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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發髻,又用深藍色的絹帶束了。左看右看,端的是俊秀絕倫的翩翩小公子一枚。嘖嘖讚了兩聲道:“待會去繁樓,你得低著頭走,不許招惹別人!”

繁樓中仍然是燈火通明,客人如織,仿佛一切如舊。左鈞直奇怪,見到一個認識的酒保,便拉住問是怎麽回事。

原來繁樓中確實已經不能銷售自家之酒。然而禁酒令只針對了繁樓一家,所以其他各家的酒仍然在賣。銀子是賺得大不如前,然而客流並未減少。

左鈞直心中嘆道,在自己花樓中賣其他家的酒,在此前看似是搶了自家的生意,現在卻反過來救了自己。世事就是這麽難以捉摸,好事可以變成壞事,壞事也可以化作好事。

“劉爺的點子多。”酒保讚賞地嘆道,“這幾天所有姑娘都出來走動,各自抱著一把有自己名字的花兒,見到喜歡誰,便往誰身上插。劉爺說了,凡收到三十枝以上不重樣的花兒的,當夜花銀全免,三十個姑娘中想要哪個就要哪個。這招兒一出,引來了好多客人!你想啊,哪個男子不想借此機會證明下自己在姑娘們中間到底有多大吸引力啊是不是?許多人還以此下賭吶!劉爺趁機在樓中設下了賭桌,估計能抽出不少銀子來。”

左鈞直心定了些。劉爺到底還是劉爺。問了劉徽的所在,便直奔了過去。

左鈞直看到劉徽的時候,他正和柳三生、劉歆倚在搖光樓最高層的闌幹處喝酒,俯瞰樓下偌大蓮花池中花魁姑娘季芃的驚鴻舞。左鈞直和常勝避過洶湧人潮,自一角樓梯上了樓。

“恭喜劉爺痊愈,壽比松齡,海屋添籌。”

她向劉徽施了一禮,劉徽卻看也不看她一眼,兀自喝酒賞舞,道:“我好像沒邀你來。”

左鈞直笑道:“劉爺壽辰重返繁樓,我怎能不來道賀。”

劉徽不冷不熱道:“有勞左通事大駕了。”

柳三生瞅著氣氛不對,打圓場道:“來來來小先生,劉爺今兒氣不大順,你甭理他,柳爺給你倒杯酒——誒,你怎麽還帶了個小尾巴兒過來?哎喲餵這麽多花兒,劉爺你今兒虧大發了。”

劉徽這才側了頭,目光越過左鈞直,落在她身後的常勝身上,眉頭一緊。

左鈞直剛才走得匆忙,也沒註意身後的常勝,回頭一看,果見常勝抱了一懷的各色鮮花,約莫有五六十枝,不由得蹙眉道:“不是讓你不要招惹別人的麽!”

常勝委屈道:“我沒有啊……姐姐們硬塞的,我又不好意思扔……”

左鈞直怫然道:“你還亂叫姐姐!”

劉徽半倚闌幹,慵然伸手道:“給我數數。”

常勝遲疑了下,將花枝並作一束雙手遞了過去。正要放手之時,花束底下,劉徽右手突然後縮。

常勝不動聲色,似乎早料到劉徽有此一著,將放而未放,卻將花束輕輕前送,恰入劉徽臂彎中,落在別人眼裏,是個小心周全的姿態。

劉徽桃花眼微微瞇起,饒有深意看著常勝,接了花,長指撚著一朵紫薇,笑道:“有趣!”指尖輕彈,一簇嬌艷紫紅花瓣兒紛飛而出,煞是好看。

電光火石之間,常勝錯身半步,紫薇花瓣緊貼背後擦過。他輕拉左鈞直衣角,小聲認錯道:“我以後不敢了!”

左鈞直盯了他一眼,仍去看劉徽,全未註意到常勝腦後的發帶被削去了一截。她哪知常勝剛從鬼門關繞了一圈兒回來,那蓬紫薇繽紛柔美,卻瓣瓣奪命傷人,是江湖上頂頂厲害的飛花摘葉的功夫。

劉徽看著常勝緊靠左鈞直,忽冷笑道:“左鈞直,你行啊!帶這小子來砸爺的場子麽?”

