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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府、五城兵馬司等一幹官員皆遭懲戒,是日當值的親軍統領包括金吾前衛指揮使徐暧在內,俱下詔獄受審。

皇帝盛怒之下,仍然有所克制。三司會審,並未動刑。然而此案馬不停蹄的查了一月,追出的可疑案犯卻已成一具死屍。徐暧出獄之後,竟無端瘋癲,堅稱自己在獄中見到了無常使者,提著藍煙的頭來向他索命。

坊間私下猜測徐暧與水部郎中藍煙之死有關,然而徐暧已經瘋癲,此案終究無法在他身上繼續追究下去。他既是失了心瘋,也算是罪有應得。受過他欺壓的人無不拍手叫好,紛紛說淮安的勾魂無常已經來了郢京,要為那場大水災中喪生的三千生靈討回公道。

青木棉帳伴著大索下蓮花墜石輕輕搖晃,洩入的燈火星光映照出青地雕木上絢麗的五彩雲紋,雲海間行龍矯健,仿佛就要爪擘青天,騰踔太空。韋小鐘一手抱著黃銅暖爐,一手輕輕摩挲座下紅錦褥席——都是他沾過的地方,仿佛還帶著他的溫度和身上龍涎香的味道。

出了一會神,她忽然狠狠擡右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左手。

韋小鐘啊韋小鐘,你何時成了這種拖泥帶水的女人!不是說已經放下了?為何一和太子單獨見面,就那麽沒骨氣地被打回了原形?

看到太子妃端著宵夜小食兒笑盈盈出現在殿門口,她竟不顧禮數不理諭令一徑自行告退了。

出了大殿被徹骨的夜風一吹,她才反應過來剛才自己的所為有多麽的僭越。麻麻出了一身的冷汗,後悔不已。

旁邊車簾掀起,兩道銳利眼神帶著疑慮紮了進來。

韋小鐘訥訥道:“……蚊子。”

葉輕輕哼了一聲,甩下了簾子。

是的,太子還是賜了她乘坐他的步輦回家。因為已經是子牌時分,又特地命了葉輕率幾名翊衛護送。

“……葉寡言,元宵燈會,據說紮了三層樓高的大鰲燈,你去看了麽?”

去年冬月末她亦退出了武英殿侍讀班。名義上是留待文華殿行走,實際上是入了翊衛中暗設的鎮撫司,領偵緝之責。十二月,她奉皇帝之命,以回鄉省親的名義離開郢京,暗中調查太子被刺之案中所牽涉的江湖勢力。一去兩月有餘,年節、元宵,她皆是在外地度過。昨夜回京,今日便先後去向皇帝和太子述職。這時候也算是她在今年第一次見到葉輕。

“沒。”

嗯,他應該不會去。往年若不是她拉著他一起去看,他也是不會去的。雖說她拽了他去,實際上是想拽了太子一起去。

這人,甭說隔兩個月,就算隔兩年、二十年,也不會改了他這惜字如金、不愛湊熱鬧的毛病。

“我出去了這麽久,你沒什麽話想對我說麽?”她言語帶笑,試圖活躍氣氛。

外面沈默了許久。

忽聞一道利刃破風之聲,淩厲呼嘯而來。

韋小鐘手下丁啷一聲,繡春刀遽然出鞘。卻聽見“咣啷”“啊呀”兩聲,金輅門側赫然落下一只握刀斷手。韋小鐘猝然心驚,不是因為那斷手,而是為那刀——刀脊微曲,雙面血槽,刀刃細而銳利,分明就是她在東南海瀛一帶所見過的扶桑忍者刀。

扶桑盤踞東海列島之上,自大楚裂國,國力由盛轉衰之後開始頻頻犯邊。數十年前,雲中君霸天姥城、稱雄東吳時曾大敗扶桑。扶桑元氣大傷後龜縮數年,近來卻又蠢蠢欲動。她赴邊查案時覺察出謀害太子者與扶桑人有染,不料扶桑忍者來得竟是這般迅捷。

毫不猶豫斬落青棉厚簾,眼前幾道人影撲錯飛梭,葉輕和四名翊衛已經和來人動起了手。

來者不下十人,黑衣如魅,身形飄忽。韋小鐘繡春刀橫天畫出一個掠字訣突入陣中,口中叫道:“扶桑忍術詭變多端,大家多加小心!”

