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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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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叔一聽,伸手就把兩小子攆出了門:“地方太小,轉不身來,回去回去。”

我指著另外的一碗,說:“老叔,你喝吧。”

老叔咂了下舌頭,說:“你嬸給你喝的。”

我說:“我剛才在二哥吃飽了。不然哪裏會客氣。”

老叔說:“那好,留起來給你嬸。”

我從烤煙房出來重新回到二哥家裏。二哥跟我訴苦,說鴨子養不成了想種蘑菇。

我大姐大概是為了改善二哥的態度,特地把前夫的賠款全部投給二哥種蘑菇,可惜技術不行,結果蘑菇沒有按時按量長出來,賠了個精光。

二哥很郁悶,唉聲嘆氣地說:“我的老婆不但克夫而且沒有財相。”

我笑著說:“二哥沒有娶親的時候也沒有搞成什麽養殖呀。”二哥白眼一翻,旁邊走了。

二哥到底不死心,他跑到住在右廂的老大那裏去借錢。

老大哪裏肯借,沒有技術投再多的錢也白搭。

老大的老婆是他舅舅的女兒。當年老大年齡大了,三十多了,可是窮,沒有媒婆上門。老叔急了,看見自己的小舅子有個大齡的女兒黑不溜秋,便去哀求。他小舅子也怕自己的姐姐絕後,才答應這門親事。現在有二個小孩了。

老大是個石匠,人高馬大,很有力氣。那力氣一天到晚的石匠活還耗不盡用不完,便到處宣揚武力。

半年前的一天,何家院子有老人高壽。按照當地的習俗,老人高壽一要大擺酒席,二要派送壽餅,三要擺臺唱戲。開始是請祁劇團,可是天天看,劇目沒有勁了,後來改請新鮮的電影。有天晚上就是放電影。

老大也去了,他坐在放映機下邊,人高,半個頭擋住電影的投影,印在幕布上面,三十好幾了還象小孩子一樣不時左晃晃右晃晃顯擺。何家年輕人看不慣,把老大拖出去,圍起來一頓暴打,還砍了四五馬刀,放了不少的血,在縣醫院躺了好幾個月。

幾個月,醫藥費不少,還要人照顧。老大的老婆一個人忙不過來呀,其他的兄弟指望不上,只好要老叔輪換。可是老叔去醫院了,家裏的老嬸誰來照顧呢?老叔只好背著老嬸上醫院,一個照顧倆。

老大脫離生命危險的時候,我去醫院看望他和老嬸老叔。門口聽見老叔和老大在商量事情。老叔說:“你在路邊有建了一棟新磚房了,進夥了就搬進去了吧?”

老大嗯了一聲,說:“沒錢進夥。這一下住院,錢花光了。”

老叔說:“政府不是說找到兇手了,賠你錢嗎?”

老大火氣很大,說:“全賠嗎?沒有說全賠嘛。”

老叔說:“反正你要搬到新屋住的呀。不然砌個房子養蚊子嗎?”

老大說:“我搬到新屋住,騰出來的右廂房也不給你住。”

老叔就沒有吭聲了。我想,為什麽呀?

這時老嬸說:“算了。老大留著藏稻草。我們住烤煙房,將就著可以的。”

老叔說:“大伢崽,你媽這個樣子受不了,烤煙房下雨的時候漏雨,刮風的時候漏風。這可是你親媽哦。”

老大說:“三兄弟,三間房。當初分好了。”

我心想,孝心藏哪裏去了?

老叔說:“我封個紅包給你進夥。右廂房騰給你媽住,好不好?”

老大說:“行。多少?”

