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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遲滯,舉劍相格,錚錚清音不絕。左鈞直還是隱約聽見了利器穿透皮肉的聲音。劉徽悶哼一聲後退兩步,用長劍支住了身軀。手指在胸前疾點數下,咬牙凝眉。左鈞直慌慌跑過去扶住劉徽,但見他嘴唇紺紫,額角沁汗,是中毒無疑,氣得對著半面妝大聲道:“你這人忒不講道理!劉爺好心讓你,你卻對他下毒!”

半面妝拾了明珠,悠然踱步過來,手中仍然拿著那個玉瓶。

左鈞直忽道:“若我吃忘憂,你可不可以給劉爺解藥?”覺得劉徽扶在她臂上的手指一緊,側頭道:“我剛剛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她不過想讓我忘記今日之事罷了。既然劉爺來了,我吃忘憂,也沒什麽了。”

半面妝逼近,冷笑道:“你本就該吃,反倒與我討價還價來了。”

劉徽將左鈞直拽到身後,想說話,一張嘴卻一口黑血哇地吐了出來,身子猝然痙攣。

半面妝嗤道:“中了牽機毒還死撐著保人,你倒是條漢子。”

牽機毒,中毒後腹中劇痛如絞,以致於頭足相就,如牽機之狀。

左鈞直眼看著劉徽疼得大汗淋漓,渾身抽搐,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半面妝分明就是要眼睜睜看著他死,自己卻丁點辦法都沒有,不由得失聲大哭起來。左鈞直越哭越是傷心,想起當年在刑部大牢前看到受刑後的父親,也是如此的絕望。她跪坐在地拉著劉徽的手,恨自己無法分擔他的痛楚,哭著喃喃說:“我果然就是一個災星,誰對我好,誰就會遭難……劉爺,我還是害了你了……”

左鈞直哭得眼前一片模糊,忽見到天邊一道白影掠了過來,似一只大鶴,又如流雲。半面妝驟然起身,竟是要逃的樣子。然而那白影極快,剎那間便至眼前。左鈞直慌忙揉了把眼睛,卻見那白影是個男子,面上卻縛了五指寬的白綾,看不清模樣,分明是個瞎子。然而方位拿捏得分毫不差,哪裏像是個看不見的人!他姿態飄然若仙,左鈞直恍然間竟覺得是“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半面妝方躥了幾步,手足忽然似被縛住一般,整個人被拎了起來。那男子挾了半面妝,眨眼間就消失無蹤,仿佛根本就沒有出現過。左鈞直看著懷中的月明珠和一個青瓷小瓶,倏然明白過來,忙將那瓷瓶中的藥漿餵與劉徽服下。

☆、鳳儀劉氏

劉徽服藥之後,僵硬的脖頸和手足漸漸松軟下來,仍然緊閉雙眼。左鈞直抱著他的頭,心驚肉跳道:“劉爺你醒醒啊,你不要嚇我!”說了許多聲,見他還是狀似昏迷,手足發涼,之前止住的眼淚又開始流,抽抽噎噎地罵自己,央求他別死……

約莫過了一盞茶工夫,劉徽動了動,勉力擡手解開衣衫,從肩上拔出一根兩寸來長的如毛細針來。這一下耗盡去了他全身氣力,又喘了許久,對左鈞直說:“馬上,有金創藥,拿過來。”

左鈞直趕緊去牽過馬來取了藥,幫著劉徽褪了上衣,用藥囊中的白棉拭去傷口周圍的血跡。傷口很細,然而很深。劉徽傷後仍用了勁力,致使皮肉外翻,血流不止,看起來十分猙獰。借著月明珠的光輝,左鈞直看到他背上有一片顏色不同。待擦凈了血仔細看,竟是一片朱紅胎記,宛似一只展翅欲飛的丹鳳。

左鈞直心中咯噔一聲,強抑心中驚慌,倒出金創藥塗上傷口。劉徽閉目調息,忽然啞聲道:“左鈞直,你手在抖。”

