哢嚓一聲，這個學期就這麽結束了。送走了劉八穩，送走了葉家萬，送走了喜招弟和夏露，最難的是送歐麗莎。

車門終究還是關了，仿佛把我的心夾碎了一般。

歐麗莎的臉貼在車窗玻璃上，癡癡地看著我。可是，她呼出的熱氣很快就把玻璃染霧了。掃開陰霾之後，她已經看不到我。

我閃身離開了。不過就是一個月的假期。根本不是生離死別。如果流淚，別人以為我們癡情，但是我們自己會慚愧。然而我就是流淚了。

好整以暇，我和周玉軍也踏上了歸途。因為藍衣人的追殺，這註定是一個充滿變數和危險的寒假。

當我回到家裏的時候，我爸媽都不在。

我沒有進門的鑰匙。就在車間裏跟夏爺爺檢討一個雕花的問題，突然發現我的小指頭根磕出了血。怎麽磕的，什麽時候磕的，我一無所知。

我正在努力回憶，我的手機響了。一接通，原來是神小熊，他回廣東已經好幾天了。他呵呵一笑：“陳社長，天天忙著賺錢，就不管兄弟了。”

我呵呵一笑：“財神爺，莫描我了。我在學徒弟雕龍。”

神小熊說：“雕龍？”

我說：“石雕，雕四根盤龍柱子做過亭。”

神小熊說：“盤龍柱子？做麽子用？”

我說：“我爸爸把房子裝修一下。”

神小熊說：“那用得著你自己動手嗎？”

我嘆了一口氣。神小熊根本不知道內幕。

夏叔叔就生了兩個女兒，姐姐已經嫁進了電力局，妹妹夏曉熙還在讀高中。她媽媽原本打算再生個一胎，便又懷了老三，而且做B超是帶把的，一家人喜不自禁，誰知道天公不作美，有次上街買菜，被計生辦抓了正著，然後拉去做了手術還結了紮。兩天後，夏叔叔才在醫院裏找到肚子癟癟的老婆，癱軟在地，哀嘆一聲：“夏家滅門絕代了。”

夏爺爺也老淚縱橫，他兩口子生了三男四女，遇上了少藥多災的年代，只帶活了一男四女。怎麽也沒有想到到了夏叔叔這一代居然是這麽個情況。

夏爺爺跪在祖宗神龕前，百思不得其解：“我們夏家世世代代做手藝看風水，與人為善，沒伸過手，沒動過手。不結怨，不結仇。為什麽要落到這麽下場？夏石匠的手藝要失傳了！”

風水這種金融衍生品近些年很紅火，想學的人大把大把的。石匠這種費時不賺錢的實體經濟，從業者自然寥寥無幾。

為這事，我也曾經寬慰過夏曉熙：“光自糾自查又有什麽辦法？不如唱唱我愛北京***。就算你有個哥哥或者弟弟，如今的小屁孩會去學石雕？上網打游戲才他們的愛好。石雕整不過石膏，人家可以用模具批量生產並應用，玩不起。所以你還是乖乖穿起裙子回歸女人吧，扮小子討好老人家就是掩耳盜鈴。”

一秋一秋地過去了，夏曉熙越來越漂亮，夏爺爺卻越來越老了。前年的一天，夏爺爺指名道姓要我去陪他老人家喝家釀的米酒。

我說：“全國人民都曉得夏家有三狠，喝酒雕龍看風水。你要哥去送死？”

夏曉熙杏眼圓睜：“果子蛋，去不去？”

我拼命搖手不肯去。

夏曉熙指著我的鼻子，氣得渾身發抖，胸前的半球大起大伏，指了又指，扭頭就走，並擲下一句話：“好，我現在就去勾個男人去！”

酒桌上開席前我就知道這是鴻門宴，所以我把手機開啟錄像偷偷地放在電視機上，但是童顏鶴發的莫爺爺只顧和我碰杯灌酒，口裏說：“其實夏爺爺也沒啥子事。”

我搖著手斜著眼卷著舌，說：“夏夏爺爺，你有什麽時候事情，趁我還清醒，你就吩咐。等一下醉翻了，你說什麽我都不不認賬哦。”

夏爺爺下巴一指碗裏的花生米，說：“碗裏的花生還沒吃光。”

