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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就以一個很13的形象出現過了……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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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為括羽之詭兵奇謀擊掌叫絕,卻也對正史記載心存疑慮。受命到夜襲,不過五日間隔,便是神行戴宗,也未必有這麽快。只有在稗官野史之中,方尋到蛛絲馬跡。有驛吏寫《駕部異聞錄》載:“……夜見異貌者赤膊投驛,汗流如註,所乘之馬疲極倒地而亡。……驛臣迎之極恭,歇不過盞茶功夫,馳馬再行……”

孤城傷兵營中,濃濃血腥氣和藥草味混雜一處,血肉模糊殘臂斷足者無數,卻無一聲呻/吟,反而是歡聲笑語不斷。

“……還以為要命喪於此!不料來了括羽將軍,還有漂亮的小妹子!夫覆何求!”

“可不是!我當時力氣都使光了,背上挨了一刀疼得要命,眼看著賊兵拿刀來砍,卻半點動彈不得。可是一箭正中那賊兵眉心!我就知道誰來了!果然就被他拎上馬去,還說,三爺你欠我一場架呢!這麽就死了太他媽不爺們兒了!我那個樂啊!”

提起和括羽打架這事兒,頓時引來一片樂滋滋的回憶。

“三爺你還打麽!”

“打個屁!”

“喲喲喲,當年是誰最不服,說某人胡子都沒長出來,憑什麽當將軍?還揚言要在全軍之前揍得他回老家?”

“滾!”

眾人哈哈大笑,有人嚷嚷道:“餵餵餵你們這些臭丘八,在漂亮妹子面前,說什麽粗話!”

“就是就是,有漂亮妹子在,還聊什麽打仗打架的!阿惹妹子,成親了沒?沒成親給俺做老婆吧!”

眾人又大笑不止:“不許不許!好好一朵鮮花兒,怎能插在你這牛糞上!”

“牛糞怎麽了!牛糞肥花兒呀!”

穿著山茶花衫子、名喚阿惹的少女是軍醫孟秋生唯一的一個女徒弟,外傷本事最好,二八年華,微黑皮膚上生著一雙靈動如水的大眼睛,笑起來甜絲絲的,有著南越姑娘特有的嬌俏可愛。

阿惹在軍中和士兵們嬉鬧慣了,也不介意他們這般拿她逗樂,卻在調戲她最多的那幾個年輕兵士傷口上稍稍著了些力,疼得他們大叫了聲才變了輕柔。

“阿惹妹子好狠的心哪!”

“阿惹妹子就讓你這油嘴的疼死!”

“阿惹妹子哪裏舍得讓我疼!”

“阿惹妹子……”

一旁的一個小學徒終於聽不下去,大聲道:“你們別再亂嚼舌根啦!阿惹姐姐是被羅大將軍定了做兒媳婦的!你們誰都不許搶!”

“啊?!”

營中頓時嘩然,交頭接耳議論不絕。

“說什麽呢?這麽熱鬧?”

括羽薄甲未解,一身血塵,大步走了進來。

眾兵士愈發覺得有好戲看,投向括羽的眼神更是帶了興奮和好奇。括羽微皺了眉,道:“孟叔,我拿些止血生肌的白藥和藥棉繃帶。”

馬上有軍醫給他去取,孟秋生道:“受傷了?怎麽也不來讓我們看一下?”阿惹的一雙盈盈妙目只在他身上轉著,只是他一身玄青戰袍,看不出哪裏帶了傷。

括羽笑道:“小傷。軍醫人少,能料理的便自己料理了,別耽擱了傷重的弟兄們。”

眾人心中都是一暖,卻有膽兒大的人高聲問道:“括羽將軍,你真的已經成親了?我妹還念著你吶!”他這婚事始終不曾公開,早引得各種揣測。瞅著他現在有空兒,趕緊抓著真人逼問一番。括羽向來和軍士們私底下打成一片,這些人自然是毫無忌諱。

括羽無奈道:“成了。”

“真是娶的那左家女閣官兒?”

