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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氏斜簽著著身子與賈代善對座,強笑著問道,見賈代善撚須笑著點頭,差點把一口牙都咬碎了,忍了半晌,到底不甘心。

“可歷來婚姻一事都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哪有像周侍郎府上這樣巴巴趕著嫁姑娘的?那周姑娘命又苦了點,會不會是周家也知道這姑娘有什麽不妥……”

史氏深谙賈代善的脾性,特意留了半句話不說,只等賈代善自己想下去,免得賈代善覺得她有意駁他的面子,反而不美。

“夫人多慮了,那周家的姐兒配瑚兒再合適不過,實乃天賜良緣。”賈代善今日心情大好,見史氏與他意見相左也不以為忤,笑著擺了擺手。

“夫人只看那周家姐兒無父無母,卻忘了周家三兄弟往日最是親密不過,周家這一代又只得了一個姑娘,周侍郎還有周家外放了知府的老三不都是咱們榮國府的姻親?咱們家是武將出身,一向與文臣沒什麽來往,有了周家這門好親,日後政兒、珠兒瑚兒他們,才能有個好前程。”

在賈代善心裏,婦人都是頭發長見識短的,並不奇怪史氏看不明白外面的事兒,他今日得閑,索性人後教妻,也是樁樂事。

史氏當然也樂意周家為老二的前程出力,反正老大這輩子是指望不上了,周家的助力白放著也可惜,但若是賈瑚娶了小周氏,老大房裏婆媳兩個豈不是要合起夥來,擰成一股繩兒造她的反?

覷著賈代善這一會兒心情尚可,史氏便再次出言試探:“可老大家的也是周家姑娘,將來珠兒的岳家定也要尋個清貴讀書人家才好,再求周家女兒為媳,功勳人家那裏……”

“就老大家的那個身子,還能撐上幾年?再拒了周家丫頭,咱們家跟周家不就只剩面子情了?誰還能真出力氣幫你?”

聽出妻子還是惦記著王家的姑娘,賈代善不禁有點厭煩,話也漸漸說的重了。

在賈代善看來,二房的主母已經挑了王家的女兒,政兒日後出息了,鳳冠霞帔、富貴榮華自然少不了王氏的。

王家祖上不過是一縣伯,王家男丁又不是很爭氣,不過靠著逢迎聖意接過幾次禦駕,到王子騰王子勝這一輩已經只剩了點兒微末爵位,如果不是看著王子騰絕非池中物,他早就為次子另外求娶個詩書大族的嫡長女了。

如今王家竟然又盯上了賈瑚,難道還想讓偌大榮國府改姓王不成?真是貪心不足。

他廢了半日口舌,史氏卻連這點兒事情還看不明白,真是愚不可及。

史氏如何看不出賈代善已經十分不耐煩?當場就拿帕子捂了臉,嗚咽起來:“我知你嫌我愚鈍,我只不過為咱們瑚哥兒擔憂罷了。”

單單聽聲音,誰能不讚史氏一聲慈愛?

賈代善心裏那把火也不由熄了大半,反而寬慰起老妻來:“一把年紀了,也不怕人笑話。瑚兒是我長孫,我豈能不疼他?這婚事是周家提的,日後小周氏過門自然就比瑚兒低了一頭,她又沒有親生父母,拿捏起來也容易,有什麽可憂心的?”

史氏心裏也早就明白這婚事已經是鐵板釘釘改不得的了,方才不過是不肯死心才說了那一車的話,現在得了賈代善的安慰,嘆一聲王家白忙活一場,也就丟開手不管了。

可惜賈代善這一次回榮禧堂並不是只為了賈瑚定親這一件事。

品了會兒茶,賈代善自己也是思量半晌,才終於開了口:“今兒晚上,叫老大老二、老大家的和老二家的都過來。現今瑚兒都訂了親,東邊府裏的蓉小子也要上族譜了,咱們府裏再混叫著也不像話。我就再做次主,咱們兩個再長一輩,以後就是老太爺老太太了,赦兒政兒就是大老爺二老爺,至於瑚兒珠兒這一輩,各房分開排就是了,免得委屈了哪個。”

不過是不想委屈賈珠,讓他跟在賈瑚身邊做珠二爺罷了。

可這麽一分,政兒一房不就更與爵位無緣了?