左鈞直慌忙道:“劉爺,你誤會了!他叫常勝,是我在宮中認識的一個……”

“哈,宮中的人?宮中的人來我這裏作甚?監視?”

左鈞直聽他話裏夾槍帶棒,心中酸苦,倘不是有柳三生幾人在側,淚水早下來了。她低頭平覆了一下心境,道:“我過來,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問候一句。既然劉爺一切都好,那我就走了。”

劉歆大略知道些內情,在一旁沒有言語,柳三生卻一頭霧水,隱約覺得一些日子不見,這二人之間似乎發生了些什麽。見左鈞直要走,忙挽留道:“哎呀小先生,你難道就只來看看劉爺,不看我這柳爺麽?別走別走,柳爺請你喝酒!——餵,你那下半本何時寫啊?爺還等著給你畫呢!”

左鈞直拉了常勝,頭也不回道:“劉爺說不用寫了!”

“慢著。”劉徽道:“聽說上回那天是你十五歲生日。翛翛那女人粗心,爺補你一個及笄禮。”

作者有話要說:撒嬌系男主……(會不會太崩壞了啊!!!)

☆、及笄之禮(二)

左鈞直驀然滯了腳步,劉徽吩咐劉歆道:“去叫三娘把衣服和妝奩、冠笄拿過來,就說要前天我挑的那套。”

劉歆應了聲去了,左鈞直轉身呆呆地看著劉徽,劉徽又對柳三生道:“三生,替我好好招待招待這位宮裏來的貴客,我同這不知死活的丫頭有幾句話說。”也不管幾人是什麽反應,拎著左鈞直進了旁邊的空閣子。常勝眸光微爍,沒有跟上去。

劉徽掩了房門,毫不憐香惜玉地將左鈞直往地上一摜。

左鈞直跌坐在地,卻咬唇抿笑。“劉爺還是很關心我的,不然怎會這麽生氣?”

劉徽居高臨下,冷冷地看著她,眼仁漆黑如夜。左鈞直低低笑道:“劉爺還是不夠了解我,我是個惜命的人,若不是打聽清楚韓奉這段日子脫不開身,怎會明目張膽往這裏來?”

她眸光低垂,伸出手去。涼薄衣袖輕輕滑下,露出一截雪白皓腕,腕角細骨玲瓏,仿若剔透琉璃。

劉徽不動不言。

左鈞直未收手,低語道:“劉爺惱我去做了通事?抑或是擔心我女扮男裝犯下欺君之罪?我固然不知皇帝為何有那樣安排,下了聖旨令我不得不從,但——”她深吸了口氣,“我是心甘情願。”

感覺到有銳利的目光射了下來,左鈞直看著側旁地面,繼續道:“我知道韓奉與扶桑人有勾結。只要證據確鑿,韓奉必倒。”

“你——”劉徽氣怒交加,忍無可忍,握住她手一把將她拽了起來。左鈞直額頭撞上他的胸膛,一擡首對上他盛怒的面容。“就憑你?”他狠一捏她的細腕,看著她緊蹙的淡眉切齒道:“我看你是讀書讀壞腦子了!”

“劉爺,你一直小看我。”左鈞直被他掐得眼中有淚,卻笑著說:“韓奉害了我爹爹,又對你……我雖然沒力氣也不會武,卻不甘心任人擺布。劉爺,你說世事譬如汪洋,濁浪滔天,人如草芥飄搖無力,我卻覺得未必沒有希望。”

劉徽定定地看著她,忽的狠狠把她壓在身前,咬牙道:“左鈞直,爺說過,爺的事情,用不著你操心!”

左鈞直固執地推著他,“也是我的事情!”

劉徽道:“放屁!你以為這是兒戲麽?你以為你是那些俠客小說裏的英雄,除暴安良,解救蒼生?”