黑衣忍者見金輅中撲出一個身著紅衣官袍的少年,陣法稍現疏滯。葉輕長劍凝霜,身與劍合,一式曉天畫角催起蒼茫劍氣,殘星落時血光數道驟起。

韋小鐘想到那些忍者的目標當是太子,發現所刺非人之後應該退卻才對。然而只見為首之人桀桀數聲,餘下忍者變幻陣形狼撲又上,竟較方才更顯狠辣。

葉輕陡喝:“翼軫二分,擊其雙脅!韋小鐘掠陣!”二指一錯,一枚響箭伴著尖銳呼嘯之聲射入夜空,爆出五彩煙火。

葉輕連殺數人之後,雙方人數已經相當,有何必要傳喚助手?韋小鐘只道他是覺得自己身為女子,技不如人,怒道:“你小看我!”說著繡春刀一揮,猱身而上。葉輕眉冷面黑,劍氣如虹直奪為首那人。

韋小鐘一手繡春刀法十分精湛,數十招逼得一名忍者連連後退。韋小鐘奮起一刀自那人眉心劈下,大喝一聲“著!”

明明看著是將那人一分為二,刀下卻不覺有任何阻力,一縷黑煙隨風而散。韋小鐘大駭,腦後風聲突兀而來,慌忙反身退避。尖利刀鋒刺頸一痛而止,只見那人喉結處被釘上了一枚袖箭。箭尾葉形,正是葉輕的。

韋小鐘鼻頭沁汗,扭頭看見葉輕劍芒暴漲,與那首領惡鬥正酣。

擅長煙火術,臨兵列陣,扶桑忍術兩派中的甲賀流望月氏。那首領當是個上忍。難怪葉輕如此謹慎。

韋小鐘手心發涼,眼見一名忍者又行將煙隱,抽身一刀斬落他的頭顱,然而那忍者刀已然插透了對面翊衛的心臟,一拉一劃,臟器奔流而出。

殺氣鋪天蓋地,刀光劍影一簇簇湧雪千堆,驚濤駭浪間無處閃避,唯有爾強我更強。

韋小鐘偵案在外,搏殺格鬥不是沒有經歷過,但似這般你死我活的血戰還是頭一回。忍者和翊衛的鮮血不斷濺上她火紅衣袍,滲而不見,那濃烈的腥味卻愈發刺鼻。她手上繡春刀招式愈狠,心中愈寒。那些人置太子於死地的決心是有多大,竟找上了酷烈至此的扶桑忍者。

展眼間四名翊衛三死一傷,韋小鐘大腿被刺穿,委頓在地。

黑衣忍者只剩下首領一人,武藝奇高。葉輕被他八方手裏劍幾次險些射中,劃破衣袍。韋小鐘知那手裏劍角上淬有劇毒,一顆心嗓子眼狂跳不止,擔心葉輕受傷,竟不覺得自己創口疼痛。

空曠的街道上噠噠馬蹄聲由遠至近,火光隱隱。那黑衣忍者知是親軍趕來,手上招式愈發如疾風暴雨一般。

葉輕等的就是此刻。

欲速則不達,念動則神渙。

韋小鐘見他目止如水,若秋葉靜羌。身形如飛鳥掠空,手中長劍抹開秋水漣波。葉家三十六式秋葉劍法名揚天下。相傳總督京營戎政葉葵當年仗一柄秋葉劍,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而如今天下太平,秋葉劍法便只聞其名,不見其形。

葉密鳥飛礙,風輕花落遲。

韋小鐘暗暗驚艷。原來葉寡言的劍,除了剛悍峻猛之外,也可以使得這般瀟灑。

黑衣忍者見葉輕身法陡變,劍走輕靈,姿態嫻雅有似閑庭信步,便知他有心拖延時間。頓時幻化千影,殺招疊出。韋小鐘只覺二人身形如亂花淩飛,一時竟分不出誰是忍者,誰是葉輕,只看得人惡心欲嘔。

