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北北沒有看他，只是眼神渙散地盯著虛空，緩緩地道：“我從小到大，就被妖谷裏的鄰居們反反覆覆地告誡說人類有多麽多麽地可怕，我雖然害怕、畏懼，也盡量地遠離人類，可內心裏總還是有那麽一點不願相信人類真的會這麽壞，於是我經常偷偷地觀察人類，發現他們吃雞吃鴨吃魚吃很多東西，卻從來沒有吃過妖怪。阿媽說那是因為那個小鎮太小了，裏頭也沒有能捉妖的人，大夥兒也都很小心，從來不出去，這種情況自然不容易發生。”

“可是，就算大家都這麽說，我心裏還是只有一大半信，覺得人類裏頭總應該也有好人，不會人人都願意傷害妖的，所以，當我遇見沐傲星的時候，我被他嚇了個半死卻又忍不住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會吃了我。後來他說是我救了他，他要報恩，不但不可能吃我，還要幫阿媽治病，我很怕，也很擔心，但還是忍不住想相信他，期待他真的能說到做到。”

“再後來，雲大哥來了，把我們都救了出去，我也知道了原來我的生身父親是個人類，他雖然拋棄了阿媽和我，多年來對我們母女一直不聞不問，但在最最關鍵的危難時刻，他還是派人來救我們了……”

“阿媽不喜歡提到他，我也不願阿媽難過，從不敢問阿媽他的事情，可又忍不住想要偷偷地了解那個給了我生命卻又從未在我生活中出現過的人是個什麽樣的人，他長的是什麽樣子？我是像阿媽多一些呢，還是像他多一些……我還想知道，他是真如雲大哥所說的有苦衷才拋棄了阿媽和我？如果是，那到底是怎麽樣的苦衷才讓他這麽厲害的人都沒法說出口呢？我很想知道這個答案，更盼望著他能來救阿媽，來親眼見見我這個親生女兒。可是，我從來沒有等到過。現在，我終於自己知道了……”

“北北……”卓雲清終於顫聲地喚出了她的名字，卻不是他曾奢想過百次千次那般地溫和慈愛的呼喚，而是充滿了愧疚和痛苦，“對不起！是爹爹對不起你和你母親……我……我……”

“你是對不起阿媽！”洛北北猛地轉頭怒瞪著他，“如果只是單純的人妖殊途，你頂不過壓力，無法再和阿媽再走下去，我只會鄙視你的懦弱，可你卻明知他對阿媽和我不懷好意，卻完全不作為，反而天真地以為只要把阿媽和我趕走就行了？你可曾想過，當年阿媽是怎樣艱難又付出了怎樣的代價，才得以逃出生天？你可曾想過，如果當年阿媽不敵那些來追殺他的人，又會是一個什麽樣的結果？是不是對你來說，就算當時一屍兩命了也與你再無瓜葛？”

“不！”卓雲清承受不住地低呼了一聲，神色更是潰敗到了極點，滿頭白發全都隨著頭低垂了下去，“不……不會的……當年我曾在你母親身上偷偷地下了一個保護咒，倘若你母親真遇到生命危險，至少會有一半的攻擊力會轉移到我身上……”

洛北北毫不留情地譏諷：“哦？那我是不是還得感謝你還有良心，估計要不是你還有這一招，也不會有如今的我了？”

卓雲清痛苦地幾乎是哀求著低語：“北北……你別這麽諷刺我……我……我……”

“你想說你承受不住嗎？”洛北北的眼中也閃過了一絲掙紮，貝齒卻忍不住咬了咬紅唇，“你現在連幾句話都承受不住，可那個人幹了這般傷天害理的事情你卻一直都寬容著，甚至是縱容著……”

“不！我沒有縱容他！”卓雲清極為受驚地昂起頭來脫口而出，“我只是懷疑，我並沒有……”