左鈞直搖頭。她自然不是。然而倘是英雄有用,半面妝為何不殺韓奉?劉徽為何不殺韓奉?俠士一怒,血濺五步而已。以暴制暴,難堵天下悠悠之口。她不會向劉徽說的是,最想除掉韓奉的,是皇帝。

女帝和雲中君離了郢京,朝中斷斷續續傳著明嚴愈發庸懦無為的各種流言蜚語。原本還以為八英在明嚴即位之後會大有作為,結果一個個先後入了朝政做了些不輕不重的官兒,卻仿佛“散入蘆花都不見”了。連最後那個括羽,更是如同泥牛入海,半點消息也無。人們紛紛猜測說他早已被逐出了武英殿。時間一久,便徹底被淡忘。唯一的一件喜事倒是年輕的皇後娘娘終於有了身孕,明嚴視若珍寶,一下朝便回宮窩著,韓奉於是愈發專橫獨斷。

倘若那道聖旨不下,或許左鈞直會漸漸真的信了明嚴是如眾人口中所形容的那樣,是個無甚志向、溺於安逸的無能之君。

然而那道聖旨波瀾不驚地被送到了她的面前。在朝中大臣看來,四夷館不過是個無足輕重、可有可無的地方,甚至都沒有什麽庠生願意去四夷館學習番語。那一道詔令或許在四夷館中激起了一點漣漪,在兩制大臣中卻如雞毛蒜皮一般不值得提起。

唯有左鈞直讀得懂其中的訊息,看得清其中的驚濤駭浪——這仿佛已經成了她和皇帝之間的一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明嚴隱忍不發,卻是為了除惡務盡,只待其釁稔惡盈之時一舉擊之,叢牽亂黨連根拔起。

她早已意識到,從她在繁樓落入明嚴手中的時候開始,她便成了他的一顆棋子。回頭來看,入四夷館、文淵閣再遇,恐怕都是明嚴早已設下的圈套。淩岱泯、段昶等與她有關人等,都在知情或者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明嚴利用來誘她入彀。

只是就算是顆棋子,她也願意做,為了爹爹,為了劉徽,也為她自己。

她想,只要除掉韓奉,便無人再危及劉徽、繁樓和她自己,她亦為爹爹報了仇。那時候她對皇帝再無用處,悄悄退出四夷館,她便可以光明正大同劉徽在一起了。這會是一段漆黑坎坷的路,然而終點光明而美好。她忽然覺得自己的生命第一次有了一個明確方向,這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令她覺得無所畏懼、心懷激湧。

“劉爺信我也好,不信我也好,不出一年,韓奉必亡。劉爺的繁樓,只要撐過這一年,一切都會大好起來。”她眼神篤定,堅定不移。“朝廷一年之內,必有風雲巨變。左右二相,六部尚書,都無甚可倚恃的。倘若……倘若要說有誰一定能屹立不倒,也許只有姜離姜大人罷。所以,劉爺,就算繁樓日子過得再艱難,勿要去接近那些人。”

這些話,哪裏像是從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口中說出來的!劉徽握著左鈞直的肩,眼睛中有抹難以探尋的神光,風中之燭一般閃了閃,又黯淡下來。長長一嘆,他道:“鈞直,我劉徽無行浪子一個,你何苦如此?”

左鈞直心似比幹七竅玲瓏,他從不疑她的敏銳聰慧。翛翛雖然搬進了左家,仍是在做繁樓樂司。她的詩詞曲賦得了左載言的指點,更是大有進益。從翛翛寫與他的書簡中,他得知左鈞直自任通事以來的月餘時間,日日早出晚歸,夙夜不懈,原來竟都是在琢磨這些事兒。她竟是要鐵了心走這朝堂之路了麽?!這一條路何等風波險惡,更何況她還是個女子!

