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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到底是一國之君,萬乘之尊,已經不同往日了。”

少女哼了一聲,不再接話,命眾人加快腳程,速速入宮。

入了內城,人漸漸多起來。林玖揚起一面官旗,街上行人見之莫不回避。車隊一路暢通無阻,行至長安左門,卻被一群扶桑人擋住了去路。

人都說扶桑人生得矮小,然而這數十人,身高俱有七八尺,膀大腰圓,軒昂不凡。林玖呼來陪伴的車駕司和會同館官員,令其讓道,那些扶桑人竟是不從。

為首一人,年近三十,面目剛毅,唇薄如鋒。見館伴官員在林玖面前低眉順眼、唯唯諾諾,啟口道:“我聞天朝有言,青天在上,大道在下,各行其路,秋毫無犯。大道朝天,諸位便行就是,憑何命百姓讓路?”這人漢文略有生澀,聲音不高,卻極有氣勢。

膽敢公然挑釁阻攔親王府車駕者,女帝為君數十年,還是頭一遭。林玖凝眉勒馬,紫綢馬車中忽的一聲厲喝:“好大的膽子!鴻臚寺難道沒有教過爾等禮儀麽!”

那人絲毫不為所動,道:“我等海上番夷之族,短短時日,委實難以領會天朝禮儀之博大精深。”

紫綢飛起,紅影乍現,一道銀光游龍走蛇,疾撲扶桑人之面!

“本郡主今日便教教你這倭人!”

鵝黃羽衣的少女自車中飛身而出,鳳眸怒色揚瀾,白膚紅唇,眉心朱砂一點,雖不過十二三歲年紀,已是傾城國色,艷蓋牡丹。四周早已聚起許多人,個個看直了眼。

那扶桑人二指駢起,閃電般鉗住紅纓鞭梢,註視著長鞭另一端的的少女,沈沈道:“我從不同女人動手。何況——”他忽而深深一笑,變臉如翻書,二指撚斷那蓬紅纓,揉在手中,“還是這麽漂亮的女孩子。”

林玖眉沈眼黑,手指一動,刀劍森森,直逼那扶桑人。而扶桑人身後之眾,亦是齊刷刷拔出明晃晃亮閃閃的腰刀,一個個目露戾光,毫不示弱。

一時間,長安左門之外劍拔弩張,眼看一場惡戰在所難免。會同館官員夾於中間極力周旋,無奈人微言輕,又不善扶桑之語,兩邊官兵、武士俱視之無物,不多時竟被一名扶桑武士一腳踹了出去。

“諸位請收手!”

一陣馬蹄的噠噠聲打破了這對峙的冷寂。一名著雜色官袍的少年縱馬前來,沖入兩邊刀劍之間。那馬卻十分的不聽使喚,少年幾番籲喝不住,被狠狠顛落馬下。滾了一身的灰土,烏紗襆頭也歪了。這滑稽狼狽的模樣,反而化解了些許敵對緊張的氣氛。

林玖瞅了一眼少年官服上的練鵲補子和烏角衣帶,便知不是什麽入流的官員,喝止道:“何人擅闖!還不快快走開!”

少年跪倒在鸞郡主和林玖面前,上氣不接下氣道:“微臣、四夷館通事左鈞直,參見郡主千歲、千歲、千千歲。請、郡主和林大人,以國體、為重,暫且收了刀槍,扶桑人的事,交給、微臣、解決。”說兩個字便要喘息一下,顯然是匆匆忙忙趕過來,累得不輕。

鸞郡主見這微末小吏衣冠不整、言語不續,渾身還飄著酒味兒,心中不悅,不令平身,卻拂袖道:“解決不了,你便回家種田去罷!”

