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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事件管理者(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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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教學樓一共六層。

六層半作為天臺,因樓層過高,護欄低矮等危險元素被長期封鎖。

學校再三聲明不得入內,卻攔不住某些學生叛逆,越是阻攔越喜歡偷偷撬鎖跑上去玩兒。

姜意眠所看到的男生便從那裏墜落。

更準確的描述應該是,——被推落。

事情發生在電光石火的一剎那,男生如同被丟棄的一塊人形石頭,呈拋物線的形式自然下落。

哐當巨響,後腦勺狠狠撞到二樓室內小花園的邊角。

仿佛迅速擴散的水中漣漪,或悄然編織的蜘蛛網。小花園頂部玻璃裂紋蔓延,染上一片猩紅血光。

幾秒後,玻璃發出清脆‘啪嗒’聲,應聲而裂。

男生的頭部下陷,好死不死卡在裏頭;

而他吊在外頭的身體軀幹依然受到重力及加速度的影響,以緩慢又不可阻擋的趨勢的往下滑落。

滑一點。

再一點。

再一點點。

終於,卡在脖頸處的玻璃刺穿咽喉,大量鮮血混著腦漿、色澤渾濁的組織液湧出。男生鮮血淋漓地摔落地面,正臉朝上,四肢折成人類不可能做到的程度。

整個身體劇烈抽搐了數十下,眼眶、耳朵、鼻腔、嘴巴裏又涓涓流出不少血液,宛如細細的小溪流,蜿蜒流轉,而後沿著下巴,一並匯入插著玻璃片的喉嚨中。

濃濃的血腥味占領空氣。

屍體邊紅的白的黃的顏色交雜混合,不知怎的反倒讓人想起嬌艷怒放的花卉,形狀如此天然富有藝術感。

姜意眠克制著心情,走上前一看。

是陳談。

他頭部重創,當場死亡。

雙目圓瞪,嘴巴微微張成圓形,也許臨死前瞧見什麽不可思議的畫面。一臉驚詫,點綴著不少碎玻璃渣。

死的人是陳談。

不是戚餘臣。

她再次仰起頭,在天臺邊,發現她想找的人。

“哇啊啊啊死人了!!跳樓自殺死人了!!”

“操她媽的那是腦漿,腦漿都流出來了!”

“好恐怖,還活著嗎??!”

“談、談哥!!!”

“我操你、你居然把陳談推下去了?”

“戚餘臣你瘋了吧??你殺人??!”

好多、好多、好多尖叫聲。

好吵,好刺耳,好麻煩。

戚餘臣捂住耳朵,往前走一步。

他已越過欄桿,半只腳踩在線上。

蒼白的面龐被風吹得泛紅,身體長而瘦削,有些輕微的搖晃著,衣角翻飛,好像一只艷麗又破損的蝴蝶。

因為艷麗所以破損。

因為破損所以更顯艷麗。

詭異的循環,徘徊在跌落的邊緣。

死亡的氛圍竟讓他漂亮得有驚人。

幾乎達到觸目驚心、攝人心魄的程度,以至於樓下圍觀的同學們一時被剝奪語言能力,久久回不過心神。

“眠眠呢?”

外人的表情,他們的聲音,甚至他們的存在。

戚餘臣全都看不到。

他只顧著一遍一遍地問,“你們有沒有看到……我的眠眠……”

眼神迷茫又絕望。

感覺快要哭出來。

“呃,你說那只貓麽?”天臺上,男生吶吶,“那只被陳談扔下去,貓?

戚餘臣聽到了。

眠眠在下面。

眠眠不可以自己在下面。

他本能地又往外走半步,接近大半身體失去支撐,懸在空中,引得底下一片驚呼。

他想去陪她。

立刻就去。

很想很想。

可好似半途想起什麽,他停下腳步,低頭。怔怔望住自己陳舊磨損的鞋面、洗的發白的褲腳,視線由此發散,漸漸挪向混亂的人群,狼藉不堪入目的屍體。

沒有看到他的小貓。

“他走了他走了!轉身後退了!”

“什麽情況,不跳樓啦?”

