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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冰糖豬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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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天空裏出現一張女人的面孔,正是藍衣女人,她鬼笑著說:“喜事好久沒有,喪事馬上開始了!哈哈——”邊笑邊隱去。

我坦然了,心想:“白天不落單,晚上護身符,你奈我何?難道你還想殘殺多少無辜?”要知道,對面的那棟房子裏曾經住著一堆奇怪而普通的老少。

左廂住著老三小兩口。老三沒有讀多少書,但是喜歡吹竹笛,略通樂譜。他走了很遠的山路,從一個不認識的家裏拽走了一臺東方牌收音機。然後弄了片“十五的月亮”的磁帶,將收音機啟開,又扭到最大的音量,點只煙叼在嘴角,提起那臺超大雜音狂吼的收音機滿村落院子游走。

有時候還一天不吃飯跑到十裏開外的村子去現世顯擺。後來跟著對面院子的何姓哥子廝混。

那何姓哥子在縣上祁劇團演醜角,老三軟磨硬泡,終於可以在祁劇團跑龍套。我去看過幾回,他就是畫個花臉舉根旗子喊著走嘍繞場慢跑的隨從。

祁劇在我小時候,每逢秋收後到春節前後,還是相當火爆。雖然是些比如三笑、穆桂英掛帥、武松打虎等老劇目,我曾經也是看的有滋有味,尤其喜歡穆桂英掛帥的拋刀。六個兵對面排開,相隔一丈多兩丈遠,相互對拋對接三尺來長的鐵桿鋼槍,稍有閃失,演員可能被*。所以這場開演之前,劇團是要祭祀禁欲的。雖然這已經就是最賣座的劇情了,但是劇團竟然一臺戲撐全場,賺得不少。

那老三也可以得些小費,聊以賣弄,後來居然謀得些名聲。當地何姓大族的一家硬是看中了老三,嫁了個智障女兒給他,實在艷福不淺。

老三的父親從來就沒有指望老三能娶上兒媳婦,一聽這喜事,真的磕頭道恩。當地的習俗,何姓是大族,他們的女孩很少外嫁,一般是內銷,根本不屑於和窮人以及外姓人尤其是窮死了的外姓人通婚。

據說有個何姓女孩,好容易讀了點書,聽說族人將她也嫁給村落裏不出山。

她抗議說:“同族通婚,近親繁殖,容易出傻子。”

她的父輩們說:“給你優待,出了五服就行了。”五服即五代。

她說:“同姓結婚亂了輩份。”

她的父輩們說:“給你優待,找個出了五服的同輩。”

她哈哈笑起來了,說:“我查過,沒有!”

她的父輩們一楞,回頭翻族譜查輩份,嘿,還真的沒有。怎麽辦?她的父輩們來橫的,說:“那誰,不是你出了八服的幺爺麽,就他了。”

她常去看祁劇,估計崇拜又暗戀老三,這些話估計是老三背後教唆的。當然,這事是譏諷何姓人的怪異,當不得真。但是他們近親通婚,輩份混亂確有其事。

實際上何姓還沒有二千人,生活在一個巨大的山窪窪裏面,四周環山,就東面有個細細的缺口,很壓抑封閉。而外人也不願意將女孩嫁進來。

老三的老婆何三嫂很霸氣,剛生了孩子。那天上午,小子拉了。她邊抽尿布邊喊:“老三。”

老三在擺弄他的寶貝收音機,口裏答著:“在呢,麽子事。”

何三嫂說:“要洗尿布了。”

老三說:“丟在地上,我就去。”

何三嫂竟然勃然大怒,說:“你個豬頭!誰叫你去了?你們家裏人死光了啊,就剩你一個人了嗎?哼,我看見吃閑飯老不死的很多!”

老三假裝不知道什麽意思,悶聲悶氣地說:“誰吃閑飯了?誰老不死了?”

何三嫂喔地叫了起來,說:“隔壁的一個,斜對門的一個。你瞎了眼了?崽我不帶了,我回娘家了。欺侮我!”

老三這下急了,說:“好了好了,我去叫老娘來洗尿布。你不傻呀,這些話誰教你的?”

何三嫂說:“哼,我媽教我的。我媽還要我折磨死*,然後好得那個手鐲子。”

老三的老父老娘住在烤煙房,老叔愛下棋子,我常在他家跟他下棋子。看見老三跑進來。

五十出頭的老嬸照例喘著粗氣咳著濃痰躺在床上,身上蓋著厚棉被,臉色蒼白,只有咳不出來的時候憋得雙頰泛了點紅暈。老叔蹲在床頭的火炕邊引燃柴火。

老三說:“爸,小把戲要換尿布了。”

老叔說:“你沒空嗎?”

老三說:“不是不讓我去洗尿布嗎?”

老叔說:“那她自己去啊。”

老三說:“她怎麽可能去?”

老叔起身說:“那我去。”

老三說:“也不讓你去。”

老叔有些惱怒地說:“那要誰去嘛?”

