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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貪玩,也要去湊熱鬧。

申屠衍見那自家少爺已經得沒了蹤影,也立即跟了上去。

那燈會人潮湧動,等到他找到鐘檐的時候,之間他已經蹲在河邊,手裏提了一只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蓮燈,微風將青衫上的襟帶吹起,他卻專心致志的閉著眼。

許久,他才睜開眼,慢慢將蓮燈放進水面。

到了很久以後,申屠衍也禁不住那時的他究竟許了什麽樣的願望,那時的他們已經很老很老,是一對名符其實討人嫌的糟老頭,他理了理另一個糟老頭系歪的衣襟,顫顫悠悠的看向遠方,“是一條我放棄的路……可是我不後悔。”

可是現在那個放蓮燈的少年只是粲然一笑,“呀,大木頭……小心後面。”申屠衍轉過頭去,卻看見那個兇神惡煞的攤主,正惡狠狠的盯著笑著的少年,和隨著水流打轉著飄遠的蓮燈。

“呀……我沒給錢!”鐘檐吐吐舌頭,指了指申屠衍,“他是我的錢袋,找他要!”

申屠衍皺眉,出來匆忙,他身上是一個字都沒有,便對攤主說,“我家少爺欠的錢,我隔日一定送來。”

那攤主見申屠衍說得真誠,又見鐘檐是富貴人家的打扮,便冷哼了一聲,正要轉身回去,卻又不住地多看了申屠衍,疑惑道,“你不是大晁人?”

他的兄弟弟妹便是被胡狄人生生殺害的,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胡狄人滿臉的戾氣和五官,而眼前的這個少年,雖然面目平和,卻有著如同胡狄人一樣的目光。

“還楞著幹嘛?還不快跑!”鐘檐跑著拽了申屠衍的手,便是一陣死命的瘋跑,身後是瘋狂追逐的人群,仿佛要把他們生吞活剝了一般。

起初他們以為那只是尋常百姓攻擊胡狄的努力的行為,後來發現不是的。

那些群眾中混雜一批身形矯捷,訓練有素的褐衣男子,他們不斷的想著兩個孩子發出襲擊,等到他們退到了城北的龍王廟的時候,那些群眾已經退去,鍥而不舍追逐的也只有那群褐衣男子罷了。

這座龍王廟香火素來不鼎盛,到了華朝覆滅,傳說昭華公主的亡魂在這裏屢次顯靈之後,這裏邊更是徹底廢棄了。兩個少年躲無可躲,躲在龍王廟的龍王塑像後面。

追兵將窄小的廟門堵了個徹底,將唯一的月色也攔在了門檻外面,如黑雲壓境,黑鴉鴉的一片。

申屠衍遞了鐘檐一個眼神,示意他好好呆著,拿了手邊的歪曲的樹棍,便沖殺了出去。從修羅場裏出來的少年,知道什麽才是殺死敵人最強有力的因素,當一個人被一種絕望的情緒死死抓住,人便和豺狼虎豹沒有什麽區別,他在亂世中漂泊求生,比許多奴隸流浪兒都要活得長久,是因為他心無旁騖,沒有對生死的恐懼,卻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

嚴格意義上來說,他生來便是亡命之徒。

他甚至沒有系統的學過搏擊和劍法,卻靠著這一股勁兒撂倒了好幾個褐衣男子,鐘檐躲在泥塑後面,看得幾乎驚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大木頭,殺人仿佛與砍柴沒什麽兩樣。

一道雪白的劍光閃過,鮮血噴濺而出,又一個人應聲倒下。申屠衍的臉上盡是那猩紅粘稠的液體,他轉過頭,對著泥塑後面的少年露齒笑了笑,似乎在說,別急,很快結束了,很快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可是申屠衍完全沒有料到地上匍匐著的那具“屍體”根本沒有死透,他抓起身邊的利劍,便向申屠衍刺來,申屠衍完全沒有意識到。