劉徽送她的衣服料子很好,左鈞直脫了外衣,撕了幾次也撕不動。去拿那劍,單手竟十分吃力。只得就著劍刃將那衣衫劃了幾個小口子,撕成布條給劉徽纏上。

她咬著唇,“劉爺中了毒,又受了傷,我心中害怕。”

劉徽猛然睜了眼:“你騙我。”

左鈞直打著結,打了好幾次才打上。“劉爺,只是止了血,回去,還得重新清洗了傷口包紮。”

劉徽勉力起身上馬,向左鈞直伸手道:“上來。”

左鈞直瑟縮了一下,還是把手放進了他手中,順著他的手勁上了馬,坐到他身前。

“劉爺要去哪裏?”

劉徽貼在她耳邊道:“去看郎中。”

“不可!”左鈞直驚道,腰上大力一緊,被劉徽緊掐在懷中。

“說!”

“你——你是——”勒在肩腰之上的手臂鐵箍一般又收緊了一圈,左鈞直幾乎喘不過氣來,“你是北齊的小國舅!”

劉氏,乃天下一大姓。北齊鳳儀的一支劉姓,女子多殊容,前後三朝出了三名皇後。人言得劉氏女子為妻,便可握天下權柄。只是此一支系人丁不旺,女帝戮殺北齊帝之後,鳳儀劉氏雕零殆盡。人們紛紛慨嘆,倘誅殺北齊的帝君是男子,鳳儀劉氏或許能俘獲其心,再登後位。只可惜大楚國主乃是女子啊……

左鈞直奉命翻譯高麗崔溥的《漂海錄》,意外發現其中零星記錄有不少北齊皇室秘聞。這些事情在國內早已被湮入塵埃,鮮為人知。“……北齊、大楚戰事已起,餘時至鳳儀,不得已淹留十餘日。間野聞鳳儀有劉氏宗祖,夢中聞天讖,凡子孫背有丹鳳朱砂記者,必為天家人。三代果驗……”

北齊皇後及其二子一女死去,世人都以為鳳儀劉氏血脈已然斷絕。倘不是這丹鳳朱砂記,左鈞直斷不會將劉徽與鳳儀劉氏聯系起來。然而一旦聯系起來,才發現處處恰巧吻合。

他姓劉,單名一個徽字,徽州的徽。徽州,正是北齊諸如壽氏等世家貴族所居之地,毗鄰鳳儀。

他說話是地地道道的北齊口音。

繁樓中,左鈞直曾聽幾名和劉徽親熟的紅倌兒無意玩笑說,劉徽素有怪癖,與女子歡好時必吹燈,不除上衣。

他剛出道時年紀甚輕,然而家底豐厚,已是各種場面上的老手。他身懷武藝,藏而不露。若非見過大世面,哪能以他這般年紀在郢京這風波險惡地混得出人頭地?

……

窗外,天際現出一抹魚肚白。劉徽輾轉醒來,一睜眼,一張清淡小臉近在咫尺。

左鈞直靠坐在他榻邊,趴在他枕頭邊睡著了。柔軟發絲散亂在臉頰上,在熹微晨光中散發著淺淺的墨藍光澤。眉毛很淡,皮膚很白很細,珍珠般柔潤,劉徽想起秋末冬初的清晨,深林樹杪的白霧。

她一只手枕在臉下,另一只手揪著他的被角。手亦很小,骨節玲瓏,色澤宛如上好的開化紙。時下風氣,女子均好蓄長甲,染豆蔻。她的指甲卻修得短而整齊,溫和又有書卷氣。她自己說,指甲長了寫字不方便,會劃破那些酥脆的古籍。只是他還記得,當時在三絕書局中,她就是用這短短的指甲抓破了他的臉。

在他這二十六七年的光陰裏,未嘗沒有愛過人。他天性裏本來就帶著幾分輕薄,又存了心做出個浪蕩子的樣子來迷惑人眼,自然是花間流連,如魚得水。他一向喜歡美艷的、野性的女子,自認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可這個膽小怯懦、癡愚又愛哭的左鈞直,怎麽竟讓他不忍釋手了?

