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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關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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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助北極會堂積累財富,暗中籌備軍隊。東吳名義上雖然仍為南楚轄地,實際上與獨立之國無異。雲霽任堂主之前,曾孤身遠赴北齊兩年,回來之後,竟已打通了北齊的所有關節,得免十年商稅。隨後女帝覆國,南楚的所有水旱道路也都向北極會堂敞開,稅賦折免。”

左鈞直咋舌道:“雲中君好大本事!”

雪齋不屑道:“本事是不小,但恐怕也就是從那時起,和女帝有了牽連,以至於好好一個人物,最終毀在了女帝手裏。”

左鈞直無話可說。雲中君雖為皇夫,卻無封邑,更無實權。史書記錄、坊間傳說,別說其事跡,連其本名都無。即便他不曾是叱咤風雲的霸主,哪怕是個平凡男人,這也未免太窩囊了些。

雪齋繼續道:“北極會堂在雲霽手中,發展到了巔峰,與西洋國家都有貿易往來,海上稱雄,富可敵國。當時我國尚不知天姥城有軍隊暗藏,在一次海權爭執之後貿然大舉進攻,竟遭到了雲霽的圍剿。織田政權的衰敗之跡,也是從那一場大戰之後開始顯露出來。”

左鈞直嘆道:“雲中君軍隊、資財俱足,胸有韜略,要說當時逐鹿中原,也未嘗不可,最後怎會心甘情願做了皇夫,將東吳拱手相讓?”

雪齋冷笑道:“這就是你們女帝紅顏禍水了!明殊那個老妖物還活著,你們女帝離間了明殊和雲霽,致使明殊走上了他爹的老路,親手毀了雲霽這個他一手栽培的人。”

左鈞直抖了一下,“那當今皇上難道不是……”

雪齋哽了哽,“不是,明殊用了種更狠的手法,據傳,是斷了雲霽六根中的五根,也就是令他眼不能視,耳不能聽,鼻不能聞,舌不能嘗,身無觸感,獨獨留存意根,可思可想。”

左鈞直打了個寒戰,“若將意根也斷了,或許更好。身體僵化,對外物一概無知,卻還能想事情,這真真是最殘忍的事情!”

雪齋道:“自然!你們天朝枉稱禮儀教化之邦,卻仍有這般狠毒的皇室子孫!”

左鈞直無心爭辯,急問道:“那後來呢?”

雪齋講到此處,反而不疾不徐,吊著左鈞直胃口。“後來?後來自然是你們女帝陰謀得逞。明殊年老體衰,毀了雲霽,卻也相當於自斷左右臂,女帝趁虛而入,殺了明殊。為了讓東吳臣服,將僵屍一般的雲霽搬回皇宮,立為皇夫,順理成章地不費一兵一卒,將東吳收入囊中。北極會堂,自此成為你們天朝的皇家內庫。女帝能夠那麽迅速地揮師北上,滅亡北齊,得多虧了這聚寶盆搖錢樹一般的北極會堂!”

左鈞直只知女帝立皇夫、一夕之間收服東吳的史實,卻不知其中竟是這樣的內情。有些不敢置信,追問道:“可是雲中君後來好了呀,倘他不是心甘情願,又怎肯安服於女帝身後?女帝倘是對雲中君無情,又怎願意同他生育子息?”

雪齋嗤笑道:“好?哈哈哈哈!你們的雲中君,至今是個瞎子!”

左鈞直震驚,想起那晚,半面妝說:“我爹的眼睛盲了,需要這珠子做藥引。”後來掠走半面妝之人,面上縛著五指寬的白綾。

已經毋庸置疑了。半面妝,就是雲沈瀾,雲沈瀾,就是雲霽,也就是雲中君的女兒。看雲沈瀾的年齡,該是比明嚴要大。

所以當今皇上,還有一個起碼同父,不知是否異母的姐姐。

但是雲中君,真的是因為眼睛盲了,才順從女帝的麽?