“是。”

雖然早猜到是這樣,可是左鈞直的名聲著實不太好,他親口承認,還是招致了一片騷動。

“那阿惹妹子怎麽辦啊!”

括羽拿了藥,黑著眉眼道:“軍規三十三條,不得向將官無理取鬧,違者二十軍棍!”

他難得地以勢壓人,反倒讓軍士們更加樂呵起來。

“軍規明明就三十二條,哪來第三十三條?你胡謅呢!”

括羽一條腿跨出門外,丟下一句:“今天,現在,有了!”

眾人哄堂大笑,安慰阿惹道:“阿惹妹子別難過,你看我們哪一條漢子不比你括羽哥哥了?這麽多人,你想挑哪個挑哪個!”

“對嘛。再說了,萬一你實在舍不得人家,做個二夫人也好呀,如今男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我見過那女閣官兒,模樣兒平常得緊,還比人家大上幾歲!阿惹妹子這般漂亮年輕,人家肯定更喜歡你!”

括羽出了營,只見一個副將急急來報:“左杭左將軍回營,正要找將軍說話!”

轅門前氣氛不善。左杭所領的二十萬京軍一路浴血突圍至此,算上傷殘之兵,尚餘十二萬。林玖、陸挺之麾下軍隊合起來共十五萬餘人,與南越軍一萬人共同集結於轅門之前,黑壓壓如潮水般湮沒了孤城之外的整個壩子。

括羽雙拳緊握,望著那十二萬精疲力竭的京軍殘部,眸中帶了血色。

便是北伐,也不見折損至此。八萬兒郎魂歸交趾,令人心寒。

所有人心事重重。

括羽道:“眾將士數月奔波拼殺,體力必然已經耗盡,先入城休整罷。”

左杭忽然冷聲道:“你有何資格在此說話?”

括羽微楞,林玖道:“八弟,如今是括羽掌兵。”

左杭道:“是麽?兵書何在?”

林玖和眾將怔然,括羽攜皇上密旨和南越駐兵兵符而至,而官方授命兵書至今未達。

左杭冷笑道:“兵書未至,憑他空口白話,你們便信了?”

林玖道:“八弟,括羽日夜兼程趕來,驛站急報也不會有他快。更何況他有皇上親筆諭旨……”

“你別忘了他是什麽人!”左杭伸手一指,“南越軍肯定還不知道吧,你們羅大將軍撿回來了一個北齊孽種!朱鏑!還像寶貝一般地養著!我絕不相信皇帝會將京軍兵權授予他!三十萬大軍入他之手,反過來與黎季犛勾結,我天朝危矣!”

“八弟!”

陸挺之冷然道:“七弟,我認為八弟說得對。”

暝色四合,雲氣蒼湧。天邊一聲隼鳴,厲絕九霄。

朱鏑這個名字,是塵封已久的記憶,好似一道早已愈合的傷口驟然又被撕開,露出血淋淋的殘酷真相。

大軍已經喧亂至極。左杭的話潮水一般被傳到後方

的軍士,無人不聞之色變。

那些京軍中,無數人曾與括羽出生入死、同仇敵愾,突然聽說他的身份竟是自己的死敵,一時之間,哪裏反應得過來!

關嬰、阮友等南越駐軍大將,舊日都參加過楚齊之戰,殺過齊人,亦有同袍兄弟死於齊人之手,與齊人之間,可謂有不共戴天之仇!只是他們哪一個又不是看著括羽從一個小嬰兒慢慢長大,哪一個不曾抱過他、教過他武功,爭著搶著逗他叫一聲爹?

關嬰一把捉住括羽的手臂,“常勝,我不信他們胡說!你是我親手從西關土地廟抱回來的,朱鏑早已經被燒死在北齊皇宮裏!”

括羽木頭人般被他拽得一個趔趄,左杭道:“倘若他不是朱鏑,皇帝怎的不直接讓他率兵出征!倘若他不是朱鏑,怎會在秋狝之後突然消失不見!”

關嬰怒道:“左將軍勿要亂講!倘若他是朱鏑,皇帝怎的不殺他!”