史氏不等賈代善說完,手中的帕子就叫小指上的寶石甲套扯出道口子。

等第二日榮國府請的官媒去周家換了庚帖,傍晚又迎來天使召賈瑚為五皇子伴讀,連一心覺得萬事盡在掌控之中的賈代善都不幸晚間著涼,在家歇了幾日。

13君子

不管賈家眾人是何想法,聖意難違,賈瑚跟宮裏派來的內監學過規矩後就要在指定的日子入宮陪五皇子讀書。

到了賈瑚入宮的日子,醜時剛過,整個榮國府的大小主子就都起身梳洗,到榮禧堂一同用膳,以示對賈瑚伴皇子讀書一事的重視。

賈瑚幾乎一夜沒合眼,翻來覆去只覺得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舒坦的,更有千種思慮萬般顧忌,繞的自己心煩意亂。外間上夜的平兒、樂兒剛剛弄出了一點兒聲響,賈瑚就直接自己跳下了床,支使著丫鬟們給他梳頭穿衣,因此這一日,倒叫賈瑚趕在了眾人前頭。

晴了多日的天偏在這時候飄起了雪花,賈瑚一路不過丫頭婆子的勸說執意大步疾走,等終於趕到門口,他卻又不急著進去了。

賈瑚這輩子對上丫頭婆子可不像以前那樣好說話,敢違逆頂撞他的從來討不了好處,眾人只當他隨了賈赦的牛心左性,也就不敢再自作聰明出言勸誡,以至於這會子榮禧堂門外烏壓壓站了十來個人,卻是靜得只能聽見嘯嘯風聲。

早春白晝本就短些,此時又不過寅時,天仍昏暗的很,伸手不見五指,賈瑚從平兒手裏接過四角宮燈舉到眼前,才能依稀瞧見榮禧堂門上懸著的東安郡王手書的匾額,映著先祖賈源所建高墻,於寂靜中彰顯著百年望族的威嚴。

紅墻白雪,玉覆琉璃。

賈瑚前生病重之時,每每精神不支昏睡過去,便會回到這威威赫赫的欽命赦造榮國府。

不曾受過富貴,便不會覺得後半生的日子就是那般苦楚。不是親身經歷,誰又能想到這偌大的家族,竟然真的說倒就倒?

幾不可察的嘆息一聲,賈瑚將宮燈遞回到平兒手裏,動了動快要凍僵的手指,重新套上袖筒,轉過身不再看榮禧堂,只瞇著眼瞧他們來時的路。

平兒瞥了眼在榮禧堂門內探頭探腦的小丫頭子,嘴唇微動,終究還是沒有開口,只管提著燈籠盡心盡職的站在賈瑚身側。

不多時,又有幾隊提著宮燈的人緩步而來,燭光躍動、人影蔥蘢。賈瑚自己提著宮燈時不覺得,如今看旁人提燈而行,只覺風流別致,好看的緊。

因為當先之人是擔憂賈瑚的周氏與賈赦,賈瑚也就沒有掩飾自己的讚嘆。

周氏見著賈瑚,卻不似以往那般和顏悅色的模樣,只咬唇狠狠戳了賈瑚一指頭,待要罵他不知道輕重,自己眼圈兒先紅了,忙拿帕子遮了眼。

賈瑚見母親這些日子為他擔憂焦慮,熬得一日比一日憔悴,仿佛身邊沒人時還常常啜泣,每日還要受祖母二嬸的排揎,眉宇間的憂愁已經掩也掩不住,心中更覺愧疚。

雖然母親不曾說起,但賈瑚活了兩世,豈會不曉得其中緣由。

周氏先是聽說賈瑚補為五皇子伴讀的事兒連娘家哥哥都不知情,就有些急了,等周家派了妥當老仆,傳來五皇子之前的伴讀竟然是在宮裏落了水、一病去了,上面這才挑了賈瑚補上的消息之後,周氏幾乎是夜不能寐。