他能禦風而行,目不能視對他幾無影響。

雲沈瀾要她的滄海月明珠給雲中君做藥引治眼疾,雲中君卻將珠子還給了她。

似乎,雲中君並無意重見光明。

雪齋又道:“至於你們女帝對雲霽是否有情,我便不知了。她心心念念的駙馬郎已經婚配,或許對於她來說,婚嫁只是衍息子孫的事情,正如你們當今的皇帝一樣。更何況,聽見過雲霽的人說,雲霽的容貌乃是神仙品,不似人間所有。好色乃人之本性,你們女帝日日伴著他,難免會不動心。”

左鈞直出神慢慢道:“不光容貌是神仙品,更奇怪的是長生不老,青春永駐……”

雪齋奇道:“你別的不知,倒是知道這個?”

左鈞直默然,她怎會不知道?這件事情上,恐怕沒人比她更清楚了。

她的媽媽,白度母夫人,之所以要四方雲游,早些年自然是為了躲避高昌國的人,最後幾年,卻是為了尋覓海上仙山,求不老之藥。

她永不會忘了媽媽看到自己生出華發時的驚駭,以及聽說雲中君容顏永駐時的狂喜。

她的媽媽,太愛爹爹了,以致於無法面對自己一日日的老去,看到鏡中朱顏雕零,幾近癲狂,到最後,竟拒絕爹爹見她。

雪齋道:“要說青春永駐,雲霽服了那藥之後二十餘年容顏未變,大約是真的。但若論長生不老,卻不大可能。明殊雖然活到了耄耋之年,就算女帝不殺,很快也會死。你們女帝讓雲霽能動能聽能言,卻獨獨不能看,除了限制他的行動之外,只怕也是存著私心。雲霽永遠是二十七八的相貌,她卻漸漸紅顏老去。倘是雲霽能看見,豈能忍受?”

左鈞直緩緩點頭。

世間的萬事萬物,俱有代價。

佛經上說:“五欲六塵,如逆風舉火把,風吹焚自身。”

雪齋所說的那藥,聽來雖然神神道道的,卻未嘗沒有道理。六根不斷,肉身永在消耗,豈有長生之理?

媽媽愛欲在心,怎可能斷得了六塵侵擾?她若知道所尋求的不老之藥要做出這樣的犧牲,不可以再去愛爹爹,她是否還會去繼續尋求?

媽媽到最後,幾乎走火入魔,爹爹被折磨得心力交瘁,終有一日,對媽媽說:墀真,我當初豈會沒有想過你會先我老去?既是選了同你一起,我自然是不在乎。倘是你真的那麽介意,那我便廢了這一對眼睛罷。

當時正煩躁不安的媽媽,頓時安靜了,回過神來,撲過去大罵爹爹胡說八道。

她躲在門縫後面,看見媽媽在爹爹懷中,哭了許久。

不久之後媽媽便去世了。

回郢京的路上,她和爹爹曾夜中投宿一間山寺。那寺中方丈見到爹爹,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十年一覺,大夢當醒。施主有慧根善念,卻種孽緣,命中或有大劫數,不如駐足於此,皈依我佛。

爹爹沈默良久,帶著她下了山。

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雪齋說到此處,她才想到,倘若媽媽仍在世,鶴發雞皮、龍鐘老態之時,爹爹尚是壯年。爹爹真的能夠愛她如初麽?

非是她不信任爹爹。而是人的本性。

人的所見所感,和理智與心靈,往往並非一致。

也許爹爹能罷。只是這個問題永遠不會有答案了。媽媽沒有讓爹爹陷入面對這種難題的境地,她將生命結束於繁華未盡的時候。

於是爹爹心中的媽媽,永遠是那幅畫像上的樣子。那畫像上,是媽媽的臨終絕筆: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作者有話要說:原諒我吧……這句被用濫了的詩還是出來了==

☆、東海潮生(二)

