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大家滿懷期待的眼光，我心裏突然湧動一陣涼意：節目的效果要是不如預期，神小熊該如何收場？

神小熊站了起來，往後看了看。他修了胡須，胖胖的臉龐很幹凈，兩只酒窩像兩汪淺淺的桃子湖，裏面盛滿了真誠和勇敢加持的愛意。他換了行頭，穿了長牛仔褲，球鞋，短袖配襯衣,難得的嚴肅。

我們的眼神對接之後，我做了加油的手勢。神小熊點點頭，淡定地走向舞臺。

我的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餵，他什麽節目？空手上去？”

這是一個讓我欣喜若狂的聲音。我的腦袋轟的一下懵了。我忍住，忍住，忍住。等到心情平靜了，呼吸順暢了，表情恢覆了，才回頭確認。

果然是歐麗莎。學姐小臉紅撲撲的，眼神迷離的看著我，還微微的喘著酒氣。

我的心小鹿亂撞。

我馬上把頭轉了回頭。

歐麗莎喝得有些醉醺醺的，站都站不穩，看我沒吭聲，索性雙手扣攏，從後面搭在我的右肩上。

我吃了一驚，都不敢回頭。我可以感覺她的臉蛋正往外散發熱量，而我的臉蛋正在接收能量，瞬間，我的臉蛋也紅了。

歐麗莎說：“他空手上臺？唱歌？說相聲？”

我定了定神，說：“慌什麽張？等一下謎底就揭開了啊。——你不是在旅游嗎？”

歐麗莎眼睛盯著舞臺，說：“沒去。聯誼晚會重要些。”

我說：“機會浪費了嘛。”

歐麗莎白了我一眼，說：“慌什麽張？張家界又不會跑掉。”

我不禁笑了出來，突然聽見神小熊在音響裏餵了一聲。他準備開始了。

一段很短又艱難的歷程開始了。我連忙回頭觀看。

神小熊已經手持話筒正在試音。喜招弟以為她的任務完成了，就著急想離場。

神小熊叫住了她：“喜招弟，你等一下。”

喜招弟一楞。其實大家都一楞。喜招弟說：“什麽事？”

神小熊請她在舞臺中央站定。好戲就要上場了。我的眼睛盛滿了淚水，我不禁用手握住了嘴巴。

我真的好緊張。

和我們排練的時候一樣，神小熊從襯衣的前襟下抽出一支玫瑰花，然後遞給喜招弟。

喜招弟一楞。其實大家都一楞。整個教室鴉雀無聲。

我著急了。這個動作我們反覆排練了無數次，每次我和他輪流在做這個動作。動作要領爛記於胸，走位、取花、遞花、表白。花早就用膠布粘在襯衣的前襟後面的。前面的三個動作沒有問題，問題是他忘記了表白。

教室裏除了音響裏哧哧的電流聲，還是沒有任何聲音。神小熊忘詞了嗎？

我不由地大聲喊：“說話呀！”

大家這才驚醒，回頭看著我。神小熊回頭看了我一眼，那是感激的眼光。他終於恢覆過來了，只聽見他淡淡說：“喜招弟，我喜歡你。”

我氣死了，他到底還是忘詞了。排練的時候，明明重覆的是“喜招弟，做我女朋友吧，好不好？”

喜招弟不知道說話了，她的雙手一股經地往外推。

神小熊笑笑，然後放棄了，他收起花，然後走下舞臺，沿著過道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然後就走，不，動，了。

他手裏還拽著話筒。話筒線到頭了。

大家都看著他。他低頭看看左手裏的玫瑰，又看看右手裏的話筒。想了想，他把玫瑰扔在身邊的課桌上。然後擡步繼續走。

話筒線拽住了他。他右手用力一扯，扯不動。話筒線的另一端，是滿臉通紅的喜招弟。她不拽住話筒線的話，墻上的音響早就被神小熊拽下來了。

神小熊不知道身後的情況，他又低頭看了看右手，才發現放錯了。於是他把話筒放在另一邊的課桌上。然後擡腳又走。突然又想起了什麽。他往左邊的課桌看了看。

課桌上擺著玫瑰花。

他略作遲疑，終於擡步走出教室。

悵然若失。教室裏死一般的寂靜。

不一會兒，我的耳朵邊響起歐麗莎的聲音：“你去看看。”