五皇子出身不高,生母至今不過是個美人,母子兩個一年面聖的機會加在一起,恐怕還沒有甄貴妃一人一月覲見的次數多。

大皇子、四皇子皆夭亡,二皇子觸怒當今被貶,先皇後留下的三皇子與甄貴妃所出七皇子、八皇子一向水火不相容,爭得天翻地覆。

五皇子雖然平庸,可畢竟排行居長,就算他想置身事外,也要看先皇後一系和甄貴妃母子答不答應。

偏偏五皇子連自保也不能夠,更遑論護著自己的伴讀,前面去了的那個可不就是前車之鑒?

周氏一想到自己的瑚兒還不到八歲,就要進那吃人的地方,真是挖心一般的疼。

可賈瑚卻知道,最後登上那個位子的,就是這個藏在角落毫不起眼的五皇子。

那日天使宣完旨意,賈瑚就知道他這輩子最大的機遇來了。只要他有了從龍之功,誰還能再欺侮他的母親,再瞧不起他?

若不是被這天降之喜砸的一陣心悸以致一時口不能言,賈瑚都不知道自己癲狂之下會說出些什麽瘋話。

然而賈瑚什麽都不能說。

他只能看著父親母親愁眉不展,卻沒有辦法寬慰他們,說跟著五皇子才是他光耀門楣的正途。

而狂喜過後,賈瑚自己也變得焦躁不安。

他前生只是隱約聽人說起,太上皇厭倦了三皇子與甄貴妃母子,便把皇位傳給了一直老實本分的五皇子,頤養天年去了,別的一無所知。

若是他貿然行事,反而害五皇子失了皇位,那才真是害了全家的性命。

何況五皇子過年已經十七歲了,賈瑚這個獨自一人連二門都出不去的八歲小兒又能為五皇子做什麽?

一時歡喜一時惶恐,不過幾日,賈瑚就把自己折騰的比母親周氏還憔悴,人也瘦了一圈,惹得周氏總是撫著他尖尖的下巴黯然神傷。

賈赦一向是個沒主意的,賈璉還在奶娘懷裏睡得香甜,周氏與賈瑚不開口,大房一大家子就這麽停在了榮禧堂外,還是賈政帶著二房一家子來了,賈瑚才沈下心,扶著母親進去請安。

賈代善夫婦與賈瑚並不親近,也沒有什麽格外要囑咐的,倒是史氏為著賈赦一家與賈政一家一同進來的事兒誇了賈赦周氏幾句,說什麽和睦友愛才是興家之道。

賈瑚不禁嗤笑,心想如果宮裏的甄貴妃行事也如府裏這位老太太一般,他倒是可以到五皇子那兒賣個乖,幫他糊弄糊弄甄貴妃。

只恨這些人寧願浪費光陰把他拘在這院子裏說些廢話,也不肯讓他們母子自己再親親熱熱說會子話。

因此當管事的過來回稟說車馬已經備好了,賈瑚也不知道自己心裏是慶幸終於擺脫了祖父祖母多些,還是擔憂母親多些。

事到臨頭,賈瑚反而不為自個兒擔心了。

賈瑚如何出門、如何入得禁城,凡此種種不再贅述,只說賈瑚由內侍引領著走到皇子們讀書的致知閣時已不算太早,諸皇子並伴讀已經到得七七八八。

也許是當今根本沒拿五皇子當回事,也許是甄貴妃有意為之,賈瑚在今日之前根本沒有見過五皇子,連五皇子另外三個伴讀的名字還是托舅舅周澤打聽的。

此時賈瑚抱著自己的匣子戰戰兢兢走進書堂,也不知道哪個才是他今後要跟隨的五皇子,更不敢開口問人,急得手心全是汗漬,一張小臉憋得通紅。

眾人之前已經知道當今給五皇子找的新伴讀是個七八歲的奶娃娃,一見賈瑚就猜到了他的身份,又看賈瑚生的十分可愛,就有些不忍心看他著急。

賈瑚在門邊呆呆站了片刻,便有一個著青衫的少年越眾而出,走到他身邊幫他拿裝筆墨紙硯的匣子。

“你就是榮國公之孫賈瑚?我是柳學士之子柳之彌,也是五殿下的伴讀,殿下命我引你過去呢。”

