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四個東倒西歪地跑了過去。

歐麗莎一臉厭惡。

五個醉鬼攙扶成一堆，踉踉蹌蹌地往宿舍走。本想五個人團結在一起，應該正常些，結果還是醉鬼。甚至更可惡些，排成一排的隊形占去了馬路的大半邊，橫沖直撞；高聲大叫喧囂了半邊天，路邊樟樹冠裏的麻雀都被我們驚飛了；滿嘴的酒味，老遠都聞得見，路人掩鼻而遁。

劉八穩倒爽了，大聲唱著《我的歌聲裏》。這歌應該軟語輕哼。這麽竭斯底裏，我受不了他這樣，偷偷地在他的腋下狠狠地給了一拳。

囂張的八爺高歌模式立即換成嚎叫頻道，然後癱倒在地上。

我們四個掙脫劉八穩走了，把他扔在馬路中間。八爺一邊趴在地上轉旋兒爬一邊喊歐導我喜歡你。

葉家萬的定義很明確：“全民情敵！”

周玉軍說：“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神小熊掙脫隊伍，說：“我回去再踢他一腳。”

我趕緊拉住他，說：“你看！”

從馬路邊的樹蔭下飛出一團黑影，砸向劉八穩——“死遠點！”

一團零食袋子和垃圾在八爺身上開了花，散落一地。

我說：“危險！”

競選辯論，也很危險，重則被擲拖鞋，輕則被炮轟下臺。

舞臺上燈光通明，背景是七月詩社的會徽，舞臺的正面是貴賓席，張校長，團書記，黃段等一幹嘉賓列坐。

舞臺中央有三張演講臺，後面有高腳椅子。左右兩張分別是我和戴江的。

中間那張演講臺是主持人歐麗莎的。那天天氣很熱，歐麗莎穿得很清涼，上衣是大Ｖ字領的無袖緊身衣，中間有一排扣子。俯身時會露出兩個半球、一道深溝和粉色的薄紗胸罩，左右的眼睛就直盯著。

她熱得臉紅紅的，香汗從額上流下，有些黏在她的秀發上。

歐麗莎坐直身子，解開胸前一顆鈕扣，粉白的半球立即露出一點點來。

歐麗莎還穿了一條裙子，布料很薄，從側面開口處就可以隱約看到內褲，撅起的屁股輪廓十分明顯。

演講臺前面有三盆盆栽，一盆月季花開得很鮮艷又熟悉，我很是喜愛。我用手機拍了下來，存為“花”。

因為戴江一直以為我會自動放棄候選人資格。他並沒有做太多的準備，等我走上舞臺的時候，他還在低頭玩手機。

我的出現果斷引起一片驚呼，也徹底打亂了戴江的部署，他滿臉驚詫地望著我走向他。

就在握手的時候，他一把把我拉進他的懷裏，做出我們相擁的樣子。他臉上掛著笑，嘴巴貼近我的耳朵，憋出來一句：“你混蛋！”

我拍拍他的腰，然後推開他，笑笑對他說：“彼此彼此。”