我定了定神，說：“誰？”

歐麗莎站直身子，大聲吆喝：“沒事了沒事了，節目繼續。”

只見葉家萬沖上臺，接過喜招弟的話筒開始喊：“下一個節目是歐導和班長的《小情歌》！”

負責導播的同學倒迅速，葉家萬的聲音剛落。音響裏就響起開場曲。

歐麗莎說：“換一個。”

“換一個啊？我看看啊，下一個節目是——！”葉家萬看了一下節目表，但是音樂還沒有停止，切換到下個節目估計得花一段時間來準備，估計他也不願意熬那樣的空檔，於是他再次救場。他說：“好吧，我來吧。”

葉家千開始唱歌了。周玉軍則把一灘糊塗的喜招弟拉下舞臺。教室重新熱鬧起來了，大家開始各自的言行。我知道，這都為了驅趕剛才那尷尬的一幕。

歐麗莎說：“練了很久嗎？”

我說：“嗯。三四天。每天要做足一百次。”

歐麗莎說：“哦。換做你是喜招弟，你會怎麽做？”

我笑了，反問：“你呢？”

歐麗莎楞了楞，說：“不知道。你呢？”

我笑笑說：“當然答應啊。”

歐麗莎楞了楞，說：“可是——？”

我笑笑說：“沒什麽可是，答應了再說，至少眼前這一幕很有愛。以後是聚是散，哪個曉得？”

歐麗莎楞了楞，陷入了沈思。

葉家千的歌已經唱完了，他在舞臺上喊：“歐導歐導，班長班長！”

“來啦，”歐麗莎這才回過神來跟我說，“你去勸勸神小熊。告訴他，好樣的！”

等我追出來，哪裏還能找得到神小熊？

我內心仿徨。

聯誼晚會還在教學樓舉行，我的在桃子湖舉行。我也有節目，我的節目就是沿著湖邊慢慢散步，一圈，又，一圈。柳樹裏的鳥兒、湖水中的魚兒可歡了，哪裏有那麽多的小情歌？蚊子也狂多，這麽晚了，它們怎麽還不謝幕呢?

我該去哪裏？這中間，我撥了幾次神小熊的電話，都是關機。等到曲盡人散，我拖著酸痛的腿回到宿舍。大家都在。

我洗洗就上了床，躲起來看手機電視。

將近十二點的時候，喜招弟給我發來一條短信：“陳雨果，我們明天去橘子洲頭玩，好麽？”

我吃了一驚。不該這麽不靠譜吧？她的那個反應，雖然是本能的，在道理上無可厚非，但是道義上卻失去了制高點。不是當事人的同學們幾乎都不會認同她那樣生硬地拒絕一份善意的示愛。我知道她的壓力巨大，但是怎麽會那麽快就放下包袱去游玩呢？而且邀請的是我。

我始終認為她應該邀請我的室友劉八穩班長，因為軍訓打賭的時候，她的激烈反應暴露她的心思。

可是我隔天確實沒有事。人啦渾渾噩噩是一天，拼死拼活不過一天，不如輕輕松松過一天。過去幾年我很聽話，乖乖的，好好的。那不是原本的我，那是責任壓力下的我。我已經失去了那麽多時光。現在我只想做些我自己喜歡的事情，過一過我自己開心的日子。如此而已，有錯嗎？與其在宿舍裏練床板，不如出去走走也不錯。於是我回了她：“好啊。”

“環島單車行！”喜招弟呵呵地回應。

踩單車有點遠，長沙的普通馬路車流就很大，何況橘子洲大橋。走路也不行，太遠。最好的途徑是打的去。

喜招弟不肯。我只好投降。

喜招弟又說：“叫上神小熊，我有話說。”

