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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窗影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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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後五日便是易寔幾人往縣學去的日子, 此去未有太多離愁別恨,這全歸功於若榴離襄雲較近,去也便宜,歸也便宜, 於是人去後也都各自散去。

此事畢, 蠶月亦只剩十日, 老天幹脆連下十日雨, 正好迎了扡插石榴所需。

雨天自然不能在石榴樹下讀書,兩人將戰場挪回先生的小書屋裏, 可景深發現, 這小姑娘愈發不用功了,一首詩還沒背好就抱起她的繡籃子繡小物件,還頤指氣使地讓他畫豌豆莢和櫻桃給她。

“還未摘下來的豌豆莢?未曾見過,不會。”

“那就櫻桃。”她說著從盤裏拈了顆櫻桃送進口中, 繼而埋頭繡手上的香囊。

景深丟下書,坐去她邊上的交椅上, 伸長脖子問:“這是繡給你那小姐妹的?”

“嗯,我也不知送什麽好,只有繡些東西送人了。”

“可是她生辰快到了?”他意有所指且意味深長地問她。

“嗯, 四月十八,今歲小滿後兩日。”

“噢?可是正巧大你一月?”

“可不是巧麽。”她說著手上動作一頓, 仰頭看他,“但不及我二人巧啊。”

同是夏至日生,雖不同年差了兩天……

景深教她這話取悅來, 脊背挺得更直,暗示道:“你這蘭花香囊繡得挺好,適合姑娘家。”

“那是自然。”

“……”

“對了!”夏意又擡起頭來,眸子亮亮的。

景深打起精神,心道她可算明白了他的意思,然下一刻就聽夏意說:“豌豆莢和櫻桃就別畫了,你替福寶畫一幅畫兒罷。”

“……”

“還有噢,等立夏後我就去芝婆婆那兒呆十來日,只有早間能陪你玩,到那時你同福寶玩罷。”

“……”

景深終鎩羽而歸,在桌前逮著筆半晌也落不下去,憤憤時竟瞥見夏意在偷笑吃櫻桃,撂了筆一逕回他屋裏去。

他都為她的生辰備了禮,她卻不曉得送些東西給他,還差使他畫福寶,想來真是個不谙世事的呆子。

等腹誹夠了他才又出門把弄得臟兮兮的福寶找來,一朝春夏改,正是福寶掉毛時。

為了畫它,景深恨不得把它綁起來,實在鬧騰,上竄下跳身上的絨毛都漫天飄,於是只好耐心等它睡了才慢吞吞畫。

畫好時已近日暮,瞧著畫,他忽然想起上次去延祚先生家取畫時他說的話。

那時延祚先生正收著幾幅要拿去襄雲賣的畫兒,他一見就大肆稱讚,延祚先生聽他有意學畫,便說若是想學畫能去他那兒尋他,還謙虛道雖他畫功不精,卻也能教他一二。

景深雖有若極師父教導,可夏意也說得在理,三人行必有我師,延祚先生與若極師父屬同一畫派,與他多學學定是良多好處的。

更何況,離京這許久,沒有若極師父的教導畫功指不定不如從前,若是回去教他看了定又是一張冷臉,他可不願見,所以那時便同延祚先生說願學一二。

只這許久一直沒去罷了,既如今夏意有了忙活事兒,他也能每個午後去請教請教,也不算哪般無趣了。

主意就此打定,此後幾日雨天又是尋常過法。

及至四月初雨停,初二立夏,萬物至此皆長大。

立夏日必備三樣東西乃青梅、櫻桃與鰣魚。然鰣魚出揚子江心,非尋常百姓能得,故只能用河裏魚蝦替代,夏先生又在廚裏大顯身手做了條號稱“假鰣魚”的邊魚,顏色玉白,瞧著便誘人。

再有正是夏初林筍盛時,做了道傍林鮮,更重要的是姑娘家當吃的豌豆,立夏日吃豌豆莢,便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姑娘們皆願多吃,除豌豆莢還有豌豆糕……

景深統統吃得歡快,比先生加夏意兩人吃的都要多,哪裏還有半分的矜貴在?

