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現在已經是我從江西逃出生天，回到長沙的第七天了，盡管我急切想回老家一趟，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我被一堆事情纏住了，而且越纏越緊。

恐怕我最近一個月以內我都無法抽身回去。

一個禮花響起，我的靈魂才歸位。

我正站在露天廣場上。寒風刮起，真的有些冷了。

長沙有些奇怪，風特別大。本來好好的一個中南城市，最低的溫度不過零下一兩度。但是冷起來，凍死人；熱起來，又是有名的火爐。

如果沒有花開花落，沒有枝綠葉黃，長沙就沒有春秋季。至少分辨不出來。

常常今兒還是艷陽高照，熱得人汗流浹背，隔天一陣大風刮過，長沙就哢嗒一聲掉進季節懸崖，進入冬天。

站在人群中，人墻和體熱都無法阻擋寒意的威力。我不由地跺跺腳。真的有些冷了。

歐麗莎的這場愛心小攤的開業典禮不知道要弄到什麽時候，可是我實在等不及。

夏露正在醫院等著我陪她做手術。

前面的舞臺上站著三個人。歐麗莎、喜招弟和愛心協會會長朱莉雅。

我掏出手機，拍下臺上的三個人和背景。這個場景我又有了好像經歷過的感覺，我不能錯過這個露天廣場的場景。我把照片存為“露”。

朱莉雅正在發言：“......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每當良知沈睡的時候，每當我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其實光想想這件事，光想想歐麗莎同學的笑臉，我的心裏就會泛動一陣陣漣漪，充滿慰藉和感動。

“這個小小的木架、這個美麗又樂觀的女生還有誠信的你們，將構成了天馬公寓最美的一道風景。

“在這裏，與無人售水攤的贏利無關，與天馬孤兒院的孩子休戚相關，與同學們的誠信品質休戚相關，與天馬公寓的未來休戚相關。

“因為經營範圍有限，每天光顧無人售水攤的人可能並不多，但是，這並不妨礙我們之間的信任成為一股影響社會進步的驅動力，成為推動道德繁榮的正能量。

“誠信的無人看守已經變得越來越豐富，物以稀為貴，但是珍貴並不會因為多而變味。更可貴的是，我們已經將誠信延伸到關愛的領域。事實上，誠信和關愛是我們小時候就接受過的道理，這一次，我們就利用這個無人看守的小攤將其連接，將其升華，將其深入我們的心中，那些失去關愛的孩子們的心中。

“我們，他們，充滿愛、彼此信賴、彼此溫暖，比什麽都珍貴，都重要......”

這段話倒說得讓我敬佩。可是我突然感覺到寒氣逼人。不是溫度的寒冷，而是地獄的殺氣向我逼近。我利用眼睛餘光一掃，我的九點鐘方向和三點鐘方向各站了一個著軍綠色戶外探險三合一沖鋒衣的男人和一個著草灰色羊羔絨連帽功能款棉大衣的男人。一個垂下的手的指尖正在滴血，一個膝蓋部位的褲管正在滴血。他們倆戴著帽子，我看不見正面。殺氣卻撲面而來。他們找我來了。

我看了正前方十二點鐘方向，也有一個戴著帽子的嬌小背影。她穿著一件藍色毛帽領束腰雙排覆式長棉衣，雙手插在兜裏。

我僵著身子，把手機擡高，裝著在看手機。

果然，手機屏幕裏顯示我的六點鐘方向有一個黑帽風衣人，一動不動地站在人群中，臉上還掛著墨鏡，不知道他的焦點在哪裏。他的耳垂卻在一點一點滴著血。

我心裏一冷，又來了一個，他們是武功山裏的那四個人，或者鬼。

他們到底要幹什麽？這多人，貌似幹不了事吧？

正緊張，我的手機響了。我一看，又是夏露的。

我說：“寶貝，再等一下。正在開會講話。快完了快完了。一定等我過來。”