劉徽看著左鈞直出神,房門無聲而開,一個須發花白的駝背老仆端了碗湯藥走了進來,步履如踩綿。見到床邊的左鈞直,目光如刀,向劉徽做了個割喉的手勢。

劉徽冷眉,屈指翻掌,以手語道:“不可。我自有分寸。”

老仆深深看了劉徽一眼,目有精光,略略點頭,又恢覆了此前的龍鐘老態,蹣跚退下。

她還這麽小,院中雪白的梔子花苞般純凈芬芳,不沾紅塵半點汙垢。

可他又算什麽?

泥淖裏滾過,溝渠裏爬過,死人堆裏埋過,枕邊榻上侍過。身上撲滿風塵,手中沾滿鮮血,心中藏滿仇恨——他的人生,早已經被染得看不出本身的顏色了。這樣的一個他,這樣的一個左鈞直,那堪采擷……

看到左鈞直的眼皮顫了下,劉徽收回目光,望向床頂。

左鈞直見他睜著眼,歡喜道:“劉爺你醒啦!”又不好意思道:“我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了。——劉爺你醒了怎麽不叫我呢?”

她想起身,才發現四肢都麻了,不由得“哎喲”了一聲。劉徽伸手將她提上床,幫她揉著僵直的關節,淡著臉子道:“你上來睡,我也不在意。”

左鈞直唰的臉紅了,結巴道:“我、我……”扯開話題說:“劉爺府上居然這麽清靜,我以為會有很多姬妾……”

“你一開始就以為爺是個淫賊。”

左鈞直被搶白得更慚愧了,“我……聽信人言……是我錯了,劉爺是個好人……”

“你又錯了,爺其實就是個淫賊。”

左鈞直急道,“劉爺,你不是……”

劉徽眼仁兒漆黑,冷著臉盯著左鈞直:“爺男人女人都睡過,昨兒你見到的,對爺來說是家常便飯,你不覺得爺很臟?”

左鈞直臉色發白,卻仍頑強堅持道:“劉爺是身不由己……”

劉徽嘆了口氣,道:“左鈞直,你看上爺了?”

左鈞直小心臟驚得停了一拍,慌張滾下床去,心虛道:“沒有!”

劉徽看著她紅如火燒的小臉,瞇著眼道:“這麽說,你是看不上爺咯?”

左鈞直幾乎都要哭了,“劉爺……”

劉徽看著她眼淚說來就要來,哄道:“好了好了,爺算怕了你了。還嫌昨夜哭得不夠麽?爺又沒死,哭喪似的。——去把藥端過來。”

左鈞直端過藥來試了水溫,遞給劉徽,囁嚅道:“對不起劉爺,害你中毒又受傷了……”

劉徽懨然道:“你嘮叨了這麽多遍,我耳朵都起繭了。這也是好事,省得韓奉那老賊又來煩我。”

左鈞直默然了一會,問道:“劉爺打算怎麽辦?”

“不用你操心。以後繁樓,你不要去了。”

左鈞直脫口問道:“那我去哪裏見劉爺?”

劉徽盯著左鈞直:“你就這麽想見我?”

左鈞直垂下頭絞著手指,好一會兒才道:“我答應劉爺要做的事情,還沒做完。”

劉徽喝了口藥,道:“你既是入了四夷館,書不寫也罷了。一百兩銀子還了,你也不欠我什麽。”

左鈞直怔然擡頭:“劉爺要趕我走了?”神情竟像被遺棄的孩子。

劉徽驚覺於她如此敏銳,有些不忍心,緩了語氣:“爺的書肆茶館什麽的,又不曾關門。你想去,隨時都可以去。”

左鈞直臉上有些落寞,盯著帳簾鉤子,茫然躊躇道:“不過是借口……我想,我是喜歡上劉爺了……”

素知她不會藏話,卻未料到她如此的直白坦然。她心中光風霽月,並不覺得說喜歡一個男子是多麽丟臉的事情。劉徽心口一搐。

有多少女子說過愛他,情濃意熾,卻不如左鈞直這青青澀澀的一句來得觸人心弦。

一口氣將碗底殘餘的藥汁連渣喝完,苦到心底。他“哈”地幹笑了一聲:“你才多大,知道什麽叫喜歡?女兒家,講究一個含蓄,你知道什麽叫含蓄?”