雪齋見左鈞直雙眸低垂,隱有淚光,月光之下臉蛋兒瑩潤雪白,小巧瑤鼻和粉色嘴兒越看越是韻致十足,令人忍不住想捧在掌心好一番呵護……品嘗……收斂心神,暗暗吃驚道:此前怎不覺得這小姑娘有這股誘人勁兒?好生奇怪……

雪齋道:“現在應該想到了吧?天姥山本是雲霽所居之地,他走之後,這位名叫雲沈瀾的姑娘就住在了這裏,或許是他的女兒,或許是他的徒弟,總之淵源深厚。那個劉徽,被女帝踏破家國,一心只想報仇雪恨。可惜你不是雲沈瀾,連讓他借機接近你們皇帝的機會都沒有。他對你也不過是逢場作戲,喜歡他,有何意思?”

左鈞直執著搖頭道:“不是逢場作戲……他……他曾在韓奉面前護我,不惜自己被欺侮……”

雪齋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伸手揉揉她的發心,道:“左鈞直,你真是單純可愛的小姑娘!到了這個地步,我也不妨向你明說,劉徽背後,是北齊啊,在關外和女真聯盟的北齊!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你以為同韓奉相通的,只有我們扶桑人?韓奉通過劉徽,與北齊也有往來!他的繁樓,正是我們多方牽線接頭的一個據點。韓奉一旦起事,北方女真和北齊都會動手,我們送點武器,沿岸煽風點火一番,便等著坐收漁翁之利,這種絕不會賠本的生意,自然要做!”

左鈞直僵在當場,震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她從未想過劉徽在郢京的目的是要覆仇!

她以為……劉徽只是想正正當當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她嗜書如命,於是也偏愛一切愛書、惜書,包括劉徽這種開書局的人。她總覺得,和書聯系在一起的人,必是像她爹爹那般內心溫潤無爭之人。

她還想幫他除掉韓奉,來保護他!

可笑!可笑!她真是太可笑了!

難怪他的繁樓裏面會有暗道密室。

難怪他言語間,對沙榮的行蹤知曉得那麽清楚。

難怪他每年都會消失好幾個月。

難怪他和韓奉韓禪,會混在一起。

難怪他見到雲沈瀾真面目時,會有那麽一剎那的遲滯。他必然見過女帝和雲中君,想必那時就猜出了雲沈瀾的身份,想到了通過雲沈瀾來接近明嚴的主意。不然的話,以他的修為,打敗雲沈瀾並不在話下。

……

真是傻透了。

他對她應該還是有幾分真心的罷,不然不會一次次拒絕她。對於他來說,逢場作戲多容易,更何況她這種自己送上門去的。

只是那幾分真心,在他的家國仇恨面前,實在是微不足道呵……

一陣山風卷著雪粒灌進她的脖子裏,刺骨冰寒,卻未必有她的心冰寒。

現在她該怎麽辦?她能怎麽辦?雪齋既是告訴了她這些,就沒想要放她走罷?

“左鈞直,你看看你的國,多麽的混亂不堪?你所愛的人,多麽的不值得?我與你相識雖不久長,卻看得出你身為女子,卻有男兒般的遠見卓識和治國平天下的抱負。天朝重男輕女,你再大的本事,也無用武之地。”

雪齋執住左鈞直的手腕,展身站了起來,將她拉到身前,手指東方遙遙天光和隱隱可見的大海,聲音堅定如鐵,鄭重鏗鏘:“左鈞直,隨我去日出之地!我以天皇和將軍的名義起誓,你,左鈞直,將為我扶桑國之上賓,步月登雲,一展宏圖!”