賈瑚年紀實在太小,柳之彌不自覺間就用上了哄年幼弟妹的口氣,落在有心人耳朵裏,就是五皇子自己也沒把這個小伴讀當回事兒,當個小貓小狗逗逗就完了。

他們想的其實也沒有錯。

五皇子水清就是再求賢若渴,不願意再受三皇子或者七皇子擺布,也不會把主意打到一個奶娃娃身上。

就算他是榮國公嫡長孫,可榮國公早就沒了兵權,何況京城中誰人不知榮國公賈代善偏愛次子,對長子一家淡的很。

柳之彌確實是他吩咐去領賈瑚過來的。

水清也有些可憐賈瑚。

雖然當今不曾召見賈瑚,可是以榮國府的爵位,賈代善或者其妻史氏帶賈瑚入宮求見並不算難。等到了宮裏,只消一句話,誰還能攔著賈瑚這個伴讀見水清?

可見榮國公夫婦的心偏到了什麽地方。

五皇子不知不覺便生出些與賈瑚同病相憐的感慨,對他很是和顏悅色,另外三個伴讀雖然傷懷同伴離去,也斷沒有把氣出在一個孩子身上的道理,至於其他人,就是話裏夾槍帶棒,誰又願意費力氣跟個娃娃爭高低。

因此賈瑚做伴讀的第一個上午,除了心底的那份緊張之外,倒是十分愜意。

賈瑚此刻也早就放下了那份雄心壯志,覺得只要自己踏實本分、認真做事,五皇子日後總會對登基前的伴讀多份情義,到時不愁沒有一份前程。

心定了,賈瑚也就不再是一副怕人的小兔子模樣,言行舉止自然得體起來,顯得愈發聰明可愛,引得柳之彌暗中幾次找機會揉他的臉頰。

卻說這日午後,三皇子妃身邊的王姓內侍過來送茶點果子給諸皇子並伴讀嘗鮮,見賈瑚眼生,就多說了句話,後看賈瑚態度和軟,又是不得寵的五皇子的伴讀,就厚著臉皮討賈瑚腰上的荷包做賞錢。

賈瑚今天第一次入宮,身上的衣服配飾都是家裏挑了又挑的,自然件件價值不菲,並不想便宜了這個奴才,正想開口回絕,卻瞥見五皇子臉上的笑意已經淡的幾乎看不見了,嘴唇也抿得極緊。

可見五皇子在宮中,恐怕還要受內侍的轄制。

心中一瞬間轉了幾個心思,賈瑚不願意為個花銀子就能買到的荷包給五皇子惹來麻煩,當即痛快點頭答應了,說下學後就讓人送去。

王內侍明白賈瑚是怕一會兒講課的學士嫌他衣冠不整,加上東西已經哄到手,也就笑嘻嘻的謝了賞走了。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王內侍回去的路上沖撞了甄貴妃的車駕,當場就被摁著打了個動不得。

下午賈瑚請致知閣內伺候的雜役去給王內侍送荷包,那雜役收了錢態度熱絡的很,口沫橫飛的講了王內侍遭殃的經過,又說如今三皇子妃也發了話,以後再不用這個眼裏沒有主子的刁奴伺候了,王內侍算是徹底廢了,暗示賈瑚大可以省下這個荷包,反正王內侍是沒福氣再出來走動傳話了。

賈瑚聽著只是笑,末了還是加了點賞錢,讓雜役把荷包如約送到王內侍現今的住處。這世上落井下石的人太多,不少他一個。

沒想到第二日五皇子就親自問起了賈瑚在王內侍遭貶斥後依然履約的原因。

賈瑚沒想到五皇子還記得此事,楞了下方答道:“言必行、行必果,方是君子所為。不過一件瑣事。”

五皇子聽了不禁一笑,靜了片刻又問道:“那若是有人冒犯過你,有日那人落難,你可會救他?”