葉輕神凝於劍,忍者逼攻之勢如黑雲壓城城欲摧,他只守正於心。他很清楚自己的修為不如對方,不過依賴秋葉劍法勉力支持。他賭的是秋葉劍用老的那一剎,亦正是忍者的躁意層層積砌、破綻最大的一刻。

忍者九字箴言,開首便是“臨”字。不動不惑,不亂不破。照望月氏的規矩,忍者若不能畢其功於一役,便須切腹謝罪。此上忍固然不懼死,但若死是因為沒有打敗自己這個不如他之人,那才是他無法忍受的恥辱。

最後一式“九月寒砧催木葉”一出,忍者便覺出了葉輕強弩之末之意,目中精光大盛,長刀擎天,一斬鬼神驚!

然而那一擊石破天驚,卻只是削斷了葉輕頭上的襆頭。下一剎便見洪波湧起,劍勢滔滔,宛如無邊落木蕭蕭而下!縱然他一再煙遁,總逃不出那高樹悲風。

秋葉劍法,何止三十六式。世人但見“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那草木搖落的蕭瑟,卻往往不知還有落木千山、海水揚波的磅礴浩瀚。

長劍自忍者肩窩刺入,沒至劍柄。抽出那劍,血柱沖天。這一劍耗去葉輕畢生修為,成則逃出生天,敗則必死無疑。他長發披散,筋疲力竭,目光卻如天際孤星一般熠耀。以劍支地緩緩站直了身子,一步步向韋小鐘走去。

韋小鐘這才發現腿傷疼得厲害。她看著葉輕蹲下來,撕下深青衣袂為她紮緊腿傷,依舊是眉眼森寒,她卻忍不住淚了。

陡然只見葉輕背後黑影一閃,白光疾落,那受傷翊衛驚惶叫道:“小心!”韋小鐘伸手猛推葉輕,卻被他握住手臂,微微側身反手一劍紮透身後那人胸膛。她眼睜睜看著細長銳利的劍鋒透過葉輕的左肩肩胛而出,隨即往下一勒——

滾燙的血沿著血槽至刀尖滴到她的胸前,透過層層冬衣和肌膚胸骨滲進了她的心口,仿佛化作比忍者刀還要利的薄刃,無情淩遲著她的心房。

他一聲未吭,連哼都沒有哼一下。這人受了疼,仍是懶得叫一聲麽!

他躲得開的。他對身後那刀的來勢、方位、速度、力道都算得十分精準。可他就是算得太精準了。

他知道他躲得過。可他苦戰之後力道盡竭,卻沒有辦法帶著自己一起躲過。那刀若是下來,自己必死無疑。所以他寧可去接那一刀。他側過身避過了要害,卻未料那忍者重創瀕死,竟還是拼盡氣力往下拉了三寸。

韋小鐘想她的表情一定非常的猙獰扭曲。她看著葉輕的發落下來,血落下來,臉上竟現出一個從未見過的笑,像是冰棱上折射的陽光,奪目耀眼。

“莫哭……死不了……”

翊衛鴉青色的衣袂在她眼前密密飄過,融成一片。葉輕、她和那名翊衛都被擡上馬車。她握著葉輕的手,木木然想著,葉寡言,你還欠我一個回答,你一定要回答我的。

☆、黃鐘初音

崇光二十二年二月,上命禮部尚書祖宜尊、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學士姜離為會試考試官,主持春闈。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接連三場科考,合共九天。天下考生齊聚貢院,盛況空前。

明嚴負手站在禦案之下,微挑著一雙鳳目。殿中祖宜尊、姜離二人,正各執一詞,為了一名舉子是否能為貢士而針鋒相對。他的母皇則恍若置身事外,慵懶斜倚在龍座之上,手執一卷,蔥管兒般的手指一張張撥過書頁,一目十行。

前幾日鎖院閱卷,共選出優良試卷二百一十三張。拆卷之後,祖宜尊和幾名同考官卻執意要從貢士名單中裁除一名名叫壽佺的舉子。以往貢舉中這種事情並非沒有發生過,然而裁除壽佺的理由卻十分特殊,並遭到了姜離的反對。

其一,壽佺是北齊遺臣壽氏的嫡系子孫。

其二,壽佺之卷中有引兩句經文之外的詞句,許多考官不知其出處,但覺錦上添花,便一笑放行。後來才知是出自時下風靡南北的世情小說《嘲哳曲·情僧逸史》。

“禮闈何等莊嚴之試!此子以狹邪褻言與孔孟經義並論,無所忌憚至此,實乃大逆大惡!”