老大剛出了院,正準備風風火火搬家進夥。哪裏有錢借給老二創業。

老叔老嬸終究沒有住進右廂房。老叔不是沒找到錢,而是錢的分量不夠老大滿意。經過老大遭襲、二哥賠光、孫子致殘,一系列事故之後,這一家子原本以為這一年的漫長冬天應該過去了,誰知道災難這才剛剛開個頭而已。

住在偏舍的是八十多歲的老太太,老叔的娘。老太太一個人生活了好多年了,我打記事起就是。她的老木房子原來還在山裏面的桔子林裏,因為白蟻食了房子的梁,這才靠著老叔搭建了一間偏舍住著。

老太太有兩個兒子,老叔還有個哥哥。他老哥的孝心也差,他老嫂更厲害。

老太太的老屋被白蟻食了後坍塌了,自然要跟兒子住。本來可以由一個兒子管下了老太太的食宿,至少也可以輪流管。但是他老嫂說什麽也不肯,理由就是老太太將祖傳的手鐲子傳給了老叔的老婆,而沒有傳給他老嫂。

破手鐲只有一個呀,怎麽辦呢?老叔大概氣不過,就跑到他老哥屋前對著門罵朝天話,不指名不道姓的詛咒。

他老嫂聽見了,從墻上取下切菜斬板,從碗櫃裏抽把菜刀,拖條長凳,燒好火箱,在階上架好了和老叔對罵。

言語也簡單,老叔罵娘,他老嫂罵剁腦殼。

罵了半天,老叔凍得不行,又沒有見效果。老叔就來狠的。他旁邊有十幾棵柏樹,通體都是綠色的枝葉,可以遮些寒風。

他就鉆進去,然後竟然脫下褲子,哆哆嗦嗦地重新開罵。

他老嫂看見了,停住罵,向屋裏問:“怎麽辦?”

屋裏的丈夫大聲說:“他罵你,就隨便你了。”

他老嫂子得了令,揮手就將手裏的菜刀扔向老叔。

老叔大吃一驚,閃身一躲,刀躲過了,他自己卻跌倒了。爬起來搽掉白屁股上的泥土提起褲子罵罵咧咧就跑回家了。當然老叔這樣子搞,更加不可能讓他老哥老嫂回心轉意輪流照顧老太太,他也只好認了。

老太太得過粗脖子病,高大精幹,身體向來很好。平時還上山打柴火。

她衣櫃裏面還保存著當年坐花轎的嫁妝。

她的谷櫃裏面藏著不知道多少年頭的麻花糖。

她的地窖裏面用繩子栓著一個籃子,裏面盛著隔年的臘味,吊在地窖蓋板上。誰也不許碰,誰也不許吃。一定要等到三伏天,臘味腐爛生俎了她才拿出來炒著吃。她不但好吃腐肉,而且油炸豆腐也要腐爛了才吃。她的口頭禪就是:這年頭只有自顧自。

吃了中飯,下午的時候,我和老叔下了一會兒象棋。老叔突然想起了老太太,他站起身來說:“老娘睡了一天了。昨天早上烤了會柴火、吃了點盛菜盛飯,然後就躺下來,再也沒有起來了。”

老嬸說:“冬天來了,她睡三天三夜都見過啊。你去看看。”

老叔說:“我順便挑擔水幫她送過去。”我一邊等老叔回來下棋,一邊陪老嬸說話。

老叔幫老太太水缸裏添水了,才發現老太太往生了,火坑邊堆著些老樹的枯枝幹柴,門窗緊閉,整個房子密不透風。

老叔嚇壞了,立馬沖出門,轉身啪地跪在偏舍的門口嚎哭。這驚動了周圍。

他的兒子兒媳們首先聽見了,明白怎麽回事後,立即帶著哭腔作勢要往裏面沖。

老叔喝了回來,說:“你們大爺還有你堂兄弟還沒有到,不準進。”老叔還是怕他老哥和老嫂哦。

二哥說:“等他們來了,奶奶的箱子錢就要被他們分走了嘛。”

何三嫂這會兒不傻,說:“對對對,沖啊。”

老大說:“大爺和堂兄弟從來沒有管過飯挑過水,奶奶的箱子錢沒理由來分。”

老三說:“一點點也不留的話會遭人說後話,我們留點點就行了。”

兄弟們然後一窩蜂沖進去,翻箱倒櫃找老太太遺留儲藏起來的身後錢。連地窖裏的臘味也只留下腐爛的部分,好一點都樂呵呵地提回了家。

可惜的是,最後還是被他們的大爺和堂兄弟發現了真相,結果喪事期間每天好一頓吵。

話說三天後,辦完了老太太的喪事沒多久,我又來找老叔下棋。老叔正在和老嬸商量事。老叔說:“娘過了,花了不少的錢,現在老大的紅包錢更加不夠啊。”

老嬸說:“該多少呢?”