左鈞直咬唇道:“我媽媽說喜歡別人就應該說出來。”

劉徽挑釁似的看著左鈞直:“你喜歡我,那你想怎樣呢?嫁給我?讓我叫翛翛一聲娘親?”

左鈞直呆楞住,她只是覺得喜歡,喜歡就是喜歡,未曾想過更多的東西。

“左鈞直,我大你十二歲,你現在還小,等你長大了,我就是老頭子了。”

他看到左鈞直單薄的身軀一震,臉色蒼白,喃喃道:“不會……我不會在意……”他知道白度母夫人年長左載言二十歲,縱然她駐容有術,也終有朱顏辭鏡的一日,這必是白度母的心結。他剛才的話,定是戳到了左鈞直的痛處。

“你看我這宅子空空蕩蕩,不過一個啞仆。你說是為什麽呢?因為我護不住。你定想不到,我曾有過妻子,也有過孩子。只是那孩子還未看這世間一眼,就同他娘親一起走了。世事仿如汪洋,人如草芥,飄搖於風口浪尖,握不住自己的方向,只能隨波逐流。”

左鈞直面色更是慘白,強言道:“可是劉爺,你握得住的,舵在你手裏,風浪再大,也有止歇的時候……”

劉徽看看窗外天空,“快大亮了,左鈞直,你該去四夷館應卯了。”

左鈞直失神起身,良久方低語道:“那我走了,劉爺保重。那書,我還會繼續寫下去。”說罷禮了一禮,飛也似的出了房門。

劉徽一揚手,那藥碗在門框上砸得粉碎。

☆、逆風而行

左鈞直換了衣裳,出了劉徽的宅子,回首望去,那宅子門臉極小,是最不起眼的灰磚灰瓦。探出院墻的的槐花大把大把盛開,風吹起時簌簌落地,積起寸厚。天高雲凈,日光燦爛,滿地碎金。

明明是郢京最通透的天氣,左鈞直卻感受到了滿目青翠絢爛背後一抹揮之不去的蒼涼。

她想起今天是她十五歲的生日,正是綻放的年華。她初初萌放的情意,不到一夜便遭了霜打雪封,摧折雕零。仿佛她尚未年輕過,便直接邁入了蒼老的境地。

倏然意識到這一點,左鈞直忙掐了自己一把,自言自語道:“說什麽老!左鈞直,你不可再多想了,這不就是你平日最不喜歡的孤芳自賞顧影自憐麽?!”

“管他什麽北齊國舅、鳳儀劉氏,劉爺照樣是劉爺。枉你平日以恒心為傲,劉爺不過是推脫幾句,你豈能就這樣膽怯後退?比起翛翛,你真是差遠了。”

想起翛翛,左鈞直心中又燃起希望,之前的愁緒和自卑一掃而空,眉目又舒展開來。

一入四夷館,左鈞直驚覺氣氛有些不對。平日裏對她視而不見的那些館正、通事、譯字生,甚至是館中雜役都向她看了過來,眼神中透著異樣。

左鈞直低頭看了看自己,又摸了摸臉,除了衣服有些褶皺,並無特處。遲疑向前走了幾步,一個綠衣內侍同淩岱泯等幾個翰林院掌四夷館官員走了出來。左鈞直一見那內侍冠服上的鬥牛補子便知他級別甚高,忙退到路邊躬身施禮。誰知那內侍竟迎著她走了過來,倨傲問道:“你就是左鈞直?來得也忒晚了!咱家等候你多時了!”

左鈞直慌忙低頭認錯,眼角餘光見到淩岱泯目光閃爍,似乎是心神不寧欲言又止的模樣。她正疑惑不解,那內侍十分熟練地展開手中黃裱詔書,朗聲喝道:“四夷館諸官員聽旨!”