同學們裏頭有放下心頭大石,有大失所望,也有純看熱鬧無所謂事情發展方向。他們各有各的想法,不妨礙個個伸長脖子,牢牢盯著天臺,尋找戚餘臣的身影。

萬萬想不到他們所熱切圍觀的主人公突然出現在背後,力道不太大地推開他們。

活像快要散架的木偶,他一步深一步淺地踩著血跡,走進屍體範圍。

“他想幹什麽啊?我怎麽看不懂?”

圍觀群眾話音剛落,便見戚餘臣徑直推開陳談的屍體,露出下面一具小貓冰冷的、已經死去的屍體。

那貓生前該是白色的,沒滿兩個月。

小奶貓的頭骨格外脆弱,自高樓墜落,又遭人類男性的重量壓迫,難怪變成四分五裂、血肉模糊的一小坨餅狀物。

以至於好多人看得胃部分泌酸液,險些當場吐出來。

唯戚餘臣面不改色地捧起她,將臉輕輕貼上去,以含著沙子般粗糲的聲音,低不可聞地喃喃著什麽。

他們聽不到。

隔著一段距離,他們只能看到他……在哭。

是的,他在哭。

戚餘臣在天臺經歷過一番為難,額角破開一道狹長的口子,陳血幹涸,唇色嫣紅。

他不出聲,光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好似一把水撲了面,眉目覆滿瀲灩水光。

如果說戚餘臣原是冷漠沈郁的怪物。

那麽現在的戚餘臣,大概近似一只迷路負傷、失去摯愛的怪物。

呆呆地跪在地上,眼淚簌簌掉落。

他抱著肉塊不住溫柔地親吻,看起來十分悲傷,又十分驚悚。

美麗的事物總能讓人不由自主的同情。

同學堆裏發出幾道嘆氣的聲音:“這是他的貓吧?”

“這貓是不是經常在學校附近逛?總覺得見過。”

“他就是戚餘臣?”一個短發女生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見過他,抱著這只貓一起上學放學,給貓買面包買牛奶,還買煎餅果子。他們感情很好,貓也聰明,聽得懂人話似的。”

至於那只搭在他膝蓋上喵喵叫的灰貓……

沒見過,說不準是小白貓的同伴?

“那他也沒那麽奇怪嘛。不就是爸媽去世,家裏沒有錢,生活困難,有點自閉癥、交朋友障礙之類的?到底誰先說他眼睛長在頭頂上,看不起人啊?”

他們竊竊私語,忽然一本正經地追究起來。

這場景有多麽荒誕呢?

就好像沈默的人不算人,遠離圈子的人不算人。

想要成為人,你必須褪下衣物,剖開自己的表皮,赤‖裸裸站到人們面前。

對著他們大聲哭泣,誇張地大笑。

必須想盡辦法傳達你符合社會取向的正常且強烈的情緒,才能通過考驗。

才配稱之為人。

“——你們在說什麽啊?他殺人了好嗎?!”

天臺目睹事件始末的混混們,氣喘籲籲地跑下樓,對著同樣慌忙趕到事發地的老師們喊,“陳談是被戚餘臣推下樓的,我們都看到了!”

為證明確有其事,其中一人簡單概括:“一開始陳談抓了戚餘臣的貓威脅他做事,戚餘臣確實給他下跪道歉了可他還不肯還貓!他想搶貓,他不小心——,拉倒吧我也不知道他真不小心還是假不小心,反正他把貓扔下樓,然後戚餘臣也把他推下樓活活摔死了!”

“……”

一水兒他他他,老師都分不清他在說哪個他,趕緊先喊話發令:“同學們,同學們不要再看了!都回教室!這件事交給老師處理,五分鐘,再不回教室通通記過處理聽到沒有?還有你,幾班的?不準拍照片!”

報警電話已打,警察估計在來的路上。

現場秩序維護完畢,老師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戚餘臣身上,頭發發麻,“這孩子怎麽辦?先扣下,等警察來了再說?”

“行。也沒別的辦法。”

男老師不安地舔了舔唇,悄然從背後接近。

——他想抓他。

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戚餘臣恍惚意識這一點。

可是,為什麽呢?

為什麽要對付他,卻不阻攔陳談。

為什麽有人喜歡牽連無辜,能夠淡然自若地抹去生命。

他不明白……

今天早上分別時還活蹦亂跳的小貓。她會喵喵叫著查看道路情況,會跳上冰箱躲避洗澡。她不太聽話,有時候會亂跑,本可以長成一只威風凜凜的大貓。

她沒有傷害任何人啊……

他也沒有……不是嗎?