老叔說:“得千八九兩千把塊吧。”

老嬸說:“這麽多的錢。沒有什麽賣的嗎?”

老叔說:“谷子不多了。沒有別的了。天寒地凍的,我掙不到錢。”

老嬸說:“我們還是住在這烤煙房算了。”

老叔說:“太冷了。晚上我都抗不住。一定要搬過去,多過幾年好日子。”

老嬸說:“要不把我的手鐲賣掉?”

老叔說:“誰稀罕?好久都沒有人上門來收古董金銀首飾了。”實際上他是舍不得,並且也知道老嬸也是舍不得這家傳之物。

老嬸想了半想,說:“我來想想辦法吧。”老叔聽見了,好久都沒有說話。他明白老嬸話裏的意思。

老嬸年輕的時候也是因為這個癆病才會下嫁給老叔的。老叔不但人窮,而且胯是八字形的外強中幹的男人。

隔壁的鄰居是個土郎中兼赤腳醫生,有些收入。可是是個克妻命,連娶了三房親都沒了。嚇得再也沒有人敢嫁了。

郎中三十多歲就開始單身,眾所周知的是,中間全靠老嬸和其他人接濟過來的。郎中在財物上也沒有虧待過這些嬸子們啦,還可以免費看個病什麽的,嬸子們的兒女也都認了郎中做幹爹。

老嬸的病要不是郎中的藥方子壓住,早就挺不過來了。老叔當然曉得。

在老叔看來老嬸能夠活著比什麽都強,看見老嬸拖過一年又一年,錢財也沒有間斷過,冰糖就是郎中送的,老叔也是很感激。

以前夏天的時候,老嬸的身子好些了,老叔也會配合方便幾個晚上,自己出去留一夜的空擋給他倆。

坊間也有流傳類似艷星李麗珍的翻版荒唐事,當然笑談而已。只是因為新人輩出,郎中已經好多年沒有進這邊的門了。

老叔便收拾好幾雙鞋底和一件毛衣,出門找到郎中,說他要出去借點錢回來。

郎中接下衣物,自然就問借多少。

老叔告訴他數目就要走了。

郎中在後面說:“我送過去就回來的。”

郎中後來跟大家說,他不知道老叔有沒有聽見。

第二天下午老叔才回來。進屋就發現老嬸在床上猛咳,蒼白的臉凍得發紫,火坑也是冷的。

老叔很心痛,口裏罵郎中。老嬸卻說郎中來了沒別的,丟下一沓錢和幾斤冰糖就走了。

這點後來郎中也是這樣辯解的,但是鄉親們寧願不相信。

老嬸還抱怨說一晚上沒有火烤,也沒有老叔暖被窩,墻上風洞穿了,凍壞了她。老嬸真的沒有挨過去一天,當夜就往生了。哪裏能等到住進右廂房?

自此之後,老叔象是失掉魂魄一樣,半夜三更在烤煙房尖叫嚎哭。他哭的內容大概只有兩個部分,一個哭訴自己現在孑然一身,孤苦伶仃。這是失去生活重心的恐懼。

另一個就是後悔那一夜沒有照顧老嬸,讓老嬸凍了一夜。有時候也哭訴一些陳年往事。常常吵得小孩子驚嚇難眠,沒少被抱怨過。這時候的老叔實在是淒慘又無趣。

三天之後老嬸上山了,我去勸老叔。靠在床上的老叔只顧流淚,眼淚流幹了,就沈默,間或抽泣一聲。哪裏還能跟我下象棋?