我指著夏爺爺，回頭對夏曉熙說：“看看，看看，我就知道夏爺爺有事求我。而且絕對不是小事，大事，肯定是天大的事。”

夏曉熙在我臉上啪地親了一口，說：“哥，快吃花生米，好聽爺爺說事情。”

我看了看碗裏的花生米，數了數，然後大手一揮，說：“不就是五粒花生米嘛？親親，你端來我一口氣吞下去。”

夏曉熙和夏爺爺一對視，夏曉熙抿嘴一笑，跳起來端起碗，把花生倒在手心裏，然後摁進我的嘴裏。

我邊嚼邊啊啊地說：“親親，我要批評你啊。五粒花生米你還有貪汙四粒，只給哥三粒，真是小壞蛋。”

夏爺爺拉住我的手，說：“哎哎，該聽我說正經事了。”

我打了一個嗝，說：“對，對，對。我清醒，你快說快說。”

夏爺爺說：“我年紀大了，活不了多久了。”

我回頭看看夏曉熙，站起來振臂高呼說：“爺爺萬歲！”

夏曉熙把我摁了回去。

夏爺爺喝了一口酒說：“莫萬歲了。你那座房子獨棟獨院，可是裝修我不喜歡。”

我回頭問夏曉熙：“親親喜歡嗎？你坐過來，坐我大腿上，莫要我老是回頭跟你說話，脖子酸。”

夏曉熙坐了過來，說：“我不喜歡。”

我捏了一把她的臉，說：“那你喜歡什麽樣的裝修？”

夏曉熙說：“我喜歡石雕。爺爺雕的龍鳳好好看哦。”

我說：“不要嘛。爺爺年紀大了。”

夏爺爺說：“沒問題，一餐斤半米酒四兩米飯，還行。過幾年只怕不行了。”

夏曉熙說：“你就聽爺爺的，讓他幫你裝修房子，不要你操心你只要出錢就行了。”

我說：“好吧，要多少錢？說個數。”

夏爺爺說：“一年半的工錢。”

夏曉熙看著我，夏爺爺也看著我，我問她：“一年半是多久？”

夏曉熙說：“六百天左右。你就答應爺爺吧。”

我說：“答應爺爺你是不是不要我喝酒了？”

夏曉熙點點頭。

隔天我酒醒了，我才知道上當了。按照夏爺爺的意思，他要把地板墻磚掛畫全部要換成石雕。窗欞門框護欄還有過亭也要換成石雕柱子。

我仔細算了一下，大約有三千來個平方的浮雕和一千米長的圓雕。按照他的手藝速度，一個平方的浮雕和半米長的圓雕耗時相等，大約要一周。六百天根本無法完成。

我爸說：“這不行，猴年馬月了。”夏曉熙卻拿出來手機錄像讓我爸立即閉嘴。

我爸呵呵笑準備反悔。失望的夏爺爺老淚縱橫。

原來夏爺爺打算在有生之年，把他腦子裏的創意以物質的形式保留下來，他打算每雕一種石雕，他都會留下圖樣和工藝。可是除非老人家再活一百年啊，不然就無法完成。

不得已，我爸只好買了切割機修整石料的外形，買來平面雕刻機來雕刻文字和簡單浮雕。剩下圓雕和鏤空的部分，工作量仍然巨大，我爸又買了電動打磨機代替手工鋼鑿提高效率。又勸老人家同意我爸幫他安排兩個幫手。

這個事情老人家死活不同意，他擔心他的獨門絕技被外人學了去，他說：“你來讓果子蛋來幫忙！天天打牌喝酒，學手藝多好，走四方吃八方。”

我爸哭笑不得。就這樣，夏爺爺已經忙活了一個學期了。

正在忙活，外面喧鬧起來。我爸和我媽回來了，聽見我爸在罵：“你把家裏的錢輸光了，我哪裏還有錢給果果繳罰款？”

我媽罵：“你有錢給別的女人就沒錢給兒子？！故意的吧。”

我爸說：“一群敗家玩意兒。”

我媽冷笑著說：“這話對頭，當家的男人荒淫無度。”

爸媽吵架，孩子心裏最難受。我走了出去，說：“我回來了。”