“我朝聖上開明,先後廢明經、墨義,改試經義、策論、經濟,本就是為海納百川,不拘一格用人才,祖公為何仍要拘泥於此呢!”

祖宜尊爭得面紅耳赤,姜離始終含笑相對。他對祖宜尊恭恭敬敬,言語上卻絲毫不讓。祖宜尊強調引經據典,言出有據,他就援引經典、條陳舊例與他相抗。祖宜尊也算是二朝老臣,文壇大儒,在朝中歷來是強勢做派,不料晚節不保,栽在了姜離這個後起之秀身上。姜離任禮部右侍郎後,凡意見與祖宜尊相左時從不像其他臣子一般妥協退讓,而是據理力爭。祖宜尊和姜離二人的角力,一向為朝中其他臣子所津津樂道,亦成新舊朝臣分庭抗禮的一個風向標。

姜離有膽量把祖宜尊氣得吹胡子瞪眼,祖宜尊卻又拿他無法,背後的原因亦是人盡皆知。

姜離是女帝的寵幸“佞臣”。

無人知曉姜離與女帝是如何相識的,只知女帝自北境流亡歸國,身邊便帶著這樣一個風神秀徹、言語辛辣卻偏偏經綸滿腹的少年。女帝以長公主之位聽政時,姜離方十二三,為女帝掌制誥。寵幸佞臣之名,便自當時而起,直至女帝大婚之後,方無人敢再明提此名。而姜離自低階品步步升至禮部右侍郎之位,並未獲殊恩越拔,全憑一己之能,故而朝政對他的爭議亦漸漸平覆。但他常為他人所不敢為,言他人所不敢言,女帝從不曾有過非議,卻可顯見逾二十年寵幸仍在。

祖宜尊猶自不服,明嚴忽道:“祖公言語中對那《嘲哳曲》了如指掌,似是下過一番功夫研讀過?”

祖宜尊一張老臉頓時有些掛不住,進退兩難。那《嘲哳曲》頗多風月艷情,他向來提倡禮教倫常,號稱要振三綱,明五常,正朝廷,勵風俗,又怎好承認自己看過這書?然而他確實又是看過的。不但看過,還對其中猶抱琵琶半遮面的艷詞心有戚戚焉。祖宜尊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訥訥無語。

明嚴勾唇笑道:“然祖公所言甚是,清流之途怎可引淫/穢之詞,此風不可長。不知此前定了壽佺為幾名?”

姜離道:“本是定了三甲之一。”

明嚴點頭:“那便拿出頭十名之外。此人最終如何處置,三月初二殿試之後再作定奪。”保了壽佺的貢士資格,卻降了他的名次,算是隨了姜離之意,也顧全了祖宜尊的面子。

祖宜尊看向女帝道:“此人終究是北齊遺少,皇上真要銓選入朝?”

言下之意,是不服太子之議,非要皇帝金口玉言,做最終論斷。明嚴面上浮冰淺湧,目色深幽,不做言語。

女帝合上書本,擁了金繡厚重的雲龍常服緩緩起身,雍慢道:“朕一統天下凡十年,何來北齊?何來遺少?”那重威鳳目未擦過玉階下幾人之身,卻足以讓聽者脊背發涼。

祖宜尊雖自詡兩朝耆宿,資格匪淺,聽了這一語也不由得心中悚然,暗責自己說錯了話,當下不敢多言,唯諾告退。

祖宜尊和姜離二人退下後,女帝忽而大笑起來,將袖中那卷書拍在禦案之上,道:“確實是本奇書。難怪姜離會偷偷拿與朕看。”

明嚴見那書卷裏頁的文字分明就是《嘲哳曲》,卻被剝了封皮,貼了個《周易本類》的殼子,不由得暗笑姜離三十多歲的人了,還這麽多精怪心思。

“前朝科考八股,不是曾出過一道題叫‘以杖叩其脛闕黨童子’麽?”

