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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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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刺客

“同明相照,同類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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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煙玉一早就收拾齊整,帶領靈霚鋤藥拎著竹籃漆盒,到了大報恩寺。

大報恩寺原本叫天禧寺,始建於東吳時期,是江南最早的寺院,已有一千多年歷史。天禧寺巍峨闊大,是洪武建文兩朝全國的佛教中心,不想被一場大火燒得幹幹凈凈片瓦無存。永樂大帝在永樂十年敕令重建,賜名“大報恩寺”,並在寺中修建琉璃寶塔,賜名“第一塔”。

建了六年,寺院已經初具規模。出聚寶門(今中華門)進長幹裏,遠遠便可見高樓峻宇飛脊連雲;益行益近,更覺雕檐壯麗螭頭崔巍。鋤藥在門口出示了通行玉牌,看門僧人才開了角門放行。

大報恩寺此時乃皇家寺院,只對皇室和有限的朝臣眷屬開放。白煙玉因被賜婚陳琙,成為從五品的誥命夫人;更因陳琙殉國後被追封“彰毅伯”,聖旨冊封為“彰毅夫人”,特許在大報恩寺禮佛作法事。而今日,正是陳琙的周年忌日。

進了山門,只見翠壁瑤階光彩陸離,鎖鑰森嚴氣度肅然。自韋陀金剛殿過香水河橋,穿天王殿至大雄寶殿,各個殿堂俱已收拾停當,有不少的僧人在內。想來散布在各寺的原天禧寺僧眾,大都回到了大報恩寺。

只是中庭的琉璃第一塔尚未完工,依舊圍著重重帷幕,影影綽綽地可以望見眾多工匠在內忙忙碌碌。帷幕上方露出一小截塔身,晨曦中雲連雉尾琉璃閃爍,白煙玉不禁駐足多看了兩眼。想起曾數次和瑈璇笑談日後要一起登上寶塔臨高望遠,不禁心中又是一酸。

帶路的僧人領著三人又走過觀音殿,祖師殿,珈藍殿和畫廊鐘樓藏經殿貯經廊,行了好一會兒,才到了寺院西南角的地藏殿。僧人自去通報,白煙玉仰望殿中地藏菩薩高高在上,法相莊嚴慈悲憫然,雙膝一軟,便跪在了蒲團上。雙手合十閉目默禱,淚水不知不覺已流了滿頰。

一年了,瑈璇你在西方極樂世界,可好麽?

陣陣衣袍的簌簌聲響,幾隊僧眾整齊地踱步而出,依次在東西兩側盤腿落座。最後一位身披五彩錦鑭袈裟,白髯飄拂,正是大報恩寺的方丈玄信法師。靈霚拉了拉白煙玉的衣袖,白煙玉急忙起身,對玄信盈盈兩福:“有勞方丈。”

玄信見白煙玉滿臉淚痕,不禁心生憐憫,嘆道:“人生無常,生死不過輪回。陳夫人不可過悲了。”

白煙玉哽咽道:“弟子愚魯,思念先夫,方丈慈悲勿怪。”說著淚水又禁不住地湧出。

玄信微微搖首,不再多說,帶領眾僧開始誦持地藏三經即《地藏本願經》《地藏本行經》和《地藏本誓力經》。白煙玉跪坐在後,低低跟著念誦。一陣陣梵音飄出地藏殿,縈繞在大報恩寺上空的白雲之間。一群飛鳥被梵音吸引,停在了地藏殿飛脊上,歪著腦袋,靜靜聆聽。

直誦到日過中午,今日法事結束,玄信方丈又溫言安慰白煙玉明日再來。白煙玉恭敬地福了兩福,轉身出了地藏殿。靈霚鋤藥在後自行收拾祭祀的物事。

乍到陽光之下,光芒耀眼,白煙玉大約也是坐得久了,忽然一陣頭暈目眩,晃了兩晃就要栽倒。還好一只手臂伸過來,及時托住:“小心!”

白煙玉定了定神,擡眼望去,是位貴婦人。黃羅鞠衣,大帶雙佩,肌膚微豐觀之可親,目光中滿是關懷。白煙玉連忙跪倒:“見過太孫妃娘娘!”