左杭冷笑:“皇帝本來就要殺他,還不是那個妖女不知使了什麽齷齪手段,讓他得以茍活於世!”

白光遽動,利刃橫上左杭頸側,“左杭,我一忍再忍,若非不想動亂軍心,我現在一定要了你的命!”忽的轉身,運力大吼道:“事已至此,我便堂堂正正地拿回自己的名姓!我姓朱,名鏑,北齊帝第三子。不知身世,我親手帶著諸位剪滅了自己的母國;一念之仁,留妻與子軟禁宮中,獨身南下解孤城之圍。我朱鏑光明磊落,心地可鑒日月。”悲憤決然之聲回蕩於群峰之間,震得人耳膜發顫。

三十萬大軍,鴉雀無聲,仿佛與萬籟俱寂的天地叢林融為一體,時而但聞夜鸮林間簌簌飛起,枝顫飛葉落地。

天大地大,何處棲身?

晚來秋雲帶潮,風過馬鬃草聲颯颯。

括羽聲音漸緩蒼涼,“如今身世大白,我自知不能為天軍所容,諸位要我的性命也好,容我離開也好,就此作別。”

說罷,卸甲除劍於地,一步步向轅門之外走去。身軀挺直,玄衣當風,凜然坦蕩氣概,竟無一人上前阻攔。

南越軍諸將士愕然片刻,忽然大片人馬傾陣而出,追至大營京軍集陣之外,齊齊單膝跪地,雜聲道:“便是未掌京軍兵符,我們南越軍的兵符卻是在你手中,我等願意誓死追隨!”

“對!我們只認你是羅大將軍的義子,不管你是什麽朱鏑!”

括羽反身伏地回拜,“兵符我已交給關將軍。十年養育之恩,我一日不敢忘懷。”

暮雲千裏,落日熔金。三十萬大軍茫然遠眺,卻見那一道孑然孤影終於是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茫茫山巒間的霧氣裏,但餘群峰青青,飛鳥投林。

☆、三司會審

寒冬三九,閉藏之時。水冰地坼,風吹觱篥。

方未牌時分,天色已經暗如冥夜,又一場大風雪在即。大理寺中各衙都點起燈燭,火光通明。大堂之中,更是燈火如晝。

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左都禦史三法司端坐堂上,三法司從吏近百人,衙役如林,森然立於堂下兩側。

弘啟九年,第一場三司會審,審的便是鹽道貪汙大案。

這一樁案子,自皇帝推動鹽道改革而起,一連串拔出貪官汙吏無數,連世代以家風嚴正著稱的江北左氏都牽扯其中。

戶部右侍郎左載道、大理寺丞左載文,收受賄賂、官商勾結,停職查辦。

大理寺三司會審,多關系朝廷要犯之重案,牽涉機要,並無百姓旁聽,然而這一日所審多是朝中涉案官員,堂下卻也坐了許多聽案的官家之人。須發皓皓的左相,竟也在左載賢的攙扶下到來,面色發灰,不覆以往矜傲模樣。只是在場官員大多敬重他年老資深,紛紛施禮退讓。

一審便是兩個多時辰。左家本就是朝官世家,左載文更是大理寺丞,精通律法,不請訟師,自行辯護。這一場審判,撇開道義不談,在三法司眾官員眼中,堪稱精彩。到最後竟陷入僵持,只是三法司提取證據時,最重要的人證物證,俱已不見。

瑯琊閣的那個姑娘,猝死獄中,留下遺書將過往供狀盡數翻案,反告三法司屈打成招之罪行。

西郊田地所呈契書,根本與左載文無關,賬項往來清清楚楚,全無異常。

蹊蹺至極。

江北左家乃是天朝第一大家族,根深葉茂,襯得子孫單薄的皇家都顯得蒼白。

誰都知道左家權勢熏天於國無益,以家法鞭死朝廷命官左鈞直這種私刑,整個天朝除了左家敢做得堂而皇之而不受律法所懲,恐怕也就江湖黑道能與之比擬了。然而要動左家,卻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韓奉死後,左相主動告老,卻是以退為進,令皇帝幾年不方便再對左家下手。