明嚴笑道:“是,拼了《論語·憲問》中‘原壤夷侯’章的末句與‘閥黨童子將命’章首句的前半句。這等八股題害人得緊,母皇廢八股實在大快人心,便讓祖宜尊耿耿於懷去罷。”

女帝道:“是啊,這書中說‘那秦生一見此題,揮毫而成。後知貢舉鎖院評閱,怒而焚其卷。原來秦生文雲:“一杖而原壤痛,再杖而原壤哭,三杖而原壤死矣。三魂渺渺,七魄沈沈,一陣輕風,化為闕黨童子。”’可真真笑煞人也,也不知那‘癲語生’如何想來!倘朕遇此文,必點為頭名!”

明嚴道:“不瞞母皇,此書兒臣亦讀過。這‘癲語生’以代聖人立言的筆法,代孤臣孽子、才子佳人立言,極盡虛構想象之能事,委實大膽,絕非市井中一般的小說家——想必是哪個不第考生的宣腑之作。”

女帝搖頭笑道:“朕不這麽看。此人嬉笑怒罵,卻絲毫不帶懷才不遇的郁郁之氣、羨魚之情。又兼文筆細膩,辭藻警麗,哪是今世汲汲於名利的男兒寫得出的。”

明嚴辯道:“未嘗沒有不為功名利祿的……”

女帝擺手道:“朕是說,這‘癲語生’,是個女子。”

明嚴驚訝不已:“當今天下,女子皆束步閨閣,哪來這種博覽群書、歷閱八方的?看著書中所言,倒像是三教九流無所不獵,哪家的女兒敢養成這樣?”

女帝斜了他一眼:“朕若不坐這個位置,未嘗寫不出來。”

明嚴汗顏道:“母皇您那是……”

女帝打斷道:“葉輕怎樣了?”

“已無大礙,只是得靜養上三個月才能覆元。”

“你確定要去?”

明嚴抿唇,“一定要去。”

女帝轉身嘆了口氣道:“你父君曾被扶桑人傷過,朕還是……很擔心你。”

“兒臣會小心。”

女帝前所未有地躊躇了片刻,“朕本來……不會生你。朕那時的身體,已經不適宜受孕。只是為了留住你父君,才一時氣盛偷偷要了你。你父君知道後雖勉強同意與朕成婚,卻氣得三個月不同朕說話……他擔心我們母子擔心得都白了發。所以你若是……”

明嚴心口大震。這件事情母皇從未同他說過。他竟從不知自己未有弟妹,是因為母皇不能再生育。而母皇育他,竟是如此之難。他一直覺得是這身份讓他不能像其他孩子一般享受父慈母愛,卻未真正意識到,父君母皇對他的愛從不輸於其他父母半分。

他輕輕上前握住女帝微涼的手,笑道:“為韓奉和扶桑人牽線搭橋的要害,就在那個海幫二幫主沙榮身上。他們以為葉輕重傷,兒臣便不敢輕舉妄動。兒臣若不趁他們疏於防範下手,豈不是讓葉輕白白受傷了?兒臣的功夫是父君教的,母皇信不過兒臣,還信不過父君麽?”

女帝哂道:“有你姐姐那禍害在前,他哪還敢教你那些妖術!”

“那怎的又肯教括羽?”