這貴婦人,便是永樂大帝親自挑選的太孫妃胡善祥,去年初大婚嫁入東宮,是朱瞻基的正室。白煙玉夏天時在宮中的太子妃壽宴上見過,人如其名,頗為和氣和善。

胡善祥含笑雙手扶起白煙玉,溫言道:“免禮。彰毅夫人是來禮佛?”

白煙玉輕聲答道:“謝娘娘關心。今日是先夫周年忌辰,臣妾來做法事。”說著話,眼眶中又是霧氣蒙蒙。

太孫妃嘆口氣,尚未答言,身後一個清脆的聲音道:“這都一年了?時間好快!”轉過一個長挑身材珠光寶氣的美貌女子,卻是同時大婚的太孫嬪孫巧,比起太孫妃,整個人裊娜多姿,顧盼神飛。

白煙玉連忙又行禮拜見,孫巧等她拜完了才笑道:“起來吧!彰毅夫人也信佛?教坊裏允許嗎?”

這話問得甚是無禮,白煙玉出身教坊眾所周知,但從沒有人如此當面提起。白煙玉楞了楞,輕聲道:“臣妾自幼皈依我佛,並不知何處不許。”雖然語聲柔和但並沒有忍氣吞聲。

孫巧哼了一聲,對白煙玉這態度心中不快。一個小小從五品的翰林夫人,丈夫殉國了才爬上鄣毅夫人的位置,有什麽了不起?何況出身教坊,本就是下等人!正欲再諷刺幾句,太孫妃圓場笑道:“母親在等,咱們快出去吧。”拉著孫巧的手就往外走,又回頭沖白煙玉招招手:“娘娘在這裏,彰毅伯夫人也過來吧!”胡善祥知道彰毅伯是為了救皇太孫而死,心中對白煙玉倒是又感激又歉然。

白煙玉不敢不從,跟在二人之後出了大報恩寺,遠遠地見旌旗招展,一排排鵝帽錦服的侍衛列隊寺前,好大的陣仗。胡善祥側頭輕輕對白煙玉解釋道:“今兒太孫殿下回來了,太子殿下和娘娘親自至聚寶門迎接,娘娘先來上個香,謝過菩薩保佑。”

白煙玉這才明白。太子妃也是那次壽宴上遠遠拜見過,既然撞上倒不好可以躲避。轉念不禁便想到朱瞻基回來了,同行的瑈璇卻再也見不到,心中又是大慟。

太子妃張氏正等得焦急,見兩個兒媳婦出個恭磨蹭了半天,面上露出不豫之色。胡善祥孫巧連忙趕上,行禮問安,胡善祥回頭指了指白煙玉。張氏思子心切,急欲出發,可是這彰毅伯是為了救寶貝兒子而死;前面奪嫡之爭時贏漢王,也是出力甚多,倒不好太過涼薄,當下示意太孫妃叫過白煙玉,又親自攙扶起吩咐不必多禮,溫言道:“逝者已矣!彰毅夫人不可過悲,有何需求,到春和宮找本宮就是。”白煙玉含淚拜謝過,站在道旁,目送太子妃一行車馬往聚寶門絕塵而去。

太子朱高熾,帶著楊士奇楊榮金幼孜等朝中大臣,已經等候在聚寶門外。本來不應當父親迎接兒子,只是朱瞻基這趟出門已經一年半,朱高熾想念得緊,永樂大帝又一向寶貝這個孫子,叮囑太子去接,朱高熾便毫不猶豫地親自來接。太子妃也是一樣想念兒子,又考慮兩個媳婦嫁過來之後更是只見過太孫寥寥幾面,於是今日便一齊來到了聚寶門前。

聚寶門是京城應天府的南城門,巍峨壯麗,太子妃還是頭一次看到,胡善祥和孫巧也好奇地仰望著。

朱高熾見三個女人面露神往之色,知道這幾人難得出一次紫禁城,有意縱容,伸頭看看大路上尚無動靜,便含笑道:“楊卿,你領娘娘她們上城樓去看看風景。”朱高熾身體肥胖腿有殘疾,或者說腿有殘疾才身體肥胖,這麽高的聚寶門別說上,仰頭看看都覺得累。此言一出,果然太子妃和太孫妃嬪都喜出望外。