鹽道改革,本也是皇帝秘密籌謀許久的事情,不料在最後當口,還是被左家掀了案。

三法司自知個中必是左家人暗地操控,然而天朝律法嚴明,證據不足,不可定罪。

一番商討之後,終於決定退堂再審。驚堂木未落法案,大堂門戶驟然大開,風雪灌入,吹得堂中火苗齊刷刷蕩了一蕩,寒意透過褲腿袖口淬入肌骨。

“大人且慢。人證物證尚未到齊,怎可就此結案?”

清越聲音中帶著雪的冰涼,聽得眾人心中莫名的悚然一驚。

擁著墨玉金絲大氅的女子施施然入堂,青絲間一朵素梅銀蕊滿盛了雪花,隨著她淺淺拜禮飄拂落地。

身後跟著兩名峻如冷山的烏衣翊衛。

“諭德大人不在東宮教導太子,來大理寺難道要親為人證麽?”

左鈞直入閣,是以文淵閣大學士的身份,另兼太子諭德。然而朝廷官員認為她是女子,未經科舉入翰林院,拒不承認她大學士的身份。雖然皇上和吏部的任命不可違反,這些官員卻非要爭一個口舌之利。

左鈞直自四夷館開始,身後非議一直不斷,早就習慣了這些無聊的爭吵,別人願意叫左諭德還是左大學士,她也絲毫不放在心上。

堂中置了許多炭火通紅的火盆,掩上大門後又暖熱了起來。淡漠素容上雪粒融化,倒像是被撲了一層珍珠細粉,潤澤瑩透。

“江北左家的家事,我向來不摻和。只是如今和我自己的家事扯上了一點關系,我再不出面,別人都當我一個孤身女子是好欺負的呢!”

她淡淡地、似笑非笑地說著話,清淺目光將堂上眾官員一一掠過,纖白手指不疾不徐地把官服外的大氅解了下來,被身後翊衛前行一步接了過去。

聽出了她那含沙射影的春秋語意,曾處處為難過她的官員面上都有些不自然。

天淵之別。六年前那個四夷館譯字生尚且默默無聞,恭謹小心,幾乎不敢擡頭看人。誰能想到她竟能青雲直上,到如今睥睨群臣張揚無忌?

這一個女人朝中無人敢與她結黨成朋,月月禦史臺必有對她的彈劾奏折,可她做孤臣偏也能做得風生水起,歷法、學制、貨幣、夷務等諸項變法皆在她手下開始啟動,儼然有銳意維新之志。

那大氅一落,堂中群臣俱抽了一口冷氣。

自被禦史臺密集彈劾過一次,皇帝便命她閉門思過,只留在東宮教諭太子、處理政務,不再上朝。一兩個月不見,她竟然小腹隆起,寬松官服也掩蓋不住那孕相。

當是括羽,不,是那北齊遺嗣朱鏑的孩子。

其實她這閉門思過,更多人認為是與括羽的皇嗣身份大白於天下有關。

何其石破天驚的一件事情!

手握國之重器的殿前紅人,竟然搖身一變成了死而覆生的朱齊三皇子!這讓天下人久久震驚、不敢相信。

朱鏑自交趾大軍之前離開後,便再一次消失在人們的視線裏。

原來這左鈞直已經有了他朱鏑的枝葉,難怪皇帝會將她禁足宮中!

“左大人之家事,若與此案案情無關,則請另外立案審判,勿要擾亂公堂。”

左鈞直輕飄飄道,“這地方我自己都來過兩次,大人當我這麽喜歡舊地重游?”撣開寬大官服袍袖,自袖袋中取出兩張薄紙、一封官文遞給衙役呈上法案。面容冷肅,聲似冰刃:“左杭之父,大理寺丞左載文,將西郊田地變作千金之資,雇傭江湖殺手鳳還樓,在南越地界刺殺傳遞兵書之軍驛公差,致使兵書被劫、括羽被逐。”

一語驚人,左載文頓時臉色灰敗,起身便向左鈞直撞去,卻被她身後翊衛提刀擋住。

主審官左都禦史虞齡翻看左鈞直所呈之證,一張銀莊周轉明細,一張西郊田地交割契約,那封官文,竟是括羽的總兵官任命諭旨!其上大片深黑血色,冤魂所凝。

“大人若不相信,西郊田地如今的主人已經被翊衛逮捕下獄,隨時可以提審。銀莊主人和賬房,亦可傳來問詢。”

“你說鳳還樓的殺手劫了兵書,你又從何得來?”