想來這句話五皇子想了很久,因為他剛一說完,就垂首沈思,手指一下下慢慢敲著桌子,顯然對賈瑚的答案並不太在意。

賈瑚後來也不太記得自己當時的話,只記得自己一本正經的反問五皇子:“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14臨終

除了第一天王內侍索要荷包的事兒,賈瑚的伴讀生活平淡的很,每日寅時入宮,未時歸家,晨起誦讀經書,午後習練騎射,晚間則懸腕描紅,日日苦學不綴。

周氏等人起初難免日夜懸著心,後見賈瑚一切安好,幾個月下來不僅長高了寸餘,之前的尖下巴也慢慢恢覆了圓潤,便漸漸放下心來。

賈赦此時對長子還算上心,也不願意叫人說自己這個當老子的反而要拖累兒子,便不大去尋那幫酒肉朋友吃酒玩樂,留在府裏陪周氏教訓賈璉的時間就多了起來。

大房一切順遂,就顯得二房的日子不太好過了。

雖然諸先生離去後如約閉口不言,但賈珠拜師不久諸先生就辭官而去已經人盡皆知,一時半會兒根本找不到能與諸先生相媲美的先生,加上一向拿來與賈珠比較的賈瑚先是由禮部侍郎啟蒙、後入宮讀書,賈政夫妻的眼界愈發高了,等閑人都入不了眼,連累的賈珠如今只能在家學裏隨賈代儒讀書。

賈政只為賈珠讀書一事憂心,王氏卻另有一樁心事。

王子勝夫人攜女來榮國府小住,為的就是與賈瑚的親事。畢竟以王家的家事,若是不想女兒進宮受磋磨,能做個國公府的當家奶奶就是上上選了。

王氏之前在與兄嫂的信件中信誓旦旦保證婚事必成,又說已經得了公婆首肯,王子勝夫人這才帶著王熙鳳過來任賈家人品頭論足。

結果王家母女還在榮府裏住著,賈代善就直接應了周家的親事,這讓王家的臉面往哪裏擱?

不說受了大委屈的王子勝夫妻,就連正在西北軍營的王子騰都寫信來責問,說王氏思慮不周。

王氏收到信就病倒了,手上好不容易攬得管家大權也不要了,只推說不舒坦,太醫來看,便說王氏是郁結於心、心病還須心藥醫。

史氏無法,想讓周氏將繁雜瑣事接回去,周氏又使人來告病,太醫剛從二房出來就被大房叫了去,家裏一時倒是十分熱鬧。

不知道是不是史氏多年不曾理過細務,忙的腳打後腦勺,疏忽了賈代善的緣故,正值盛夏,偶然與老友外出賞荷品酒的賈代善竟突然病倒了。

最初連賈代善自己都沒將這點病痛放在心中,只叫相熟的太醫對癥開了副藥吃下去,以為發一夜汗自然就好了。

誰知一向身體康健,去年還曾跨馬游獵的榮國公就這麽一病不起了。

藥愈灌愈多,太醫換了一個又一個,賈代善的身體卻一絲兒不曾好轉,反而愈發壞了,還未入秋,就病得下不了床、握不住筆了。

到了這個時候,無論是周氏還是王氏都不必再養病了,連賈赦、賈政兄弟兩個一起,輪流陪伴侍疾。

家中最著急的還是史氏。夫死從子,兒子再孝順,丈夫一沒,她一個寡婦再想管家理事,就是名不正言不順,不能服眾了。

史氏急的嘴角起了一溜火泡,先發賣了賈代善病發那幾日伺候的姨娘通房丫頭們,又一天三次的催賈赦賈政拿榮國府的帖子請太醫來看,後來見賈代善實在不好,幹脆就搶了餵飯餵藥的活計,天天守著丈夫抹淚。

