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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琴心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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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喘息,吹開浮雲,露出一輪淡淡月印。天尚未黑,亂枝映著黃昏,對過四角亭裏唱一出《望江亭》。夢迢在水榭的窗戶上支頤著下巴,眼睛呆滯地朝亭子裏望。

這倒是成親兩年多來夫妻頭一遭不在一處過節。都怪那罪魁董墨!好端端非要在這要緊的節下發那點多餘的善心,邀她到清雨園來同過中秋!

她心裏有怨,偷麽朝屏風外頭剜了董墨一眼。半掩的屏風正對著董墨的背影,丫頭們正來來回回提來食盒擺席,他在廳中的椅上看書。彩衣滿室亂著搭手,丫頭們又讓又謝,簡直無措。

董墨卷起書向彩衣揚了揚,“去同你姐姐榻上看戲吧,叫丫頭們忙,你同姐姐是客。”

彩衣跟著夢迢,在哪裏賞月都是一樣,面上還是喜滋滋,半點不掛念家裏,“不妨事的平哥哥,姐不要我鬧她。”

董墨回首朝屏風後頭望去,夢迢屈膝坐在榻上,靠著窗臺,一只手拖著腮,眼望著外頭,卻有些發呆的模樣。大片大片風窗將她嵌成一幅畫,殘陽將她的臉照得似一泓餘暉底下的湖水,燦爛而沈默。

風吹散了她耳鬢一縷發絲,像蜿蜒的線,柔軟地向董墨拋來。他踟躕一瞬,擱下書,踱步過去,“餓了?忍一忍,立時就開席。”

夢迢在家吃得飽飽的,因此興致稍缺,笑著望他踅進屏風裏來,“不餓,在家吃了兩個面餅子來的。聽見斜春說你還請了位朋友?也是官場上的大人麽?我們不耽誤你宴客?”

董墨就在榻跟前慢悠悠地打轉,仿佛不情願應酬她的樣子,剪著手,遲遲不落座。

坐下去,他時刻警惕著的心就要被她的眼波裏的露發軟了,因此防備著,“是本縣縣令,叫柳朝如,字書望,你叫他書望即可。他兩個時辰後才來,你們相錯開,既不耽誤我會友,也不至於叫你們姊妹二人冷座。”

原來是那位將梅卿弄得五迷三道的柳大人,夢迢暗含輕蔑,可面上,還得裝作惶恐,“我的天,看來你果然是個大官!隨手就能將咱們這裏的縣令請來!人家是縣尊大人,我哪裏敢直呼他的字?”

董墨對著窗,對面亭上正乍嗔乍喜地演著戲,蘇笛悠揚,唱腔靡靡。他下瞥夢迢一眼,似笑非笑,“那你又敢直呼我的字?”

“你不一樣嚜,況且是你叫我喊你的字,這會不認了?”夢迢將胳膊搭在窗外,臉枕上去,歪眼睇上來。

“認,我說的話,一向不食言。這會也是我讓你直呼他的字,你只管叫就是了。”

這一點不清不楚的“不一樣”,恰如晚風拂綠池,董墨沈著的思緒也皺了皺。他猛然發現,不知什麽時候起,他對她有些反常的寬縱。

池上幾片紅葉,點綴一庭秋色。幾時翠葉黃,幾時粉荷謝,幾時酷暑換幽涼,都有些叫人難察覺。

董墨明明要走,卻不覺地坐在榻的另一端,也不覺地放柔了嗓音,扭臉朝窗戶外頭望一眼,“不喜歡看這出,就叫他們拿了戲本子來,重新點一出熱鬧的。”

金風細細,吹得夢迢警醒。他似乎待她放下了兩分戒心,添了兩分柔情。

這可不正是她與孟玉悉心擘畫的麽?一時也就顧不得佳節不得團聚的愁悶,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應酬,“父母不在,再熱鬧的戲也有些冷清,懶得換了,我原本就不大愛看戲。”

董墨遠遠朝滿室打轉的彩衣擡了下頜,“不是還有妹子麽?”

“小丫頭,什麽也不懂,傻裏傻氣的。”夢迢抱著雙膝,望著彩衣撇嘴。過一會,眼睛落回董墨身上,探究地將他照了照,“你家呢,都有些什麽人?”

“祖父祖母,兩位叔伯,不算我,另有七位叔伯兄妹。”董墨撩撩袍子,日影漸西,岸上的濃陰匝了點在他側臉上,幾片挨擠的葉影搖動著,暗得厚重。

“你家人口真多,都和睦麽?”