——利刃如腹的聲音。

應聲倒下的還有那面目猙獰的屍體,露出拿著沾滿血液的劍,驚慌失措的小孩兒。

官宦人家的孩子,本該是拿筆寫文章彈琴下棋的手,卻為了他第一次拿起刀刃,刺向人的身體,刀刃貫穿,鮮血直流的那一瞬間,他看到他的表情,臉色慘白,竟然是比死還要絕望。

——仿佛他用刀捅死的,不是那個殺手,而是自己不見世事的天真。

他的肩膀瑟瑟發抖,嘴唇紫得厲害,明明很害怕,卻非要假裝什麽都不害怕的。

申屠衍幾乎要被那個時候的鐘檐所驚異,他一直覺得他只是一個大晁富貴人家的紈絝子弟,可是那一刻,他又重新認識了鐘檐。

殺了那一個人之後,他仿佛失去所有的力氣,癱坐在地上,他不是一個小女孩,他會長成與自己一樣的男子漢,所以他不需要勸解,也不需要撫慰,因此他甚至什麽也沒說。

“我們得把屍體埋起來。”申屠衍肯定道。他篤定了這些人這樣費勁的殺他們,如果鬧大了,對他們沒有好處。

“嗯。”呆楞的少年應了一聲,癡癡望著自己手上的鮮血,許久才加入挖坑拖屍體的行動中。

那天晚上,他們不知道挖了多少個坑,埋了多少具的屍體,可是對於申屠衍和鐘檐來說,都是人生的一個重大轉折點。

而此時,大晁朝裏,另一個著名的少年,用他的行動震驚了全大晁。

北境戰事吃緊,北邊八百裏加急軍情入京。

就在朝堂上還在爭論不休時,甚至還傳出了高祖要禦駕親征的話來,此時,從一排鎏金錦衣的少年中忽然站出了一個人,那人高喊,“父皇年事已高,兒臣願意盡孝悌之道,隨傅騁老將軍出征,弘揚聖意,以安軍心。”

此言一出,滿朝嘩然。

高祖望著自己年輕的兒子,張了張唇,也沒有讚許之意,也沒有反駁之意,只是淡淡的默許了——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

那人正是皇六子胥。

日後的縉王。

而此時,大晁朝的太子正在東宮的後園裏畫鶴賞梅,敏銳的官員隱約從中嗅到了南唐李從嘉的意味。

第二支傘骨·合(下)

很多年前的鐘檐應該不會想到,很多年後,他會這樣坐在門檻上心平氣和回憶這樣一段往事。他平靜的看著那個口口聲聲說了自己是為了他而殺人的男子,忽然有些好笑。

“你是個好樣的,我也不會差。那時,我們都不過是為了保命……我們扯平了。”

“好,我們扯平了。”男人扯出一絲笑,他站起來,拾起那兩只傘,爬上樓梯,重新掛到房梁上。

鐘檐買下了他,他說不是出於自己的本心,鐘檐殺了那個人,他說是為了保命,可他也陪伴了他將近十年的年頭……人生若是能拴上秤桿,錙銖計較一番,這筆賬怕是也算不清吧。

可是鐘師傅既然這麽說了,姑且算是扯平了吧。

“我想知道那一年你許下的願望究竟是什麽?”男子目光灼灼,笑意幾乎要從唇角眉梢滿溢出來,甚至還帶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

鐘檐頓時惱了,“老子許了什麽願望關你什麽事,老子就是要高官厚祿,良田美眷,外加幾房嬌美小妾,又礙著你的事了,鹹吃蘿蔔淡操心!”

“那你的良田美妾實現了嗎?”