懷中少女身軀單薄柔軟,目光卻熱烈大膽,明朗有決斷。一如當年她決定給他寫書謀生時一閃而過的神情。

他固然不相信她能動得了韓奉,韓奉淫威之下,她能保全自己已是不錯。不過她一個小小通事,大約也沒有什麽機會去接近韓奉。他寧可如此。

然而她的心意……她竟是為了他,不惜飛蛾撲火……這樣小的身子,這樣小的年紀,怎會有這樣大的膽子?不,他早該想到的。左載言和白度母夫人,哪一個不是膽大包天?只是一個內斂,一個張揚。白度母夫人,高昌國王死後,照習俗要嫁給她非親生的三十多歲的大兒子,續任王後,然而她竟不從,從高昌一路逃亡至中土,嫁給小她二十歲的左載言,這是何等的驚世駭俗?

他早該知道左鈞直一旦愛上他,便會不惜一切。以他的身份,他的……他不該招惹她。可她竟如一點朱砂,染上心頭便再也抹不去。

左鈞直,我望你愛上,卻又望你永不愛上。

我多希望,我不曾背生丹鳳,亦多希望,過去的那些血與火,仇恨與恥辱,不曾烙印在我心中。

左鈞直目不轉瞬地看著劉徽的眼睛,捕捉他每一絲的郁怒、猶豫、遲疑、擔憂、留戀、壓抑和痛苦。有許多情緒她無法理解,但她覺得已經夠了。她努力踮起腳尖,伸臂抱住他的脖頸讓他俯□來,貼在他耳邊,悄聲道:“劉爺,是你在怕呢,我一點都不怕。”

劉徽身子一震,手臂從她的肩頭滑下去,緩緩收緊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敲門聲突然響起,劉歆在門外道:“劉爺,三娘來了。”

三娘是個四五十歲的慈藹婦人,端莊富態,是劉徽的奶娘。左鈞直見著她,便覺得親切。三娘將左鈞直帶去閣子東廂更衣梳頭,細膩溫柔,又勾起左鈞直對媽媽的念想來。她看著身上的淺紅褙子和素色襦裙,覺得像在做夢一般。展眼間媽媽離開她,已經五年有餘,這五年來她沒有再穿過女子衣衫,幾乎已經不記得怎麽穿了。去見外公的時候,媽媽曾為她梳過極為繁覆精巧的藏人發式,當中珠瓔頂髻,戴著只有王族才能佩戴的雪山巴珠,四周發絲編做細長小辮,綴著連串的寶石和珊瑚。雙耳垂綠松石串——如今那紮的時候疼得她流眼淚的耳洞,早已經愈合了。五色錦緞袍上繡著吉祥孔雀紋,衣帶上瑰玉琳瑯,絲穗婆娑……那麽多的人向她參拜,喚她媽媽和她“卓瑪噶波”,卻嚇得她緊緊躲在媽媽懷裏……仿佛已經是很遙遠很遙遠的事情,如夢似幻。

三娘為她細細描了遠山澹煙眉,點了絳唇,牽出廂房時,左鈞直連走路都不會了,低埋著頭,幾乎不敢見人。

三娘笑呵呵道:“這丫頭,真沒看出來……”

劉徽皺眉道:“左鈞直,你是嫌爺挑的衣服不好看還是怎的?”

左鈞直飛快翹首辯解道:“沒有!”又渾身不自在地低下頭去,“沒臉見人了……”說著就要用雙手去捂臉,被三娘眼疾手快地擋了下來,笑啐道:“小祖宗,摸花了怎麽辦?”

劉徽道:“那就加笄罷。鈞直,我沒法把你爹和翛翛叫來,這儀禮只能從簡,委屈你了。勞煩三生做讚禮,三娘為正賓。我為樂者,劉歆和常勝充做有司。”

柳三生嘴上功夫最好,做讚禮自然沒的說。劉歆和常勝年紀輕些,輔助讚禮和正賓也是自然,可是劉徽竟然做樂者?左鈞直不確信的一眼掃過去,但見柳三生笑意滿滿,三娘慈愛溫和,劉歆盯著她若有所思,常勝低頭看著面前托盤上的冠笄、酒具、盥盆等,安安靜靜。劉徽已經端坐在松風古琴之前,手揮五弦,起奏的是一曲《猗蘭》。

左鈞直心中沁上甜意,這應該算是他為自己又破的一例吧?