午歇後夏意從屋裏取了幾根五色絲繩出來,自己腕上系著根,到堂屋時只夏先生在。

“爹爹,你的繩子。”

先生一笑,接去戴在腕上,如此來,他身上的光彩除了袖擺上的小紅石榴,就是根五色絲繩了。

“景深還沒起麽?”

“想到是。”

“那我先給李叔他們。”

於是跑去臨院給李叔、阿寶以及阿溟三人各一根彩繩才回院繡小花,先生稍坐了會兒就去不遠地方與村人買櫻桃了,唯有景深還在屋裏大睡著。

如今他吃得越發多,睡得也越發久了。

這話有幾分耳熟,像是從李叔那兒聽過,好似是……好似是前幾日他提起他養在含玉的豬時說的話。

咳。

景深才不是豬,他比豬俊郎千萬倍的,是書裏說的清雋佳公子。

“這是什麽?”睡醒的清雋佳公子忽然出現,指著她腕上的彩繩問。

她擡頭,豬頭——景深的頭就湊在眼前,她毫不拖泥帶水,一掌推開,掌心挨著他臉時還發出聲清脆聲響。

景深:“……”好疼哦。

“我,” 她咕呶聲,“我不是成心的。”

若是成心的還了得,景深便自認倒黴坐下,夏意這才從籃子裏拿出另外一根編好的五彩繩給他:“這是立夏繩啊,京城沒有麽?立夏戴上立夏繩,整個夏日都不疰夏的。”

京城就算有,也是男兒家也不戴的,至少他沒戴過。

“且信了你。”他接過立夏繩,往左腕上戴卻怎麽也戴不好,遂長臂伸去她面前,“你幫我系。”

“噢。”她乖巧上手。

夏先生裝著一籃櫻桃回來時就見這場景,眼皮一耷拉,走近冷聲問:“便是繩子也不會自己系嗎?”

景深有些慌,解釋道:“只手系不上。”

說完見先生手上也系著根一模一樣的彩繩,心下失落幾分,原不是他一人獨有的。

無怪,誰讓他是小姑娘的爹爹。

可待他吃夠了櫻桃,見著梧桐樹上系著彩繩的阿溟後就徹底喪了氣,原來不止他和先生有,其實連外人阿溟都有。

她可真是心好得很,保不齊她還給遠在襄雲的易寔做了,想到這兒景深又添郁悵。

哼,立夏快過罷,教她早些去芝婆婆那兒待著,免得氣他。

***

話雖如此,然到了立夏後見不著她的時候,他又不住去想她。

看他久不動筆,崔祜喚他聲,景深這才回過神來……誰能想到,延祚先生讓他畫幅夏景圖他都能想到她呢?

畫什麽不好,偏要畫夏景圖?

他嘆惋聲,想不到什麽夏日景致,便畫起此前在若極師父山居住所所見之景,松偃龍蛇,卻也瞧得出作畫之人心生粗浮,此畫一個午後自是畫不好的,延祚先生也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來,遂教他早些回去吃饗飯。

得了這話的景深像脫韁野馬那樣跑了去,崔祜在他走後才繞去未畫完的畫前邊兒,凝神細思,竟覺得有些眼熟,不論是景致還是神.韻,可久住若榴十餘年,他的記憶早就模糊不清了。

……

初夏槐風細,一路跑到芝婆婆家院外的景深全靠這微風解熱,斟酌會兒才敲門。

快便聽屋裏人的聲音,然後夏意就來開了門,看見屋外人是景深後一臉驚奇:“你來做甚?不是去崔伯伯那兒學畫兒了麽?”