明明他都放棄掙紮,放棄反抗,放棄試圖向別人求救。

他不再妄想什麽,也不再質疑任何人類社會的既定規則,只想擁有小貓。

“做人不要太貪心了不是嗎?”

爸爸臨走那天,停在他的房門外,嘴裏含著深沈的煙霧,聲音也縹緲得像霧。

“我盡力了。”

他說:“所有人都告訴我孩子很好養,你有什麽就給他什麽,不需要想那麽多。不管有錢沒錢,不管給大米還是紅薯,那孩子,他一下就長大了。”

“他會長得比你高,比你壯,喊著爸媽,以後賺錢孝敬你,逢年過節回來看看你,人活到老了什麽都空了,一輩子的指望也就這樣。”

“我信了,可這些都不是真的。”

“沒有人告訴我養一個孩子有這麽難。”

“我一直在想,一直想,白天想,晚上也想,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到底是我不對,你媽不對,還是你不對?為什麽、為什麽我們家會走到這個程度,我這個當爸的,做丈夫的,就好像看著房子一點一點塌下去;機器短路,火都在我面前燒起來了。我那麽著急,那麽害怕,偏偏我——”

“不知道怎麽做才能讓它停下來。”

“房也好車也好,事業也好,男人的擔當、自尊,我都沒有了。”

“差不多一無所有,所以我盡力了,宸宸。”

記憶裏,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如此喊他,宸宸。

具有溫度的昵稱,冰冷阻隔的門板。

他被門後緩緩滑坐下去,雙手捂著臉,泣不成聲:“就算沒治好你的病,起碼我付出一切維持過這個家庭。”

“起碼你還活著,你有衣服,有飽飯。你有一顆聰明的腦子,學什麽都快,本來可以很討人喜歡的,不是嗎?”

“就算有心臟病又怎麽樣,就算不知道什麽時候死又怎麽樣。”

“笨一點也行,為什麽你不像普通的小孩一樣哭,一樣笑,一樣跟其他男孩子一起玩。為什麽我們不能一起努力把生活過下去,為什麽你一定要變成這樣?”

“——你究竟要怎樣才能高興起來?要怎樣才能滿足你?告訴我,我還要怎麽做?啊?”

……

那天夜裏,戚餘臣靜靜站在門的另一邊,幾度想要張口,又不知該說什麽,能說什麽。

他無話可說。

後來,初中老師也沈著臉訓斥:“是,你家裏是有些難,但是那又怎麽樣?你能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你有機會上學,老師還願意關心你,難道不知道光這幾點天底下就有多少人羨慕你嗎?”

“做人不要太貪心好嗎,所有人的生活都不完美,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很艱難,不要搞得好像所有人都欠你一樣!”

“你是男孩又不是女孩子,為什麽不能堅強一點?”

“為什麽不把經歷過的痛苦化作動力?”

“為什麽不能積極一點,樂觀開朗一點,多交一些朋友,不要辜負你父母的期望好好地活下去??”

為什麽,他們都問他為什麽。

他也想問。

人為什麽要上學,為什麽努力?為什麽必須跟所有人一樣,為什麽一定要討人喜歡?

為什麽活著?為什麽吃飯,為什麽睡覺?

為什麽一定要積極,熱情,善良?

為什麽不可以消極,被動,自私冷漠甚至邪惡?

為什麽人類要發明那麽多虛擬概念。

金錢,正義,法律,條條框框,猶如枷鎖捆綁。

為什麽不斷地逼迫他?

如果做人註定不可以太貪心,他就什麽都不要,只要他的小貓,他的眠眠,為什麽還要傷害她。

為什麽流血,為什麽死去。

為什麽。

他突然站起來,在老師觸碰到他之前。

他突然又跑起來,在警察到來之前。

他連自己都搞不清楚了,為什麽要跑。

總之就只是拼命地跑呀跑,機械化地跑呀跑。

雙腿酸軟無力,喉嚨燃燒著火焰,心臟瘋狂絞痛。都沒關系,都不在意。他一心一意地跑著,竭盡所能地跑著,好似想把什麽東西統統甩在身後。

你問究竟什麽東西?