從未聽過劉徽撫琴,琴技竟不輸父親以往。正如那夜,也是從未見過他用劍,劍法卻出神入化。他身上究竟還藏著多少秘密呢?

不過她不急。只要韓奉的事情塵埃落定,她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去慢慢發現劉爺吧。

☆、扶桑來朝(一)

郢京八月,秋高氣爽。偶有一鶴排雲而上,碧霄萬裏,引得人們胸襟都開闊曠達了起來。

左鈞直遙遙見到自家墻頭上面對面蹲坐的一人一犬,笑意浮上臉龐。

常勝黑衣白面,長生白毛黑面,身量齊高,倒是相得益彰。

“你帶過來的這個常勝,翛翛在書信裏同我說起過。”那日笄禮後,劉徽私下裏同她說,“習武之人,從呼吸、步伐、神態上都能看出來。常勝會武。可我試了他幾次,竟摸不出他的深淺。”

她不以為然,“女帝重文而不輕武,皇帝身邊的人,會些功夫自然常見。八英中的虞少卿、陸挺之、段昶幾個,雖是文官,卻也都習練了功夫。”

劉徽同情地看了她一眼:“那你也太小看爺了。爺自認除了雲中君這個妖孽之外,爺也算得上無敵了。那小子從爺手底下逃了幾回,爺覺得甚丟臉。”

左鈞直噗嗤一笑。這樣兒的劉爺,才是她印象中的劉爺。正如後來柳三生把劉歆灌醉了,趁劉徽出去,劉歆結結巴巴說,你,你們知道劉爺自己說的三絕是哪、哪三絕麽?武功好是一絕,模樣好是一絕……故意頓了一下,柳三生和左鈞直忙問第三絕是什麽,劉歆大笑,指天畫地地說,當然是臉皮厚!相處這麽久,左鈞直終於能分出劉徽何時是在正經,何時是不正經。但凡自稱“我”的,那必然是認真的,若是自稱“爺”,大多是在逗她玩笑。

劉徽看左鈞直望著他癡癡然地笑,在她額上彈了個爆栗,無奈道:“這小子看起來雖然沒什麽壞心,到底是皇帝身邊的人,你別和他走太近。”

左鈞直撇撇嘴,應了。

然而後面,常勝仍是隔三岔五地在日暮之後過來。有時候左鈞直不在家,便幫著翛翛打理一下菜畦,遛遛長生,給長生洗澡。左鈞直覺得,常勝不過是偶爾來她家做個小工,順便蹭頓飯,這大約,也不叫“走太近”。

須知長生是一條羅剎國巨型犬。羅剎國位於極北之地,常年苦寒。所以長生生得一身濃密威武的長毛。這身長毛,在冰天雪地裏固然橫著滾豎著滾,想怎麽滾怎麽滾,可到了夏天,長生就蔫兒了,白天完全不敢出門,趴在柴房的青石地面上呼哧呼哧。

據翛翛說,常勝徹底俘虜長生一顆傲嬌的狗心,是在一個奇熱無比的傍晚。那天,雖然已經日薄西山,地面上還騰騰地蒸著暑氣。常勝用一塊五斤重的牛肉把長生誘了出來,帶出了門。一個時辰後回來,長生渾身濕噠噠地滴著水,可是精神無比,搖著大尾巴繞著常勝撒歡兒。常勝的頭發也是濕漉漉的帶著水汽,眉黑眼明像個玉琢的娃娃。而那晚在郢京浮翠河邊玩耍的孩子說,他們看到一個少年脫了衣衫用防水的油紙包了,拎著一大塊肉跳下了浮翠河,後面緊跟上一只站起來有人高的白毛黑面大狗,轟的也跳進了河裏。這一人一狗,將十裏浮翠河估計是游了一個來回。