這少年一聲不吭徑自爬起來,撥開身後冷光閃閃的腰刀,走到那扶桑人身邊——林玖握緊了手中長槍,這小官兒甚大膽,甚不知深淺。但畢竟是天朝命官,倘是有個閃失,他也定是要出手的。

少年在扶桑人身邊,低低以扶桑語說了句什麽,那本是倨傲的扶桑人竟是遽然低頭,目光如電!臉上雖未有什麽神情,緩緩按上腰刀的手指卻洩露了他暗起的殺機。

少年低聲再語。

那人面色森狠,手掌驀然一翻,身後數十人齊刷刷收刀於鞘,退身於街道之側。動作利落整齊,宛如一體!

五城兵馬司的小隊並親王府的馬車消失於宮城方向,馬蹄踏碎一地的金色銀杏葉。

“昨夜韓大少的酒,想必有滋味。”

“比起韓相的,怕還是略遜一籌。”

“左鈞直……韓奉提過你。你還知道什麽?”

“與小人為謀,反貽其害。”

扶桑人大笑,“區區反間伎倆,豈能信我?”

左鈞直手掌在袖中滲出汗來,她說得越多,就越危險。她螻蟻之命,隨便是誰都能輕輕一指按死,她不過是夾縫中求存罷了。既然已經身處險境,也只能孤註一擲。

“雪齋將軍,”她穩著語調道,“韓奉陽奉陰違,對我朝聖上如此,對將軍亦是不改其性。倘若韓奉對將軍赤誠相待,為何望月女忍會死?”

這人是雪齋。

他刻意去偽裝侍衛,細枝末節都有留意。然而渾然天成的氣概是那衣冠、配飾、言語所無法遮掩的。接連數十日的惡補之後,她對扶桑世情政局說不上透徹,至少也是熟谙。近一個月的館伴相隨,她已然覺察出此人身份不凡。然而直到昨夜他從筵席上消失,她才開始將此人聯想到雪齋將軍。

左鈞直其實並不確信此人就是雪齋。

扶桑政局動蕩,織田垂死掙紮,雪齋在此緊要關頭離國遠行,實是冒了極大風險。但若此人真是雪齋,那麽雪齋也確實是個有膽有識的梟雄。

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喊了一聲“雪齋將軍”。

果然猜中了。

這人果然是雪齋。

率數百軍士就敢前赴天朝,面帝王、通右相,攜數十親衛便能當街沖撞天家車駕,與官軍對峙,這雪齋當真無所忌憚。

她說的第二句,便是:我天朝崇尚薄來而厚往,織田拳拳心意,我朝聖上已領,正思量該以何禮回贈。倘這大禮是將軍您,必恰遂織田之心,與我天朝永修兩國之好。將軍既能屈尊朝覲縟儀,何苦爭這一時之氣,授人以柄?

她手中的棋子,也就這麽幾顆,事到臨頭,走得一步,便算一步。

望月氏和沙榮的勾結、雪齋與韓奉的密約,她知道得其實不多。雪齋自認了身份,步步緊逼,她祭出女忍來,實乃無奈之策。

雪齋面色陰沈,“你竟連女忍都知。只可惜,這也不過一場誤會而已。左鈞直,你說我還能留你性命麽?”他屈起一指,冷笑道:“這事我本無需與你商量。”

左鈞直心中一涼。其他的幾名官員,早被扶桑武士隔開,聽不見,也看不到。

但就算聽見看到,又能如何?韓奉稍施壓力,誰人敢多言半句?

左鈞直緊閉雙目,頸上痛楚遽然而起,遽然而止,聽到一武士快步前來,向雪齋低語道:“……不見了八個……似是……忍術……”雪齋暴怒:“混蛋!”欲走,轉身向左鈞直道:“左鈞直,三日之後,伴送我等回國!中間若有差池,我定取你父母性命!”

左鈞直大略猜出雪齋突然改變主意,與韓奉底下軍火庫有關。聽他蠻橫要求自己伴送,梗著脖子道:“我敬將軍是個英雄,亦不願兩國無端起了紛爭,貽害百姓,本不欲將將軍之事,報與我皇。然而竟是我高看將軍了!”