左鈞直緊抿著唇,一聲不語。雪齋另一只手也落下來,雙手握住她雙腕將她圈在身前,音轉溫沈,磁鐵般吸引人:“我雖不如你喜歡的那劉徽生得俊俏,自認也算得上個英雄豪傑。你若看得上,便隨了我。看不上,我幫你另外物色良人。我扶桑俊才不輸天朝,勝過劉徽者無數。”

說的是打商量的話,語氣卻半點沒有回旋的餘地。這本來就不是個容得別人討價還價的男人。

左鈞直沈默半晌,道:“雪齋將軍,我覺得好困。”

已是囊中之物,雪齋也不急躁生氣,嘖嘖讚賞道:“這麽快就學會敷衍人了,孺子可教。”幫她緊了緊身上大襖,隨意道:“以後便在我艙中睡,我艙中有火盆,不冷。”

雪齋素來是說到做到。

左鈞直柔順緘默,由著他指使著人連夜將她的行李並小床搬到了他房中。

和衣而眠。

艙中漆黑,艙窗敞著通風,可見水色幽藍點點。炭火片片暗紅,暖洋洋的著實比她的小艙舒適許多。

左鈞直睡得安然。

她並不擔心雪齋會對她做出什麽。雪齋的那兩段話說得很清楚。首先她對他是個有用的人,退而求其次她才是個女人。

雪齋那並不是在求她抑或是勸她,而是先利誘,後威逼。

你,左鈞直,若願意為我所用,將有大用。

倘是不願意為我所用,那便做我的女人入我後宮。

且權衡罷。

只要還在第一個層次上,雪齋不會動她。更何況她也不是個美人。

左鈞直放松了身心,很快甜睡過去。她睡得很熟,連雪齋起床都不知曉。

次日中午便抵天姥城。

左鈞直曾讀過馬西泰寫給家鄉友人的信,其中形容天姥城曰:

“……蓋諸地商賈,販運貨物之巨,雖合全世界之數,不及天姥一巨港也。每年有巨舟千艘,載運胡椒至天姥。其載運別種香料之船舶,尚未計及也……梯航萬國,此其都會……四海舶商,諸藩琛貢,皆於是乎集……”

這個形容,毫不誇張。這次來,左鈞直發現天姥城的港口愈發大了,較五六年前擴展了兩三倍不止。水上船舶輳集,巨大船帆遮天蔽日,桅桿鱗次櫛比、高聳入雲。岸邊雜貨山積,各種膚色、服飾的藩客往來如織,水手、舟師、商賈、市舶司官員等各色人等雜作一處,熱鬧非凡。然而再細細看來,熙熙攘攘間卻並非雜亂無章。時時刻刻有船只舶貨出入吞吐,各循其道,秩序井然。

市舶司查驗勘合公憑和船上人貨時,雪齋指點道:“天朝市舶制度本來古已有之,自成體系卻是在你們雲中君手中。如今雲中君雖早已不親治天姥城,天姥城循其律令卻能欣欣向榮,可見法度之效,大過於人。你們的雲中君,我甚是欽佩。”

左鈞直若有所思地點頭,道:“治港如此,治國亦如是。倘若制度行之有效,上至王子、下至平民俱能約束,那麽即便國君平庸無能,國家亦不至於速速衰亡。”

雪齋知她是想起大楚裂國的教訓,道:“你在天朝,不過塵芥微職,距離皇帝有九品之遙。我則手握國之權柄。你來我扶桑,時時處處可與我這般懇談無間,豈不是比你做個任人宰割的四夷通事要有趣許多?”

左鈞直不痛不癢道:“將軍如此鍥而不舍,真令人心折。”

雪齋淺淺瞇起眼笑了,眼角笑紋亦是剛毅如刀鋒刻畫。“本將軍向來說一不二,像這般勸人,還真是第一次。你若不領我這個情,我也只好把你丟進東海裏餵魚。”

左鈞直眺望著前方浩渺無極的碧藍海水,雪白的沙鷗在天際飛翔,時而有海魚躍出水面,銀鱗閃閃。“上古炎帝有女名女娃,溺於東海,化身精衛之鳥,日日銜西山之木石,湮於東海。不知道是天上的哪一只啊。”