老三的兒子尚小,晚晚被吵得睡不著,何家妹子很火大,但是居然沒有罵老叔。

原來她想得了那手鐲。可惜老叔後來沒有把手鐲傳給她,據說還是給了二哥的老婆。

他的想法是,二哥的老婆是二婚,不免有些地位損害,旁人也好,其他的兄弟嫂子也好,都有些看不起。老叔傳手鐲給她,算是一種扶持,也是勉勵二哥遵循祖傳的家訓:手鐲如鏡,老婆是命。

這一點在他這個家族裏面展現得相當完美,對任何外人都可以惡劣,兩口子卻是恩愛甜蜜。

當然老叔還有個想法,就是希望換取二哥的同意,在他往生的時候,不要象老嬸和老太太一樣停在外面搭建的草棚裏,他想要停在正規辦喪的中堂屋。

但是二嫂子堅決否認得了那手鐲,還鬧死鬧活發毒誓的辯解。看來不假。

想來悲痛,如果手鐲真的遺失了,那“老婆是命”最後的一道祖訓將因為沒有物質載體而徹底消失,價值觀無法傳承。或許只有宗教信仰才可以替補延續了。

可是那裏的人們沒有信教啊。中國大部分人向來就是無宗教、無信仰,無神論在精英階層中一直占據主導地位。他們將來會信教嗎?

連續哭過幾天後,就在老嬸頭七的那天晚上,老叔吞毒往生了。

他就躺在老嬸平時那個的床位,臉面因為內臟絞疼而扭曲,雙手緊拽著被角,但硬是保證了身子沒有離開老嬸的身痕。

床頭有半碗冰糖豬肚,大概是先喝農藥再喝冰糖豬肚來爽口的。熬了幾十年的冰糖豬肚,相信這是第一次也最後一次嘗過它的味道。

老叔的兒子們隔天才發現老叔往生了,人已經僵硬,彎不過門了。沒有辦法只好拆掉了烤煙房。

現在的那兒早已被郎中開了成小菜地了。

老叔終究沒有如願在中堂屋做道場,其實,根本就沒有做道場,從烤煙房拖出來之後,片刻未停留,直接扔進壽木中間就送上山了。誰讓他是藥死鬼呢?

短短半個月一連三口人的往生,那棟正房變成了兇宅。

大家紛紛避走,老三帶著一家子在外戚的幫助下現在在東莞橋頭的一家港資鞋廠打工。

二哥沒有搞養殖的運氣,現在拖兒帶女在邵陽市的大街上收撿廢品。

老大自然搬到了新居,照樣做他的石匠活。

出門前,老三爬上他名下的那間房頂,掀梁揭瓦。老大和老二也沒有阻止,在他們心裏,這房子確實不能住了,沒用了。掀掉就掀掉吧。城市的房價這麽高,討生活的二哥和老三兩家子買不起房子也回不了家。現在的原址已經是斷垣殘瓦,估計明年春上,那裏就會雜草叢生,最多的就是老鴉饅頭藤。

還會長出酸棗,很多刺的棘。我坐在橫梁上,對著那對廢墟拍了一張照片,存為“棘”。

二哥大概認為老樹是禍根,他在樹蔸找了一些斷枝殘葉堆在樹洞,然後顫抖著手拉燃了打火機,扔進柴火堆裏,轉身就跑了。沒走多遠,就傳來一聲巨響,然後柴火堆就燃氣了熊熊大火滾滾濃煙,然後整個樹洞都是通明的火光,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村中央的那棵老樹就象一朵絢爛的煙花消失在空氣中了。

今年夏天我在姑奶奶家裏度假的時候,我帶著一堆瘋小子還去山上上采了不少涼粉果回來磨涼粉給姑奶奶嘗新鮮。冰糖涼粉和冰糖豬肚一樣的晶瑩剔透,*順溜,那麽,人間的愛呢?

在長期的相互感知中逐漸堆積起來的,類似親情或者就是親情的感覺,就是愛。愛就是給予,是自我奉獻,有時候也需要回報來支撐延續。

這定義裏面絲毫看不到世俗禁忌。什麽年齡、共享、血緣,統統可以超越。既然允許一個人愛上一個充氣娃娃或者一條狗狗,為什麽不能允許一個人同性戀?

窩在這個小山村裏已經十多天了,在這個寂寞的冬天裏,我突然有些思念歐麗莎和夏露。

還有喜招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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