其實我心裏有些忐忑，戴江知道我出席了，不排除會安排更歹毒的搗亂計劃。我上臺開腔演講的時候，就看見他目露兇光在用手機發號施令召集人馬。

可是我也並無退路，既來之則安之。我的演講一定要繼續，不管結果如何，那是我的願景，那是我的施政綱領《靈魂導向》。

我從懷裏掏出一張白紙，鋪在臺面上。

我不能給大家一個連演講都不做準備的印象，空手上臺過於傲慢。可是我真的不需要撰寫演講稿。為了尊重聽眾，我帶了一張白紙。上面什麽都沒有。

我抹了抹白紙的褶皺。下面很是喧嘩。我頭不轉，眼睛轉動，掃了一圈會場，會場裏人聲鼎沸，沒人關註我。四面八方的燈光卻都打在我的身上。

我低下頭，看了一眼我面前的白紙。

它已經不是一張白紙！上面出現了一張女生的臉！鵝蛋臉！還流著血。

我心裏駭極，慢慢地擡起右手的拳頭。

白紙上的那張臉突然變成了藍色，還透明！她眨了一下大眼睛。

我突然想起，這不是公交車上的那個女生嗎？

我慢慢慢慢地舉到和耳朵平齊。

場下的聲音還是很大。

白紙上的臉突然一閃，就恢覆成了一頭秀發四處披散，迷人的鵝蛋臉冷艷媚人，迷離的眼神透著欲望的魔光，臉頰猩紅，柔唇呻吟微開。正是春夢裏桃子湖邊的那個女生。

我突然意識到，她們原來是同一個人。或者鬼。

我停了一下，然後慢慢地伸直食指。

場下的聲音開始小了，同學把目光投向了我。

這時，白紙上的迷人鵝蛋臉果然變成了血肉模糊的無鼻臉！她還裂開嘴獰笑。

我的腦海裏靈光一閃：過去的一切靈異現象肯定是這個女生在搗鬼！

我把食指慢慢地伸進耳朵，然後慢慢地轉圈。

喧嘩聲立即很小了。

我伸出右手一把抓住那張白紙，摳入手心，拽到桌下，一頓揉搓，然後扔在腳下好一頓踩。面帶微笑。

我的食指轉了幾圈，會場徹底安靜了下來。

我把手放了下來。我的右手伸進上衣袋子裏，又抽出一張白紙，放在桌面，雙手慢慢地打開，撫平。低頭看了一眼，這張白紙沒有鬼臉，上面有四個字正在慢慢消隱。

“下午三點”！

不一會兒，字消失了，紙上又是什麽都沒有。

我擡頭掃了一眼會場，開口說：“各位老師各位長官各位同仁：大家晚上好。今夜明月高照，月光如水，桂花幽香，一片安靜祥和的山河。

“再過一段時間，就是元旦節了。國泰民安，繁榮富強，我們這些莘莘學子，沒有煩惱，沒有壓力，沒有家務，沒有公務，只有青春。這是必定是個和諧喜慶的節日。

“很久以前的一個元旦節，一個偉大的詩人誕生了，同樣皎潔的月光卻物是人非，孩子的父親是一名貧窮的屠戶，母親是一名農奴。按照當時的情形他的家庭處在社會最底層。

“這個留著蒙古人血液的家族長期受到歧視壓迫，更糟糕的是，在他出生的一百年前，他的祖國早已喪失了獨立地位。他們爭取自由的起義鬥爭此起彼伏。

“生活在這種環境下的詩人，少年時代就願意聽老年人講述民族英雄胡斯領導起義的傳說。。這種“自由論壇”的氛圍，在他幼小的心靈上深深打下烙印。

“多年以後，就是他十二歲的時候，這個窮孩子外出求學，三年時間裏他盡顯了聰明才智，除了完成規定的課業外又組織起進步的學生團體。十五歲的時候就寫下了他的處女作諷刺詩《告別》。該詩繼承發揚了古典詩歌的傳統，初步體現了他畢生所一直遵循的詩歌語言大眾化的特點

“此後的若幹年內，他又當過兵，做過流浪演員，擔任過報紙的助理采編。

“但是仍然郁郁不得志。在他二十三歲的那年九月，詩人在舞會上結識了一位有權有勢的地主的女兒。這位身材修長、有淺藍色眼睛的美麗姑娘的清純和率真，使年輕詩人一見傾心，擁有大量土地莊園的地主卻不肯把女兒嫁給這樣的窮詩人。面對阻力，裴多菲對美女的情感仍不可抑制，在半年時間裏發出了一首首情詩。這些抒情詩中的珍品，鼓動那位白富美沖破父親和家庭的桎梏，在一年後同詩人走進了婚禮的殿堂

“此刻，他的祖國已湧起革命洪流，人民起義此起彼伏。蜜月中的詩人，開心與憂郁一直在糾結。他不願庸碌地沈溺於富裕的田園寓公生活，他選擇了一邊奮筆疾書，一邊參加了起義。

“後來他直接拿起了武器參加戰鬥。在他二十七歲那年的7月31日晨，他的將軍將還能戰鬥的三百人組成了一支騎兵隊，在戰鬥打響前又特意叮囑詩人留下。詩人卻違背了將軍的命令，跟在騎兵隊後面出發。這些英勇的戰士與數倍的敵人膠著在一起時，很快便被淹沒和融化了。身材削瘦的詩人也被兩名敵人前後圍住，一柄彎刀兇狠地向他劈來，詩人閃身躲開，但同時另一把尖利的長矛已刺進了他的胸膛，詩人痛苦地倒下了。