哦，落腳點在這裏啊。

我趕緊給神小熊打電話。神小熊的手機到底通了，但是沒有接聽。我只好給他留了言，只是說邀請他一起單車環島自由行。

隔天早上，我查看手機的時候，神小熊回了短信：“你負責一切開支！”我呵呵一笑，趕緊先到創意園的單車鋪租車。

辦妥了之後，他們還沒有到。我就在單車鋪隔壁小店裏喝豆花。

十月和煦的陽光，溫暖又有力。深秋的樹蔭張揚著果實和香味，黃葉唱著藍調飄落在窗前的那剎那，我頓時石化，一種瞌睡的感覺爬上我的眼皮。

我連忙站起來，跑到烤雞鋪采購食物。遇到一個退休老教授，他提著各種包，包著各種小吃，喉嚨裏沒有滾著各種聲音。他問我:“這條路還有多長?怎麽有那麽多好吃的小吃?”

我說:“大哥，莫非你準備吃通街?”

老爺子哈哈笑:“老弟你真逗，就是難排隊，腰痛。”

我買好烤雞，再去另一家臭豆腐店時，再次遇到他。各種袋子在握，白發蒼蒼，霸氣側漏！

神小熊先到，他的臉色依舊淡定，沒有什麽變化，收拾得也很幹凈，邊拖著沈重的身軀挪動，邊摳臉上的痘子。像堆肉山緩緩地移動。到了跟前，一手抄起一只雞腿，一手扶著單車把手，準備邊吃邊走。

我說：“等一等。還有人。”

神小熊嘴裏含著食物，含糊地問：“誰？美女？”

我嘻嘻一笑，說：“咿呀，還是財神你懂我。”

神小熊坐在單車上，一腳踩在踏板上，一腳踩在地上支撐，幹脆邊吃邊等。

一會兒，喜招弟就來了。喜招弟穿得很運動，運動短衫、運動短褲、運動球鞋。上身裏面沒有戴bra，大概裹了一條裹胸。兩堆挺拔高聳的山峰，推平了，變成一條寬厚結實的大壩。跑起來，又像一排高高的海浪上下湧動。

她白了我一眼，先向埋頭痛吃的財神喊了一聲：“嗨！”

那吃貨這才驚覺，擡頭，嘴巴張得大大的，裏面全是雞肉。我使了個眼神，他才含糊答了一聲：“嗨！”

喜招弟跨上車，說：“把豆花給我。走吧！”

我們一前一後拐上瀟湘路的沿江風光帶，默默地往前踩著。

神小熊有的是力氣，踩得快。喜招弟顯然想邊走邊聊，因為一停下來，三人就會合了，不方便。我就故意落在後面，慢悠悠地跟著。

我應該叫上周玉軍或者葉家千的，但是擔心前面的兩位不爽，只好落得個形單影只的下場。

深秋的岳麓山霧萌萌。橘子洲頭若隱若現，隨波蕩漾。湘江滾滾，涼風習習。沈默渲染了整個長沙城。

前面有人在叫我。我轉頭一看。原來他們倆一起停在前面等我。兩個人的臉上洋溢著開心。

成了。解了。

我松了一口氣。三個人你追我趕，在人群中穿梭，歡聲笑語彌漫整條風光帶。

我瞅了機會，沖到神小熊的身邊，小聲地問：“搞定啦？”

神小熊淡淡地說：“沒有。”我有些不信。

他突然松開把手，雙手狠狠地擊向天空，用粵語喊道：“吾系小強。”

喜招弟一臉緋紅地沖過來踢了他一腳。神小熊險些跌倒，趕緊捂緊龍頭，加緊沖了出去。

祝他一切順利。

到了橘子頭，才知道莫說臺灣自由行了，就連橘子洲頭居然也不讓自行車自由行。沿江環島的大理石板路上設置了三道兩米高的鐵柵欄。中國人的戀棧意識相當強悍，一畝三分地圈起來之後就舍不得讓，還想方設法延長自己的生命，一直要榨幹最後一絲一毫的合法性才罷休，而且健忘。這江河山川的管理就有些利益導向的影子。