自那之後,長生視常勝如再生父母,常勝也不負狗望,各種牛肉、豬肉、兔子肉都沒少帶,甚至還有宮裏獵來的鹿肉。長生這麽大一只,翛翛和左鈞直早已按不住,於是洗澡這事兒,便由常勝大包大攬了。

院中的大桂樹一大半的樹冠高出院墻,萬點金蕊密密匝匝團團簇簇點綴在墨綠樹葉中,濃香馥郁在口鼻之間,若飲醇釀。常勝坐在桂枝旁的青磚墻頭,低頭對著左鈞直燦然而笑,笑意如同杲杲秋陽。

“姐姐——”

他每次這樣叫她,語調末梢都帶著一個糯軟轉側的尾音,像箭枝射在靶心後尾羽的悠顫,帶得人心頭溫柔,仿佛喝了一口暖暖小酒。

左鈞直在磚墻之下駐步擡首,伸手示意他下來,含笑道:“今天又帶了什麽書來?”

常勝就著她的手從墻頭躍下,長生也跟著縱身落地,歡快地在二人之間穿來穿去。他搖搖頭,“今天沒帶。我以後,不能常來看姐姐了。”言語間收斂了笑意,神情有幾分落落寡歡。

左鈞直奇道:“為何?”

常勝勉強笑了一下,“皇上說,如今京城裏不太平,不準我隨意出宮了。”

左鈞直忽然也覺得不舍。但她明白皇帝的意思,看來明嚴,確實是挺寵愛這個小太監。

多事之秋,隨著前幾日扶桑使團入京,已經不言而喻。

這一次,扶桑來朝的使團足足有一千二百餘人,分乘貢船九艘,自寧波四明驛溯甬江、錢塘江至杭州,再經大運河北達郢京,規模空前。而如高麗、琉球等的朝貢規模,一般也不過一兩百人。正是因為這龐大的使團規模,原本定於七月的入朝日子,被推遲到了八月。

兵部車駕司迎接貢使抵達會同館,禮部主客司員外郎、主事等官員早已候在館中,校對勘合,清驗貢物,嚴禁貢使隨意出入會同館。貢物山積,盔、鎧、刀、槍、硫磺、瑪瑙、水晶、蘇木、牛皮、塗金裝彩屏風、灑金廚子、描金粉匣、抹金木銚角盥、貼金扇子……禮部主客司忙得兵荒馬亂,又臨時調了許多人員過來清點審驗、制作貢物清單。中土早年唐刀風靡一時,傳至扶桑。後來天朝多使劍,以彰禮儀。而扶桑卻把唐刀發揚光大,扶桑武士刀成為天下一絕。這次使團過來,僅腰刀便有九千四百二十七把、袞刀八百三十一把,真真令人咋舌。

左鈞直這邊,則仍是翻譯扶桑國主所上表文,提交禮部審驗,另外擔任口譯之職。

“扶桑國王臣織田表:臣聞太陽升天,無幽不燭;時雨沾地,無物不滋。矧大聖人明並曜英,恩均天澤,萬方響化,四海歸仁。欽聞天朝皇帝陛下,紹堯聖神,邁湯智勇,勘定弊亂,甚於建瓴,整頓乾坤,易於反掌。啟中興之洪業,當太平之昌期。雖垂旒深居北闕至尊,而皇威遠暢東濱之外。是以謹使僧海空、圭密、玄策、通事麻呂,仰觀清光,覆獻方物。”

“左鈞直,你怎麽看織田這表文?”