楊士奇答應著,領著三位娘娘便往城樓上走去,一邊走一邊介紹:應天府的城墻乃是太祖所建,依地形順勢而成,共十三個城門等等。太子妃和胡善祥含笑聆聽,不時微微頷首;孫巧卻大感興趣,問了不少問題。孫巧本是太子妃的母親彭城伯夫人所薦,十來歲就進了宮,是太子妃一手帶大,一向機巧活潑,此時雖然話多,張氏只是笑笑,胡善祥顯然習慣了,也不以為意。

聚寶門甚高,三個女人走得都有些氣喘,楊士奇緩步而行,邊走邊等。又曲折上了兩段臺階,終於上了城樓,豁然開朗,整個城南的景色一覽無餘。城墻前後是內外秦淮河橫貫東西,北接鎮淮橋,南連長幹橋,不遠便是大報恩寺,一直往南甚至隱約可見長江。幾人久在深宮,難得見到如此野外風光,一時都不禁心曠神怡。只是官道上尚不見朱瞻基的車駕,張氏踮腳張望,胡善祥溫言勸慰。

突然楊士奇大吼一聲:“你幹什麽?”三個女人循聲望去,不由大驚。只見城墻垛口處的虎威炮正對著城外的皇太子一群人,一個百戶模樣的城門守軍手持火石,正想引火往炮後的線引點去;楊士奇努力想擋在線引之前,二人距離線引卻是差不多的遠近。楊士奇連聲怒喝,想奪下火石,可他本是一介文臣,又哪裏有如此身手?

太子妃張氏急得大叫:“來人!快來人!” 胡善祥和孫巧也連忙叫:“快來人!”

城樓上本來有不少軍士,卻都散在一周,聽到喊聲急急忙忙往這裏奔過來。城墻下的眾人聞聲仰望,看到冷冰冰的虎威炮口俱皆大驚失色。幾個錦衣衛疾速竄上了臺階。

“呲啦”一聲,那百戶終於打燃火石,順手撿起地上的一根樹枝點著。火苗雖然微弱,可是樹枝甚長,百戶作勢伸臂,足足夠得上引線。眾人齊叫:“不可!”“住手!”“劉將軍,不能!”卻是這百戶手下的小兵。

劉百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皇太子!你也有今天!”這一炮點著轟出去,別說太子,這幾百人的迎接隊伍,包括大臣侍衛,估計全都要灰飛煙滅了。

朱高熾額頭冒汗,高聲問道:“爾是何人?想要什麽?”

劉百戶惡狠狠地道:“我要什麽?我要南方人的公道!我叫劉旌,先父劉仕諤!”

朱高熾楞了楞,劉仕諤?正凝神思索,身旁的楊榮輕聲提醒:“丁醜科南榜探花。”朱高熾頓時想起,不由皺緊了眉頭。

劉家本是浙江的書香世家,洪武初年劉子華以明經被舉薦,被授大興同知。其子劉仕諤參加丁醜科會試殿試,高中探花。可惜在這場南北榜案的浩劫中未能幸免,劉子華奔走再三,終於劉仕諤也在洪武三十年中一同被斬。比陳夔稍強的是,罪名不是行賄而是“不行明白,有惑聖覽”。

不想二十餘年過去,這昔日探花之子,不知如何混入軍中做了個小小百戶;又不知等了多少日夜,才等到這向皇太子申冤的一天。

一陣驚呼,原來是劉旌見太子沈默,又伸臂欲往線引點去,太子妃幾人嚇得連連尖叫。楊士奇連忙道:“劉將軍等等!南方人的冤屈,殿下知道!”

劉旌手臂停住,寒聲道:“楊大人,你說沒用!我要聽太子的!”

朱高熾聞言,高聲道:“那劉將軍下來,與吾談談如何?”見劉旌冷笑搖頭,又叫道:“那吾上去,如何?”

劉旌還是搖頭。這火炮只有威脅著太子才有用,太子一轉身,那些朝臣侍衛就算轟死了,也未必有人在乎。朱高熾高聲問道:“那劉將軍意欲怎樣?”劉旌躊躇遲疑,一時沒了主意。

忽然一個渾厚的聲音高叫道:“讓我朱瞻基上來,如何?”馬蹄疾響,是皇太孫到了!眾人大喜,朱高熾回頭一望,兒子已經快馬奔到了眼前,頓時不喜反怒:“瞻基!你這送上來做什麽?”