五六年未至,天姥城中的異域風情愈發濃厚。除了扶桑、高麗、琉球、暹羅、交趾、爪哇、呂宋等許多周邊國家之外,還有許多頭裹白巾,來自波斯和阿拉伯的巴士拉、哈姆丹、設拉子、花剌子模、大不裏士等許多地區的穆斯林。有詩讚曰:“纏頭赤腳半蕃商,大舶高檣多海寶”。而金發碧眼的西洋人亦是不少,渾身濃香撲鼻,熏得左鈞直直打噴嚏。天竺人熱衷於刺青,蓮花、猴子、四頭的梵天,四臂的毗濕奴,還有……林伽相的濕婆……

城中商區店肆稠密,異寶珍玩充羨其中,隨行侍衛沿途購買補充出航物資,左鈞直和雪齋自然是見得多了,直直前行。

過了商區、棧房倉庫區、又行得一段,便見得大片的高墻大宅,多是西域風格。其中男女衣裳鮮潔,銀帶銀刀,或戴圓帽,或佩頭巾。雪齋腰刀蹭到一個雄偉多須的男子,那男子登時怒目而視,左鈞直忙行西域之禮,以高昌語說了兩句,那男子點頭離去。

雪齋怫然道:“我很不喜歡你這般低聲下氣。”

左鈞直楞了一下,道:“這是西域高昌國人,兇猛好戰,控制著天山南麓的交通要沖,壟斷西域香料和絲瓷貿易,在天姥城勢力極大。我們不過短暫居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雪齋道:“你還會高昌話?”他知道她是左相的孫女兒,卻未細究過她母親的來歷,是以不知。

左鈞直垂目道:“我媽媽算半個高昌人罷……”

雪齋笑道:“那感情好。難怪你生得不像中原女子。”說著,繼續大步前行。

左鈞直驚了一下,忙追上去問道:“怎的不像了?”

雪齋見她一臉認真,終於頗有了些在意自己容貌的小女兒情態,不由好笑。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番,道:“你看看天姥城的江南女子,個個嬌小玲瓏,誰像你這般長胳膊長腿的?”

左鈞直比了比自己和雪齋,也不過到他的鼻子。之前和劉徽,也只到他下巴而已,再加上常在四夷館中出入,身邊俱是男子,所以從來不覺得自己高。今次被雪齋這麽一說,再瞅瞅周圍的漢人女子,果然好像自己是高了點……

難怪……難怪當時及笄禮上自己換了女裝,劉徽凝視了她半日,最後吭氣道:“左鈞直,你穿女人衣服真是難看,以後還是別穿了。”

左鈞直有些灰心。雪齋又道:“還有,皮膚太白,眉毛太淡,嘴不夠小,唇不夠紅……”

左鈞直聽他說來,自己簡直一無是處,忽又聞“倒是有一樣像的——”,眼神期待地閃了閃,雪齋悠悠道:“太平。”

左鈞直甩袖暴走。雪齋笑得開懷。

臨走之前,照例是要祈風。前朝和早些年間,祈風之禮俱是由市舶司主持。後來四夷俱入,信仰混雜,民間祈風和祭祀便漸漸取代了官方祈風。“……俾波濤宴清,舳艫安行,順風揚颿,一日千裏,畢至而無梗……”

左鈞直向雪齋嘆道:“倘是有一日,船舶不必借助海風航行,亦無須人力劃槳踩輪,海貿規模,或將是今日之千百倍不止,四海一家,天下大同,倒是令人向往。”

雪齋和藹地看了她一眼:“聽你信口開河、異想天開,倒也是一種樂趣。”

天妃宮也是要拜一拜的。宮中供的是護船神媽祖。左鈞直當年在天姥城雖未進過天妃宮,但因東南沿海媽祖神像隨處可見,連扶桑貢船上都有媽祖神龕,所以這個在古代和前朝陸續被冊封為“護國明著靈惠協正善慶顯濟天妃”媽祖神她還是挺熟悉的。

然而天妃宮中的媽祖像,和別處的不大一樣。

神像身著紅衣,右上額角眼際,用朱砂顏料繪著一朵紅蓮。

雪齋低聲道:“看著面熟?天姥城和東吳民間所拜的媽祖,確實就是雲沈瀾。雲沈瀾生長於東海之濱,水性應該是極好。相傳東海漁人常見一名朱衣女子弄潮於千丈海瀾之上,十多年來搭救溺水船民無數,人們視之為媽祖轉世。”

左鈞直聽聞,心中既是讚羨,又有些黯然。

這個雲沈瀾,卻是個性情中人,身份高貴,卻不涉朝政,反而要隨性自在地做一個草莽豪俠。

這樣烈的脾性……生得又美,不恰是劉徽此前最喜歡的那種女子麽?