他斜睇來一眼,戲謔輕笑,“你不是問過斜春了麽,還來問我?”

夢迢微微發訕,指端一下一下地掐著膝上的裙,“我這是客套話。就是同斜春說這些,也不是我要刻意打聽,只是尋個話頭。否則幹坐著,不尷不尬的。”

隔了會,見董墨不作聲,她有意挑起他的話來,“京城什麽樣子的?比濟南如何?”

董墨蹙額想了想,別來洋洋的眼,“我看京城沒什麽好,什麽都講銀子,處處都論權勢,缺了些人情味。譬如你,要是在京城撞了哪位貴人的馬車,只怕早被拉到街角一頓好打,更沒人會借銀子給你還債。”

夢迢斜飛了下眼,有些放肆的驕橫,“你這是變著法誇你自己心善呢?不見得天子腳下,都是些見死不救的冷血人吧?”

問得董墨脫口而出,“你是真天真還是假天真?”

夢迢心內振了振,面色不改,指端撥弄面前的茶盅,剔他一眼,“你這人,既然多疑,做什麽不躲我遠些?又借我錢,又請我們姊妹上你家過節來。我倒也要問問,你是真多心,還是假多心?”

堵得董墨啞口無言了,自相矛盾得他也解釋不清。索性就用那個一貫說服自己的理由來答她,“你有兩分像我娘,這也是種緣。就為這兩分相似,幫幫你也不為過。”

夢迢喬作驚駭,半副身子探出窗外,向水中照了照,又收回來擠眉弄眼地笑,“唷,看來你娘也是個大美人嚜!”

引逗得董墨也笑了,他原以為她會刨根問底地探聽他的私事,幾不曾想她與別的女人那麽不同。她在吵鬧中,另有一種岑寂,慌亂中,別具一種從容。

她像一個迷,他不知不覺地被這個迷吸引,的確一面本能懷疑,一面違智靠近。

他挑釁地蔑笑一下,仿佛唾嫌自己,“誰說你是個美人了?專會往自己身上貼金。”

“我可不是講我自己噢,我是講你母親。”夢迢也挑釁地擡著下巴,扇動著蝶翼似的睫毛,“怎麽,是她老人家不夠美?還是我不夠像她?”

驀地將董墨困到兩難境地,若說不夠像,他所說的不能拒絕她的理由就無法立足了。沈吟片刻,他只好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很美。”

旋即他拔座起來,漂浮著步子,往廳中去了。在他腳下,拖著冗長的影,被微醺的斜陽扯得有些變了形。

斜春端著甌月團餅與他錯身過來,落在榻上,遞上碟子,偷麽扭頭瞟董墨一眼,“我們爺在家話就不多,還是到了濟南,才多添了些應酬。他不會講話,一句兩句不防得罪了姑娘,姑娘可不要惱他。”

月團餅面皮上鐫著嫦娥奔月的花樣,做得十分精細。夢迢拿了一個,手攤在下頦底下接餅渣,沖她挑眉而笑,“得罪我倒不要緊,我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受了你們家的好處,哪裏還敢計較?只是他往後娶了夫人,也這樣句句含譏帶誚的同夫人說話,夫人可不饒他!”

斜春擱下碟子,兩頭遠近將二人脧一眼,捂著嘴笑起來。夢迢明白其打趣之意,偏要挑一挑這暗昧的玩笑,“你笑什麽?”

“沒什麽。”斜春垂下手,抿著唇觀她一觀,“姑娘真是生得好相貌,怎的父母早年不定下親呢?”

“那時候家道艱難,只顧著忙生計,父母總慮著等家中好過些,好說戶些微富足點的人家。”

斜春跟著點頭,“這倒是,女家看男家根基,殊不知男家也看女家根基,都要求個門當戶對。”

說著,她略略垂眼,試探地擡起來,“我們爺倒不一樣,不喜歡那起有小姐脾性的,家裏頭來來往往有幾門親戚家的女孩子,他都遠著,不與她們說話。”

夢迢歪著眼,遠遠瞅董墨嵌在椅上的半截背影,半笑不笑地揣度他在京城的一切。猜測來猜測去,那些只能靠浮想的故事,卻如他的周遭,一片荒蕪。

作者有話說:

董墨:打臉來得飛快。

夢迢:愛我,你怕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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