我本不想踩單車來的，來了我的膽子和貪念就最大，一定要環島行。嘿，你們設了障礙，我們就把自行車扔過柵欄，然後再翻墻進去。然後在人山人海中穿梭，文化古跡中遨游，自然引來一路的羨慕嫉妒恨。

從偉人雕像前面的草坪穿過，我特地下來推車步行。這種神聖的地方，哪怕是一座土地廟前，我這個無神論者都內心湧動恭敬和虔誠。

我擡頭望去，偉人的雙目炯炯有神，正看著我呢。我連忙疾步前行。

喜招弟騎著自行車沖了上來，伸出右手一把勾住我的脖子。慣性把我連人帶車拉出去好遠。

我的脖子被勒住了，哇哇大叫。喜招弟卻咯咯大笑。

好容易搖搖晃晃停了下來。喜招弟雙腳沒有著地，自行車失去平衡，向左邊倒去。

喜招弟幹脆雙手吊住我的脖子，再一腳把自行車踢倒，整個人倒在我的懷裏。笑成一團。

我滿臉通紅。趕緊把她放了下來。回頭四望，神小熊不知道在哪裏。

喜招弟咯咯笑：“累死我了。在草坪上休息一下吧。等等胖子。”

我說：“還是到島的那頭找地方休息。這裏不安全。”

不一會兒，神小熊跟了上來。我們三個人很快就到島的另一頭。

這裏人煙稀少，島的岸邊用水泥澆築四五米高的堤壩，下面江水滔滔。

我們找個草坪躺了下來休養生息。這一歇息，頓時覺得四肢酸麻，胯下生疼，眼睛酸痛。

我閉目養神。

過了不知道好久，我感覺眼睛好了一點。便睜開眼。

喜招弟躺在我旁邊，胸脯一起一伏，嫩紅的臉頰，吐氣如蘭。

那神小熊早已打起輕微的鼾聲。

我真想去掏掏他的鼻孔，伸出左手去拔一根細長的青草。

突然一只手搭在我的手臂上，制止了我。

我擡頭一看，竟然是一個偉岸的老男人。不知何時蹲在我的身邊。

他對我笑笑，然後站起來，邊走邊脫掉外衣。

他踏上堤壩。那麽無力，沒有說一句話，只是深深地鞠躬。眼睛裏，再沒有了狂熱，只是絕望。

四周很安靜，好像今天並沒有人來到這裏。或者可能大家都不想理會這個可憐可笑的老頭子吧。

我在想，他在想什麽呢？他看到了什麽呢？

我搖晃著站起來，走向堤壩。橘子洲頭似乎不太對勁，居然什麽聲音也沒有。

我也爬上堤壩，和老人家並肩站著，眼前滾滾北上的江水，忽然一陣模糊，像是突然置身於另外的地方。

我看見許多的人都整齊地坐在水面上，揮舞著紅本本。

“噓！”

老人家回過頭，用幹癟的手指靠近嘴唇。

“別碰壞了我的作品。”

人群聽了他的號召，站起來揮舞著紅本本。一片紅色的海洋。

突然我看見江面上游來一條大概筷子粗細的長長的魚，扭動身子往我們這邊的岸邊游來。

游近了些，我看清了，果然是那條黃鱔，居然長大了這麽多。

那條黃鱔停了下來，從水裏面擡起頭，看了看，然後盯著我，又豁然打開嘴，仿佛沖我怒吼。

它那吃人的目光刺痛了我眼睛，我閉了一下眼，再睜開。

我猛地一驚，我發現自己在雕塑前面的草地裏，前面的小廣場就在我的面前，廣場後面是波瀾壯闊的湘江。

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見了。這裏還是靜悄悄的，空氣裏有詭異的鹹鹹味道。

我只好從島的這頭步行到另一頭，一個小時後，我找到了那個草坪，喜招弟和神小熊都已經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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