“強中自有強中手,有殺手為虎作倀,自然也有義士匡扶正義。那位俠士不但在鳳還樓殺手覆命之前將其截殺,奪得兵書,還從那殺手身上搜得一樣物事——”旁邊翊衛以白帕呈上一枚丸藥,左鈞直道:“大人不妨驗一驗,這毒物的成分,在那瑯琊閣的姑娘遺體裏面有沒有。”

虞齡下令驗屍、傳喚人證,大堂中的氣氛一時冷絕,火紅的烏金炭時而劈啪作響,卻也驅不散眾官員背上的森森涼意。

無人料到左鈞直竟如此辣手。

左載文自知事敗,面如死灰,淒然笑道:“十年前我沒有救下你和你父親,十年後竟遭如此下場,果然報應不爽、報應不爽啊!”

在場眾人想起十年前左載言被刖手臏足的慘烈,無不唏噓。左鈞直面無表情道:“這和過去之事,毫無瓜葛。人在做,天在看。我從無報覆之心,卻認為正義必張。”

左載文尖刻道:“有人能幫你殺鳳還樓的人,看來你也與江湖人士淵源匪淺!”

左鈞直淡淡道:“得道者天助之,失道者天棄之。我夫君括羽為人如何,天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們左家不容他奪左杭軍功、玩弄陰謀,自有明眼人看得清楚。我深居宮閣,與江湖無涉。”

不多時仵作上來,稟報那女屍身中,確系那毒丸致死。原來那毒入體即化,變作不致命之成分,此前不曾查驗得出。

左載道手足俱軟,跌跌撞撞爬到左鈞直身邊猛力磕頭邊放聲哀哭道:“鈞直、左大人、大人救我!我畢竟是你親二伯啊!你是閣臣!皇帝那麽寵信你!你幫我求求情!幫我求求情啊!……”

便是左鈞直也沒有想到大理寺公堂之上,會鬧出這樣一出醜劇。昔日趾高氣揚的戶部侍郎,竟然會突然像一條狗一樣趴在自己的侄女腳下,痛哭流涕,乞求活命!

人性之惡,醜陋至此。

左載道伸手去拉左鈞直官袍衣角,被翊衛執劍將手狠狠打落,左鈞直別過臉不願再看他,道:“此案三法司和皇上自有公斷,二爺是左家人,勿要墮了左氏風骨!”

左載道猶自嚎啕大哭,左相猛地一杖擊來,顫巍巍道:“軟骨頭!我左家,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左載道此刻已經昏了頭腦,哭叫道:“你那心心念念的幺兒是把硬骨頭,你去把他請回家呀!如今指望著左杭,還不如指望著左鈞直,你倒是把五弟求回來呀!”

左相氣得渾身發顫,終是兩眼一翻,昏倒在左載賢懷中,堂中頓時一片混亂。

左鈞直忽覺惡心欲嘔,也不知是被這場鬧劇糟了心,還是又有了妊娠反應,匆匆向虞齡等告退,在翊衛攙扶之下離去。

文淵閣飛檐渡雲,連樹白梅枝影橫斜,吐蕊沁芳,暗香浮動月黃昏。

是夜雲濃,月色卻不是來自天上,卻是自梅樹下女子掌上明珠盈然而出。

天氣那麽冷,她卻伸著素手,在文淵閣下漫步把玩那一顆滄海月明珠,珠子的柔光瀉落滿手,照得那細骨纖指和清淡臉兒晶瑩剔透,好似神仙一般。另一只手卻抱了暖爐,熨在微微凸起的小腹之上。

她擎著珠子緩步走著,垂首喃喃低語,溫柔似水。聽得細了,才辨出她是在同腹中的孩兒說話,講的是一個個瑰麗美妙的故事,時而低笑道:“這個故事是你爹爹講給我聽的呢,娘親很喜歡,你肯定也會喜歡。”

“捷兒今天有沒有想爹爹呢?娘親覺得這幾天比過去還要想念,一定是你陪著娘親一起想念了罷?”