這劉旌處心積慮,顯然是特意挑的今日,想將自己父子二人一齊挾持;倘若不是太子妃幾個人上城樓觀光打斷,恐怕真會得逞。兒子不過來,自己即使一死,也沒什麽。如今父子都在火炮之下,豈非更被動?一年半不見,兒子滿面風霜,更壯更結實了,此時挺身而出固然英勇,卻不是儲君應有的掌控大局的做法。

朱瞻基一躍下馬,沖父親笑笑,目光中滿是溫暖。朱高熾嘆一口氣,不再多說,眼中也有了笑意。是,他是不夠理智,可是寧可要這樣的兒子,不是嗎?

劉旌吼道:“好!皇太孫!你上來!太子你好好呆著,可別亂動!”手臂依舊伸在引線之前。楊士奇一直琢磨,可是這火苗離線引太近,稍有不慎便會點著,想了多少方法,卻終於不敢動。

朱瞻基大步上了臺階,軒昂英偉的身形很快出現在城樓。太子妃顫聲叫道:“基兒!” 胡善祥孫巧和一眾守軍跪下行禮:“殿下!”朱瞻基卻目不斜視的凝視著劉旌,淡淡問道:“爾想怎樣?”

劉旌吼道:“皇太孫!殿下!非是臣敢謀逆犯上,南北榜案,南方人冤啊!”淚水已經潸潸而下,流過蒼老憔悴的面頰。

“冤啊!”一個柔膩嬌媚的聲音高聲附和道。眾人嚇了一跳,刺客還有同黨?循聲望去,居然是彰毅夫人!不知她何時來到了城門不遠處,大概自大報恩寺回家路過聚寶門。不知道她聽到看到多少,此時見劉旌為南方人喊冤,居然冒大不韙,站在了刺客一方。一邊高喊,一邊沖皇太子盈盈拜倒在地。朱高熾皺了皺眉,沈默不語。

雖說“同明相照,同類相求”,可彰毅夫人這時候附和刺客,未免助紂為略,在皇太子一眾人生命岌岌可危之時。

朱瞻基心中暗暗嘆氣,面上不動聲色,對劉旌誠懇地道:“吾一定再奏聖上,將此案再審如何?”

劉旌一擺手臂,怒道:“審!當年就是刑部審的!哪裏來的六百多人行賄?不承認就嚴刑拷打! 刺鞭!烙鐵!竹簽!都是讀書人,都是歌鹿鳴而來的舉子啊!如何禁得住?當然讓招什麽就是什麽!”

朱瞻基默然。劉旌話雖激烈,可是與瑈璇白煙玉以前念叨的,是一個內容。自己何嘗不知道?然而這是太祖定案,永樂皇帝不肯翻案,能怎麽樣呢?

皇太孫強忍無奈,問道:“那麽依爾之意應該如何?”

劉旌叫道:“立刻下詔!為南方人平反昭雪!”

朱瞻基思索片刻,輕輕搖頭:“吾不想偏你,吾做不到。” 劉旌一震,不可置信地凝望著皇太孫。眼神由不信慢慢變為失望,慢慢又變為絕望,突然大叫一聲,伸手便把火把往線引點去。眾人連聲驚呼,楊榮拖著太子就奔。可是虎威炮射程極遠,豈是這一刻能奔出的?

說時遲那時快,半空中突然一聲嘹亮的隼唳,一只黑鷹倏忽俯沖而下!急掠中鷹爪一把抓住劉旌手中的火種樹枝,又倏忽騰空而去,帶的劉旌踉蹌了幾步。

劉旌目瞪口呆中,朱瞻基一步沖上,牢牢按住了他。劉旌滿臉沮喪絕望,一動不動,竟不掙紮;旁邊的軍士錦衣衛紛紛沖上來,緊緊縛住。太子妃又驚又喜,上前摟住兒子,哭道:“基兒!”

朱高熾和楊榮驚魂莆定,對望一眼,忽然心中都有些不安。黑鷹如此湊巧,為什麽?而劉百戶一個小小百戶,如何得知皇太子今日行程?

今日的危險,遠沒有結束。

白煙玉跪在地上,癡癡望著空中振翅翺翔的鷹隼漸漸變為黑點,喃喃道:“瑈璇,是瑈璇。。”

卻聽到身邊有人喝道:“將這刺客同黨也拉下去!”似乎是靈霚鋤藥的哭喊:“夫人!夫人!你們不能帶走夫人!”

白煙玉微微一笑:“讓我走罷!我好累……”身子一晃,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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