四夷館中嘩啦啦跪下一大片。

內侍宣完聖旨,一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聲中,左鈞直低伏地面,心跳如鼓。

皇上諭旨,四夷館增設東洋和南洋二館,東洋館,掌扶桑、高麗文字,南洋,掌暹羅、交趾等南洋夷國文字。

譯字生左鈞直,精通夷文,才華出眾,特擢為東洋館、南洋館掌館通事,協助二館館正總領兩館譯務。

下月,扶桑使臣入京進貢,命左鈞直協同禮部主客司、行人司、鴻臚寺官員例行接待,審譯表文,不得有誤。

內侍尖細聲音催促道:“左鈞直,他人皆已接旨謝恩,你為何躊躇不起,難道你敢抗旨不遵?”

接旨,是欺君;不接旨,是大不敬。

左右,都是砍頭的罪名。

她是女子,明嚴難道會不知道嗎?繁樓中他離她那麽近,他又不是傻子!

這聖旨中固然主要宣告的是東洋南洋二新館的設立,可她左鈞直,竟然在其中被專門提到名字,獨自占了兩句,比新任兩館館正還多!而聖旨豈是一般人能接到的?她不過是個無階無品的譯字生,完全沒有資格在聖旨中占到一席之地。明嚴這麽做,根本就是為了讓她別無退路。

君心難測啊……

內侍又逼近一步,更加嚴厲地催了一遍。左鈞直聽到了周圍人眾的抽氣聲。

她猛然磕下頭去,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回道:“臣,左鈞直,領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內侍離去,人們紛紛去恭喜新任館正和獨得殊恩的左鈞直。左鈞直低垂著頭,含糊著聲兒連連致謝。淩岱泯微哼了聲,眾人識趣各自回館。

“鈞直,事到如今,也只能將錯就錯了……”淩岱泯長嘆一聲,面露憂色。“是我考慮不周,早該想到你如此明秀之才,遲早會惹來關註……”

左鈞直此時反而淡然,禮道:“鈞直年紀太輕,恐怕不能服眾,為人處世,皆稚嫩欠歷。往後還望大人多多包涵和指點。”

淩岱泯點頭道:“你這樣態度,我倒是放心。此事因我而起,我自不能袖手旁觀,日後會盡力護你周全。”

左鈞直深深施禮道謝,道:“鈞直亦會小心行事。”

左鈞直此前雖是譯字生的身份,可半年下來做的全是通事的活兒,升為東洋、南洋兩館掌館通事,不過是職位上發生了變化,能夠出館參與外事接待,所以左鈞直並不覺得有多大壓力。只是她資歷如此之淺、年紀如此之輕,便被禦筆欽點擔此重任,自然招來不少指指點點。須知四夷館中譯字生升任通事、通事升任掌館通事,考核極嚴,任何一級升遷都需得三五年之久。左鈞直漸漸有些理解姜離當年十二三歲入宮掌誥敕的不易了。好在四夷館恰如淩岱泯所言,是術業專攻的地方,左鈞直地地道道的幾國番語出口,非議之人也大多軟了聲氣。兩名館正是識時務明事理的人,早就明眼看出淩岱泯對左鈞直有庇佑之心,再加上左鈞直是聖旨所定之人,他們唯恐左鈞直背後背景不凡,便對她十分客氣。左鈞直雖然知道明嚴既然給了她品階,便是暗示不在意她以女子之身擔任官職。但是此事倘被當做把柄被抓住,以她對明嚴的認識,明嚴也定然是不會保她。所以她唯恐被識出女兒身,說話走路行事愈發謹慎小心。