我爸爸指著我媽媽說：“果果，你看看你媽媽，要不是我剛才去賭場把她拉回來，她今天又會輸三四萬塊。這樣下去，這個家敗了！敗了！”

我媽媽說：“你拿錢出來啊，拿錢給果果我就不賭。”

我爸爸冷笑著說：“第一我沒有錢了，被你輸光了；第二就算有錢，也不會經過你的手。進了你的袋子，你轉身就送進了賭場。”

我媽媽說：“那我們家的錢呢？你這個廠子開個鳥啊。連老婆孩子都養不到，你還要養小三！”

我爸爸指著我媽媽說：“不要亂叫啊。”

我媽媽大概吃錯了縮心藥，不然心胸不會那麽狹窄，她居然說：“小三小三，*養的梅梅就是小三！”

我爸爸揚起手，啪地就給了我媽媽一個耳光。我媽楞了幾秒鐘。撲上去就跟我爸爸廝打起來。

我突然聽見天空深處傳來一陣銀鈴般冷笑：“吼吼——！”那是藍衣人的聲音。

車間的工人立即出來幾個勸架的。

我大聲喝住：“都別動！讓他們好好打一架。”

夏叔叔今天沒來上班。夏爺爺上前去勸，結果被我爸爸不小心一擡手將他蕩了開去。我一下子火了，扶起夏爺爺，大聲說：“一個賭，一個嫖，這個家不要了。爺爺，你莫管。”

話出口，我自己也吃了一驚。我的嘴巴怎麽可以火上澆油呢？這不是我腦子控制下的嘴巴，這不是我想要的。

大家都楞了楞，我爸爸和我媽媽松開了。我媽媽一臉沮喪，我爸爸一臉兇狠。估計那個嫖字措辭不當，比小三還過分，他惱羞成怒了。突然走到我面前，揚起手又給我一個耳光。生疼。

天空霹靂一聲傳來一聲尖銳的狂笑聲。得逞的藍衣人這會兒正幸災樂禍、無比得意。

我必須離開家，不能讓藍衣人把家給廢了。我撒腿就跑了。出門之後，不知道去哪裏。寒風一吹，我想了想，就打電話給周玉軍。

周玉軍正在家裏打游戲。他說：“快來我家。”

我打了個的，直奔周玉軍家。周媽媽在家，正要出去逛街了。

見到我進屋，一邊幫忙拿拖鞋，一邊說：“來得正好，明天幫個忙。”

我說：“好啊。什麽忙？”

周媽媽對周玉軍說：“玉軍，你去幫果果倒杯水吧。”

周玉軍被支開後，周媽媽神秘地對我說：“告訴你你要保密哦。”

我點點頭。周媽媽壓低聲音說：“明天帶玉軍去相親！”

我嚇了一跳，周媽媽按住我的肩膀說：“別慌張。對象的爸爸是市教育局的一般幹部。”

我點點頭。周媽媽嘆了一口氣說：“也算是書香家庭吧，大人都是老師出身。爺爺奶奶也是。”

我問：“人怎麽樣？做什麽的？”

周媽媽說：“沒見過，聽說長得蠻標致的，大一。”

我有句話猶猶豫豫不敢說出來。周媽媽大概看清楚我的心思，說：“沒事啦，出來相親沒什麽啊。非誠勿擾那麽紅火。你們這些九零後，時尚！”

大一女生願意出來相親？逼得還是閑得？

一起去逛街的鄰居阿姨下樓來了，她看了看我和周媽媽，說：“哎喲餵，這小帥哥是你侄子吧？”

周媽媽攀著我的肩膀得意地說：“帥吧？”

阿姨說：“那必須的呀，再年輕二十歲，我必須跟他走！”

這話說得我臉紅了。周媽媽哈哈大笑：“像我吧？”

阿姨說：“像，太像了，簡直一個模子倒出來的！”

周媽媽哈哈笑：“別鬧了。玉軍的大學同學。”

阿姨吃驚得指來指去，然後捂著嘴巴滿眼詫異。

周媽媽呵呵地回頭跟我說：“你們在家玩。冰箱裏有東西吃，微波爐會用吧。想吃什麽熱一下就吃。當自己家一樣。好不好？”