“不是說他定性好麽。”女帝想了想,面露茫然,“朕一直覺得括羽是個溫順孩子,你們說他是野狼,朕初時還不信。那日見你父君給他餵招,摔得他頭破血流的,也不見他同你父君喊一聲難,小眼神兒果然像頭狼一般。那一下朕竟覺得和他似曾相識,好生奇怪。”

明嚴哄道:“定是父君陪太久,母皇竟多愁善感起來了。”

女帝笑著啐他,卻被他推出勤政殿趕回熙寧宮去歇息了。

繁樓這夜格外熱鬧非凡。放榜之日,蘇杭來的富家公子曲衡沙一擲千金,邀請兩百餘名貢士在繁樓極量盡歡,慷慨豪奢之名震動京華。

人潮熙攘,喧聲鬧語,左鈞直纖小身量,被推來搡去,讓她頗是無奈。

她其實只是來給長生拿吃的的。

長生食量極大,一頓飯抵她和爹爹十天半個月的食量,看得她屢屢咋舌。不得已之下,只得去求助劉徽。劉徽時常不在繁樓,便把這事兒托付給了翛翛。翛翛多了個機會去看左載言,自然歡喜不盡。但這幾日繁樓生意紅火更勝以往,她忙得抽不開身,長生食量又增,左鈞直也只得愁兮兮地自己跑來繁樓。

推推撞撞,她被擠到了一片巨大的粉壁旁邊。一個藍衫的青年左手執壺,右手揮毫,在那壁上奮筆疾書。每落一句周圍的年輕士子們便大聲叫好。

左鈞直揚眉一看,原來那青年已經接連寫出了十首《憶秦娥》,墨色淋漓,詞氣清華,別有一番磊落風骨。左鈞直心中暗暗也叫了聲好,聽見旁邊人鼓掌叫道:“壽公子真是才思敏捷啊!”

原來是壽佺,今日貢榜中名列三十九名的徽州才子壽佺。這個壽佺的事情被傳得沸沸揚揚,說他本名入三甲,卻因身為北齊重臣後代、在卷中引了《嘲哳曲》兩句小詞而被降了名次,險些落榜。

左鈞直想《嘲哳曲》是她所寫,壽佺敢在會試卷子中引用其中的詞句,可謂是一大知音,心中對這個壽佺很有好感,便忍不住好奇打量了一番。恰好壽佺墨汁用盡,一眼看到了穿白袍的小少年左鈞直,當她是繁樓中行走伺候的童子,便呼道:“小兄弟,麻煩幫忙磨點墨。”壽佺是大族之後,身邊常有書童伺候,不習慣自己研墨已成自然。他對繁樓下人這般客氣,已是世家子弟中少有。

左鈞直心道自己雖未害他,但他多少是因為自己的《嘲哳曲》惹了考官詬病,幫他磨個墨,也算是報答他知遇之恩。於是果真上前給他研墨。

壽佺仰頭灌了一大口酒,提筆又寫,第十一首《憶秦娥》一氣呵成,又引來一片讚嘆。左鈞直見他第十二首落筆就是“芳菲歇”,第四字提筆就是一個小“十”字,心中頓時跳了一下,手疾眼快一硯墨潑到了他長衫的下擺上。

壽佺正要發作,卻見左鈞直慌慌張張過來用自己的白袖口給他擦拭,極小聲對他道:“壽公子萬不可提故園二字,春盡、子規、啼血之類的黍離之語亦萬不可用。”壽佺酒醒了一半,大驚,自己不過寫了三個字,後面的詞意竟全被這個不起眼的小少年給猜中了。他文思遽轉,落出一個“南”字,將本來的蕭瑟氣息生生逆轉過來。十二首詞寫畢正要拉了白衣少年細問,卻見左鈞直飛快說了句:“汙了公子衣衫,這就找人給公子拿件新的。”鉆入人群消失了蹤跡。壽佺本還要追過去,卻被曲衡沙拉住往閣子裏帶,說是許多士子仰慕他大才,定要邀他同席。壽佺推脫不開,只得隨他就座。

席間吵吵嚷嚷,聊了許多考場放榜之事,話題竟又轉去說京城哪家的女兒美貌。選來選去,自然還是親王之女鸞郡主最是絕色,只可惜年紀太小,卿生君已老。又說韋小鐘,那是葉家公子看上的人物兒,自是沒戲。最後還是左相的幾個孫女兒、韓家的幾個小女兒和其他一些京官家未出閣的姑娘們入選。這些新晉貢士們一個個向往著殿試之後金榜題名,便能如上個狀元般一步踏入豪門,從此青雲直上光宗耀祖。

壽佺頗覺無趣,笑話道:“恨只恨今上沒有生個女兒,不然如今正當年華,各位的更有錦繡前程可奔啊!”