“你爹爹在娘親面前,總像個小孩子,不知道他見到你之後,會是什麽樣子呢?娘親很想看你趴在他身上和他一起睡覺呢……一個大孩子,一個小孩子,娘親想著就要笑出聲了呢……”

明嚴從勤政殿回宮,路過文淵閣,不期然便見到了這樣一副畫中景,再也挪不開步子。

但聞她聲若珠玉,溫存如歌。但見她面頰微豐,嘴角含笑,因著有孕而更添柔媚風情,臉龐溫婉線條在繞頸的黑色絨毛中愈發動人。

皇後亦曾幾度懷孕生子,卻不曾有這般溫馨之景。

從不曾知,人間人倫,有這般純潔無雜的美好。

可這個女人不是他的。

這個女人再多驚艷之貌,再多柔情蜜意,於他不過驚鴻一瞥,便成平凡無趣之狀。

都只是向著那一人罷了。

倚墻聽了許久,終於聽不下去,啟口道:“夜來賞梅,你倒是好情致。”

一語出口,立即後悔。果見她收珠入袖,默然要跪。他心中不悅,握住她臂不許她跪下去,手掌一滑,卻將她方才拿珠子的右手攥在了手中。

果然冰涼。

左鈞直大驚,幾番抽手抽不出去,咬牙低聲道:“皇上請自重。臣是有夫之婦。”

明嚴聞言更恨,索性將她鎖入懷中,摸著她的唇狠然道:“你眼下倒知道要朕自重了,此前向朕邀歡時,怎不是這一幅貞潔模樣?”

他說得難聽,左鈞直硬硬抵抗著,目中盡是怒色:“皇上且動臣一下試試。”

明嚴狠一掐她的下頷,“放肆!”

左鈞直疼得擰眉,卻仍是剛硬道:“臣蒲柳之姿,不知怎地入了皇上之眼!皇上別忘了,京軍和南越的兵權其實還是他掌著,是要江山還是要臣這個女人,皇上自己權衡罷!”

明嚴緊盯著她,“你那兵書和證據從何而來?”

左鈞直心驚,全然不知他方才一系列的舉動,因何而起,因何而變,一眨眼便成了逼供。

“臣其實也不知道。只是今日,這些東西全都放在臣的書案上。一封書信寫明了前因後果,卻不知是何人所為。”

“臣日日在宮中,不曾出宮一步,一舉一動俱在翊衛監視之下,那書信亦被指揮使拿去查驗,是真是假,皇上一問便知。”

明嚴陰沈著臉,緩緩放開了手,道:“左氏如今但剩太常寺卿左載賢和翰林院學士左載禮這兩個無甚實權的官員在朝中,左杭被削了兵權,你可開心了?”

左鈞直道:“我開心什麽?贏家是皇上。皇上不過是借著我的手制衡朝中勢力罷了。”

明嚴冷冷道:“左鈞直,總之無論朕做什麽,在你看來都是玩弄權術,是強取豪奪。”

左鈞直道:“我不過是以臣子之心來仰望皇上。”

“臣子之心……”明嚴輕笑了一下,忽道:“你這孩子叫什麽名字?捷兒?”

左鈞直警覺之色一閃而過,道:“叫左捷。”

“哦?”