她生辰那日早早回家,翛翛和爹爹為她準備了一桌豐盛菜肴為她慶生。翛翛自入了她家之後,燒菜手藝日漸精湛。左鈞直戲言她燒的菜快要在爹爹面前失寵了。

然而最令左鈞直驚奇的是常勝居然也在座,穿著毫不打眼的灰色粗布衣服,就像個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樣。翛翛竟是十分喜愛他,他亦一口一個翛翛姨甜甜喊著,直喊得翛翛捂著心口叫道“心都要化了!”一問之下,才知他來她門口等她,被翛翛發現,問了名姓,又看了他出入宮禁的牙牌,便讓他進院子來一起吃飯。左鈞直心中擔憂翛翛未免太不警惕,翛翛卻似看出了她的想法,笑著告訴她,若不是常勝來給她報了平安,說在四夷館見到了她,他們就要急得出去找了。說著又誇常勝乖巧。

左鈞直看著翛翛對常勝的關愛,敏銳覺察出翛翛特別想要一個孩子。她過去雖向爹爹撒嬌,但自從入了四夷館後便從未有過了。對翛翛,雖然尊重親密,卻不可能像孩子對母親那般……只是翛翛,已經不能再生育了……她雖從未表露過,心底想必卻是十分難過的。倘是常勝能令翛翛有做娘親的感覺——左鈞直看著埋頭吃飯的常勝,眉目間那稚氣未泯的模樣著實令人喜愛得緊——或許有這樣一個弟弟真的很不錯……忽然想起韓奉來。若是韓奉見過了常勝,恐怕……左鈞直不由得心生憂慮,但轉念一想常勝是皇帝身邊的人,韓奉定是不敢動他的,又心寬了幾分。

左鈞直在四夷館半年多下來,已然意識到這四夷館雖然地位不高,卻涉及天朝外事機務,實際上是個頂頂要害的部門。自任了掌館通事,更是接觸到許多夷務機密。她身為翻譯,所有番國表文、貢物,都需先經過她審譯查驗之後方上報禮部主客司作進一步的審驗。而上面人與番使、番國國主的溝通,亦需要通過她來完成。即便番使通曉漢文,抑或由其他通事負責翻譯,她都需監察在側。由於文字不通,只要她對一兩句話稍作表述上的修改,就能為番國番使招來賞賜或者災禍……

而番國與中土文化迥異,許多文獻資料言論在中土都被視作違禁。曾有譯字生初升通事,行事不知變通,將翻譯後未經修飾的原文直接上報,被禮部官員嚴責。左鈞直則因其四方游歷、父親曾任翰林院職官的背景,深谙個中玄機,文字上圓融機巧而不失本真,甚得禮部和鴻臚寺欣賞。東洋、南洋兩名館正樂見其成,將左鈞直奉為至寶,甚至請她去給學習番文的譯字生講學。

在最終成書的譯本《漂海錄》中,左鈞直刪去了有涉北齊皇室和鳳儀劉氏的段落。覆勘的通事詢問,左鈞直答之曰:國內此類書籍、言論俱以被禁毀,譯書之中,自然也不可包含。覆勘通事以為有理,大讚左鈞直明曉時務。

一日正午,左鈞直正要去吃中飯,忽被人喚住,回頭一看,來人藍衫磊落,竟是壽佺。

壽佺殿試出色,龍顏大悅,點為榜眼,任翰林院編修。這一結果令滿朝上下大為驚詫,也紛紛嗅到了朝堂上漸趨松緩的氣息。北齊對於天朝朝廷來說,已經不再那麽敏感。

左鈞直不好裝作不認識,只得施禮道:“壽大人,久違了。”

壽佺還禮,含笑打量了左鈞直幾眼,“左通事,果然是你!我找得好苦啊!那日在繁樓,真是多虧左通事點醒。”

左鈞直不動聲色後退了一步,微笑道:“小事一樁,壽大人勿要上心。”

壽佺卻是很執著地要報這個恩,問出左鈞直要去用餐,便邀她去酒樓。左鈞直推拒不成,只得隨他去。

“左通事尚無表字吧?”