“我等你一道家去啊。”

“噢。”夏意應聲時以星速砰地關上門,掉頭跑回小屋裏頭。

門外碰了一鼻子灰、吃了閉門羹的景深咬牙,這又是哪一出?半日不見就是這樣氣他的麽?牙疼。

幸而她還曉得來開門,臉上依舊是那副無辜的笑吟吟模樣,仿佛什麽都沒發生,與他道:“進來罷,芝婆婆說想你呢。”

說著還同他吃味,道:“芝婆婆才認識你幾月罷了,對你快趕上對我好了。”

景深不滿於她這副沒心沒肺的模樣,低聲咕啜一句,她沒聽清,也沒打算聽清。進去屋裏時桌上只擺著櫻桃果食,竟一個繡花籃子也沒有。

芝婆婆看他,樂呵招去邊上說話,又張羅了好些吃的給他,景深與宮中太後相處時候多,深知如何能討老人歡欣,左一句有一句把芝婆婆哄得直樂,三人直說笑到日薄西山時。

回去路上,景深如同往日那樣放緩步子配合邊上的矮個子姑娘,走到老楝樹底下時忽道:“往後幾日我早些畫好,來陪你可好?”

若是平日自然是好的,但他偏偏要這時候說。縱使有猶疑,她也萬萬不會拒絕景深的啊。

“好啊。”

她還是應了他,乖巧點頭,心想反正也才四月初,而且,芝婆婆看了他也是開心的。

“你要是再敢讓我吃門灰,我就—— ”

“你就怎樣,你要打我麽?”

“哧,誰敢打你,碰一下你手指頭都不敢的。”

她微沈默會兒,出言叫他:“景深——”

“哼?”

她歪仰著頭看他,笑著伸出根指頭輕戳了戳他手背,離開時不經意地在他手背上劃過一截。

那一剎就像是教燭苗燙了下。

須臾她笑出了梨渦,問:“你害怕嗎?”

他攥了攥拳,藏去另一邊的胳膊底下,同時也轉開目光,僵著臉道:“怕得要死。”

“哦。”

兩人仍舊漫步走著,夾路風來,卷帶著隱隱花香。

少年屏息一瞬,沒有預兆地開口:“日後不許這樣戳別人的手。”

路有蜻蜓蛺蝶飛……夏意就像那只蝴蝶,翩翩然不知所向。

景深好似也頓了頓,而後盯著那只蝴蝶解釋:“我是說,他們也會怕的。”

“哦,不戳你就是。”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我戳你?”

“好。”他將手伸去她面前,一如立夏那日戴立夏繩那樣,“戳罷。”

餘下的歸家路上,景深任由夏意在他手上戳來戳去,不痛,反而酥酥麻麻的,直到夜裏那感覺都未散去。

戳她的人又何嘗不是,夜裏守在窗邊,撐著腦袋看手,像是上頭有萬語千言怎麽也看不盡。

庭院中月光落下梧桐清蔭,少年像初來若榴時那樣搬了把交椅到院裏坐著,不過此時已不是望月思帝京了,而是枕著椅背看還亮著昏黃燭光的屋子。

他還記得好久以前因她在窗內喝了杯水,他也回屋喝了杯涼水,比深秋夜裏的月光還涼。

今日紙窗上小姑娘的影子竟像是呆住了,半晌也不動一下,不成是睡著了?

雖天日漸暖和,夜裏終歸還是涼的,可他現在不知出於什麽心思並不敢貿然敲她窗。於是頭腦一轉、靈機一動,借著上弦月微弱的光在院裏尋了塊小石子,拿在手上輕掂了掂才往她窗檻上扔。

好不清脆的一聲,連蟲子都噤聲一瞬,更不提裏頭只是個小姑娘了,登時吹滅了燈跑去床上,放下床帳裹緊寢被,緊挨著眼像是聽見了門的吱呀聲……

心砰砰跳到夜半才安穩睡去。

翌日一早頂著烏黑眼圈出去時,飯桌上與眾人說了這事,喝著糖水的景深微嗆了嗆,心虛不已。

他也是怕她在桌上睡著病了啊,誰成想她膽小成這樣,起初見她連蟲子也不怕還當是個膽大的,原是高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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