有貢士順著他的話反譏:“自然,攀龍附鳳,哪如家中本來世代簪纓!”

不少人亦附和道:“壽公子家世顯赫,不知道什麽樣的絕代佳人才入得了壽公子的眼?”

壽佺渾不理睬眾人的諷刺,摹了個梨園戲中的相公摩科,擺了個螃蟹手,捏著嗓子唱道:“我秦衾是那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的飯袋酒囊,怎配得上小姐剪月為魂、裁雲為裳的國色天香?”眾人哄笑不絕,原來這秦衾正是《嘲哳曲》中那個一生大起大落、大愚大癡、大徹大悟的情僧,這句話,亦是書中原文。

言及了這《嘲哳曲》,曲衡沙神秘道:“諸位可知這繁樓有個妙處,那《嘲哳曲》中的詞兒,在此處俱被譜作了妙曲兒。在別處可是聽不到的!”說著雙掌一拍,兩隊樂伎抱著絲竹管弦魚貫而入。眾士子點了詞牌,樂伎轉軸撥弦,歌姬婉轉開嗓,果然是絕妙難言。難得的是曲調與文意絲絲入扣,渾然天成。

有士子嘆道:“那《嘲哳曲》名喚嘲哳,實則詞藻警麗,讀來口齒噙香,配上這曲兒,簡直妙絕!”

“豈止曲兒好,諸位難道不覺得那書中的畫兒配的也是極好的麽?這書、畫、曲,倒是三絕!”有士子是從外地來,追著問那書中哪來的畫兒,被他人好一陣嘲笑:“那三絕書局為了防止盜印,其實是出了兩個版本,便宜的是沒畫兒的,人人都買得起。貴的有畫兒,印刷極是精良,一本一兩銀子,結果覆印了數十版

了,每每都還是被一搶而空!不就一兩銀子麽?值啊!”

聽者有的眼前一亮,“三絕莫不就是說書、畫、曲三絕?聽說三絕書局和這繁樓的東家都是劉徽,說不準那癲語生,就是這繁樓中人!”

一語點醒,馬上招來許多擁躉:“對對!那等風月筆法,一般人怎生寫得出!”“說不定是哪個風流才子溫柔鄉裏花光了銀兩,被那劉爺挾了寫文哪!”“……”

壽佺突然想起剛才那個點撥自己的少年來,心道這繁樓中果然藏龍臥虎,連個磨墨的侍童都這麽聰慧絕倫。若說癲語生在這繁樓中,倒真有可能……

有人見壽佺兀自出神,問道:“偓仙,你不是最愛這書的麽?怎的不作評判?”

壽佺哈哈一笑,口出狂言:“若真在繁樓中,我壽佺定要收了那癲語生!”

“男人也收?”

“收!你家不就有好幾個麽!”

“倘是個老婆子呢?”

“左五連大他二十歲的女人都收了,我壽佺大四十歲的也收得!”

☆、聲香諸識

長生是一條狗。

一條渾身覆著銀白長毛、臉卻黑不溜秋的大狗。

一條像是和哪咤一樣見風就長眼看著就有她大半個人高而且還有不斷瘋長之勢的巨狗!

左鈞直發愁,真心發愁啊!

去年八月,《嘲哳曲》寫了一半,劉徽看後十分高興,讓她去繁樓,說要介紹鬼手畫師柳三生給她認識。

結果興沖沖進了劉徽的屋子,還沒見著柳三生,一團白毛球就滾了出來,四只肉爪子抱著她的腿不放,嗚嗚蹭爬。

喲,好可憐巴巴的小狗崽子。

劉徽隨後抱著個一模一樣的黑狗崽子走了出來。

“常勝回來!”