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左鈞直其實已經有了字,自然是不敢說,搖頭道:“壽大人便叫我鈞直無妨。”

壽佺笑道:“好,鈞直,我表字偓仙。”

左鈞直笑了下:“偓仙兄。”多說是錯,說多是過,左鈞直如今可稱得上是惜字如金。

好在壽佺是個熱絡性子,交定了左鈞直這個朋友,對左鈞直的謹慎全不在意。

“鈞直當時為何會在繁樓?我當時對鈞直多有無禮,還望不要介意。”

左鈞直訕笑了下:“偓仙兄太見外了。我有個朋友在繁樓。”

壽佺倒未深究是個什麽“朋友”,只是若有所思說道:“聽說繁樓最近的日子不好過。”

左鈞直心中一跳,忙問道:“為何?”

“聽說繁樓被禁了售酒權。也不知那劉徽是得罪了什麽人。”

左鈞直大吃一驚。她雖然不懂商,但也大略聽劉徽私下裏同劉歆說話時提到,售酒是繁樓一半的利潤來源。繁樓的姑娘們較一般的青樓要舒服許多,一晚上接客,至多一次,樓中專門有郎中坐堂。這些少掙的銀兩和額外開銷,俱是靠賣酒來貼補。禁止繁樓賣酒,定然也會少了許多客人,這讓劉徽如何維持……這事情,恐怕是韓奉給劉徽的一個下馬威罷。

左鈞直心頭沈涼,狀似無意地向壽佺打聽更多,壽佺卻搖頭說不知了。忽的又似想起什麽,笑嘻嘻問道:“鈞直,你既是有朋友在繁樓,那不妨問問那《猖狂語》的下半本何時能出?那兩個主角兒耶律昭覺和忍冬,究竟都是什麽結局?”

原來左鈞直寫了半本《猖狂語》給劉徽,劉徽果真就出了半本,當真是吊足了世人的胃口。

左鈞直的目光遙遙落向朝天門的方向,囈語般道:“也許那癲語生,自己都不知道結局吧……”

☆、及笄之禮(一)

扶桑使者入京進貢的日子逼近,左鈞直愈發忙碌了起來。初次與禮部、鴻臚寺官員打交道,少不得要補習禮儀、制度、人員等各方面知識。這日左鈞直了結了館中事務,已是日暮時分,匆匆叫了一輛馬車趕回家去。

家中無人,翛翛留了張字條,說是和父親出去了。父親自身殘後兩三年未出過院子,如今翛翛會帶著他隔三岔五出去走一走,長生自然是擔任了保鏢的職責。左鈞直覺得父親多出去散散心,是莫大的好事。

左鈞直剛脫下官服,便聽見窗下輕輕敲打的聲音,常勝喚道:“姐姐!”

左鈞直好氣又好笑,明明鎖了院門,這小子爬墻頭倒是一把好手,真是把這兒當自個兒家了。

“在院子裏等我,我換好衣服就出來。”

今年她發現自己的身材已經明顯開始發生變化。好在她這兩年來漸漸長得高了,骨架比較細瘦,胸前稍微長一長,罩著寬松官服,暫且還看不出來。但想想媽媽那標準的美人身段,自己雖然發育得遲了些,但恐怕將來也不好遮掩……還有聲音……唉,成長的煩惱啊。

常勝在窗外可憐巴巴地說:“……姐姐……我餓死了……”

“……你真是比長生還能吃!宮裏怎麽會餵不飽你呢?”

“……翛翛姨說了,我正在長身體呀……而且姐姐做的飯比宮裏的好吃!”

“……”

左鈞直看了看天色,披散著頭發就開門出去了。她長發及腰,一直也未舍得絞。常勝正蹲在菜畦旁邊,聽見她出門回頭看她,眼睛頓時亮了亮。

他指著幾株低矮植物上的黃紅果實問道:“姐姐,這是什麽?”

左鈞直道:“番國的六月柿……哈,有了。我等會要出門,沒法給你做飯了,面條吃麽?”

常勝乖乖點頭:“吃!”