雪齋冷笑道:“左鈞直,你性情狡詐,信口雌黃,我豈會信你!送我平安出海,你和你父母自然也得平安。”

左鈞直道:“此事自有行人司負責,非我四夷館之職!”

雪齋仰天哈哈大笑,負手大步離去。

地底軍火庫中那八個人,明明是被昨夜那翊衛所殺,怎的會失去了蹤跡?她莫名一覺睡到午後,醒來已經是在四夷館的官署中,衣裳完好,遍體無傷,當是被那翊衛或是韋小鐘他們送了回來。這樣說那軍火庫的事情皇帝肯定也知道了。到現在京中仍是平平靜靜,無風無浪,也不知昨夜那翊衛是怎麽善後的……左鈞直揉著太陽穴,腦袋仍是隱隱作痛。此刻,她只想回家好好洗浴一番,癱在家中的床上,好好再睡上一覺。已經一個來月沒有落過家了,她是真的很想爹爹、翛翛,還有長生。

☆、行人之行(二)

武英殿西廂。

少年趴在枕席上,雙目微閉,背上橫七豎八鞭痕累累,血跡斑斑。葉輕蘸了乳白膏藥,塗抹傷口,底下人頓時一聲高一聲低地哀哀叫起來。

“二哥,你手輕些……啊!”

葉輕緊繃著臉,快手扯下一塊翻起的表皮,挑了一片兒白藥摁了上去。底下人果然痛得眼淚橫飛。

“還知道疼?知道疼怎麽之前也不向皇上求個饒?”

“……二哥……能讓小鐘姐來麽……”

葉輕到底是習武之人,抹藥也是大氣粗放,手勁再緩,也比不得女人溫柔細膩。聞得此言,手下又是一重,這下底下人連叫的聲氣兒也沒了。

“你以為你還是小孩?光著屁股還想讓我女人來給你搽傷?”

底下人蔫兒了,噙著淚,摳摳雪白褥子。

“又不肯讓宮女來照顧,你就忍著些罷!若是飛飛林玖他們來,還指不定怎麽折磨你!”

少年抖了抖,小聲問道:“皇上不是把我關了小黑屋麽……二哥你怎麽能進來?”

葉輕哼了聲,“皇上嘴硬手辣,私底下卻心疼你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

少年“嗯”了聲,扭過頭來,唇紅齒白,眼仁兒黑白分明,像水銀裏浸潤的剔透黑玉。“是我險些壞了皇上的事,皇上罰我,是應該的。”

葉輕道:“你認錯倒是很誠懇,可我看你就算知道皇上會把你往死裏打,你還是會去。”

少年哼哼哈哈,把頭縮了回去。

葉輕把他從一堆枕頭裏挖出來,嚴正了一張冰山臉盯著他,“你莫不是看上那左家小姑娘了?你何時認識她的?”

少年擰起修長墨黑的眉毛,唉喲唉喲又叫起疼來。

葉輕拍了下他臉,微怒道:“說正事!你可知道那是皇上看準的人?”

少年懨懨道:“知道。”

“知道你還……”葉輕見少年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兒,搖頭道:“人家還比你大。”

少年哼哼道:“天曉得我是幾時生的,說不定我比她大……”

葉輕氣結,“括羽,你還真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你也不想想皇上那邊怎麽弄?鸞郡主又怎麽辦?”

少年玩著項上的一顆晶亮瑩潤的海紅豆,隨口道:“皇上有皇後,郡主有林玖。”

葉輕敲了一下他的腦袋,語重心長道:“昨夜之事,我和小鐘可以幫你瞞住皇上,以後呢?我看皇上有意讓她在外事一路上繼續走下去。這是提著腦袋刀尖上走路的職事。你難道還要這樣一直偷偷摸摸地護下去?”

少年蹭蹭蹭到床邊抱住葉輕的手,央道:“二哥,那你教教我怎樣才不用偷偷摸摸的?”

葉輕氣得甩開他別過頭去,吼道:“算老子都白說了!”