說話的當兒，我低著頭，雙手抱住手機，細聲慢氣地在講電話。

我明顯可以感覺到臺上歐麗莎射向我的目光很犀利。

臺下的人不多。歐麗莎和喜招弟本來就倒背著手無所事事，當個背景墻。她的兩只眼睛一定正噴著怒火盯著我的腦袋呢。

這麽重要的場合我不應該接電話。就好像上課的時候一樣。可是我不得不接聽這個電話。因為是即將要做手術的夏露打過來。

我掛掉電話，站直了身子，向歐麗莎吐了吐舌頭，做了個抱歉的鬼臉。

歐麗莎收到之後，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到其他地方巡邏去了。

這個會議對歐麗莎來說也相當重要。因為這是她倡導並主導的無人攤。

這項既可以賺錢捐給天馬孤兒院，又可以檢驗天馬公寓全體大學生的公德心，還可以傳遞文明的活動，一舉祭奠了她在同學們心目中的地位。

這項在道德的支撐下，在可預見的未來，不會中斷，只會延續下去。作為創始人，她的名字將永遠銘刻在簡介牌上。

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女生，這點榮耀足夠填滿她的內心。

這個活動，歐麗莎相當重視。作為她的男朋友，盡管是隱身男友，也應該無條件地、熱情飽滿地投入。

盡管那些貨架、那些礦泉水、那個儲錢箱都是我做的，但是我應該給足面子捧好場，盡管她還不知道我已經不夠格當她的男友了。

我無意放棄歐麗莎，所以我答應了夏露之後，就一直沒有跟歐麗莎說明事實、表明態度。我甚至連冒犯歐麗莎，連惹她生氣都會覺得那是一種無可饒恕的褻瀆，怎麽可能放棄她呢？

可是我現在不得不放棄歐麗莎。因為我已經答應娶夏露。

盡管夏露現在反悔了！要把孩子打掉。

我早已經決定不管孩子打沒打掉，我都會願意照顧夏露一輩子。

現在歐麗莎在舞臺上，籠罩著榮耀的光芒，享受著同學們以及未來的讚譽。

而夏露在醫院裏，躺在病床上吊著消炎的鹽水，受盡醫護人員的白眼，孤獨無助，傷心欲絕。

流淚的不止夏露這一個。我算是受害者。我腦子晃蕩的就是和歐麗莎在河邊的畫面，還有那些同床而眠的鏡頭。

記得為周玉軍外公守靈的那晚我們沒睡，親吻了很多次，說了很多話。

現在這些美好的情話即將成為謊言。我幾乎可以看見它們即將隨風而去。

歐麗莎也是受害者。她現在很開心很滿足，那是因為射向她心臟的那顆子彈還要飛一會兒。

夏露今天早上說：“沒有辦法，你只能屬於一個人。愛情意味著犧牲。”

是的。再怎麽愛都沒有用。愛情對決生命的時候了，不會敗。

但是面對自由的時候，就已經失敗了一回。

其實，愛情和責任硬碰硬的時候，也是死路一條。

更妄論與義務決鬥。根本就沒資格。

我既然答應了夏露，就應該善盡義務。

這開幕儀式不知道什麽時候結束。我摸出了手機，發了一條短信給歐麗莎。

臺上的歐麗莎被我的短信震了一下。她伸手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又擡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只見她按了幾下，就把手機塞回袋裏。

我死盯著我的手機。果然馬上就收到了歐麗莎的回信：“去吧，好好照顧周玉軍。”