“那你挑兩個好看的摘下來洗了。”

左鈞直入了廚房,利落點火,燒水,下面、入料。找了兩個新鮮雞蛋打成漂亮的荷包蛋。常勝遞上兩個水靈靈的六月柿,左鈞直沿著柄處的凹溝切了六瓣兒,裏邊兒沙瓤飽滿,盈盈誘人,卻一絲兒的汁水也沒有溢出來。擱進鍋裏同面一起煮,頓時酸香撲鼻。

常勝看看鍋裏,又看看左鈞直,一臉艷羨道:“若是能天天吃姐姐做的飯就好啦……”

左鈞直一邊挑面出鍋,一邊隨口說道:“之前西洋傳教士馬西泰送了我六月柿的種子,現在也是剛剛長成呢,可是讓你嘗到鮮了。”說著又詭秘地向他眨了下眼睛,“是長生每天施的肥喲!”

常勝抱著面碗吃面,看左鈞直梳頭。左鈞直因常勝是個小太監,又年紀比她小,這些本算是女兒家私密的事兒,也並不避著他。她註意到常勝吃飯十分文雅好看,嚼的時候閉嘴不露齒。一般人吃面難免有“哧溜哧溜”的聲音,他把面吃得幹幹凈凈,把面湯喝得幹幹凈凈,卻一點聲兒都沒有,看來宮中的規矩確實比外面嚴格。

“姐姐要去哪裏?”

左鈞直已經打扮成一個少年公子的模樣,“繁樓。”

“我也要去……”

常勝一臉懇求的神色,左鈞直卻搖頭道:“你還小,不能去那種地方。”

常勝微撅了嘴:“姐姐也不大啊,而且姐姐還是女的呢!”

“不行。你回宮去罷。”拿過他手中碗筷,徑直去了廚房。常勝亦步亦趨跟過去,仍不死心地求她。

左鈞直微惱,板著臉責備道:“常勝,你再這樣就別來找我了!”

常勝俊秀眉眼頓時黯淡了下來,低了頭,垂首站在廚房門口不動了。左鈞直走了幾步,回頭看見他委屈可憐的模樣,又於心不忍,回頭拉他,哄勸道:“走吧,我們一起出門。”

左鈞直拉了兩下,常勝竟紋絲不動,不擡頭也不說話。左鈞直笑道:“你倒是賭氣罷,我難道還拉不走你了?”說著用力一拽,常勝竟向後仰去,索性坐倒在地。左鈞直使勁拖了著他往前走了幾步,地上被他生生擦出兩道醒目的印子來。

左鈞直扶額,無奈至極,跺腳哀哀道:“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倔啊!”對著常勝,她竟沒法生氣。

常勝站起來,小心拉拉她的袖子,“姐姐?”

左鈞直轉過身去,賭氣不理他。感覺他把臉埋在她背上蹭了蹭,像長生撒嬌似的,小聲道:“姐姐,別生氣……”左鈞直想笑,卻還是憋了氣冷著臉不說話。常勝又從她身後抱了她腰,輕輕搖她,央求道:“姐姐,理我啊……理我啊……”眼看著他要沒完沒了地說下去,左鈞直終於服了軟,轉身狠狠打了他一下,恨道:“你這個無賴!”常勝挨了打,笑得燦如春陽,又蹭過去撒嬌:“姐姐對常勝最好了……”左鈞直推開他,“你看你一身的土!怎麽去?”

常勝想了想,“我可以穿姐姐的衣服……”

“我的衣服比較窄瘦……”左鈞直忽然眼前一亮,“有了!”

她初去繁樓的時候,劉歆有事先給她買過幾件男子衣服,結果劉歆高估了她的體型,一件件都肩寬身長,她至今放在衣櫃裏沒穿過。

常勝洗過臉,左鈞直挑了件水藍色的秋羅袍子給他換上,大帶之外又束上雜彩絲絳,捋直了雪白的領子,剛好合身。左鈞直把他摁在椅子上給他梳頭,見他一頭烏黑如墨光滑如緞的好頭發,起了玩心,握了一把到常勝面前,道:“你看!”

梳子插/進那把頭發,一松手,便自己滑了下來……

常勝的臉都綠了。左鈞直大笑三聲,給他梳了個和自己同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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