“鸞郡主駕到——”內侍尖細傳報一聲聲由外殿至內閣遞了進來。少年死人一樣地趴回了床裏頭,頭顱半埋在褥子裏,雙臂收在身下。葉輕揚起冰蠶絲織羽被將他全身罩住,一張臉恢覆成了最漠然的石刻畫,向小旋風般闖進來的少女拱手一禮:“郡主千歲。”

明麗少女撲到床邊,卻見床裏側三分之一處趴著一人,裹成蠶繭模樣,渾然沒有可下手之處,不由得擔憂問葉輕道:“括羽怎麽樣了?”

“尚在昏睡。”

鸞郡主踢掉腳上杏色舄履,跳上床去,葉輕忙攔住:“郡主,括羽傷重,禦醫囑咐靜養,不可隨意移動。”

鸞郡主瞪著一雙小鳳眸,“本郡主就看一眼!”

手還未觸到那被子,便聽得一聲斷喝:“鸞兒下來!”鸞郡主訕訕收回手,道:“皇帝哥哥來得真快,那些沒眼力勁兒的內侍們,竟也不通傳一聲!”一回頭,只見明嚴一襲雲肩通袖龍襕圓領袍子,龍章鳳姿,臉色卻不甚好。他參加經筵進講後直接過來,也未換衣,身後一溜兒跟著陸挺之、段昶、林玖、莫飛飛和左杭,除了莫飛飛仰頭看房頂,其餘人等均低垂著頭。

“一個女兒家,隨隨便便爬上男子的床,成何體統!還顧不顧皇家臉面!”

明嚴聲色俱厲,縱然明鸞此前誇下海口要挑戰皇帝的權威,這時還是被訓得服服帖帖,老老實實從床上爬下來穿好了鞋子,垂首站到一邊。

明嚴掃了床上的括羽一眼,冷笑道:“還能爬到最裏邊兒去,看來打你打得還不夠狠。”

葉輕上前一步,低聲道:“稟皇上,剛給括羽餵了藥,燒是退了,還在昏睡。”

明嚴深深看了葉輕一眼,道:“同禦醫說,十日之內如果括羽不能活蹦亂跳地下床,朕就讓這藥用到他們自己身上。”回頭向陸挺之幾人道:“看也看過了,散吧!括羽還在閉門思過,以後,沒有朕的許可,誰也不許進來!尤其是鸞兒!”

陸挺之、段昶應聲道:“是!”明鸞氣得跺腳甩袖,林玖卻是垂頭抿唇忍笑,莫飛飛看到,向左杭擠了擠眼,左杭會心而笑。

左鈞直從長安左門回家,次日去四夷館,卻收到翰林院並禮部主客司下發的一紙詔令:

“……遣行人司司正何子朝、行人那如帶領、四夷館通事左鈞直伴送,陪護扶桑國使還國……”

這紙詔令,不啻於一道驚雷,震得左鈞直半晌回不過神來。丟下詔令,她撩著官袍跑出了四夷館。

得去找姜離。

昨兒就該想到雪齋並不是說著玩的。要讓她伴送回國,還不是韓奉動動小指頭的事情?

翰林院職雖清貴,品秩卻低,淩岱泯便是大學士,在權臣面前亦是說不上什麽話。

只能去找姜離。

她怎能去扶桑?去了扶桑,雪齋又豈會讓她再回來?古有蘇武牧羊,她左鈞直只能打漁了。

拐上大道,迎面見到一個人。

舞六幺的妖艷男子。細薄朱唇勾起,吊詭地笑著。左鈞直猛地止步轉身,見了鬼似的逃了回去。隱約聽見身後妖冶的笑聲:小東西,乖一些,逃不掉的。

回了四夷館,喘息未定,卻又聽見人說,姜離昨日被遣作欽差,赴川蜀一帶巡視官學去了。

還能找誰?段昶?通過段昶找到皇上?她很快打消這個念頭。她這不入流的微末小官,竟想一步通天麽?異想天開啊……

下值後不敢獨自回家,吞吞吐吐求了壽佺送她回去。快到家時,遙遙見到自家大門上一角有白色花紋。近了一看,竟是一副白粉筆繪出的折敷三葉葵的圖紋,精細優雅,卻讓左鈞直膽戰心驚。