我點點頭。我喝了水就和周玉軍一起開機上網。他用臺式機，我用筆記本。跟歐麗莎閑聊幾句。她問要不要去他們家過年。

我說：“拉倒吧，我還不是碩士生，資格不夠。大老遠地趕過去，又被趕出來，多沒意思。”

歐麗莎說：“我的事，當然還是我做主啊。”

她能做主嗎？這不是在美國，父母從小就要培養孩子獨立自主的能力，甚至成年前後就把孩子驅逐出家門。包辦管制和自由驅逐，一個是中國傳統，一個是美國精神。孰優孰劣?我只知道，家庭是民族、國家和文明的組成單元。美國文明能持續多少代不知道，我只知道還是那句老話，存在即合理。中華文明已經上下五千年，父母包辦鞏固了家庭的穩定。

喜招弟和夏露沒有在線。我胡亂地跟夏露留了言，然後又跟歐麗莎聊了幾句，她家親戚多，她要到處串門，我不能老纏著她，只好倒頭便睡。

一覺睡到傍晚華燈初上。吃了飯，打開電腦一看，歐麗莎也離線了。這下好了，連個聊天的人都沒有，無聊透頂。周玉軍在玩游戲。周媽媽逛街回來就是做家務做面膜。

沒幾下我就把各大門戶網站的新聞瀏覽完畢了，想寫寫文章，卻沒有心情。稀裏糊塗玩了幾個小時又是倒頭便睡。

隔天上午，周媽媽車著我和周玉軍去市裏紅旗路的銀鈴餐廳。

周玉軍進門之後才意識到不是周媽媽請吃飯逛街，而是相親。他一下子就靦腆起來，死活不肯走在最前面。於是周媽媽只好走在前面，我跟在她後面，周玉軍殿後。

對方是媽媽帶女兒過來的。女生長得真不錯。見面會其實就是兩個媽媽相互之間探底。

甚至連相互介紹的環節都省了。那女生和周玉軍一直低著頭玩手機，全然不顧兩個媽媽在談什麽。

我也噤若寒蟬。但是我又不知道做些什麽，聊天沒對象、上網沒新聞。我還是拍照，偷偷地把這個尚未金蟬脫殼的女生和她美如天仙的媽媽全部拍了下來，存為“蟬”。

兩位媽媽聊得無非就是工作、家庭、房子和車子。女方那邊家裏是老房子，也沒車。周玉軍家就強悍多了，自己有幾套房子，車子也有幾輛。女方媽媽很和藹地一直在問：房子幾套，面積多少，各自幾樓，是否裝修，裝修花了多少錢......周玉軍媽媽全部回答了。隨後她們倆相互使了眼色。

周媽媽站起身來說：“果果、玉軍你們倆陪小芳在這裏玩，想吃什麽點什麽，別客氣。我陪阿姨去逛街街，買點東西。”

我不想當電燈泡，就連忙說：“我也去吧。”

阿姨說：“那怎麽成？”

我有點難為情。

周媽媽馬上說：“女人家的東西，你一個大男生跟去湊什麽熱鬧？”

我的臉紅了。

她們走了，把我華麗麗地扔在這裏，足足二十分鐘零八秒後，我給他們掐著秒表呢。小芳擡頭說話了。她對我說：“你的蔻蔻多少？加個好友吧。”

我有些奇怪，說：“呃——周玉軍的蔻蔻是——”

我話還沒有說話呢。小芳很吃驚地問：“周玉軍？你不是周玉軍？”

我連忙說：“他是周玉軍，我是他大學同學！”

周玉軍擡起頭，伸出右手食指指著自己的鼻子，邊指邊點頭。

小芳的臉一下子青了，她把手機塞進口袋，騰地一下站起身來，大聲說：“你不是周玉軍，幹嘛長得那麽帥啊？還像他媽！浪費表情！”噔噔幾步就走了。

周玉軍和我都傻了。

幸好我的手機響了。我掏出手機一接聽，是夏露。她說：“無路可走可以來我家。”

我掛了電話。周玉軍深呼一口氣，拍一拍胸口，站起身說：“我們要換地方吃晚飯吧。這地方人品差。”

我和他走到肯德基，點餐的時候，周玉軍突然問我：“你結過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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