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娘死了。

早已是重病纏身的奶娘，盡管有蘇渺每日勻出來的靈芝人參，她最終還是沒有熬過這個冬天，一場格外猛烈的暴風雪後，帶著對塵世的眷戀與對從小關照的渺兒的擔心，在陣陣痛苦的咳血中遺憾的永遠閉上了雙眼，再也沒睜開過。

風雪過後，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晶瑩剔透的雪花堆滿整個院落，折射出璀璨奪目的光芒；凜冽寒風忽然刮過，飄飄灑灑吹落如翩躚細碎的白色蝴蝶，舞蹈著冰冷無言的挽歌。

蘇渺一身素色繞襟深衣，外面披著白色鬥篷，身形過分削瘦更顯得腰肢不堪盈握，默然站在窗前，望著窗外潔白幹凈的一方小天地，蒼白的肌膚幾乎沒有血色，透明的仿佛馬上就要消失似的，烏黑的長發松松挽著垂掛髻，發間插著一支白玉蘭花步搖，綴如碎星；流蘇墜兒點點碎光與白雪的折光交匯，映入一雙明澈如鏡的鳳眸中，那雙眸中的光亮沈入眼底，宛若深夜無盡黑暗中倏忽劃過天際的流星，璀璨而短暫。

窗外枯老的樹根下，已有少許冰雪融化，枝頭飄落的雪花便如落紅零落成泥，一片汙漬。

作為蘇家一名再普通不過的仆人，奶娘孤苦無依，死後也依然無人收殮，便如其他亡故的下仆一樣，一張破席簡單卷著破敗的身軀，扔在荒郊的亂葬崗；最好也不過是簡陋的一塊孤墳，尚且算作是入土為安。沒有墳塋，沒有陵墓，沒有牌位，或許就如在時光中湮滅成灰的屍骨，留不下一絲一毫曾經存在過的印記，只能隨著記憶的淡漠而永遠的被遺忘。

新來的丫鬟夏竹尚不熟練的行了禮告退，笨拙的關上房門，沿著回廊小步離開。

“人類的感情，多麽短暫呵！”蘇渺轉過身，眉峰凝蹙，蒼白消瘦的臉頰卻流露著一種不符合年齡的悲傷感嘆，好似無憂的年華就此一去不返。

清冷的雪色透過窗欞，照在空蕩的屋中；蘇渺明亮而憂傷的眼底，卻分明映著一道身姿頎長的英秀身影。

柳依然是束著長發，英俊挺拔，淡青色窄袖長衫腰間別著一柄樸素的銀灰長劍，劍柄處卻閃著淩冽寒光；她聽著蘇渺的輕聲嘆息，忽的心微微疼痛起來。

那天，奶娘臨終時看到了柳。

那時虛弱老邁的奶娘顫巍巍的指著柳，抖索著幹癟的嘴唇，大驚失色甚至於恐慌的瞪大渾濁的雙眼，顫抖著聲線說，“妖…妖怪！”那時，早已病入膏肓的奶娘張開雙臂，雖然力不從心，卻仍然試圖將蘇渺護入身下，視線模糊卻又努力堅定地說，“小姐，快過來！妖，妖怪！走開！”

那一副老牛護犢的模樣讓蘇渺看著既感動又心酸，她哽咽著，從奶娘身後站出，站在面無表情的柳身邊，“奶娘！小小不是壞人，她不會傷害我的，您放心！”

奶娘卻更加焦急，劇烈的咳嗽好幾聲，腥紅的血滴濺落在皚皚白雪上，如透骨寒風中雕落的殘梅，“妖，妖怪怎麽可能是好的！小，小姐，不要被妖怪欺騙！”

蘇渺看看眼神漠然的柳，又看看一臉擔憂的奶娘，想解釋卻又無力解釋，“不，不是的。奶娘，小小從來沒有騙過我……”

奶娘已是垂危之際，只來得及做出一副疾言厲色的模樣，“妖，妖怪！速速離開小姐，否則，否則……”

奶娘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否則會如何，微渺的生命最後一點呼吸在這個冰冷的清晨這一刻停止，嘴角凝結的那一點腥紅成為她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點顏色。

蘇渺伏在奶娘單薄的身軀無聲悲泣，心頭的惆悵仿徨與悲痛定格在這一刻，無處排遣，正如那些猶豫糾結再也無法解釋。

柳怔怔的看著寒風凍結著眼前的一幕，蘇渺悲傷的眼淚一顆顆如同落在她的心中，一片寒涼。奶娘臨死前的每一句話都如冰刀，一刀刀割在她的心頭血肉上，偏偏她卻無法阻擋，也阻攔不住。

渺兒不再解釋了，也解釋不了了；她只是在哭，為那個佝僂幹癟著死去的老婦人而泣不成聲。

柳感到一陣窒息，窒息到恐慌；她楞楞地看著伏地而哭的蘇渺，忽然覺得面前那個言笑晏晏狡黠的女孩離自己越來越遙遠，越來越陌生，心裏隨之越來越空，仿佛有什麽東西脫離她的控制而漸漸從心裏遺落在未知的地方，自己卻抓都抓不住。