倘若沒有血海深仇,他二人也是良配……而她,左鈞直……或許真如雪齋所說,是他萬花叢中,最不起眼的一朵吧……

可是若劉徽是為了覆仇去接近雲沈瀾,那最後豈不是會害了她?

可是她不可以說,說了,便是害了劉徽……

左鈞直一時間又是自卑,又是憂心,矛盾重重,酸苦交集,心中亂麻一團,剪不斷,理還亂,茫然無方。

作者有話要說:扶桑這事兒,真是寫個沒完了……

可是很多事情不墊一墊,後面又沒法弄……

真心痛苦。

小括羽,偶對不住你~~~

☆、東海潮生(三)

左鈞直害怕深水。

扶桑九艘貢船,四艘留在天姥城裝載貨物,五艘揚帆回國。約莫半個多月後,已經接近琉球群島的北段。

天地浩渺,茫茫無際。極目四望,唯見水天一色,魚鳥潛翔。自從陸地從眼界中消失,左鈞直便再也不敢到船舷一步。

幼時在南海,她媽媽曾一時興起,帶她隨當地的采珠人一同下海采珍珠。她初學潛水,初見水下的斑斕世界,興高采烈。

玩得忘乎所以,見到碧綠水下有巨大一片漆黑深潭,知道那是海底更深處。強烈的好奇心驅使她不顧之前采珠人的警告,向下潛了一點,又一點,慢慢接近那片神秘的海域。

海沙突然攪動,澄清的海水頓時渾濁一片。猛然間雙腿被緊緊纏住,任她怎麽掙紮也動彈不得。

她看到了兩只巨大的帶著無數吸盤的觸手擺動了過來,像是那巨大黑洞伸出的邪惡魔爪,要將她吞噬進去。

她口中含著氣管,半點叫喚不得。就在她以為自己要死了的時候,幾名采珠人趕過來,抽刀斬斷了那些觸手,方將她救了出來。

如今見到水下一片烏沈沈的顏色,左鈞直便覺得心中悸然。

後來又聽聞了許多水底巨獸的故事。尤其是天姥城藩客所講的辛巴達航海記,更是驚心動魄,令她許多個夜晚夢到那條巨大的章魚。她總覺得那深不可測的水下,潛伏著黑暗的、島嶼般巨大的怪物。

這種揮之不去的幻念令她十分煩惱,雪齋還嘲笑過她許多次,待發現了她害怕的原因,卻又樂不可支,逼著左鈞直每晚睡覺之前給他講一個海洋巨怪的故事……

故事講到第十天,正說到塞壬之海。左鈞直默默地想,海怪的存貨已經不多,照這樣講下去,沒到扶桑,怕是只能開講白秋練來濫竽充數了。

講到睡意朦朧處,忽聽得兩聲巨響,雪齋警覺起身,提刀披衣奔出門去。左鈞直扒著窗子一看,不由得大驚失色,只見漆黑夜色中烈火熊熊,煙炎張天,前方的兩艘大船四分五裂,不斷有身上著火的人大叫著落入水中。水面上數十道黑影幢幢,正與著白衣的雪齋親軍搏浪而戰。

有侍衛渾身是水,飛一般跑來報告雪齋:“將軍,是水鬼!”

雪齋長刀猛然紮地,“水你媽的鬼!火藥術,織田傭軍、雜賀眾!雜賀善火不善水,必有母船,命眾軍收帆備戰,打!”