“你!哼!”你自己不會看啊,鐘檐沒有半分好氣,覺得他是存心讓他難堪的,心裏想著,老子明天就娶親去,讓你這個榆木疙瘩看看。

他黑著臉,丟了手裏的石子殘葉,起身去,那碎石殘葉,說巧不巧,糊了申屠衍一臉。

他們從來沒有這樣心平氣和的談話。

許久以前不曾,許久以後也不願。

申屠衍無奈的笑了笑,也跟著進了屋。

秋色暗沈,院中的那棵老槐樹,稀稀疏疏已經掉了大部分黃葉,枯葉似蝶,紛紛墜落到泥土裏,卻是一場命數。

鐘檐在院中掃落葉,申屠衍站到哪處,他便掃向哪處。

申屠衍沒有站立的地方,索性做到了樹梢上,默默看著鐘檐掃地。

鐘檐心裏憋著氣,卻也無可奈何,他是瘸了一條腿的落魄傘匠,人家卻是飛檐走壁的大俠,他的半分衣角也沾不到,可總歸是不痛快,也是要逞逞口舌之快的。

“喲,好俊的功夫呀……你這麽多年,你莫不是靠著這梁上功夫討生活了?”

申屠衍一楞,心頭不知為什麽有些異樣,這麽多天來,他一直在等他問起這麽多年來他去了哪裏,“我這麽多年去了哪裏,我從來沒有說,是因為你從來沒有問過,如果你想要知道,我可以……”

“誰想要知道?你偷了還是搶了,還是去賣了……誰有興趣知道!”

“……”申屠衍正想說點什麽,忽然聽到門外一陣急促的摳門聲。

他坐在樹丫上,越過矮小的屋檐,便看到那白衣束冠的少年,意氣風發,神采飛揚。他的額頭突突的跳,覺得這馮家少爺實在是忒閑,他若想要聽游俠江湖,那暮歸樓上說書的老先生便是比他合適千百倍,若是想學功夫,他身邊的那幾個隨從,功夫便是不弱。

他剛要從樹上開溜,便遭了鐘檐一記凜冽側眼風,只得跟著他開門迎客。

“鐘師傅,大喜呀。”馮賜白見面便是行了一個禮,眼角眉梢俱是喜意。

申屠衍見他不是來找自己的,心裏雖然疑惑,卻是慶幸不已。

鐘檐哪裏受得起這樣一拜,“馮少爺說笑了,我這麽一個破落傘匠,何喜之有?”

“我是來給鐘師傅做媒的。”馮少爺紙傘一搖,看了一眼站在身後的申屠衍,“鐘師傅是申屠大哥的表弟,少爺我自然要給你說一場錦繡良緣。”

鐘檐疑惑,目光微瞇,何時給自己做媒成了雲宣城中的一種風尚了嗎?一個一個望門首富的子弟搶著爭著給自己做媒?前幾天他那倒黴徒兒崔熙來送來的畫像他還沒有欣賞個遍,這會兒,稍遜崔家的馮府少爺也要給他相親?

“何來錦繡一說?你說的是……那家的姑娘?”申屠衍倚在門邊抱著拳,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半張面容隱在光線的陰影處,說不上欣喜,也說不上不高興。

馮家的少爺自然讀不懂申屠衍的心思,只覺得申屠衍這樣一問,定然是有心的,便越發歡天喜地起來,手舞足蹈地說,“說起這樁姻緣,鐘師傅還是要謝謝少爺我,咳咳……當然還有申屠大哥的,若不是那一天,我尋大哥去喝酒,若不是少爺我非要叫上鐘師傅你,若不是……如此一來,便是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春吶……”

馮賜白雖然不學無術,卻覺得這樣喜慶的場景,是該拽一拽這詩文的。

“你說的……莫非是……秦了了姑娘?”

