姐住在王府的。

本就怒氣未消的林老太太聽著這話頗覺刺耳,還不等幼雲反唇相譏,就搶先淡淡道:“親家太太還是先顧好自家,再來指點王妃如何行事罷,那老掉牙的橋段我也真是好些年沒在戲臺子上見過了。”

吳夫人又被戳了痛處,一時啞口無言,只好暗啐了一口,生硬地別過頭去。

林老爹雖然護女心切,但也聽得懂林老太太這是在恐嚇做戲,遂很配合地站起身來朝吳都督道:“醜話說在前頭,我們林家不是好欺負的,便是我們父子二人不在武職上混,我家舅老爺在武將裏也是數得上的!都督您給個痛快話兒,我們便是今日就去府上接舒雲回家也無不可。”

吳都督這會兒掐死猶在深思的兒子的心都有了,重重地一腳踹了過去,吳宣方才醒神,不再猶豫地跪下給岳父磕了個頭,下了決心:“小婿慚愧,一切都聽岳父大人的!我已有了舒雲和未出世的孩兒,表妹回到雲南也不是過不下去,今次就是今生最後一面了!”

幼雲閉了閉眼,長舒了一口氣,再看華枝不敢置信地跪坐在地上,好一會兒後才長長地呼號一聲,又欲爬過去扒著表哥求他回心轉意,吳夫人卻再不肯給她機會,一個眼色扔過去,丫鬟們便七手八腳地捂了華枝的嘴,又拉又架地把她帶了出去。

此患已除,齊心協力的林家人緊繃的面皮舒緩下來,又坐著喝了些茶,為剛才的針鋒相對做些找補,官場上的老爺最擅打圓場,沒一會兒後林老爹和吳都督就又成了一對相親相愛的親家公,林老太太也不鹹不淡地與吳夫人囑咐了幾句,陸氏恢覆了慣常的淡笑,兩個親家母慢慢討論起安胎的藥膳來。

滿屋獨幼雲一個默默地看著始終不曾擡頭再看表妹一眼的吳宣出神,姐夫真是個矛盾的人,先前扛著重重壓力,心軟念舊情的人是他,現在迎頭碰上切身利益,如此心硬的也是他,男人心,也是摸不清呢。

罷了,世上事,世上人,都是不可深究的,只盼沒了表妹這顆地雷,往後他能長久地待舒雲姐姐好便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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