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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少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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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良辰, 氣臨節變。

桑滿墻陰,繁紅鬧紫,春耕之事還未畢若榴鄉人便又忙起分栽、移植石榴一事,夏意也在屋後撒播小茴香與瓜豆種子。

眾人皆碌碌的清晨, 若榴來了個騎馬的魁梧縣差, 近到田際農人、遠至山頭料理石榴樹的人都望將去, 只見他駕馬去了裏正家院外。

或有在家中備晌飯的老嫗婦人聽了動靜, 探頭看出來。

來人下馬,中氣十足地與人報喜來, 道易家三郎考中縣學廩膳生員, 於谷雨後五日入縣學。

除他外還有兩個少年分別中了增生、附生,亦入縣學讀書,喜報完了才又揚鞭策馬往下一個村子去。

這是夏先生來若榴後教的頭幾個學生,此番竟一舉考中了三個秀才, 著實教若榴鄉人們好吃了驚,畢竟若榴只在好多年前出了個高秀才……

後來又聽人說中了秀才後便是見到縣官老爺也不必跪的事, 恨不得也從自己家裏揪一個孩兒送去學堂念書,可權衡之下又只有少數人舍得丟一個耘地人。

連百順嬸子都打定主意要送阿光去念書,自然不是去懸杪堂, 而是塞幾封銀錢將他送去縣裏的書院,為了陪阿光, 又拿了家中多半儲蓄在書院外賃了間房子陪他。只有百順叔還守在若榴,像往日那樣勞作,人倒變得愛與人來往些……

不過這皆是後話, 此時若榴人們尚且只是驚喜,畢竟這事為若榴添了不少光,夠他們在春耕之餘喜談上一陣。

然這歡喜未能傳去景深那兒,他這時正替先生操著他女兒的心。

只因這早他又聽夏意說起了她的阿雙姐姐,甚麽阿雙姐姐生辰就在谷雨前後,甚麽想去京城看阿雙姐姐,甚麽想陪阿雙姐姐做幾日丫鬟雲雲……

景深不禁頭疼,直想拿筆桿敲她腦袋。

這先生,真把好好的姑娘騙成了個呆瓜,就不怕她哪日真去做丫鬟麽?

這時夏意抄好兩首詩,左右觀摩陣推去景深面前:“你瞧是不是又寫好看了些?”

景深心裏還憂心著她要做丫鬟一事,隨意掃上眼,見首句“蘆葉梢梢夏景深”時微微一怔。

對面的夏意眉眼盈盈,笑問:“好看嗎?”

他頭回見她寫“景深”時,嫌醜教她寫了好幾頁紙,如今這兩字寫得反比別的都好看。

“好看。”他教得可真好。

夏意彎著唇角不言語,又埋頭翻了幾頁詩冊抄詩,不識字、不解意時問問景深,景深多看眼那對梨渦,沒再憂思那事,也捧起先生丟給他的書看,時而擡眼偷看下對面坐著寫字的人。

春院桐始發,樹上一人打著盹兒,樹下一貓啃撓著樹皮,皆未留心這對閑伴……

待到谷雨,已是楊花落盡暮春天氣,常有子規啼囀聲,這日天還未大亮夏意便教布谷聲喚醒。

念及早間有事兒要做,沒多賴著床當即起來,在熹微曉色出門去了李叔家的綠畦邊。最外頭有一小塊地是李叔劃給她家的,先生將屋子後頭種不下的韭芹、茭白等等種在這處,籬笆邊還長著一小叢毛豆。

間植一處,總不能強求長勢喜人,父女倆一向隨性,種得出便吃,種不出便買別人家的吃……

去歲至今一直風調雨順,滿畦春蔬都綠油油的,連同她家這一小塊地也精神,精挑細選摘了半籮春蔬才回去,一進院就聽福寶可憐兮兮地叫著。

這慘樣皆出於景深不肯抱它的緣故,不肯抱它的原因有二。

一便是近來的福寶好磨牙磨爪,見著什麽東西都想啃一啃撓一撓,就連衣裳也不肯放過,猖獗到連先生的裳擺都敢咬。

二來……今早天初初露白景深就起了床,然而從堂屋到廚屋,從屋前到屋後都沒見著夏意人影。許久未有過這樣的事了,感覺就像是他被人拋下一樣,哪兒還情願抱福寶?

這時見她回來,面色臭臭的朝她去。

夏意抱著圓籮,試探問擋在身前的人:“福寶惹你生氣了?”

景深蹙蹙眉,沈吟不語。

她又瞄眼梧桐樹上的人,再問:“阿溟哥哥惹你生氣了?”

景深的炮仗脾氣在見到她後就漸消下來,此時決計將這事翻篇兒,索性點點頭:“嗯。”

不顧阿溟有幾多苦不堪言,他伸手要過了圓籮往庖房去,沒肯等她,結果立足竈臺前等了好久也沒見她跟進來,待他咬牙再出去時,院裏哪兒還有人影在?