左鈞直前往禮部投疏,主客司中不見員外郎和主事,卻見一名紅衣常服束金钑花帶的官員站在書案之前,拿著一支羊毫,飽蘸濃墨,在一封數尺來長的案卷上鉤點圈畫。這人三十來歲年紀,聽見左鈞直進來,向她擡頭一笑,風神秀徹。

左鈞直悄眼見他面前孔雀補子繡金燦燦,更是確定了此人的身份。

朝中文武官員,補子禦定皆為彩繡紋樣。禦賜金繡的,除了公、侯、伯、駙馬之外,便只有一個人了。

那便是禮部侍郎姜離,官居三品,傳聞中的女帝裙下寵臣。

聽說此前女帝同雲中君退隱,姜離奉命離京陪送。也不知他是何時不聲不響地回了郢京。朝貢之事,一向由禮部主客清吏司郎中主持,此時姜離出現在這裏,倒是讓左鈞直頗覺詫異。

左鈞直方要施禮,便聽見他半點虛禮寒暄也無地問了這一句。

姜離這一問,左鈞直心中反而有了底,老實答道:“下官鬥膽以為,扶桑人有意做小伏低,實則心有不甘。”

姜離撩袍坐下,笑意溫煦:“不必拘禮,詳細說來聽聽。”

這個姜離姜大人的行事風格和諸多政績,她向來十分欣賞。只是不知他為人如何。在她心中,姜離既然是女帝的佞幸寵臣,若不跋扈囂張,未免也太對不起這個名頭了。然而今日親見,又和她想象的多不一樣。

她一個四夷館通事,位卑職低,常受其他六部官員頤指氣使。沒想到反而是這佞幸之臣平易近人。可見人言不可盡信。

更何況,姜離和左家,據說還有些宿仇。外人固不知曉,左鈞直卻聽爹爹說過。

左家世代簪纓,多鐵筆史官、清貴文臣、文壇泰鬥,書藏之富,堪比皇家。大楚裂國之後,左家亦一分為二。北支留守江北郢城,南支隨大楚皇室南遷。後來逆臣篡位,屠殺明氏皇族,左氏南支宗長因拒不草詔,痛罵篡賊,被磔裂於市,南支全宗被誅,一命不存。女帝即位之後,感念左氏忠烈,遂起用江北左家,拜為左相。

彼時,女帝尚流亡北境,左相之父左老爺子尚健在,為北齊翰林院大學士。姜離不過八/九歲,名喚阿黍,是左家老二左載道的書童。

據爹爹說,那一晚,左老爺子做六十大壽,賓客雲集,後院藏書閣卻失了火。左家藏書閣世代相傳,左老爺子看得比命還重,當時便勃然大怒,要以家規處置當時正在藏書閣中看書的姜離和書閣護衛,每人重責五十鞭。姜離年紀尚小,五十鞭下去不死也殘。時人皆知左老爺子的倔脾氣,竟是無人敢為姜離說情半句。爹爹比姜離小一兩歲,和他相處甚好,本要上去阻攔,卻被他父親,如今的左相硬拽了回來。姜離是個孤兒,無依無靠,眼看就要受那鞭刑,賓客中卻意外出現了一名豪士,問清了被毀那批書籍的價值,出價千金相抵,並買下了姜離和幾名護衛。

左相入朝,一眼便認出那位天子近臣姜離,正是當年的書童阿黍。左相那一時便知,他這個相位,更多的是對右相韓奉的一種權力平衡。只要姜離一日得寵,皇帝不會疏遠他,卻也不會親近他。

作者有話要說:羅剎國:俄羅斯。長生產於高加索地區。

PS:六月柿其實是番茄……之前,小左給常勝煮了一碗西紅柿雞蛋面@ (小左TVB:你餓不餓?我煮面給你吃~)

日本這麽大規模的朝貢在歷史上是真實的~ 把明代宗朱祁鈺給弄郁悶了,從此要求船不過三,人不過三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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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趴~~~俺慢點更~~~~希望這段不會太枯燥

☆、扶桑來朝(二)

左姓不算大姓。然而認識左鈞直的人,鮮有把她與江北左家聯系起來的。人皆覺得,左家人皆是含著金湯匙出生,誰會似左鈞直這般卑微簡樸?