只怕錯眼不見,賈代善就那麽撒手去了,留下她一個人無依無靠。

折騰了小半年,常為賈代善看診的幾位太醫終於隱晦的給了句準話,請賈家準備後事。

賈代善在床上熬了這許久,心中早已猜到了結局,也並不失望,吩咐眾人不必再到處為他尋醫問藥以後就閉門不出,趁著他如今心裏還明白,寫起了臨終折子。

在賈赦看來,父親臨終遺折必定要為他請封的,連周氏私下都做好了搬進榮禧堂的準備,二房則是惶惶不可終日,頗有大勢將去之感。

只有賈瑚心裏清楚,榮國公賈代善,是要做最後一搏,為他那一輩子考不出功名的二叔掙一份前程了。

15彈劾

只是賈瑚到底還是低估了某些人心狠的程度。

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

賈代善的臨終遺折還沒遞上去,一位劉姓禦史就在朝會時參一勳貴人家嫡長子不孝不悌,於老父病重期間外出飲酒作樂,並口出怨言,貶損一母同胞的親弟。

“其父尚在,此子便罔顧人倫,他日老父若去,焉知此子無弒母虐弟之行?其心實可誅也!”

劉禦史手持笏板,一封奏折是背的慷慨激昂,真是聽者傷心、聞者落淚,參的不是別人,正是榮國府大爺賈赦。

頂頂妙的是,這劉禦史竟然還是周澤之妻劉夫人的族親。

當今以孝治天下,這等不孝子簡直人人得而誅之,當即就有不明就裏的官員出列附議。朝中老人卻知道這賈赦乃是故去的周老尚書的女婿,就算此事屬實,也就是個可大可小的家事,周澤這個堂堂禮部侍郎還在朝上立著,萬萬沒有當著他的面吵嚷著處置他妹夫的。

畢竟本朝出過三代帝師的,只有一個周家而已。

賈赦是個什麽結果,無非是看周家眼下在當今心裏還有多少分量罷了。

果然,任劉禦史說得天花亂墜口沫橫飛,當今只淡淡給了句“知道了”,就把此事揭過,下朝後便單獨留了周澤去上書房說話,午間又賜周澤一同用膳之榮。

不提周澤揣著參賈赦的折子離宮回府的路上如何思索應對之策,周澤一到家,就對妻子劉氏與長子周林講明了來龍去脈。

不等王家的仆人傳信給在榮國府內坐立難安的王氏,周家的管事媳婦就把周林抄錄的折子內容遞給了仍然毫不知情的周氏。

等王氏終於知道這一次的毒計功虧一簣時,劉氏的車輦已經進了劉府的二門。

周氏接到信的時候剛剛被史氏像使喚丫頭一樣磋磨了一上午,真真是心困神乏,本想回屋偷著歇息一會兒,誰知道就接著這麽個晴天霹靂,手都有些抖了。

牛嬤嬤雖然也識字,不過勉強看看賬本子,奏折上盡是些之乎者也,聱牙詰屈,牛嬤嬤原本只看得出此事關乎自家老爺,因此周氏一回來就急忙拿了出來,絲毫不敢耽誤。此時瞧著周氏的臉色,想也知道事情很是不妙,連忙出門叫人去請大爺過來。

賈赦與周氏夫妻多年,曉得周氏不是無病□的矯情之人,聽得丫頭說大太太有事相請,把手上正把玩的金石隨手一拋,就趕了過來。

“可是舅兄有何要事?”