“他既是入贅,這孩子自然隨我姓。”

明嚴深深看了她兩眼,終是擡足離去。一身石青色龍袍夜色中透出幾分清冷,卻倨傲著不肯松懈下高高在上的天子身段。

左鈞直望著他遠去的身影,覺得手中的暖爐似乎已經不大溫熱,臉上背後亦是一片冰冷,方才竟是不覺,只擔心凍著了腹中胎兒,忙轉身回了寢殿。

兵書……銀莊……那般覆雜巧妙的契書交易都能摸得清清楚楚,她怎麽猜不出是誰。

劉歆……

可是鳳還樓中人,又豈是劉歆、三娘,或是那啞仆能輕易殺得了的……

劉徽,你難道真的還活在這世上嗎?

你若是活著,為何不願見我?

沈夜如墨,一抹抹深藍縹緲在天幕之中,遙不可及,更看不透徹。

☆、鈞直生子

獨秀山。

南越和交趾之間最高的一座山峰,峰頂立有銅柱為界,五百年風吹雨打,看盡人間滄桑。

銅柱之側,孤墳三尺,小草青青。

墳頭上泥土新翻,四圍砌著一圈白石,整整齊齊,石縫都用細小石屑填上,可見砌石者細心之至。

阿惹提了食籃,望著孤墳邊靜坐如老僧入定的青衣人,心中微微一酸,輕聲喚道:“常勝哥……”

青衣人本出神眺著交趾綿綿遠山如網河汊,不知在想些什麽,聞聲回頭展顏一笑,春陽般煦然,“阿惹。”

阿惹走到他旁邊與他並肩坐下,打開食盒拿出飯菜來給他,“喏,香葉糯米飯,田螺雞,馬蹄釀鯪魚,辣炒沙蟲,三花酒……你嘗嘗,好吃嗎?”

括羽低頭閉眼深深一嗅,笑道:“你現在手藝比阿嬸都好了。每次來都做這麽多菜,我怎麽吃得完?”

阿惹抱著膝,臉上笑出兩個梨渦兒:“只要常勝哥喜歡,阿惹以後天天做給你吃好不好?”

她說得天真無邪,括羽夾起一條指頭長的沙蟲,肥軟白嫩,咬一口清脆如筍。

“什麽時候去挖了沙蟲?下次我同你一起去罷。”

阿惹眼中放出熠熠神采,“真的?不許騙我!”

他果然願意和她拉鉤為定,笑道:“十年沒有吃到,真是饞死我了。京中人知道我愛吃這種東西,都說我是野人呢。”

阿惹義憤道:“活該他們嘗不到這種人間美味!”抓著他的胳膊眼巴巴道:“常勝哥,別回去了好不好?我爹娘、關叔叔、阮叔叔、孟大夫,都想讓你留在這裏……”

括羽倒過竹筷在她手背輕敲了下,阿惹撅著嘴兒收回了手。括羽回首向北,目光越過重重山巒,漫漫天際流雲如川。

千萬裏之遙,也不知她孤身一人在宮中,過得好不好。

還是連帶她受苦了。

“美酒美食,又有美人相伴,你怎麽還愁眉苦臉的?”

阿惹笑瞇瞇地招呼道:“林將軍,吃了沒?”

“這麽大老遠地跑了一天跑過來,又爬山又過河的,不就是為了吃一頓阿惹姑娘做的飯!”

林玖折了根竹枝做筷子,撩袍在括羽對面坐下來,毫不客氣地搶過那盤馬蹄釀鯪魚去大嚼起來,邊吃邊抱怨道:“他娘的,最會做飯的人都被你占了!”

括羽伸筷去和他搶一塊最肥美的鯪魚脊肉,四根筷子疾如風雷,一壓一絞一震盤,魚脊肉飛起三尺,恰入括羽口中。鮮香嫩滑入肚腸,偏生什麽事兒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吃他的香葉糯米飯。

“日!老子天天拼刀拼槍,你在這裏逍遙快活,連一塊魚都舍不得給老子吃!老子今天不把你捉回去同甘共苦,老子就不姓林!”

括羽撅了根細竹梢挑一枚肥田螺,“我老婆還有兩個多月就要生了,我守陵半年,差不多得回去了。”

阿惹急道:“常勝哥,你剛才還說要同我去挖沙蟲的!”