“正是。”馮賜白笑著點頭,笑得越發山水瀲灩,“那秦姑娘與鐘師傅可謂真是話本子裏說的錦繡良緣,天作之和。你想,鐘師傅從來不上暮歸樓,偏偏那天上了,還不早不晚遇到了,更加神奇的是,她居然這麽像鐘師傅的妹妹……你說,巧不巧?況且……本少爺我已經給她贖身。”

“馮少爺,我不過是區區傘匠。”

——不是話本裏的人物。

鐘檐苦笑,自古以來,天作之和,都是才子遇上了佳人,英雄覓得了美人,工匠樵夫,不過是這些故事中的一點點綴而已,充當著或善或惡的配角。

“怎麽當不得?反正秦姑娘人我已經接來了,你自己看著辦吧。”馮賜白把話一撂,覺得在自己的偶像申屠衍面前是萬萬不能丟了自己的氣概的,他思忖了一會兒,眼往堂屋裏瞄了一眼,皺眉問,“聽說前些日子,崔家那丫頭也向鐘師傅保了媒,鐘師傅是覺得我做的媒,比不上崔熙來的?”

“不敢,不敢。”

“那就這麽說定了,”馮賜白展開了眉眼,“人呢馬上就接過來了,等到成就好事,別忘了請少爺我喝杯喜酒,我還有賭局,不奉陪了啊!”

到了黃昏時刻,秋分已過,白晝漸漸短了,天黑得早,不過過了酉時,山城裏邊蒙一層若有似無的暮色,敲門聲便是在那個時候響起的。

按照平日,鐘檐原本已經睡下,可這一日,卻是無論如何也誰不踏實了,聽著前門的聲響,便去開了門。

舊門吱呀,門口立著的,截然而立的果然是那素裘裹身的女子。

女子擡首,喚了一聲,“鐘師傅。”頰間迅速浮起了一層緋色桃花。

鐘檐尷尬,想著請姑娘進來也不是,在原地杵著也不是,半日裏沒了進退思忖。

秦了了見男子沒有請她進去的意思,眼角不覺有了淚意,“鐘師傅,奴沒有了親人,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我的……”未談嫁娶的女子,剩下的話確是實在說不出口的。

鐘檐無奈,覺得姑娘家家的深夜投奔,全然不顧名節,想必是孤註一擲,樂籍雖脫,可是卻是天地之大,無處寄居,女子比不得男子,這天黑風高的,也是在忒不安全。

他這樣想了想,便說,“秦姑娘先進來吧,雖然馮少爺贖了你,但是與我本沒有什麽牽掛,我的家境,想必你也看到了,今後是去是留,鐘某絕不為難。”

秦了了的頭卻低得更加低了,聲音幾不可聞,一朵白蓮卻低到了塵埃裏,“了了很早以前就想著要一個家,茶米油鹽,卻是有生氣,有家人的家……而不是金玉滿堂的囚籠。”

鐘檐心中酸澀,不知道說什麽好,便將姑娘迎了進來。

煤油燈的燈芯映在斑駁的墻上,也勾勒出男子的身形,他回過頭來,看見了跟在鐘檐後面的女子,仿佛已經料到,他的目光越過鐘檐,望著秦了了看了許久,臉上仍然是一層化不開的冰,他說“秦姑娘,今夜就睡客房吧,床單被褥,我都已經重新換過了。”

鐘檐一震,沒想到他早就知道自己會放秦姑娘進來。夜風掠過,燈燭晃動,孤男寡女,三個人,三角而立,詭異至極。

“哦,秦姑娘,跟我來。”鐘檐回過神來。

等到鐘檐回到自己的房裏,申屠衍已經幹完了廚房裏的活,正在鋪床,他掃了一眼屋裏,冷笑,感情他把所有的物什都搬到了自己的屋裏,這是打算長住了?