老嬸氣若游絲地說:“我去。”說罷作勢起身。

老叔趕緊過去幫忙扶起病人,回頭斥老三,說:“這個樣子怎麽去嘛,何家人真厲害。”

老嬸趕緊制止老叔,說:“老三,你先回去,我就來。”

老三轉身走了。老嬸埋怨老叔,說:“小聲點。何家人聽見了不得了了。全院子外姓人就老三娶了何家人,知足了。我能去。幫孫子洗尿布我高興。”

老嬸靠好背,老叔端過一碗冰糖豬肚,病人喝了一口,才想休息片刻,聽見那邊何家妹子又在吼了,便趕緊下床,蹣跚著出門了。

老叔扶到門口,說:“看能不能拿回屋裏來,我去水庫裏洗。”

老嬸說:“我去看看。”掙開老叔的手,搖搖晃晃獨立上路了。

三四丈遠的路,看她樣子沒有辦法走完。可是我也知道何家妹子是不允許老叔攙扶的。老叔萬般無奈,站在門口看著老嬸的背影。

我在火坑邊催他回來繼續下棋,叫了好幾聲老叔都不肯回來。老叔喃喃自語:“還要去水庫洗尿布呢,一裏地啊那麽遠。”

我說:“反正不讓你去。”

那邊,何三嫂又在吼:“老三,叫狗來。”

老三說:“好,小二小二。”

一條健壯的黃狗呼呼地跑了過去。老三說:“畜牲,快去幹活。”

我聽了就想笑。那老三的老婆懶極了,小子拉了也懶得搽屁股,為此專門養了小二做清道夫。

突然,小子尖叫起來,何三嫂接著狂叫起來:“小二咬人了小二咬人了!”

我和老叔連忙跑過去,場面真的很慘。小二在清理的時候獸性大發,張口咬走了小子的半邊小鳥。病弱的老嬸見狀馬上急暈過去,被老叔背回去了。

住在正堂的是二哥。跑出來提著一棍子就去追小二。二哥一向是看不慣何家妹子的作為,可是二哥的老婆二嫂就暗裏說他了:“各掃門前雪,你別管。人家沒有讀過書,從一數不到十,和這樣的人計較怎麽可以?”

二嫂是夏叔叔的遠房侄女,我跟著叫大姐。卻是二路親,前婚的丈夫在煤礦裏面壓死了,便帶著兩個兒子改嫁二哥。二哥的壞處就是看不起那兩個兒子,吃住穿都是很粗糙。

曾經有一次,其中的一個小子忘了給田裏鴨子餵食,二哥抽出一條竹桿,追著小子到處跑。

看不過去的鄉親說,鴨子斷一頓食沒什麽關系,何必打小孩子?他邊追邊說:“打死他,打死他。”小子大約六七歲,看見圍著村子繞了一圈二哥的氣還沒有消,就直奔村中央的老樹。小子靈活,一溜煙就上到樹尖。老樹是神樹,二哥不敢造次。這才罵罵咧咧走開了。

小子心神稍定,往樹下一看,十多丈高,又嚇壞了。

二嫂強噙著淚水找我上樹接下來。她也常常跑到我姑奶奶家,向我們訴苦。

她的兩個兒子也常常跑到我姑奶奶家打點游擊,補充資源。可惜又有什麽辦法,這種事情在農村也平常。

二哥的好處大概就是一心想致富。今年夏天的時候,種過老鴉饅頭藤賣過冰糖涼粉,也搞科學養殖。他秋天養過一陣子鴨子,也是靠野放,沒少遭鄉親的罵。

那鴨子大了,他沒有池塘圈養,更沒有足夠的糧食谷子餵,就白天放出去,讓百十只鴨子要鄉親的稻田裏吃谷穗。

這哪裏成,吃得多糟蹋得也多,鄉親們上門數落二哥。二哥沒搭理。鄉親們火大了,就在田埂上放老鼠藥,藥死了二哥十多只鴨子。

二哥也不好叫罵,硬起心肝將死鴨全部剝了曬醬板鴨,反正快過年了嘛。汗也流了不少,罵也挨了不少,二哥特地留下一只燉了吃。

大概因為我幫他買過養殖的書籍,我現在又是有面子的大學生了,恰好在老叔家裏下象棋,中午吃飯的時候,他特意將我拉去吃死鴨肉。

會餐開動的時候,二哥卻吃起獨食。按理來說,這麽多的死鴨子,上面有奶奶老爸老娘,還有哥嫂侄兒一堆,下面也有老三一家子,不共桌吃團圓飯,也該送只鴨子或者切點鴨肉分頭派送呀,可他沒有這樣做,而且也不讓兩個繼子上桌子。

小孩子哪裏信得了這麽多,吃飯前就饞壞了,一端碗直接奔鴨肉。

二哥吆喝一聲:“滾開。一邊去。沒有流過一滴汗,哪有臉吃!”