林玖亦一把提住他的衣領,切齒道:“我們當初可不是這麽說的啊!那麽多將士偷偷摸摸不惜違背軍法上山來尋你,你便忍心辜負他們?若非你的計策,如今哪能順順當當打過承天,逼得黎季犛退守湄公河以南的下高棉?你想一走了之把所有的破軍功全栽在老子頭上,老子才不稀罕!承你的情,老子是要做郡馬的人了,封王封侯算個屁啊!”

阿惹睜著大眼睛地望著這兩個較著勁兒的男人,有些不大懂林玖的話。

常勝哥只是天天在這裏給羅大將軍守陵而已,他說他害得羅大將軍被掘了墳墓,他心中始終不安。她看著他將那白羽朱木小箭又埋入了羅大將軍的墓中,在墓前一跪便是三日三夜。此後一連六個月,只是住在這獨秀山上的墓邊小屋中,北望南越河山,南眺交趾林水。他說他終於知道為何羅大將軍要將自己孤孤單單地葬在這裏。

他定了什麽計策?立了什麽軍功?為何現在走,就是把功勞讓給林將軍了?

林玖將軍隔一段時間便會來找他,有時候是他親自來,有時候是他親信的其他將軍和下屬。

可是常勝哥似乎也沒有講什麽很玄妙的兵法,更別說上陣殺敵了。

他不過請自己曾經給羅大將軍做軍師的爹爹將黎季犛的二十條罪狀寫成榜文,刻在木牌竹簡之上,順流放下。她和南越軍士們做這件事時,只覺得好玩兒,可是後來聽聞關嬰叔叔他們議事時說:……交趾人心離散,紛紛擁戴天軍……

小小木牌,竟有這樣大的威力?

常勝哥也就是叮囑林玖將軍要安撫降附之軍,畫畫兒一樣告訴他怎樣排列神機營、羽箭營、土狼軍和步兵團等各種兵種,搖什麽樣的旗幟,如何行軍布陣……在她聽來,都像小時候羅大將軍帶著常勝哥常玩的游戲一般,可是聽爹爹說,林玖將軍他們總在打勝仗……

括羽繞開他的胳膊,側過頭仍是將那枚田螺中的肉汁吸得幹幹凈凈,道:“七哥,眼下黎季犛所恃,莫若三江府。此城一拔,便如破竹。”

林玖定定看著他,“你終於又肯叫我七哥了。”

括羽道:“我一直當你是七哥。”

林玖落寞放開他的衣領,悵然遠眺白雲飛鳥,“八英的人心已經散了。沒了你,心裏總是空空落落的。開始我們總是欺負你,你不記恨罷?”

括羽低頭笑了,林玖自酌一杯三花酒,辣入肝膽,自言自語道:“我們九個裏面,就屬你心地最是光明。不是我強留你在這裏,就是不想看你被剪了翅膀,鎖在京城。”

此人當如鳴鏑,厲嘯九天,而不是做籠中羽,人下臣。

“黎季犛聚結了十萬水師扼守三江天險,又糾集了數千象軍鎮守城內。最後一戰,必將浴血!你無需出戰,只要士兵們知道你還在南越,軍心自然振奮,而交趾軍必然膽寒。”

括羽默然無語。

林玖輕嘆道:“左家弟妹豈是尋常女子。你們兩個在一塊兒,固然彼此情深意切,然而外人看來,卻是互削了志氣鋒芒。你但想想,你除韓奉、伐女真、下交趾,她使東瀛、定西域、厲行變法,都是在你二人分離時所為。合作一處,反而她柔了心氣兒,你亦溫軟了性情。也難怪皇上不待見你們倆個恩愛。”

括羽淡然一笑道:“皇上不曾真正愛過沈慈,太上皇和雲中君的經歷又太過傳奇,所以他眼中只有江山天下,自然不知平凡夫妻的樂處。”亦給自己斟了杯酒,道:“七哥說得也對。鈞直曾說過她一定要寫完萬輿志略,我也想為義父完成守護南越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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