他不知道。

不過他認定那是世界上最壓抑的現實,最違反本質的規定。一切都是集體的謊言,為原始而骯臟的利息編織出如夢似幻的紗面,哄騙所有生物因為一些虛假的東西成為死心塌地的奴隸。

越來越多人追他,他就越來越要跑,不肯停下。

不肯被他們抓住。

他們也抓不住他。

他跑得好快,幾乎就要飛起來。

空氣流動速度改變,一直以來受到諸多限制的本能如煙火般璀璨地綻放,思維如炸裂的氣球碎片般自由地飄散。

美妙的幻覺交替出現,身體痛楚被抹平。

在這跑動的路上、逃亡人類追捕的過程中,他驟然拋下生而為人漫漫十七年受到的所有教育,總結的所有經驗。

是的,他已完全認同自己是個怪物。

他做不到模仿其他人的模樣,做不到戴著面具生活,因此決定就這麽遠遠的離開那些束縛。離開人們。

離開他們的笑容與語言,離開男人,女人,大人,小孩;

離開愛哭的人,愛笑的人,熱情的人,殘忍的人;

離開他們虛偽淺薄的行為舉止,離開偶爾存在的善良無私的一片真心;

離開人群離開社會離開世俗。

他們讓他太疲憊,太混亂。

他想著丟掉他們,卻沒有想過要跑到哪裏去。

所以是廢棄公園自發來到他面前的。

湖水亦如此

它找到了他,而不是他找到它。

月亮湖,魔鬼湖。許久之前有誰對他說過,只要把你最心愛的東西扔進湖中央,它將實現你所有願望。

戚餘臣還有什麽心愛的?

他沒有,什麽都沒有。

不過他從小有好多好多願望……

想變成一個讓爸爸媽媽驕傲的好小孩……

想心臟快快好,或者快快壞掉,總之不要繼續花錢……

想讓爸爸回來……

想讓媽媽放棄他,獨自活下去……

想變成一個普通的人……

想要一床柔軟幹凈的新被子……

想拍小貓的照片……

想畢業,想賺錢,想永遠和小貓平靜的生活下去……

想眠眠活過來……

如果不能活過來,就想下輩子也遇到眠眠……

他本來這麽期望著,可仔細一想,發現最後、也最強烈的那個願望對小貓來說,並不好。

她不該遇到他的。

千萬不要靠近他才對。

懷裏的貓都冰透了,他無知無覺,仍親熱地將下巴貼上去,目光柔柔地望著她,眼中一片情潮如海。

“喵嗚喵嗚。”身後一只灰撲撲的貓啞聲在叫,有一瞬間成功拉回戚餘臣的意志。

它好像跟了他很久,用力撕咬他的褲腿,試圖阻止他接下來的動作,

他回過頭,單手拎起它,放到脫漆的郵件筒上,

“再見,小貓。”

他對它說,也對過去、現在和未來說。隨後便再無顧及地沈入狂想世界,抱著貓,直挺挺走進湖裏。

湖水不淺不深,堪堪沒過喉嚨。

他往前走一步。

許願以後老師不會有他這樣的學生;

第二步。

同學不會有他這樣的同學;

第三步。

爸媽不要有他這樣的兒子;

第四步。

請所有人都忘記他的存在;

第五步。

祝眠眠以後健健康康;

第六步。

祝眠眠平平安安;

第七步。

祝眠眠永遠開心;

第八步。

祝眠眠有吃不完的零食,喝不完的牛奶;

第九步,抵達湖中心。

戚餘臣抱緊小貓,膝蓋一彎,將臉埋進骯臟的水裏。

“祝眠眠再也不會遇到壞人、遇到危險,以及……糟糕的我……”

“祝你成一只漂亮的大貓。”

“再見……”

湖水大肆灌進咽喉,沿著食道進去身體。

戚餘臣的頭發像松軟的黑色絲絨,起初漂浮在水面上。

後來慢慢沈下去,在水裏纏繞、紛揚。

身體也慢慢蜷起來,眼睫蓋下,安靜寂然。

像每一個夜深淡然地睡去那樣。

只是不再醒來。

作者有話要說:  get三殺絕美cg:魔鬼湖中沈睡的美人.jpg

其實我最討厭也最無奈句子的就是:你為什麽不xxx,別人都xxxxxxx

也許,可能,所有人都努力了。

不會有人無緣無故地放棄自己,除非他們感覺到,已經被重要的人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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