“他留給他自己的，是一位才二十二歲的妻子和一個一歲大的兒子。他留給我們的，卻好像更多一些，比如近千首詩還有大量的小說和散文。他留給妻子的，只有一首臨行前寫下的箴言詩——”

講到這裏，我停了下來，喝了一口水。下面的觀眾被故事吸引，都看著我呢。

我心滿意足地放下水杯，環視了階梯教室，然後緩緩地說：“《自由和愛情》。”

下面立即爆發出了掌聲和喧嘩聲。

“裴多菲！”

大家胡亂地喊著“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這幾句詩文。

我沒有吭聲，只是看著這群激動的學生。張校長和團書記也微笑點頭，鼓著掌。

慢慢地，這些孩子的喧嘩調整了步伐，最會匯成整齊的背誦：“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我擡起雙手往下一摁，收住了大家的興奮，然後繼續說：

“同學們，我們詩社的宗旨是自由為文，請看看窗外的月光，我們的現在和未來是光明的，自由沒有問題，但是我們的靈魂在哪裏？

“我們的校報校刊窮到需要擇錄別人的文章來填充版面，我們的網站長達一百天沒有文章更新，我們的總編舉辦作文比賽居然收不到一篇文章，是我們的靈魂要我們抵制詩社的嗎？

“我們不是抵制詩社！我們抵制的是體制以及它所保護的既得利益階層！”

教室裏一片嘩然。那些官員的臉色自然不好。

我肯定不給他們好看，好看還叫討伐檄文麽？

我繼續說：

“一進校後不久，我就愛上一個女生，那個女生很漂亮。當然是暗戀啦。”

下面哄堂大笑。歐麗莎當然一臉無辜地跟著笑。

我繼續大聲地說：

“詩社的經費那麽多，詩社的寫手那麽多，詩社的人才那麽多，詩社的資源那麽多，詩社的問題那麽多，我們的稿費那麽低！同學們，體制、那個違背了詩社精神的體制、那個愛不起來恨不了的體制，應該，慶幸，我選擇愛情而不是裴多菲！”

整個教室頓時爆發雷鳴般的掌聲。一個站起來了，接著兩個、三個......最後大家都站起來鼓掌。不管是敵是友，不管是環境壓力，還是發自內心，這會兒都站起來鼓掌。

等了一會兒，我招手示意大家坐下。我繼續說：

“我們的公務員是鐵飯碗，整個行政機構效率低下，腐敗成風，態度惡劣，反正怎麽評價都不為過。我上臺後頒布一條規定：廢除團委評選制，改為首長聘用制，部屬的操守由首長背書負責。”

這是我的第一條政見。我眼前浮現我和周玉軍葉家萬他們討論時的情形。

周玉軍說：“這個好。幹部都是打工仔，服務的作風質量肯定要好些。”

我不知道這個能不能解決我們的問題。但是我知道這個做法阻力重重。他們不會願意。

葉家萬說：“中國特色的招數你有沒有？阻力小一點的。”

我沒有那麽高深的本領。下面會場一片寂靜，我知道這條政見戳到了大家的痛處。我繼續說：

“我的第二條政見，就是廢除分社制。各學院取消分社和部長編制，各院的社員直接管轄於總社的各個部門管轄。精兵簡政後，幹部的工作內容豐富，生活充實，成就感也足，應該不會空虛。最重要的是，人員精簡了，就算一半的財政預算，做事的幹部也不必要去冒險貪腐。”

當時，我問在院團委當幹事的周玉軍：“你是院團委幹部，你自己說說看，如果七站八所撤掉，收回校裏辦事，那一個院最多需要幾個人就搞定了？”

不等周玉軍回答，葉家萬說：“最多兩個人。”

我說：“就是嘛。你們現在一個院的辦事人員加上七站八所一共十多個人喲。”

周玉軍搶過話，說：“但是真正做事的，也就是那麽一兩個。組織委員再加上團支書。”