那黑臉兒的小白狗兀自抱著左鈞直不放。

常勝?左鈞直恍然大悟,原來是只鬥犬。劉徽自詡江北第一輕薄浪子,鬥雞走狗那是一把好手。這只狗兒養大上了鬥狗場,那便是叫“常勝大將軍”。

“劉爺,那只黑的叫什麽?”

“子龍。”

左鈞直剛喝了口茶,險些噴了旁邊的劉歆一身。常勝還算好了。子龍,子龍大將軍,那古時的名將趙子龍趙大將軍不氣得在地下翻過身來才怪。

劉歆把常勝從左鈞直腿上費力剝了下來,那狗兒的一雙烏亮烏亮的眼睛盈滿了淚水,回頭對著她嗷嗷叫個不停。

左鈞直頓時心就軟了。她見過鬥狗,其實十分殘忍,輕則血肉模糊,重則一命嗚呼。這狗兒似是有靈性,一見她就巴著她不放,她怎忍心讓這麽可憐又可愛的一只小狗兒去送死?

咬了咬牙,左鈞直道:“劉爺……這常勝……可不可以送給鈞直?”

劉歆不可理喻地看著左鈞直,劉徽目光閃了閃:“這狗很貴的。”

左鈞直狠心道:“鈞直覺得……這回的《嘲哳曲》肯定能大賣,那分成鈞直就不要了。再另外附送一個小故事。”

“你覺得能賣多少?”

“劉爺說給我什一之數,鈞直覺得賣個五百兩銀子應該可以。”

“唔,五十兩換這常勝?”

左鈞直豁出去了,閉眼點點頭。五十兩,五十兩啊!夠她和爹爹活幾年的了!

“……成交。”

左鈞直歡欣鼓舞,劉歆大叫了一聲“爺!”劉徽白了他一眼。

左鈞直抱起那狗兒,狗兒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手心,癢得她咯咯直笑。

“跟了我,就甭叫常勝啦,嗯,叫長生吧!”

劉徽面皮抽了抽:“你準備加寫個什麽故事?”

左鈞直一門心思全在那狗兒身上,隨口道:“就寫個寒門女子救了只狗兒,那狗兒後來化為人形回來報恩的故事吧。”

劉歆痛心疾首:“姑娘,你的口味能別那麽重麽?男主角能別是一只狗麽?”

左鈞直想了想,道:“好吧,那就寫天上的一個神仙受了重傷,化作狗兒流落人間,被一個凡俗女子撿了回去。神仙喜歡上了那個凡人,歷盡波折終成眷屬的故事吧。”

劉歆無力妥協:“這個勉強能忍。”

常勝,不,長生從此跟了她,讓她每天跑得臉蛋兒紅撲撲的,倒是比以前看起來健康潤澤了許多。只是她常常覺得,不是她在遛長生,是長生在遛她……

左鈞直所不知道的是,她一出門,劉歆就暴跳起來:“爺!這純種羅剎犬價值千金,白毛犬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無價之寶!”

劉徽無所謂地順著懷中子龍的毛:“丫頭喜歡,送就送了唄。”

劉歆無可奈何地垂下頭,無限悵惘:“想常勝長大了是多威風凜凜的一頭鬥犬,居然要屈身去給一個小丫頭做看門狗……”

劉徽道:“狗各有志。”

曲水,修竹,蘭芷清芳。左鈞直望見那片雅閣,長舒了口氣。兜兜轉轉,幾番碰壁,總算還是讓她找到了翛翛的閣子。敲門無人答應,她只得在門口守著。守了會兒,天上飄起絲絲細雨來。左鈞直無奈往門口靠了靠,誰知一靠向後倒去,狼狽跌進了閣子裏——原來門是虛掩著的。

左鈞直懵懵懂懂爬起來四面環顧了一下,發現墻上父親的那幅畫沒了。定睛再仔細瞧瞧,閣中陳設與翛翛房中大略相同,然而不似翛翛清凈,鴛鴦屏側一只熏香小鴨,濃香馥郁,似有塞外的雪蓮味道。榻上丹縑白綾被,散著幹紅四緊紗織的單衾,首飾盒子還在床邊梳妝臺上開著,各色金翠飾物精致琳瑯,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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