不過即便姜離知道她的底細,左鈞直心中光風霽月,也不覺得有何可忌憚之處。她道:“下官讀過織田政權早些年先遞交的國書,驕傲簡慢,一則書‘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二則書‘東天皇敬海西皇帝',欲與我朝分庭抗禮之心彰顯無遺。”

姜離點頭道:“不錯,太上皇見之大怒,卻其貢獻。然吾皇氣度廣弘,念及海上子民生計之艱,仍允其所請,重開兩國間貿易。”

關於這段歷史,左鈞直已經做過許多功課。正史的版本,確如姜離所言。然而據稗官野史記載,這其間還有許多曲折。

女帝大婚之前,雲中君尚為東吳海瀛天姥城領主。天姥城溝通內陸東西大江、南北運河,乃是東海之上第一大海港,吞吐四海之貨,貿易八方之珍。雲中君名為一城領主,實有逐鹿中原之雄資。彼時扶桑屢屢犯邊,侵奪海商之利,殘害漁民,雲中君忍無可忍,率軍剿寇,歷時半年而大敗之,東海自此方得太平。

後來扶桑國主呈遞國書,言辭輕慢,女帝本欲厲行海禁以示懲戒,群臣亦認為“市舶乃海賊之淵藪”,擁護女帝之策。然而當時,與女帝大婚數年,從不幹政、亦從未在朝臣面前出現過的雲中君,突然現身於金鑾殿珠簾之後,條陳禁海閉市之弊,歷數前朝“禁海令”、“遷海令”之危害,以一人之力辯得群臣啞口無言,終於勸得女帝改變主意。然而不知為何,這一場震懾朝堂上下的論戰,在正史中未曾提及半句。

是以由彼時至今,兩國雖已有十餘年不曾相互遣使往來,海上貿易卻甚為繁盛。天朝國庫充盈,與海貿興旺關系極大。而海上民商得以自由貿易,海寇犯亂竟大為減少,恰應了雲中君“堵不如疏”的論斷。

左鈞直道:“如今織田政權江河日下,雪齋勢力日益崛起。據說雪齋已將高麗、琉球等納入扶桑的臣屬之國,強迫其年年朝貢。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次進表,扶桑竟一反常態,謙恭卑順,令人起疑。那一千二百人的使團,雖然號稱由僧人、扶桑朝廷外事通事、學生、貿易商人等組成,然而據下官所見,其中有數百人起止整飭,言行謹慎,不似其他人嬉鬧喧嘩,口多穢語。下官懷疑這些人是軍士所扮。”她自入了四夷館,才發現自己此前混跡於湧金口的那段日子全非白費。來自於市井番人的消息,比如雪齋的動向,有時竟比官方文書還要來得真實靈通。她學扶桑話,大多是在與各色扶桑人的海侃中熟練起來,這也讓她對扶桑國的三教九流有著不淺的了解。

姜離微微一笑,毫不意外,“左鈞直,皇上說你大膽,還果真如此啊。”他放下手中羊毫,食指和中指輕叩書案,“倘若他們真是軍士,你以為他們的目的為何?”

左鈞直不喜作無妄之言,坦白答道:“時日尚短,下官不敢妄斷。”

姜離略微沈思,道:“此事尚無定論,你知我知皇上知,勿說與其他人。”

左鈞直點頭稱是,正要告退,姜離卻一抖面前案卷,招手道:“這是鴻臚寺呈上來的朝儀,你且先看看。十日之後的朝覲你也參加,這些儀禮須得學的。”

左鈞直看了一眼,頓時頭都大了。

何其縝密繁瑣的一套朝貢禮儀!

前三日禮部迎勞番使,後七日番使具服,於鴻臚寺學習朝覲儀禮,準備朝見皇帝。朝覲儀禮要習練七日,鴻臚寺列舉出來的當日禮樂曲目便有數十支之多,便可想見屆時場面之盛大、儀式之覆雜了!左鈞直心道,若論古制,似乎只有藩王來朝時才會用上如此繁覆的禮制,莫非這皇帝是對往昔扶桑之不敬耿耿於懷,要趁此機會好好玩他們一把?可朝覲這一日走下來,皇帝自己估計也折騰得夠嗆,豈不是殺敵一千自傷八百麽……左鈞直看著朝儀上所寫的天子禮服加上各中禮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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