左鈞直只聞船身隆隆作響,後方兩船船側數個小門乍然而開,伸出火銃。船上軍士羽箭匝密,俱在弦上。

隱隱見得海天之際出現一艘大船的影子,十多艘飛魚船如離弦之箭,沖向三艘貢船組成的船陣。明光火箭飛蝗般襲來,只是剎那之間,左鈞直所在之船便成火海!而三艘貢船上的火炮、飛箭亦是叢發,將舟輕身小的飛魚船接連擊沈。

漆黑夜幕,沈沈海域,這一刻被映照得通天熾亮。雪齋悍然連斬四名雜賀先鋒,目光似刀,不顧身邊舢板、大艙俱已起火,大聲吼道:“全速!撞母船!”

巨大貢船兩側白浪洶湧,浴火排波,向那天邊大船疾航而去。那些飛魚船雖然輕捷,身量卻不足貢船百一,幾艘躲閃不及,直接被貢船撞飛!

轟然一聲,左鈞直只覺得天暈地轉,艙中火盆滑開傾覆一邊,艙中頓時火起。船身已然傾斜,左鈞直緊扒著艙窗,奮力從窗口爬了出去。

殺聲動天。兩艘船船身俱已斷開,飛速下沈。雜賀母船上多火藥,早已烈焰騰飛。貢船上人皆熟水性,雪齋棄船令下,紛紛跳入水中。後方貢船亦有小鬥船前來接應。

雪齋立於鬥船之上舉目四望,卻不見左鈞直身影。擡眼向兩艘將沈的大船上望去,驀然見到翹著的艙頂上立著個纖削身影,四圍烈火熊熊,映得那冷然飄飛的烏發白衣異常孤寂。

雪齋怒吼道:“左鈞直!你站那裏作甚!快跳下來!”

那身影卻紋絲未動。

“你還怕水麽?”他張開雙臂,“跳下來!我接住你!”話語未落,兩枝冷箭飛過,射穿了他脅下衣衫。身旁親衛急急將雪齋拉下,“將軍!危機未去,此處不可久留!”

“左鈞直!”

“將軍!”烈火之中的聲音清清亮亮地響了起來,“將軍心意我感激不盡,但我左鈞直,生為天朝之人,死為天朝之魂!寧葬魚腹,不事異邦!”

雪齋暴怒,“迂腐!”

然而那頎長身影縱身一躍,不是向他這邊,卻是向兩船之間的火海沈波!

雪齋傾身就要跳入海中,卻被身邊幾名親衛死死拽住。“雜賀眾遺黨猶存,將軍請以大局為重,勿為一異國人赴險!”

雪齋怒極,長刀狠狠斬落海波,濤濺三尺。左鈞直!你真是寧可死也不願意為我所用?!你謀劃著逃離我有多久了?!

忽而想起抵達天姥城的那一日,她眺望浩渺大海,問他精衛鳥是哪一只。這段時日的相處,他早已習慣這個有些古怪的姑娘毫無端倪的飛來之語,也未曾放在心上。

“萬事有不平,爾何空自苦;長將一寸身,銜木到終古。我願平東海,身沈心不改;大海無平期,我心無絕時。”

她是想同他說“身沈心不改”吧!那個時候就生了死志了?

可惡!可惡至極!

雪齋憤然轉身,“雜賀傭軍,盡數斬殺!一個不留!論頭計功!那個左鈞直,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男人平日裏俱帶笑意的桃花眼裏黑濤隱湧,帶著水汽的長發發尾以織帶束起,濃墨一般渲染在月白錦衣上。

“你同我說出海來玩玩,怎的緊趕慢趕走了這麽遠,倒像是專程來救人的?”

女子側對著他,傾身擰著濕漉漉的及腰烏發,素手紅唇,緋色衣袍勾勒出玲瓏曲線,美艷逼人。

“我救的這人,不是恰合你的心意?”

她勾唇艷笑,斜目睨去,似諷似誚。

男子目色愈黑,逼近兩步,“這就是你帶我來的意思?”