他嘴上卻什麽也沒說,只合衣,自顧自的靠著床檐睡去了。

申屠衍也吹了煤油燈,在他的身邊躺下了。

黑暗中,他的眼睛始終睜著,他這些天,始終都睡不好,即使睡去了,也是極其不安穩的。

回顧他的前半生,不過是一個夢境,套著另外一個夢境,一個夢境醒來,緊接著做另一個夢,如此循環往覆,便是人生。

如今,他卻怕死了合眼睡去……他怕一睜眼,大夢三生,前塵盡忘。

他害怕,比死都要害怕。

六歲的時候,他第一次面對了死亡,在胡狄的荒原上,生命仿佛螻蟻,娘親是被活活餓死的,他沒有哭,平靜的吃完了娘親給她留下來的半袋青稞面。

七歲的時候,他被轉手賣給另一家奴隸主,從此開始他漂泊的半生,也永遠失去擁有家的資格。他被放棄,徹底成為一個沒有故土的人。

八歲的時候,他背著受傷,發著高燒的同伴跑了十幾裏的山路,可是那人還是死了,從此,他明白人生不過是與死亡賽跑的一個過程,想要活下去,必須比時間更快。

十一歲時,第一次見識到中原的繁華,也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幹凈肆意的孩子……他救了他兩次,他陪了他九年……

那一年,他欠給他一盞蓮燈。

現在,他來還他一場江南。

…………

可是天終究是要亮起來。

這不是故事的結束,而是雞飛狗跳的另一端故事的開端。

第三支傘骨·起(上)

季節的變遷,對於尋常百姓的感知,與朱門宮闕的裏的很不同,不是白首宮娥鬢間的芍藥,不是女官妃嬪層疊裙褶中的紋路色澤,一聲蟬鳴,一夜寒霜,一滴春雨,春耕秋收,要比前者要直觀得多。

鐘檐便是在今天早上第一十二片落葉在眼前落下時,深刻的感知到這個真相。

宣德十二年的冬天終於來了。

鐘檐之所以這麽關註落葉,甚至連落下幾片都清楚得透徹,是因為他很緊張。

他為什麽這麽緊張呢,是因為他今天早上都在思考怎麽開口說這樣一件事。

這一日,申屠衍和鐘檐都起得頗早,一方面他們平日為了照料這樣一個鋪子,另一方面是因為昨夜睡得實在不踏實,各自都有太多的心事。

從昨天晚上進了這個屋子,他們便再也沒有說過話,今天早上也是,他們各自起身穿衣,鐘檐系著衣襟的襟帶,昏昏沈沈,忽然聽得身後低低笑了一聲。

“鐘師傅,咳咳……是在下的夾衣……”

鐘檐低頭,方才他穿上已經覺得比平日寬大許多,卻沒有多想,如今,羞惱一並湧上來,面皮辣燙得嚇人。

“其實……也是無礙的,我再去尋一件罷。”

鐘檐跪站在床上,脫也不是,不脫也不是,最後索性想通了,那大塊頭住自己吃自己的,穿他的一兩件衣服又怎麽的了,這樣想著,也釋然了。

這麽一鬧騰,他們打開房門的時候,卻發現有人起得還要早。

生冷的竈臺上已經被重新添上了柴,正蹭蹭地冒著白氣,水缸上也舀滿了水,卷著袖的少女正使勁揉搓著木盆裏的衣物。

這時秦了了已經換了一件素凈的襦裙,用一根荊釵松松垮垮地挽著發,回過頭來,原本素凈的臉頰上確有好大一塊烏炭痕跡。

楚館教坊裏教出來的女孩子,琴棋書畫,樂器俚曲,樣樣都算得上是各種翹楚,卻何時做過這樣的粗活,做這樣的活著實有些難為她,瞧著一旁的柴劈得七零八落,粗瓷碗碟打碎了好幾個,偷偷藏在柴火堆下,只露出些許碎瓷片。