“懦夫！”洛北北忍不住大聲地叱喝著打斷了他。

“……”卓雲清的精神再次嚴重潰敗，雙唇蠕動了數下，終究只能閉目仰首，“是，你說的對，我就是懦夫，既不敢面對現實，又無力維護你們母女，像我這樣窩窩囊囊地活著，既愧天也愧地，真的還不如死去。”

洛北北的心不覺地一顫，頓時更是憤怒狂暴地喝罵：“你以為你一死就能一了百了了嗎？沒有這麽便宜的事！”

卓雲清負在背後的雙手僵硬地交扣著，仰著頭，閉著目，滿頭白發雜亂地隨風飄舞，頸部的喉結也不住地上下滑動……

好半響後，他忽然仰天吐出一口長長的氣息，臉上那些覆雜的神色終於緩緩地消褪成一副平靜的畫面。

“你說的對，沒有這麽便宜的事，我做錯了，我就該承擔起做錯的後果。”卓雲清緩緩地轉頭，目光第一次十分溫柔並正式地看著洛北北，眼神中竟有掩不住的驕傲和欣慰，“北北，爹爹知道該怎麽做了。”

他這樣突然轉變，洛北北一時反而不知該如何應對，只能抿著唇蹙著眉地盯著他的眼，眸中滿是明顯的狐疑。

“初兒，過來吧，有些事，你也該知道了。”卓雲清忽然揚聲道。

雲寒初早已滅了火，只是怕他們父女沒有談完才沒有靠近，一直就在附近時刻警戒著，聞聲便沈穩地走了過來，煉月則很自覺地還是留在原地。

待他走近，卓雲清揮手揚出幾道靈符，設置結界，而後聲音低沈地吐出了一句舉輕若重的話語：“北北，你猜的沒錯，方才那個冒充魔君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你血緣上的親祖父，我的親生父親，前任掌門卓明遠！我之所以狠心將你們母女趕走，就是怕他會對你們下手。可是，這件事我並沒有切實的證據，為了不引起他的懷疑，也為了雲門，我甚至都不能再深查下去……”

此話一出，簡直是石破天驚！

便是素來鎮定如雲寒初，瞳孔也不禁陡然緊縮，眸光也瞬如有雷電閃過地震驚之極。

看見雲寒初的震驚猶甚於已有預感的洛北北，卓雲清極澀地苦笑了兩聲，避開了兩人的註目，低沈地敘述起來。

“我第一次發現端倪是在你母親剛懷上你不久，那一日，你母親突然心血來潮地十分想喝梅子酒，而且必須得是我們游歷時曾經住過的一個小山村特有的梅子酒，別家的她一律不肯將就。我拗不過你母親的脾氣，便答應前去那山村買酒，可那山村離雲門大概有五六百裏，你母親實在是饞得慌，竟是一刻都等不及了，非要隨我一同前去，我只好答應。”

許是想起了妻子當年猶如頑童一般耍賴的情景，卓雲清蒼白的嘴唇不由微微上揚，浮起了一縷微笑，眼神也柔和了起來。

“我們出發時已是黃昏，等我們趕到那個小山村，夜色已經有些深了，山村裏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此時自然早早地都已入睡。你母親調皮，覺得買的不如偷的香，我們也不好意思為了這點小事驚動山民，便循著酒香偷偷地進入了人家的地窖，準備事後留些銀子強買。可你母親那時就像個饞嘴的小孩兒，實在是半刻都忍不住，找到了酒就要喝，還要一邊喝酒一邊賞月。”

“沒奈何，我只能帶她到村邊的一個小山頭上，並設個結界，免得被人看見行藏聽見動靜。你母親非常喜歡那梅子酒，不僅自己喝得津津有味的，還非逼得我也跟著喝，可那梅子酒真的是太酸了，我為了讓你母親少折磨我，特意地勸她多喝了一些。你母親足足喝了兩小壇子，才趴在我懷裏睡著了，我還記得那一晚的月亮雖然不圓，可卻是格外的明亮，照在你母親的紅撲撲的臉上，格外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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