十二年的相處，從渺兒初出生時便已映入她的心中，從那一雙明眸映上她的身影那一刻起，她便不知不覺一點點將自己的命運和渺兒的命運交融；陽光下葡萄架深色陰影下的明媚笑容，吸引著她將目光不斷的投入其中；一次又一次的心血來潮，一次又一次忍不住放任自己無邊的縱容；好像漸漸的離她很近很近，好像見到她心跳會越來越快，好像那一層冷漠的面孔越來越難以保持，好像心越來越軟，會隨著她的開心而輕快，隨著她的悲傷而痛苦。

如果，如果像此刻和她遠離……

柳微皺眉頭。這樣遠離的感覺，就像是大地冰封的風雪封住了心房，冰涼徹骨……

雪重深鎖，冰寒長封。

那天，那樣透骨的寒冷，那樣直入心底的恐慌，柳每每想起便郁結於心，不知如何排遣。

窗前冷冷站著的蘇渺，不過幾天時間，已經消瘦的如一株弱柳；更讓她心疼的是，蘇渺從內而外散發出的頹廢氣息，疏離頹喪得讓她心驚。

她一點都不想看到這樣的渺兒。這不是以前那個活潑靈動的渺兒。

柳靜靜的陪著蘇渺，心中默默打算。

蘇家是青城小鎮上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算得上是地方豪門，蘇慎年輕時也曾中過秀才，娶妻之後便未再下場，除了年少風流之外倒也風評不錯。後來聯姻的姚家也算得上當地較為有名的書香世家，續弦姚氏更是相傳淑雅溫良，端莊大方，修的慈悲心懷，更兼有得道高僧曾雲她與佛祖有緣，及笄後自願帶發修行三年，才拖到十八歲未定親。

雖然當朝皇帝崇尚佛道之道，姚氏此舉也為人們津津樂道，是為善舉，但畢竟姚氏已經稱得上是老姑娘了，已過了不少青年才俊爭相求娶的好時候，很難匹配到門當戶對的親事。姚家便選中了蘇慎這個秀才員外，一是蘇家門第和姚家相當，蘇慎也正直壯年；二來蘇慎年少喪妻，亡妻僅留下一女，即便姚氏是續弦，也與原配沒多大差別。

姚氏嫁入蘇家一年多後，不負眾望的懷孕待產，在新年初始發動，一陣忙亂之後產下一個大胖小子；蘇慎大喜過望，於新年大賞穩婆小廝，為蘇二公子取名為蘇潭。

主院熱鬧喧囂、張燈結彩，蘇渺卻淡淡的看了少許時間，無動於衷的裹了裹白色鬥篷，過了一個冷冷清清的新年。

蘇潭的滿月酒正辦在上元節間，蘇慎便大肆宴請賓客，又出資熱烈慶祝，這上元節便格外的盛大。

蘇渺一如既往的淡漠，似乎對這些都不大感興趣的樣子。

柳從打開的窗子穿過時，正看到蘇渺斜倚在床前，面色淡淡的捧著本薄薄的書冊，纖纖素手從紙頁間拂過，似春風拂柳的婉柔。

蘇渺似乎沒有察覺到柳的到來，直到柳來到面前，猶自專註的看著手中的書冊。

柳面上隱有薄怒，劈手按在書頁上，壓抑著聲音中的怒氣，道，“蘇渺！你還要這樣折磨你自己到什麽時候？”

蘇渺詫異的擡頭，卻見柳平素梳得整整齊齊的發髻竟略顯淩亂，聲音中也是掩飾不住的嘶啞疲憊，她想要辯駁的話語便忽然消失了，默然低著頭，輕聲道，“小小，我知道了。不會這樣了。”

她只能默然。即便再為奶娘打抱不平，再討厭自己的無力無法，再想要自暴自棄冰封自己，再想要自我懲罰自我折磨，也不該連累到小小。畢竟，奶娘死前的那一番話，傷害最深的還是小小啊！

她任性自私的想要自我封閉，頹廢墮落，卻忽略了小小心中的感受該是更加的痛苦吧！

想著，蘇渺放下書冊，深深的望向柳的眼睛，鄭重其事的說，“小小，對不起！我一直忽略了你的感受，以後不會這樣了！”

柳楞了楞，搖搖頭，“我沒關系。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地。”

蘇渺彎唇笑了笑，心底一絲溫暖漾起，輕輕握起柳的手，“小小，謝謝你！”

柳有些扭捏的點點頭，臉有些微微泛紅，她望向蘇渺之前看的書，“你想學丹青？”

蘇渺松開柳的手，轉身坐下，“恩。我想畫下我心中奶娘的樣子，這樣，以後總還能記得她，不會輕易的遺忘了。只是，我從未有過先生，即使是這本入門，也仍然不得要領。”

手上的溫暖離開，柳心中滑過一絲失落，卻只是一瞬。她想了想，卻對蘇渺說，“我可以教你。”

“真的？”蘇渺揚唇一笑，許久的陰霾便如被陽光驅散，眼中流光婉轉。

“恩。”柳點點頭，“我還算比較擅長丹青。不過……”

她忽然頓住，蘇渺便期盼的看著她，“不過什麽？”

柳牽起蘇渺的手，望了望窗外尚且明亮的天色，“今天上元節，應該好好逛逛！”

蘇渺一楞，心頭湧出一陣感動，卻偏故作發怒的撲上去，“小小，你好狡猾！”

柳明明可以很輕松的避讓，卻好似避讓不開，兩人不經意間相撞到一起，又同時楞怔。

淡淡的尷尬中，卻是一絲又一絲別樣的情愫漸漸滋生。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便是上元節，開始除了兩人之外的劇情！

☆、上元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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