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輩們的磁療儀被保存得相當完好，許多活動零件上的機油還保持著剛上機械時的模樣，沒有任何結塊或黏膩的跡象。

顧黎照著儀器資料辨認內部的操作鈕，當檢查到躺椅頭部的按鈕時，豁然發現了埃爾德的簽名。

字跡潦草雜亂，就像是在極為匆忙的情況下寫的，與報告上端正大氣的簽名完全不同。要不是名字結尾的筆畫還有幾分相似，乍一眼看，他是真沒認出來這是埃爾德族長的名字。

出於好奇，他又去檢查了另外兩臺儀器的躺椅頭部。只可惜什麽也沒有，僅最開始檢查的那臺留有先輩名字。

他蹲下身查看連接儀器的各路電線和光板。意外地發現，所有的鏈接線都要通過埃爾德的儀器才能激活其餘磁療儀，包括其他五間觀察室裏的。

磁療儀的外表嶄新，湊近了聞，還能聞到股皮革器械的新物氣味。

機器都是新的，主機上的簽名還很潦草。他不禁猜測，當年埃爾德族長在使用機器時，是否也是在一種極為緊迫的情況下？

為什麽會緊迫？因為有怪物入侵圍剿？他否定了這個結論。

實驗室的周圍因為某種輻射的關系導致生物不敢靠近生長，即使到了他這一代，也能明顯看出周圍植被的畸態。就算是高冠的樹木品種，最高也不會超過三米。

另外，為什麽要在主機上留下名字？總不至於，是為了防止其他研究員在慌亂中進錯主機。

“有電了！”米米爾蹲在主機旁對著發電的光板興奮，“這塊光板和之前在戰船裏發現的差不多，不過操作起來要更簡單。就是有點兒不好，還是得手動發電，也不知道會不會影響儀器運轉。”

說話時，觀察室的玻璃被道卟靈敲得震天響。

見顧黎要進儀器，大聲道：“你要是敢拿自己的命做試驗，以後就別再喊我老爹！我已經生氣了！非常生氣！而且再也哄不好了，臭小子！”

顧黎戴著手套的左手微微發顫，避開道卟靈的目光，在進入儀器時對米米爾說道：“盡可能地不要斷電，如果情況不對我會喊停。”

米米爾有點兒發虛，“那如果情況嚴重到喊不了停呢？”

顧黎在儀器中躺平，語氣平淡道：“沒有如果。”

手指撥動身側的按鈕，半開的儀器蓋緩緩降落。通過縫隙，他看到了為他著急到面紅耳赤地道卟靈，還有想上前阻止卻選擇聽他話的艾瑞斯。

正因為如此，他反而更加堅定了這個決定。

儀器內，安靜的只剩心跳和呼吸聲。

磁療儀的隔音做得很好，就算知道發電的米米爾就在邊上也聽不到任何動靜。

電流自下而上照亮儀器內部，藍色的線條光，如海底閃著光的菊石群。不斷擴散的光源形成一種類似生物光的波浪，並不刺眼，卻極容易視覺疲勞。

顧黎甩了甩頭，用手指捏了捏眉心讓自己保持清醒。

根據磁療儀資料顯示，他在儀器內必須全程保持清醒，否則進入睡眠的身體細胞會承受不住磁化的刺激。

進儀器時比較匆忙，也不知道先輩們在使用時需不需要佩戴防護用品。不過資料上對於使用儀器的穿戴並沒有明確說明，他也就沒太多顧慮。

手邊的輸液管在儀器運轉後發出空氣流動的聲響，軟管內是空的，他沒有按照規定放入晶礦。

根據資料上的未知方程式，他大致推斷，當年先輩們熔煉的多為一些沒有特定能量的基礎晶礦。而這些晶礦對於常年使用高頻率磁場的他而言，等同廢石。

柯爾奇的巫師，從出生起就會有晶礦感應試驗。當到達六七歲左右，基礎晶礦散發的磁場，已經如同呼吸的空氣一樣平常。尤其像他和顧桉這種操控高頻率磁場的存在，想要刺激天賦細胞，那就只能利用本身。

但這一切前提都基於他的推斷正確，儀器的使用方法不出錯。

“不行，這臺機器的輻射力度還是小了，也就能治療個中期帕爾曼病癥。”安靜的儀器周圍忽然響起成年男子的說話聲。

顧黎半撐起身體傾聽，發現並不是米米爾或道卟靈，更不是艾瑞斯。

聲音來源於右側的儀器，他聽到了機械開合，而後是皮鞋有規律的踩踏地面。男人停在了他所在的儀器前，不一會兒儀器內便失去了光亮。

卡扣松動，儀器被打開。

竟是年輕時的紮克！穿著白色的研究服外套，滿臉無奈地對他說道：“我們又失敗了，埃爾德。”

紮克活的鮮明，比在城鎮中看到的精神磁場更為清晰。皮膚、血管，甚至說話時牽動的臉部肌肉，都像極了一個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

不只是紮克，觀察室的玻璃外，拿著各種試劑報告來回走動的，還有十幾名穿著防護服的研究員。

顧黎從緩慢的思維中將這些人的臉一一對應，正是掛在墻上照片裏的先輩們。

“紮克？”

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無論是動作還是發出的聲音。

紮克的模樣看起來不過二十幾歲，臉上戴著副金邊眼鏡，說話時嘴角下意識勾起。說是研究員，倒不如說更像是玩世不恭的富家少爺。

他把插在口袋裏的手拿了出來，向顧黎友好伸來，“出來吧。我早說了，還不如從醫院把那些舊機器帶過來，在原基礎上改良總比重新建造要省時間。”