女子欣賞著他隱怒的神情,愉悅地大笑起來,素手伸出當胸推了他一把:“你緊張什麽?我救她是受人所托,和你豈有半點相幹?只不過扶桑人武藝高強,人數眾多,有你這麽個高手,不用白不用不是?”

緋衣輕飏,她已快步出門。回眸一笑百媚生,道:“你水上功夫也不錯,不過沒我好。咱們也算是打一平手。”

幹凈明爽的艙室中溫暖如春,海上日光從窗中打入,照在床上半臥少女蒼白發紫的臉頰上。然而逆光的一邊,卻是一大片黑紅糜爛的皮肉,水泡帶血,其狀可怖。

床邊坐著個年近四十的女子,容色秀厲奪人,然而梳的仍是未婚女子的發式。正拿著凈布、小刀細致剔去少女身上被燒傷處的腐皮和汙物。

“空蟬姑姑,這姑娘怎麽樣了?”

緋衣女子挽著猶帶濕意的長發發梢,向那中年女子說話,目光卻落在身旁的男人臉上。

“斷了三根肋骨,右腳腳腕骨折,都已經接好。多處燒傷,醒來會很疼,得用些曼陀羅和坐孥草。先燒後溺,肺部水腫,已經用藥急救過,眼下還算穩定。所幸阿瀾你救得及時,晚得半刻,這姑娘就難活了。”

雲沈瀾低頭彈開指尖水珠兒,“沒死就行,我也好交代。姑姑你忙了半夜,快去歇息吧,這姑娘我來看著。”別過頭看向男子板得古樸的一張臉,戲謔道:“難為你裝得個沒事兒人似的,半句話不說,我倒覺得你這人真是負心薄幸了。”

男子目光淺淺落在床上昏迷的少女身上,駭人的燎泡滿身,沁著血水。看了會,他輕飄飄問道:“這燒傷,能治麽?”

雲沈瀾坐到床邊,握住少女尚還完好的右手,兩指搭上腕脈。漫不經心道:“我只管救人,可不管治人。怎的?心疼了?”

床上的少女輕嗯了一聲,雙目仍是緊閉,渾身微微搐動,似是無意識中仍覺得疼痛難忍。空蟬看了眼雲沈瀾,起身出門,與男子擦身而過時,道:“劉公子,勿要擔心。我們家阿瀾幼時曾被燒得面目全非,比這姑娘還重,現在還不是美人一個?”

雲沈瀾不悅道:“姑姑,這不過是個外人,說這些作甚!”

空蟬微微一笑,快步離去。

劉徽道:“沈瀾,我答應了她的繼母,要多多照應著她。這丫頭單純得很,不懂人心世故,我視她如自己的侄女兒,你莫要想多。”

雲沈瀾笑了聲,“嗬……侄女兒,身中牽機都要死死護著,這叔侄之情,可真是非同一般哪!”

劉徽忽而低低一笑,伸手去握雲沈瀾的左手。雲沈瀾倏然撤開,他回掌反抓,疾如閃電,卻是一式小擒拿手,果然將她素手捉住。低了頭,一雙桃花眼漫著三春笑意,深深看入那一雙狹長的狐貍眸中去。

“……沈瀾……這是在吃醋麽?……我真高興吶……”繾綣如釀,蠱惑人心。

雲沈瀾竟也不閃,任他寸寸逼近,鼻息相纏,卻眸光黠然,淺淺笑道:“我雲沈瀾眼裏容不得沙子。我若讓你一輩子不許再見這姑娘,你可願意?”

劉徽吻上她眉際紅蓮,低低道:“這有何難?以後你去哪,我便跟去哪裏。你不想讓我見誰,我就不見誰。往事如塵,如今但求你一人。”

雲沈瀾素面微紅,推開他道:“那你出去,我給這姑娘上藥。”

劉徽放開她手,溫聲道:“我去讓廚房做飯,等你出來吃。”

艙門掩上,雲沈瀾兩指移開少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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