二小子杵在那裏,舌頭舔著筷子,眼睛看著媽媽。我大姐也是無話可說,心想剛才炒過鴨肉的鍋還沒有洗,盛鴨肉的時候故意留了一些碎末,便說:“去,娘幫你倆把飯炒一下。”

小子們說:“炒一下能炒出鴨肉來嗎?”

我大姐眼睛一傷,一手一個就將小子們攥走了。二哥翹起二郎腿,在那邊喝起小酒。

我大姐重新添了些佐料和湯水,炒出來的飯顏色還蠻不錯的,味道也不錯。但是擔心二哥看見飯裏的碎末鴨肉,就指使小子們端著碗出了後門,到烤煙房的奶奶家吃去。我豎起耳朵睜大眼睛在觀察。

小子們端著滿碗黑黑香香的炒飯歡天喜地來到烤煙房。一進門,就齊聲報喜:“奶奶我吃鴨肉炒飯了。”

老嬸呵呵苦笑了一下,招呼兩小子在火坑邊坐下。

老叔也心痛,倒好茶水。他倆也沒有沾到光呀,便合夥說起商量話。

老嬸問:“伢崽,飯裏有鴨把子嗎?”鴨把子是鴨腿的意思。

小子們夾起一塊碎末,說:“沒有。有鴨巴掌。”

老嬸笑了笑,又問:“飯裏有鴨胸子嗎?”

小子們夾起一筒白塊,說:“沒有。有鴨喉嚨。”

老嬸呵呵地接著問:“那有沒有鴨肝鴨肚子呀?”

小子們說:“有毒,爸扔掉了。”

這一問一答,都是些鴨身上的該孝敬老人愛撫晚輩的部分。聲音也大,二哥聽見了,心想老家夥在說暗地商量話,明裏要死鴨肉吃呢。

看我一個外人坐在旁邊,實在撐不住,便放下餐具從爐上下了只死鴨子要送了過去。

二嫂說:“這麽多人要送,送得來麽?”

二哥說:“奶奶的地窖裏面還有幾年的臘肉,老大的爐上掛的臘味比我們還要多,老三的老婆能幹呀,開拖拉機回娘家拉一車臘肉回來都有。他們不用送!比我們闊氣。”

說實在的,這種食物我也沒敢伸筷子,便連忙請戰送鴨子去烤煙房。

我們這邊農村裏烘烤臘貨,是掛在爐上靠柴火熏烤的。他們不用繩子穿起來,而是用荊條。我提著鴨子,拍了一張照片,這種奇葩臘貨讓我心裏五味雜陳。我把照片存為“荊”。

在門口,聽見老嬸說:“伢崽,奶奶給你點好吃的。要不要?”

小子們齊聲說:“要。”

只見老嬸轉向老叔,說:“伢崽不是親生的,但是就算外人進門也不能這樣。你去舀點冰糖豬肚給他們嘗嘗。”

我走進去,說:“嘿,我給老爺老嬸送鴨子肉來咯。該可以賞口冰糖豬肚吧?”

老叔說:“瞧你說的。饞了吧,這是給你嬸子補身子的。”

老嬸笑著說:“你老叔煮了幾十年的冰糖豬肚,從來沒有喝過一口,也從來沒有給過別人喝過一口。”

我笑著說:“怎麽可能?煮的時候偷偷地有喝吧。”

老叔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一樣,叫屈:“哪裏有偷喝。”

他從櫃裏端出一罐冰糖豬肚伸到我面前,說:“你去稱,二兩冰糖八兩豬肚。”

我連忙賠不是,說:“行行行。”老嬸罵住了他。小子們圍了上來。

我幫他們在爐上掛好鴨子。老叔卻把罐子放回櫃裏,小子們吵著不肯。

老嬸說:“給他們一點,半碗也成。”

老叔說:“這一付要喝三天,給伢崽喝了,你的下頓就不見了。這天寒地凍的,我哪裏找錢給你買去。”

老嬸說:“多喝一頓少喝一頓沒關系。喝了這麽年,也沒見好點。給伢崽嘗嘗。下頓不要再操心了。”

老叔還不肯,可是我站在那裏,見老嬸又放話了。只好聽從,特別另外掏出三個碗,算了我一份,又找來瓷湯羹,斜倒著罐子,小心翼翼的伸進去舀,害怕蕩出來只舀半湯羹,然後慢慢的倒在碗裏。

那種晶瑩剔透,十分惹人喜愛,不忍入嘴。相信那裏面熬盡了人和物的全部感情和精華。

小子們看見了,說:“奶奶給我們喝粥嗎?”

老叔怒斥一聲,說:“有這麽好的粥嗎?瞎眼了你。”

老嬸呵呵笑,招呼我和小子們喝,我實在是喝不了這麽好的食物。小子們卻不客氣了,端起碗就倒進嘴裏。

老嬸看他們喝了半碗,問:“伢崽,好不好喝呀?”

誰知道小子們不領情,說:“不好喝。還沒有媽媽的炒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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