正要去她窗邊時就聽外頭人說笑的聲音,轉頭看去夏意已探了半個身子進院,與他笑:“景深,去桑林麽?”

去,當然去的。他想也沒想當即應下。

只他沒想到夏意說的去桑林是現下就去,在她催促聲中出了小院才見外頭的易小滿……以及閑待在家不必去學堂的易寔。

兩個小姑娘又堆在一處悄聲說話笑個不停。

不是說去桑林嗎,將他催出來又定定候著是何意思?

困惑之際就有好幾駕車過來,其中一輛正是易家二哥駕著的,原不止他們幾人要去桑林,村裏好幾戶養蠶人家都要去的。

景深伸展著撐個懶腰,心知今日又當是忙碌的一日……

然而這回是他想多來,夏意來桑林壓根不是替易家采桑的,畢竟易家人也不養蠶植桑,她來不過是湊湊熱鬧罷了。

陌上桑林邊,馬、轎、板車多停在此處,景深在村子外見到這場景驚詫好久,才知還有從襄雲來的公子小姐的……忽又聽桑林裏傳來的姑娘家惹人遐想得低笑聲以及男子的款語聲,霎時明白來。

再看一眼身旁笑開花兒的夏意,默然不語。

她莫不是來看男女幽會的?

還是……他目光轉去正在同易峰說話的易寔身上,突然升起些慌張,她小小年紀,應當不會學人“期我乎桑中”那套罷?

不會的。

想著他偏過頭,易寔也笑著朝這邊來,這還是頭回見他笑得這般開懷,開懷到景深越覺不安,他作何要笑成這模樣?

“二哥可說了,幾時進去?”小滿見易寔過來,笑得合不攏嘴問。

易寔忍俊不禁,扶扶額角:“他說再多吸幾口香甜氣再進去。”

夏意遂又和小滿笑成一團。

四人站在一起,只有他景深一人不知究竟,有些氣悶,卻不能大肆發作,只悶聲問:“你們不進去?”

“我們不——”小滿說到一半,突然一頓,“是了,我們怎不進去偷聽聽二哥與春花姐說些什麽?”

於是,幾人在易峰進了桑林後也跟進去,景深這才明白來,今日這遭全是因為易家二哥有些話要與臨村的姑娘說。

可惜沒人說與他,是他自己揣摩出的。還要悶著聲往前走時衣裳就被人牽住,回頭一看,夏意頂著張紅撲撲的臉頰,指著另一條桑徑,聲音壓得低低兒的:“我們去這邊。”

***

桑徑間四個少年少女蹲在一處,夏意蹲下後便與景深咬耳朵,原本心情不佳的景深因她這識趣的舉動舒心一些。

可於夏意本人來看,這哪兒是識趣的舉動,她不過是以為他還生著阿溟的氣,想替他尋點樂子罷了。

嘀嘀咕咕時候小滿輕扯了扯夏意衣裳,示意她主人公快走近來,只是……夏意又掃了眼小滿,後者已不及來時那樣歡快,又越過小滿看了眼易寔,他仍舊是掛著笑意看著另一邊的動靜。

收回視線,她他有些不自在地摸摸裙擺。其實那日易家小堂屋裏,小滿與她說的話她都隱約明白了意思……

晏平三年的春日不同於往年的春日,這是她及笄前的最後一春,也是在這個春日裏突然萌發了許多前所未有的心緒。

一種想同人說卻又不知說與誰的心緒。

那日她與小滿裝傻充楞,與爹爹卻說得明白,她一點也不想嫁人,哪怕是易寔這樣好的人……

“春、春花妹子——”

桑林裏易峰的聲音傳來,強拽回了夏意的紛飛思緒,她也從枝葉縫隙看了去。

易峰模樣周正,塊頭也高,平日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樣,這時候面對著心儀的姑娘竟耳根子紅透來。

遠處又傳來姑娘家的輕柔笑聲,近處桑頂上還有戴勝鳥走來走去,四雙眼睛躲在桑林後頭,只見易峰又躑躅幾步,最終停下站在名□□花的姑娘面前。

“春花妹子,我有話想和你說。”

“嗯。”

“那我可說了——”

“嗯。”少女靦腆低頭,似是預料到了他接下來的話。

易峰遂清清嗓子,只手背在身後,拿出這幾日苦學的本領開口來:“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雲何不樂。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心……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他起得深情款款,收得氣勢恢宏,背完這首小詩時起先的羞澀也都拋開,直視心儀的姑娘。

而春花姑娘,從他起背時的一臉茫然,到最後就換上了大紅臉。

前頭什麽桑、什麽葉的她不懂,後頭那句什麽心、什麽愛的她卻明白,這下便輪到她答覆來。

桑徑上蹲著的的小滿:“……”

“三哥,你教他的?”