顧黎握住紮克的手從儀器裏出來，或者嚴格來講，從儀器裏出來的是還未成為族長時的年輕埃爾德。

“呼。”埃爾德呼出口氣，疲憊道：“舊機器被使用的頻率太高，大多都已經出現了假損現象。帶過來修理，還不如重新制作的耗材低。對了，晶礦溶解劑怎麽樣了？數值還是無法穩定嗎？”

紮克側身讓出條路，用手頂了頂鏡框道：“你自己看吧。想要磁化細胞的計劃，我勸你還是現在收手得好，免得到時候細胞大面積衰竭死亡，把你的命也一起帶走。”

他雙手環胸靠在觀察室的玻璃窗前，“要我說，還不如試試我的基因融合。再不然把機械嵌入怪物的身體，用外力控制為我們所用，也比你這麽一次次拿自己的命來試安全。”

埃爾德笑著拍了拍紮克的肩膀，“你該不會，還在想你的人魚計劃吧？就算真的把感染者變成故事裏的人物，對於我們來說仍然是個怪物。不會有人真的把它們當成傳說來看的，人們喜歡怪物，僅僅只是在畫裏。”

“那不一樣！”紮克顯得有點兒郁悶，“根據我的蠑螈感染體分裂論，只要在基因融合時可以長時間達到穩定線，就算感染成海洋生物，也能由自主控制變換基因，重新變回人類的形態。”

埃爾德的語氣像極了在哄小孩兒，“好好好，那麽偉大的紮克博士。在你的人魚誕生前，能不能先幫我解決一下溫飽問題，我都快餓死了。”

紮克嫌棄的打開他的手，“你什麽時候才能學會自己做飯。”

埃爾德笑得沒心沒肺，“不是有你在嗎。”

“要飯沒有，只有壓縮餅幹。”

“都行，我不挑食。”

觀察室的玻璃窗被一名女性研究員敲響，雖然隔著厚重的防護服，但仍舊能看出這位研究員的漂亮氣質。

研究員名叫羅莎洛琳，是埃爾德和紮克的同學兼死黨。

洛琳的手裏捧著一沓資料，表情凝重道：“你們出來看看吧，黎明之城的計劃，恐怕今晚就會實施。”

埃爾德換上掛在墻上的研究服，收起和紮克打趣的嘴臉匆匆跟了出去。

實驗室外紮滿了綠色營帳，沿途滿當的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正在做晚飯的人們，在他經過帳篷過道時紛紛向他投來了求助的目光。

他無奈地避開這些人，和紮克一起，跟著洛琳往基地外快速行走。

周圍的草木因為輻射變得枯萎，在接近外圍的電網時，還出現了大量的昆蟲屍體。這是儀器輻射導致的生物死亡，即使他已經把實驗室建成了全封閉式。

傍晚五點三十二分，雲層呈灰白色，只有第六女神柱的周圍雲層，突兀的被染成了黃紅色。

這些特別的光束散射向下，穿過雲層，掩蓋藍星。就像是這個世界的最後一道曙光，好看得讓人忍不住心悸。

然而這些象征著希望的光束此刻正在緩慢的消失，如果估算得沒錯，過了今晚他們就再也看不到這樣的曙光了。

紮克懊惱地踹了腳石塊，語氣不善道：“放棄我們，他們竟然真的打算這麽做！這和滅絕人性的活埋又有什麽區別？明明我們都還活著，而且為了這該死的帕爾曼付出了全部甚至生命！”

埃爾德看著雲層沈默，許久後才說道：“如果再也看不到黎明，不如就把藍星當做希望吧。”

紮克無法茍同，“你就甘願受這些人擺布？你看到基地裏那些人的眼神了嗎？如果把最後的希望都奪走了，我們還能編造什麽理由讓他們活下去？一個帕爾曼就已經夠頭疼了，偏偏現在還出現了該死的感染！”

他抓過埃爾德的肩膀，厲聲道：“我們是研究員，是試圖改變世界的‘救世主’，不是童話故事的編造機！光靠你的藍星能為人類帶來什麽？除了虛假的希望，根本什麽也不是！”

“紮克！”洛琳上前勸阻。

卻被紮克憤怒地反駁道：“你也要像埃爾德一樣逆來順受嗎？看著基地裏的人死，看著我們辛苦地研究成為一堆廢紙！”

埃爾德無法反駁，紮克說的都是事實，可即使是他也無能為力。

紮克發洩完情緒，懊惱地松開他走回基地。

“抱歉。”埃爾德對洛琳說道。

洛琳苦笑著在他的肩膀上佯裝打了一拳，“不是你的錯，我們都知道，你已經盡力了。紮克的脾氣有時候極端了點兒，但他也是著急了才會這樣。”

“我知道。”

埃爾德深吸口氣重新振作，“晶礦的溶解劑做好了嗎？我想趕在黎明之城放棄我們之前完成細胞磁化。一旦成功了，我們就有繼續和他們談判的籌碼。”

“是做好了一批，但數值還是不夠穩定。貿然嘗試，我認為風險還是太大，如果能再給予一周的時間，我一定能讓穩定線保持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來不及了，黎明之城的人，不會再給我們多餘的時間。今晚吧，就今晚，我想我的身體，已經可以承受試驗的輻射強度。”

洛琳最後看了眼呈現丁達爾效應的霞光，不再猶豫阻攔。

“我會盡全力輔助你的，埃爾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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