這招高薪養廉張校長聽見了頻頻頷首，團書記若有所思。我知道他擔心什麽，趕緊接著講：

“這樣改革是要在團委的領導下展開的，改革的只是基層行政組織，消除基層社會矛盾，是符合團委和社員的需要。體制的改革可以進一步解放生產力，消除內耗和資源流失，改善創作環境，提高稿費，搞活校刊校報和網站。”

現場又爆發致意的掌聲。我應該收尾了：

“七月詩社是一個很大的攤子，未來一年成為我校第一大創意產業社團已是今後的流行預期。

“這也的確是我們七月詩社未來一年的最大戰略性變量，沒有一件事比我們管理好這個過程更重要，沒有一件事比遏制內外部心理對抗的爆發更重要。這將極大考驗我們謙遜、智慧以及意志的寬度。

“樹大必然招風，我們需要茂盛的枝葉，也需要過風的縫隙，從而確保自己高大而不倒。一個能朝著最高平臺持續沖鋒的社團，必須有在靈魂上足夠的集體成熟。請做出選擇，跟隨你們的心，你們的靈魂！謝謝。”

大家起立鼓掌。接下來應該是戴江上場演講。歐麗莎正好說串詞，下面的一個角落突然有人扔過來一只桔子，狠狠地砸在我的演講臺前面。

會場出現*。我趕忙對著話筒說：“最近人品有些差，喝口涼水也塞牙。屌絲終有逆襲日，對吧？”

下面又是一堂哄笑。我擡起雙手示意大家安靜，好讓戴江發表演講。

誰知道這時，從另外一個角落突然響了罵聲：“我暈，你都成屌絲了？”

我楞了楞，幹脆回到話筒前，說：“loser、loser、loser。”

那男生坐在暗處，他不依不饒地說：“親，體制跟你有仇嗎？有仇的話就別來選。社長是體制保障下的社長。”

來者不善，戴江的托。我笑著說：“我前幾天做了一個夢。話說我和一個老領導一起坐地鐵，到了地鐵出口，發現出口突然可以穿越到皇宮了，通過1A出口的話他是丫鬟我是老爺，2A的話他是二奶我是相公，3A的話他是三福晉我是阿哥，4A的話他是皇後我是皇上。結果老領導選擇了2B。”

大家又是一場大笑。那個男生卻冷冷地說：“你到底是要幹什麽？”

我說：“我向你報告一下，我進校以來，一直在閉關修煉，然後被發現了，然後被包圍了，然後，沒然後了。”

大家又樂了。他說：“我怎麽覺得我們不在一個頻道上？你是多少赫茲？”

我笑笑說：“大概我的信號被屏蔽了。”

另一個同學大聲喊：“誰開的屏蔽器？滅了他！”

我指了指頭頂。

那同學立即收聲，說：“額......有空再說，有空,再說！”

真聽話，嚇倒了吧。

另一個女生突然喊道：“陳果果，說實話，一般情況下多少女生請吃飯？”

那是夏露。我楞了楞，怎麽到了提問環節？我笑著說：“團委不讓說。”

她大聲說：“擦！主席團批準你！別管團委！”

現場又一陣大笑。我笑笑說：“等通知吧！”

角落裏的那個男生又說話了：“擦......你是還要數數吧？”

我決定打起太極：“嗯嗯.......元芳，這事你怎麽看？”

夏露說：“大人，此事一定有蹊蹺！”

我說：“會前保和諧，十大後再說。”

夏露說：“重慶同志都被撤了......和諧個毛線......”

我說：“警惕*覆辟啊。毛家人參觀南水北調了。”

那男生又發話了：“你真是東邊扯淡到美國！！”

我冷冷地說：“其實這何嘗不是大家的常態？求打撈。”

歐麗莎在後面說：“我撈你！”

我吃了一驚，回頭說：“你有諾亞方舟的船票？”

大家笑聲連連，歐麗莎說：“只花了500萬。上去嗎？”

我笑笑說：“帶了西瓜嗎？沒草莓，不上那破船。”

歐麗莎大跌眼鏡，說：“什麽跟什麽？”

我冷冷地說：“上船沒水果吃，餓死不去。”

大家笑得發抖，歐麗莎氣得發抖，她指著我：“陳雨果、果果同學我算是服了你了。我記得給你買水果就是呢，和我上船吧？”

張校長笑得滿臉菊花，我笑笑說：“還是算了吧。戴社長還要演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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