易寔掩著唇,像是在憋笑,緩了緩才答:“不是我教的,只是他幾日前管我要了本《詩經》去,後來又零零碎碎地問了我幾個字……沒想到是用在這兒。”

也不知他是怎麽選的,倒一選選了首應景的表白小詩來,雖詩中是女子與男子抒情,他這是同姑娘表白心意,但於他二哥如此已然是優秀。

另一端景深與夏意也樂了,這首《隰桑》前幾日才背過的,那時夏意還將“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一節抄了幾張紙,沒想到會教易家二郎拿來表白心意……

一來笑著,二來又在心底替他著急,於是在聽到春花姑娘應了好後桑林後頭的小姑娘們就笑起來……

結果自然是被人提了出來,春花見這四人偷聽,臊紅了一張臉要走開,易峰忙好言攔住她,使了個眼色教人走,只聽他在背後說過幾日就請良人說親去。

這等表白心跡的故事,夏意在書中看見過好些,這卻是頭一次當面聽,走去桑林外頭臉蛋兒還紅撲撲的,就像是有人同她訴了衷情。

“你臉紅什麽?”一旁景深不解風情問道。

這話讓她怎麽答?因別人幽會而臉紅?夏意扁扁嘴,含糊道:“熱的。”

暮春時節是有些熱意……

景深沒再問,跟幾人坐去了道邊一棵大樹底下乘涼,小滿霸了夏意說話,他則只有被迫同易寔坐在一處說談。

這個易寔,從初認得他起就端著一派溫和,那時只當他和別的書呆子一樣,後來見他會給姑娘送吃食,會當著姑娘面一套、背著姑娘面又一套才知他哪是什麽呆子,分明得了先生真傳是個精明的。

如今每見著易寔,他就會想起花朝那日與他在河畔邊說的話。

那時他還疑惑了瞬什麽話定要要單獨同他講,不過也只是一瞬,隨他走到河畔後就已猜著了大半,無非是和小姑娘有關的話。

有些不安,還有些不爽,於是先發制人問他所為何事。

易寔仍舊是神色淡淡,輕笑聲道:“我不知你是如何看她的。”

這個她,除了是夏意還能是誰?

他繃著唇,眉宇間夾著少有的凜冽:“有話直說。”

易寔也就聽了他的,直言道:“她從來都是個傻乎乎的小丫頭,除了被狗追以及阿雙走時哭過,其餘時候若想從她身上尋一星半點的不快都是難事。是以我不希望你惹她悶悶不樂,不論……不論你是何身份。”

聽過這話的人悶聲不語,像是教這番話戳到了喉嚨。

他莫名其妙地與她生氣惹得她難過這好些日子,原來是在她身上難尋的不快。至於易寔後一句不論他是何身份的話,他已無需再問。

“我會與她道歉的。”縱是少年氣性,他還是收斂著說了這話。

易寔卻沒就此打住,而是繼續說:“在你來若榴前,我以為我會娶她的。”

他心下驀地一緊,不由捏緊拳問:“這話是什麽意思?你想娶她?”

易寔輕笑聲:“自小就聽人揶揄過,連同我娘都常說長大娶小意的話,那時年幼,便理所當然地以為事實如此。

“然而長大後才知結發為夫妻並非有了父母之約就能完滿的,終歸是要兩情相悅的……更何況,先生也從未說過這話,就算他待我如同親人也從未提過。

“他是世上最愛小意的人,我自知比不過他,更知我對小丫頭的這絲渴盼其實是來自他人的揶揄之中,或許我從來只待她如妹妹,亦或許等她長大我就會心悅於她,可我並未從她身上看出半點會心悅於我的蛛絲馬跡。”

至少,她從來沒有為他傷心過,更不會為他繡那等彰顯親密的小石榴。

好長的一席話,景深聽到最後已不自覺地松懈了敵意。

“你作何要同我說這些?”雖然他好像受用了些……

易寔臉上總算露出了些微崩塌,後才微微提唇笑了笑:“景深,或許我還有機會娶她。”

他第一次沒叫他景兄弟。

話語堪堪落地,裏正就叫他走了。

落在後頭的景深心又是一沈,身上某處本已松了的一根弦又教最後這句話擰緊來,連帶著臉色也緊了緊。

最初的“不解其意”終在許多個日日夜夜裏釀成了“半知半解”。

這番話就像一團卵石,不鋒利,砸著人卻又鈍鈍的疼,也不知砸在哪處,摸不著看不見,只在偶爾對上夏意眸子時會砸他幾下。

桑林裏的笑鬧聲漸縹緲,身側夏意、小滿與易寔的聲音也變得模糊,景深撐著下頜,透過樹梢望著雲想,這塊卵石究竟身藏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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