賈赦進了院子,見牛嬤嬤親自在院子裏侍候花草,一眾丫頭婆子都被驅趕到遠離正房的回廊裏由周氏的幾個陪嫁看管著做活計,就知道出了大事。等他掀簾子進了屋,瞧見周老太太生前的心腹婆子正斂眉坐在個小杌子上,周氏臉上是他從未見過的冷然,心裏突地一跳,因無人理會他,只好壓下那份不自在自己幹巴巴開了口。

周氏嫁過來不足一旬就知道自己這個夫君是個十足十的庸人,也曾回家向周老太太訴委屈,可夫妻相伴多年,又育有兩個孩兒,周氏也十分期盼賈赦能多幾分出息,亦時常勸誡,硬的不行就和風細雨的勸,總以為賈赦多少該有些長進。

就算半絲兒長進也沒有,都是養兒育女做了老爺的人了,怎地輕重緩急都不分?

強忍著沒把那張紙扔到賈赦臉上,周氏深深吸了一口氣,方平緩的對賈赦道:“今天早朝,有禦史上了份折子,與老爺相關的,我哥哥記下來了,這是默出來的一份,老爺自己看看吧。只請老爺看在瑚兒璉兒的份上,莫再如此行事。”

說到最後,想起在宮裏小心翼翼的賈瑚和廂房裏睡得香甜的賈璉,周氏再也忍不住紅了眼圈兒,忙拿帕子死死捂住了臉。

賈赦聽周氏說得不詳,抓過信紙一目十行的看完,登時唬得三魂七魄去了大半。

“這……這……舅兄如何說?”

不用周氏多說,賈赦自己瞬間就明白了此事的後果,啞著嗓子念了半晌,終於記起周澤這個靠山,幾乎是一臉迫切的盯著周氏問道。

周氏此刻真是一眼也不想看到賈赦,卻知道現在並不是賭氣的時候,壓著冷笑低聲道:“哥哥自然要保著咱們的。可雙拳難敵四手,只怕如今市井之間已經有了流言了。”

便是當今看在周家的面子上有意放賈赦一馬,劉禦史背後之人卻不會就此罷休,等到賈赦的名聲臭的街知巷聞,就是為名聲計,當今也要懲戒賈赦一番以儆效尤。

何況周家立足朝堂多年,因公因私也不知與人結了多少梁子,還不知道有多少人等著落井下石踩一腳,傳言只有愈演愈烈的。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這句古語恐怕要應驗了。

16至親

賈赦好歹也是在故去的老國公賈源身邊教養過的,並非真的對官場一竅不通,周氏稍微點一句,他便自己想明白了其中關竅,不由面如死灰。

“是我誤了你,誤了瑚兒璉兒。”

賈赦這一生,兒時承歡老國公賈源夫妻膝下,在榮國府裏真是要星星不給月亮,眾星捧月一般長大的,等老國公夫妻去了,又被父親打罵了許多年,處處矮弟弟一頭。若不是實在憋得很了,他也不會在有了一丁點兒期盼的時候,讓酒蓋了臉,說些混賬話。

偏偏這混賬話還讓人告到了禦前。

賈赦的聲氣已經低到了泥裏,周氏卻不好窮追猛打,到底是要過一輩子的夫妻。周家派來的老嬤嬤也算是看著周氏長大出嫁的,忙對周氏使眼色,又知趣的悄聲退了出去。

周氏此時心緒漸漸平覆下來,明白嬤嬤是為了她好,便強迫自己收起那些自憐自哀的念頭,上前一步握住賈赦的手,拉他到塌邊落座。

“夫妻一體,老爺再休說這樣話。便是瑚兒璉兒,也不會心生怨憤,知子莫若母。”

橫豎境況已經不能再壞了,還不如一家子齊心合力,好歹還能和和美美過下去。

賈赦一怔,只垂眼瞧著自己腰上懸的玉佩,卻不接周氏的話。

對周氏,賈赦心中是有愧疚的。

他與周氏的親事是最疼愛他的祖母、先一品國夫人穆老夫人下大力氣苦求來的。若不是靠著祖母那張老臉,他賈赦何德何能求得帝師周老尚書的老來女為妻?