世人昏昧,聽過了杜十娘,卻無人識得斂妝嫁奩的心境,讀過了紅拂夜奔,卻不知一句妾本絲蘿,願托喬木包含了多少心思,可洗凈鉛華的姑娘一低頭,一斂眉,便是另一段故事。

千般道理統統沒了邏輯,能解釋的也不過只是一句輕飄飄的“我喜歡呀”。

“秦姑娘,這些事怎麽好勞煩客人來做呢……”鐘檐卻是一個不解風情的主兒,臉已經耷拉到了南墻,卻不好發作,心裏卻盤算著,祖宗喲,這些東西重新買需要多少錢喲。

“鐘師傅,我不是客人……”女子把被她洗破的衣服往裏面掖了掖,頓時窘迫起來。

“還是我來吧。這些男子的衣物,女孩家終究不便。”申屠衍接話說。

鐘檐出了廚房,低眉螓首的女子跟在他後面,他不覺揉了揉他的腦門,原本申屠衍就愛用這樣的眼神瞅著他,得,現在又來一個。

好事成對,桃李爛雙,鐘檐覺得他數十年未開花的老桃樹今年是非要抽一抽這新芽了。

就在小鐘師傅數完第十二片落葉時,他咳了一聲,決定開口,“秦姑娘,我記得姑娘說久未回家鄉看過了,如今脫了樂籍,可是想回家鄉看看,聽姑娘的口音,應該是北方人吧,巧了,東街的王員外正好要往河間府,我與王員外倒是有些交情,可以……”

秦了了原本就低著頭,更加低了,但隱約可以看見她腫的核桃般的眼,“鐘師傅,你……是嫌棄奴的出身嗎?”她原本緋紅的臉更加紅了,聲音細如蚊聲,“其實,奴還是……還是完璧。”

“咳咳……我不是這個意思。”鐘檐大咳,嘆氣,“我不過是個窮糊傘的……”他一度覺得自己串錯了場子,硬生生演了出賣油郎獨占花魁。

秦了了卻說,“歡場女子本來就難求真心,我想要的不過是那個願意給我一片瓦遮雨的男人罷了……

“我已經娶過親,內子雖然不在這裏,但是我與她的婚書卻是好好的。”

秦了了紅了眼,低低的喚了一聲,繼續道,“我可以為妾。”

“我……我有疾!”鐘檐被逼的沒法,口不擇言,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這下對面徹底沒了音,鐘檐擡起頭,對上了才撩起門簾的那人含了三分笑意的眉眼。

秦了了依舊不願走,鐘檐也硬不下心來趕人走,也就不了了之,只要不碰他的碟子衣服,儲著這樣一個活色生香的美人,倒也愉悅身心。

隔壁家的朱寡婦串門越越發勤快了一些,秦了了倒也乖巧,一口一個“大嫂子”叫的親熱,她握了秦了了的手,便是一陣讚嘆,“嘖嘖嘖,小鐘吶,你是哪來的福氣喲!”

又過了幾日,朱寡婦看鐘師傅的眼神卻不太對,從欣羨變成了難以掩飾的同情,鐘檐覺得奇怪,終於有一天,朱寡婦憋不住,尋了個僻靜地方偷偷的問。

“我說,鐘師傅,你是不是寡居多年,寂寞難熬,導致內分泌失調啊。”

她心裏想著,真可憐,好不容易鐵樹開花一次,卻只能眼巴巴的望著,“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我認識一個郎中,專治……”

“你才內分泌失調,你全家都內分泌失調,才……房事不濟!”

鐘檐恨恨道,謠言猛於虎,猛於苛政吶,特別是在愛嚼舌根的長舌婦人的嘴裏。

鐘檐被這謠言氣得心肝脾肺無一不疼,看著屋裏平白多出的兩個人,怎麽看怎麽不得勁,心裏十分的不痛快,秦了了是姑娘家,他總不好對他撒氣,但是申屠衍皮糙肉厚,他自然不會白白放過。

飯桌上的時候,他對著一桌子菜挑挑揀揀,好好的一碗粥楞是讓人回鍋煮了三遍,明明沒有半分日頭,他硬是讓人把所有被褥書本統統在屋檐上晾了一遭,好不容易歇下了,在申屠衍才不過在板凳上坐下,屁股底下的長板凳被抽出去大半。