雪齋家的家紋。

抖著手推開大門,父親正在院中看書,長生懶洋洋地趴在一旁。

淚湧了出來。她飛奔過去,撲進父親懷中,顫抖得如一片風中之葉。

父親摟緊了她,一下一下地撫著她的背,一如幼時噩夢之後的安慰。

“鈞直,怎麽了?”父親關切詢問,若溫泉之水緩緩流過光滑巖石,暖而舒雅。她貪戀這溫情,她依戀父親的懷抱。已經失去了媽媽,爹爹又因她而殘。她是斷斷不能,絕對不能,再失去爹爹了。

“送我平安出海,你和你父母自然也得平安。”雪齋冷厲的聲音又在她耳邊響起。

雪齋這人不比韓奉。她信他言而有信。

伏在父親懷中收了淚,仰起頭時已是一臉乖巧笑意。

“禮部安排我伴送扶桑國使回國,怕是有兩三個月見不到爹爹了,也不知道這年,能不能回來過。我舍不得爹爹。”

一入朝堂深似海。本以為只是做個小小譯字生,卻沒想過會身不由己泥足深陷,到了如今地步。

左鈞直夜不能寐,披衣而起在院中徜徉。月如冰輪,露白風清。長生似乎明了她的心境,安安靜靜隨在她身邊,一聲不吠。

桂子早已落盡了。蒼郁的密葉月下岑靜,竟有博大虛空中寂滅禪定的意境。

花開時,馥郁芬芳;花謝去,安然自得。寵辱於之何有焉?天地間,任日升月落,隨雲卷雲舒,自聽風吟。心定處,不增不減,不悲不喜,不生不滅,順生應時,是大自在。

風過時,桂葉婆娑,一片老葉飄落肩頭,邊緣微微卷起,絡硬脈枯。握著老葉,左鈞直心中忽然升起大愴然,大愴然後是大平靜。她蔔不清未來,心中亦未嘗不懼怕,只是無論何時,這懼怕從不曾阻住過她的步伐。

作者有話要說:自從開了這文,就開始狂出差,真的折騰不起撈……

明天一大早飛冷的要死的內蒙,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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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除了煤和灰啥都沒有~ 好吧,反正老紙這文裏面也要寫煤老板的~

青菜一般,羊肉真是杠杠的~~~==

☆、天姥紅蓮

走運河南下,翛翛推著父親,身邊跟著長生,惠通河邊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彼此再也看不見處。

十五年來,雖然日子過得顛沛流離,卻從不曾與父親分離過。她沒有家鄉。自生下來,似乎就不曾在同一個地方居住超過一年,直到母親去世後來到郢京。她年紀小,對一切新鮮事物感到好奇、興奮,所以那許多年的飄泊,她反而不覺得痛苦。只要有爹爹和媽媽在的地方,便是家。

這一次,是真的離開家了。

幸好,爹爹還有翛翛,還有長生。

昨日她同爹爹說要走,爹爹看了她許久,眼中有哀愁,有憂慮,卻笑著說:“我的小雪鷹終於要飛出去了。”她疑心爹爹猜得到她此行的兇險,只是她不說,爹爹也不點破。

爹爹寵她,信任她,卻從不縱容她,嬌慣她。凡她想做的事,只要不是有違道義的,哪怕再大膽,父親都會讓她放手去做。說書、寫世情小說、入四夷館……她先斬後奏瞞了爹爹多少事,爹爹卻從不曾責罵過她。她跌到的,讓她自己爬起來。她爬不起來的,爹爹會默默伸手拉她一把。