關鍵時候，我還是拿周玉軍出來做撒謊的內容。

我滿心愧疚地鉆出了人群。

先是優雅地疾步快走，等到離現場遠一點就撒開腿沖。

我表叔的車停在遠處。我都後悔停那麽遠。這會兒我恨不得立即飛到夏露的身邊。

遠遠地終於看見車子，我掏出手機，打給夏露。

電話接通後，夏露不說話，只是一股勁地哭。我幾乎肝腸寸斷。

我掛掉手機，一邊一路狂奔，一邊掏出車鑰匙遙控開門。

沖上車後，啟動車子就往望城醫院沖。

不能撞人不能碾人，但是按喇叭是合法的。偏偏麓山南路的車流人流都很大，我一路狂按喇叭，左沖右突。

上了南二環，車的速度才提上來。到望城醫院，其實不過十分鐘的車程。而這放在平常根本不起眼的十分鐘，對我來說，完全是一種漫長的煎熬。

與紅衣女鬼不期而遇的那一分鐘，我煎熬過。化身為小白兔的時候，我曾經為恢覆原身而煎熬過。在武功山上載了姓趙的三人，我更慌亂了。但都不及這一次急。

因為這一次是為別人。

夏露太可憐了。可憐到讓我可以放棄回家、放棄歐麗莎、放棄傳統男權思想、放棄一切來照顧她。

她的哭更讓我心碎。我停好車。啪的關上車門，都來不及觸摸關門。一邊跑，一邊遙控關門。

沖到電梯門口，看見電梯正往上。夏露在三樓。我反身就沖上樓梯，三步並作兩步往上爬。

等我氣喘籲籲地爬到三樓，埋頭就往夏露的病房跑。剛走出去兩三步，後面傳來一聲呼喊：“陳雨果！”

我回頭一看，夏露捂著肚子站在電梯門口，一頭秀發披散在肩上，額頭和鼻尖都可以看見細細密密的汗珠。她穿著寬大的圓領紅色套紗，整個脖子和前胸都露在外面。好一片白雪丘陵！有平坦的原野，也有起伏的山丘。有鎖骨的窪地，也有深深的溝壑。

原來那個胖胖的女生現在變得虛弱又纖細，背都有些佝僂了。敞開的領口可以看見裏面沒有戴文胸，一對胸峰像兩只吹漲了的白氣球，直挺挺地聳立。從腋下往外測量，該有五六寸高。多美的身材啊，多好的花季少女啊。

夏露淚眼婆娑地看著我。嘴巴撇了撇。

我急忙跑過去抱著她。她靠在我肩膀上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我拍拍她的背，說：“沒事了，沒事了。”

夏露哭著說：“痛痛痛啊！”

我心裏泛起一陣陣抽搐，我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來晚了。”

夏露嗚咽著說：“沒人幫我買紙巾，我要去買紙巾。”

我扶正她的身子，說：“我去買，我送你回病床躺著。好不好？”

我扶著她走回她的病床，安排她躺下。

夏露說：“肚子痛了，醫生剛才已經催我去做手術了。你快點。”

我一邊跑下樓一邊說：“很快。”

幸好門口就有小攤賣紙巾，我點了上好的那種心相印紙巾，然後扔下錢就跑了。

我才知道人是沒有極限，換做平日，我哪裏有這個速度？我哪裏有這個肺活量？我又哪裏有這個責任心？

我還能邊跑邊欣賞心相印的logo。

我還能邊欣賞邊回憶我和歐麗莎之間點點滴滴。

我還能邊回憶邊心痛。

邊心痛邊愧疚。

邊愧疚邊堅強！

歐麗莎這會兒在做什麽？接受校報校刊和電視臺的采訪？享受著成就感？

至少她在笑。至少她很開心。

對啊，她現在是七月詩社的社長，她現在是校花，她現在成功搞了一個備受讚譽的創舉，她現在有我。

學業成功，課外活動也到了一個別人難望項背的高峰，她的基因也是非常完美。上帝真的相當眷顧她。

盡管她已經失去了我。盡管她還不知道已經失去了我。

但是就算失去了我，她依然霸氣，依然強大，依然幸福。

相對夏露而言。

夏露還在遭罪。過一會兒還要去接受墮胎手術。

一天前，她還是個快樂的女生。盡管很短暫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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