申屠衍也不惱,甚至連眉頭也不皺,只懸空坐著,把小姑娘看得一楞一楞的。那姿勢坐如鐘臥如松的,連鐘檐都要懷疑這廝是不是被自己折騰傻了還是是腦子本來就有坑。

誰料到不過半盞茶的功夫,面無表情的男人已經從長凳的一頭挪到了另一頭,就差沒有坐到鐘檐腿上了。

“你大爺的!”鐘檐“噌——”的一聲站起來,要不是申屠衍動作矯捷,差一點當場把七尺男人掀翻在地。

秦了了轉過頭來,臉上的表情跟手裏的兔子一個德行。

鐘檐心中那個弦忽然崩的一聲,彈得他心窩子猛的疼了一下,他想起了當初的小妍看著自己打架也是這樣的表情,忽然柔和了語調,“沒事啊,真的。”

人總是在不斷的往後看,然後想著嗯,如果當時怎麽樣,一定不會是這樣的,可是鐘檐沒有回到過去的能力,所以他很想對這個姑娘好,把以前對小妍的不好與不耐煩統統都還上。

仿佛對她好,跟對小妍好,是一樣的。

幾天下來,他們發現秦了了實在是一個很乖的姑娘,自從住進了鐘家,就一直是素顏挽發的模樣,幹幹凈凈的就像雪堆成的一樣,平時話不多,總是安安靜靜的,完全看不出她曾經是花街上的歌伎,偶爾心情好的時候,會哼一些聽不懂的俚曲小調。

唯一不好的一點就是,小姑娘同情心有點忒泛濫,隔三差五的就撿那些流浪受傷的動物回家,在她帶回來第一只兔子回家,鐘檐還是高興一會兒的,心裏想著,好肥的兔子,今天晚上要開葷了,看著秦了了滿面恐懼又帶著期許的目光,鐘檐最終垂首,好吧,養著吧。

於是鐘家後院很快就充斥著各種動物的叫聲了。

鐘檐被這叫聲吵得腦門生疼,翻來拂去的睡不著,一蹬腿踹到了申屠衍的身上。

自從秦了了搬過來,原本就不寬敞的幾間瓦房就更加擁擠了,客房的床被人占了,申屠衍和鐘檐擠在一張床上,起初鐘檐並不樂意,看見那個男人就恨不得把他踹出去,但是每當看到申屠衍的臉,卻不忍心,看著他也算規矩,也就決定不計較了。

鐘檐一時氣結,嘟囔,“我這一輩子是作了什麽孽喲,怎麽招惹你們這群魔星……這一個一個,都是討債的。”

申屠衍原本也沒睡,被子底下的一只胳膊伸過來,環過他的腰,呼出的氣環繞在他的耳邊,“吵著你了?我這就出去把他們都宰了。”

正經的語氣,卻不是在開玩笑。

鐘檐見他認真,忙道,“別,我開玩笑的,別傷了秦姑娘的心。”

申屠衍眉頭皺了皺,覺得自己沒出息到家了,現在居然跟一個小姑娘爭風吃醋起來,要是被他軍營裏的弟兄們知道了,指不定怎麽笑話呢。

“秦姑娘?你打算怎麽辦?你是……”要娶她嗎?他這樣想著,卻怎麽也問不出口了,他平生裏天不怕地不怕,末了,卻生出了患得患失的心情。

鐘檐沈吟,“我也想不好,秦姑娘出身雖然不好,可是品貌卻是半個雲宣城的千金都及不上的,配了我這樣一個傘匠,實在可惜了,況且……”

申屠衍忽然想起了什麽,忽然低笑了出來。

“況且……你還房事不濟吶?”黑暗中那個聲音語氣再正經不過,可是內容卻不太正經。

鐘檐原本平下去的火氣又通通上來,還沒有發作,他的身體被一個灼熱的身體所環住,隔著衣物,依然能感覺到那就要呼之欲出的*。

他不喜歡這樣的接觸,太能夠暴露自己,喜怒哀傷,無論是哪一種情緒的暴露,都讓他很沒有安全感。

隔著一堵墻,院裏忽然飄來一句貓叫,他吃了一驚,身體往被窩裏縮了縮,忽然,環在他腰間的手忽然收緊了力道,然後,這樣一句話飄進了他的耳朵裏。

“你房事濟不濟,我清楚。”