周老尚書當初為女兒定下這門親,一是覺得穆老夫人頗有誠意,那時的史氏也凡事以婆婆為尊,女兒嫁過去不會受氣;二是覺得賈赦雖然平庸無才,沒有多少本事,卻勝在孝順本分,也闖不出多大的禍,原本就是要襲爵的嫡長子,日後本本分分做個閑散勳貴也十分好。

以周老尚書愛女之心,真的是只求女兒安穩富貴,一生順遂。

誰又能想到賈代善夫妻竟然在老母去後待親生兒子如仇敵一般?

因為聽下人酒後說起賈代善曾經有意讓周氏改嫁賈政,又偶然聽聞有人嘆周氏跟了他真是巧婦偏伴拙夫眠,賈赦成親之後很是疑心疑鬼了一陣子,怎麽瞧周氏都覺得她心中也是嫌棄自己的。

雖然貪圖周氏的貌美溫柔,不忍心冷著她,賈赦那段時間對著周氏也很有幾分喜怒無常。

如今想起那些,再看看如今只有周氏依然陪伴在自己身邊,賈赦真是又愧又恨,愧對周氏,恨的卻是那些至親之人。

他一個富貴閑人,成日只在家中游逛,就算偶爾外出飲宴,又能礙了誰的事情阻了誰的路?這世上,也只有自家人才有這份力氣死盯著他了。

堂堂榮國府,說什麽百年望族簪纓世家,父不慈、子不孝、兄不友、弟不恭,一家子烏眼雞似的,他自己尚且立身不正,還如何奢求兒子們純孝?

“你是我枕邊人,我的心思就是相瞞,也瞞不過你。這麽多年,若說我心裏一絲怨恨也無,我自己也不能信的。大家不過苦撐著面子上的事兒罷了。我是不頂用的,你又受了我的拖累,今晚就要有閑話傳進兩個孩兒的耳中,以後他們入學出仕,頂著我這麽個不孝不悌的父親,如何能不怨恨。”

說到此,賈赦自己不免更覺黯然:“父慈才能子孝,我很明白這其中的苦楚。你放心,我不會怨怪瑚兒璉兒。”

周氏知道賈赦這是感懷身世,由己及人方這般通情達理,待要再次替賈瑚賈璉解釋,又覺兒子們如果真的埋怨賈赦亦是有情可原,畢竟這次的禍端完全是賈赦自己授人以柄,便按下此事,只說劉禦史背後之人。

“我雖不才,也知道老爺極少出門,在外並無仇家。老太爺到底還是顧念賈氏一門名聲的,老太太若有意,史家二老爺正在北邊浴血抗敵沒有這個心、三老爺只懂鬥雞走狗沒有這個力,史大老爺倒是個好侄兒,一個人也沒有這麽大本領說動我娘家嫂子族侄。聽說王家大老爺回京述職了?”

這事兒史氏、王氏二人定然都參合進去了,只怕真覺得賈赦倒了,這爵位就一定是賈政的了吧?

周氏嗤笑一聲,親自執壺為賈赦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輕聲道:“天下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不被說?潑了這麽大一盆臟水在咱們身上,他們難不成真當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就是一開始人人都順著那些人之前散出去的消息罵賈赦,可惜用不了幾天,市井小民便不會再滿足於這點兒人盡皆知的事情,盼著再傳出些秘聞供他們茶餘飯後消遣。打聽不出,少不得便有那不積陰德口舌刻薄之輩隨意編排。

要知道這故事,還是要拖兩邊兒一起下水才熱鬧,水越渾,好事之人越高興,就好像大宅門裏的老爺太太們被胡亂罵上一通,就不再那麽高高在上了一般。

到時候他們滿口噴糞說的爽快,榮國府兩房免不了都要斯文掃地。

等真的有人開始議論榮國公和榮國府二老爺究竟做了何事才把人逼到那種地步的時候,也不知道賈政會不會對著王氏大發雷霆。

賈赦自然也想到了,不由冷笑一聲,又擔心真的丟了爵位,神情依舊十分抑郁。

周氏明白賈赦的心結,心裏暗唾賈赦有膽捅婁子卻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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