望著爹爹漸漸縮小至看不見的身影,她鼻頭心頭,酸楚至極。

這一條南下出海的水路,左鈞直並不陌生。五年多前,她便是沿著這樣一條路,由南而北,同爹爹一起回了郢京。

這條路的終點,是天姥城。

左鈞直並不想去天姥城。

因為她的媽媽,正是亡故於城中。骨灰,揚入了茫茫東海。

扶桑貢船南下,本來順風順水,但因為每過一城,照規矩都要查驗勘合、倒換通關文牒,以便官府跟蹤貢船行跡和動向,這日程便慢了。將近天姥城時,已是十月。這一年的寒流來得特別早。天姥城雖是在東南沿海,剛過立冬不久便已草木雕零,河水雖不結冰,兩岸卻已是一片蕭瑟肅殺氣象。

左鈞直與雪齋同船。這些日子裏,她註意到雪齋的起居極其規律:每日平旦便起,入定則眠,一日兩頓飲食。晨起練功,巡視貢船,與他人就一些話題交談。用餐後閱讀漢人書籍,處理事務,直至晚餐。晚餐之後時不時會來同她聊一聊天。初時是和她討論一些當日閱讀之心得,求解漢文之疑惑,後來便無所不談。

雪齋:何為好皇帝?

小左:能禮賢,能下士(對我好一點,不要動不動就想要我的命)。

雪齋:明嚴是好皇帝嗎?

小左:我有一個規矩,人之功罪,蓋棺論定。不評生人,只論逝者(我是不會再上當了滴)。

雪齋:好吧,請舉一個栗子。

小左:上古堯帝。堯,天子也。善卷,布衣也。堯論其德行達智而弗若,北面而師之(知識分子都想要這樣一個皇帝)。

雪齋:倘若堯是好皇帝,時人壤父作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是何意?

小左:堯天舜日,聖人治世。順應天時、物力、自然,不以人力強加幹擾,是以天下大和,太平無事(好好治你的扶桑國,不要老是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

雪齋:倘是帝力不施,做皇帝也太容易了。

小左:譬如外交與貿易,正如高處的水總要往低處流,填滿空虛的坑窪。如今大船既行,天下萬國之間,互通有無,乃是自然之勢。凡大勢者,有如潮流,浩浩湯湯,順之則昌,逆之則亡。皇帝所要做的,就是順時應勢而動(順時應勢,尊重來使)。

雪齋:你說得有道理。

和雪齋聊得多了,便覺得此人光明磊落,胸懷高遠。倘不是二人立場相悖,或許能做個忘年交。

左鈞直船上終日無事,倒是把《猖狂語》的下半部給完結了。行到某處驛站,托郵差寄給了京中的劉歆。閑暇時,便多是同扶桑人和行人司天南地北地海侃。一來二去,三來四去,和船上人俱都混熟了。尤其是那個行人那如,更是讓她十分感興趣。

那如是女真人的後裔,本居於遼東。後來北齊退踞關外,遼東一時間混亂不堪,那如隨家人便逃難入了中原。左鈞直自幼隨父母四方雲游,獨獨因為東北地區戰亂未定不曾涉足。而北齊的史料她雖看過不少,卻始終不曾有切身的了解。熟識了那如,便總問他女真和北齊的故事。那如船上得遇知音,講起幼時見聞來手舞足蹈,滔滔不絕。有了這些有趣的人與事,左鈞直覺得這船上的日子,倒也不難過。

這一日天色烏沈,白晝如夜。臨至黃昏,竟飄起鵝毛大雪。貢船在上一城提前購置了棉衣大襖,然而船行水上,船為木制,艙室中不敢燃燒炭火,依舊是冷。左鈞直獨睡一個小艙,夜中四肢冰涼,凍得睡不著覺,只得套了大棉襖,出來在外面的大艙炭火盆處取暖。

無意間向窗外望去,不期然間為眼前景象所震懾。

夜雪初霽,月色清寒。雪影天光兩相輝映,乾坤皎然。

不遠處一座高山四壁如削,陡峭獨出群峰之上,雲巔負雪,明燭天南。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

是天姥山!