第三支傘骨·起(下)

“你房事濟不濟,我清楚。”

申屠衍吐出這樣一句話,原本也知道依著鐘檐的脾氣,他定然會惱怒,輕則把他踹下床,重則把他趕出門,他想著如果鐘檐一有動作,便拼了老命也要保住他的大腿,誰料到對面的那個男子幽幽的轉過頭來,窗外的月關清冷,剪了一段籠在他的面龐上,不甚分明,卻是迷惘的表情。

申屠衍以為鐘檐沒有聽清,其實不是的,他聽得很清楚,也了解那個男人的惡極趣味,可是卻沒有力氣去當真,去真的生氣,連假裝慍怒的力氣也沒有。

他是真的老去了,在他頭上拔下第一根白發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他已經老去了,雖然那時他年華尚不過二十五,可是清貧與寂寞已經磨去了他身上所有的銳角,他開始嘗試著與生活和解。

他初來雲宣時,他過得並不是很如意,朱門王侯家的公子,不知人間疾苦,不識世事人情,不懂得低頭,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何為生,如何自保……他一度以為自己會死,在他的二十二歲。

可是他卻活了下來,活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時光是什麽?

不過是紅顏換了白首,少年換了華鬢。

錦衣玉冠的少年脫去了一身榮耀與福蔭,長成山野林間風雨中野生土長的一桿修竹。

忽的,有一個溫軟的東西輕輕碰了一下他的嘴唇,卻又做賊似的很快離開。

他下意識睜開眼,看見做了賊的男人將臉半張臉蒙在被子裏,他的心裏一陣酥麻,想起了他的十五歲,十五歲時的那種悸動,忽的如春風化雨,雨後肆意的竹筍一般紛紛冒出頭來。

呸呸呸,鐘檐,你腦子也昏頭了嗎?

為老不尊,沒羞沒臊啊,還沒完沒了了嗎?上癮了嗎?

他暗自咒罵著自己,順便狠狠拽了身上的被子一下,把被子盡數攬在自己身上。

等窗外的夜風漸漸止息了,他才忍不住想,十五歲,是多遙遠的故事了?

哦,那一年是永熙九年,朝中局勢峰回路轉,又有了一個新的轉折。

曠日持久的靖晁之戰終於於永熙七年收尾,靖晁兩國和談,大晁以蒓陽公主出降,以結休戰之盟。這一場戰爭的慘烈持久,給兩國的百姓都帶來了無法彌補的傷害和損失,江山搖落,滿目瘡痍……而大晁的朝堂上,不過是多了一個縉王,一個朝中權臣。

蕭無庸,鄆州人,己亥年金榜魁首,入朝也不過區區五載,卻已經從一個小小翰林做到了一品右丞,僅次於左相,權勢傾天,三省六部羽翼遍布。

可坊間又有傳言,蕭無庸的扶搖直上另有原因,蕭無庸之姿,儼然與前朝國舅酷似,可是華朝覆滅已經多年了,前人早已作古,當年活躍在政壇上的已不知所蹤,所以這也不過是野史稗聞,無從考證。

如果不是牽扯到家族欣榮,這些,於十五歲的少年,不過是一段茶後談資,一段筆上文章。

十五歲的鐘檐已經不再是當年的混世魔王,人情世故也知曉了一些,而這一些變化,是從父親的連年的貶黜開始的。

鐘弈之在朝為官十餘年,原本是萬事通透,仕途一路行來,也還算通順。可是獨立危墻之下,哪裏會不濕衣袖之說。

永熙四年的禮部宗廟祭祀之案,便在他的宦海生涯投下了第一筆隱患。

從未出過差池的祭天儀式,當天,神像傾塌,驚擾聖體,高祖大怒,主管祭祀禮儀的禮部自然脫不了幹系,牽連官員多大數十人,鐘尚書也在其中。

之後的五年裏,鐘弈之一貶再貶,到了永熙九年,鐘弈之貶為從五品員外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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