上一次路過天姥山,是白日,春夏之交。只覺山嵐繚繞,雲霧飄渺,有似仙山。而今此雪夜睹之,竟是美到了這般地步!

萬籟俱寂,只聞水聲澹澹,間雜山間積雪壓枝之聲。左鈞直倚在窗邊,竟是看得呆了。

貢船夜中亦行,只是十分緩慢。待與天姥山漸漸離得近了,但見山下似有千萬點紅光,飄搖閃爍,美妙輝煌!左鈞直疑心自己看錯了,揉揉眼睛,那美景竟不是幻覺,不由得又驚又奇又羨。

身邊忽響起一個嘆息的聲音:“很美啊!”

左鈞直驚覺擡頭,披著黑狐皮大氅的雪齋正低頭看向她,“我也想去看看,一起?”

不由分說,掠起左鈞直,燕子三抄水縱落岸邊,輕捷攀嶺而上,如履平地。

登上的是天姥山側的一座矮峰。居高臨下,正將天姥山底一切盡收眼底。

原來那紅光,是懸在空中的千萬只寶紗燈籠,隨著夜風輕輕搖曳,燈火透過輕薄紅紗炫亮四周飄著輕忽雪粒的空氣,美艷剔絕,令人窒息。

左鈞直輕聲喃喃道:“為何天姥山下有如斯美景?卻是給誰看?”

雪齋道:“自然是給天姥山上住的人看。”

左鈞直看那天姥山四面絕壁,寸草不生,飛鳥難渡,奇道:“天姥山上,竟有人住?”

雪齋訝然看了她一眼,忽笑道:“原來還有淵博的左姑娘所不知道的事情。”

左鈞直心驚,發現手還被雪齋牽著,慌忙抽出。雪齋冷笑道:“韓奉這個小眼老賊,連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成的了什麽大事!”

山下忽然一聲清嘯,二人齊齊向下望去,但見一道玄色人影飄然而至,白雪之上,紅燭之下,醇厚朗音穿透九霄雲層,回蕩於四周山峰之間,震得左鈞直耳膜嗡嗡作響。

“雲——沈——瀾!”

左鈞直的臉色霎然而白。

雪齋斜乜了她一眼,慢悠悠道:“聽說,有一位北地大商在天姥城盤桓已有兩月之久,名為磋談海貿,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左鈞直不語,定定地看著山下之人。

明明是回北地,為何是在天姥城!

三聲喚過,一個朱衣女子自雲端飛身而下,衣袂翩躚宛若孤鴻之影!

一驚而再驚。縱然看不大清那女子的面目,赤焰紅蓮一般的朱砂印卻像一把烈火,燎得左鈞直心頭劇疼。

為何會是這樣?

那女子從天而降,雙掌迅猛拍向山下候著她的人。那人身不動而激退三尺,雙袖抖開,漫天似有紅雪飄落。女子不依不饒,狠辣招數接連而至。那人不緊不慢,姿態優雅一一化解。玄衣朱袂時時糾纏一處,撞出濃烈而炙熱的色彩來。更奇的是二人過處,地上便有大朵紅蓮綻放,瓣瓣覆疊,烈烈火炎無邊。

雪齋道:“一朵二十四瓣,是天竺的缽曇摩華。足足一千零二十四朵,價值萬金。”

他數得認真,左鈞直卻未必聽得進去。

女子纖手一揚,男子淩空一挽,空中似有絲線相牽。二人峙立,隱隱似在說著什麽。

“三更半夜,擾人清夢!你究竟是何用意!”左鈞直楞楞扭頭,卻見雪齋學女子的聲音學得惟妙惟肖。

“夜中賞雪,別有一番情致。”又化作男子聲音。

“哼哼,人道劉郎風流,世間無雙,果然不假。可惜你這伎倆勾引別家姑娘可以,在我看來,俗不可耐!”

“當真俗氣?”

男子手上一寸寸收緊,將女子一寸寸拉近。咫尺處,卻聞雪齋又說:“這缽曇摩華,配你正好。步步生蓮華,世上唯卿一人而已。”

女子紅雲一般向後飄去,清冽笑聲灑落一地。雪齋道:“花言巧語!奇技淫巧!”女子腰肢輕折,淩空躡足扶搖而上,男子縱身緊隨其後。不過幾個起落,先後消失在天姥山山腰嵐霧之中。

☆、東海潮生(一)

雪齋回過頭來,只見左鈞直面色蒼白,碩大棉襖中的單薄身軀微微顫抖。雪齋哦了一聲,道:“我差點忘了,劉徽紅顏無數,你也是其中之一。”

左鈞直陡然色變,大聲道:“他沒有!”

雪齋嘆著搖搖頭,“小姑娘,男人的心,大得你無法想象。劉徽是誰,你不會不知道罷?”

雪齋說得明白,左鈞直心頭大跳,隱約想到了什麽,卻仍然脫口問道:“那雲沈瀾又是誰?”她其實已有答案,只是不願意相信。

雪齋道:“想不想聽個故事?”

左鈞直心裏空空蕩蕩的,木然點頭。

“可知道東吳最初是誰的封地?”

“明殊。大楚裂國之前,廢太子,皇上的叔祖父。”

“可知他為何被廢?”

“德行不端,性情乖戾。然而先帝甚愛此子,心中不忍,仍賜東吳為其封地。”

雪齋幹笑道:“史書上,自然如此說。其實是他與他父親最寵愛的一名妃子私通,老皇帝氣亂智昏,將他兒子……咳咳。”雪齋做了個剪刀手,左鈞直瞪大雙眼,……閹了?

“哼哼,總之,這是一樁秘而不宣的皇室醜聞。當時北齊為何能長驅直入,大楚數百年基業為何潰於一旦,俱是因為皇帝昏庸無能、荒淫無度。明殊來到天姥城後,愈發孤僻乖張,華屋玉宇不住,卻常年深居地下,終年不見天日,數十年不曾露面。世人都以為他早就死了。恰逢天下大亂,大楚和北齊都無暇顧及東吳,一個原身為海賊的商幫崛起於東海之濱,不過十來年時間,一躍而成天下第一大商,北抵羅剎,西至天山、南達暹羅、東到琉球,無處沒有其分舵所在。那時候明殊早已銷聲匿跡,東吳地帶實際為這個商幫所控制。”

左鈞直道:“北極會堂?”

雪齋讚許道:“你這後生小輩居然還知道這個名字,確實不錯。”

左鈞直道:“然後呢?”

雪齋笑:“你聽故事的聽品也不錯,懂得問然後。”

左鈞直皺眉道:“有人品和酒品之說,聽品是你胡謅的吧。”

雪齋哼道:“不同你咬文嚼字。北極會堂行走大江南北,通天下貨殖之利,畢竟只是一個商幫,不免總受北齊、南楚盤剝。尤其是北齊,對北極會堂出入其境的貨物課以什五之稅,致使北極會堂無利可圖。再加上內河水道漕幫、官船等的擠軋,甚長一段時間,北極會堂止步不前。此狀直到新一任堂主上位才為之一變。”

左鈞直道:“新任堂主是雲中君?”

雪齋道:“不錯。你可知雲中君的本名?”

左鈞直楞住,搖搖頭:“女帝大婚時詔告天下,皇夫為雲中君,卻不知這是本名還是封號……”

雪齋鄙夷笑道:“女人到底是女人。你們女帝,霸氣有餘,大氣不足!敢做不敢當!我來告訴你吧,你們的雲中君,確實姓雲,單名一個霽字。自幼為明殊撫養長大。”

左鈞直奇道:“明殊年長女帝父皇三十多歲,那時候已經七老八十了吧?竟還活著?”

雪齋神秘一笑,道:“這是待會要說的事情。總之明殊一直活著,而且暗中操縱著東吳的一切。他本身是個極其聰明的人,對大楚仇怨極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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