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膽子擔後果,口中只拿周澤的話來寬賈赦的心:“哥哥的意思,罰肯定是要罰,傷筋動骨也有可能,不過聖人的心還是在咱們這一房這裏的,二房鬧破天,也沒有這個命。”

這一回的處罰,八成是要降等襲爵了。

本來勳貴人家爵位傳承就要看上意,如果皇家不滿,降等是常有的事。

賈代善能直接襲國公之位還是占了那時先皇快要不久於人世的便宜——人老了,難免格外念舊,先皇自知時日無多,聽說是救駕有功的賈源去了,便厚賞了賈代善。

賈赦就是沒出差錯,以賈代善之昏聵、賈赦之平庸,連降兩等都不稀奇,如今鬧成這樣,只看當今的意思罷了。

賈赦夫妻在房裏說些應對之策,那邊賈代善也把賈政叫到了身邊。

“給父親請安。”

賈政見老父把屋內伺候的人都趕了出去,知道賈代善是有要事囑咐他,心頭一陣激蕩,忙低下頭行禮。

“王氏都對你說了吧?王老太爺一輩子束手束腳,養出的女兒倒是不讓須眉。”

賈代善好歹活了幾十年,豈會瞧不出賈政神色有異,再想為次子開脫,也明白賈政對王家出手對付賈赦一事不是一無所知的。

賈政也是今日早朝開始後才從心神不寧的王氏那裏得知此事,先罵了王氏一頓,偏又忍不住有些期待,原本心底就有鬼,賈代善一問,哪裏還立得住,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膝行幾步爬到賈代善床前,扯住了父親的衣袖。

“那愚婦……兒子累父親勞心了。”

賈政待要痛罵王氏,又恐讓人聽了去,只好壓著聲音賠罪。

賈代善看著一向疼愛有加的次子佝僂著背跪在床前,不由就有些心酸,待要開口命他起來,又氣他不顧大局不顧宗族。

“我這幾日,每常養出一點兒精氣神就寫折子,總盼著聖人看在我一生忠君愛國的份上對你們有一分憐憫。你大哥有個好岳家,又有爵位,自然是什麽都不用愁的,你妹妹已經是林家的主母,唯有你。”

賈代善躺了這些日子,雙頰上的肉已經瘦得幹了,凹下去的皮膚上泛著灰白之色,說了這幾句話就有些心慌氣短,只得停下大口喘息,慌得賈政忙起身來扶。

瞧見賈政年紀輕輕就勞累的眼睛滿布血絲,賈代善不禁長嘆一聲:“唯有你。我知你有大才,但我這把老骨頭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微微擺手不讓賈政插話,賈代善自顧自說下去:“我寫這封折子,多半是為了你。我知道你大哥嫉妒你賢能,也怕我一旦去了,你無官無職受他轄制,只求聖人寬宏,賜你一個出身。蔭官雖不如科舉入仕體面,到底強過白身百倍,你大哥不敢拿你如何。”

賈政見父親彌留之際還一心為他打算,如何不感動,當即涕淚連連:“兒子只求父親長命百歲,別的一無所求。”

兒子孝順,做父親的心裏自然熨帖。

賈代善微微笑笑,強忍下一陣咳嗽才又緩緩開口:“我兒莫要如此,生死富貴皆天命。只是定要管束王氏,不可再尋你大哥事端。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門風德行,是關乎我賈氏滿門的大事。”

老父臨終之命,做兒子的自然要聽。

賈政悉心服侍賈代善睡下後,就回自己院子訓誡了王氏,又傳話給管事的不許王家的婆子媳婦往來。

王氏已經得到信兒說當今並未直接處置了賈赦,心中正煩悶不堪,又被賈政劈頭蓋臉好一頓罵,臉上掛不住,直接就捂著臉暈了過去,唬得一旁的元春白了臉嗚咽不止,二房一陣雞飛狗跳。

這麽大的動靜自然也驚動了在佛堂裏為家人祈福的史氏。

史氏也不愧是武將之女,偌大年紀依舊雷厲風行,直接就讓心腹賴嬤嬤去啐賈赦,罰賈赦‘這個不孝不悌黑了心肝的’在院子裏跪了整整一個下午,又罵周氏不賢,不能勸誡夫君。

一時榮國府裏折騰的不可開交,連年紀最小的賈璉都被賴嬤嬤那副刻薄蠻橫相嚇的哇哇大哭,只有在宮裏讀書的賈瑚還對家中出的亂子一無所知。

卻是五皇子先得著了賈赦被參的消息,不願賈瑚回去受這些糟心事牽連,有意在這日下學後要了出宮的腰牌,帶著四個伴讀到坊間游玩。

17冰糖葫蘆

五皇子水清雖然並未穿五爪團龍皇子常服,也除下了身上象征皇室身份的一應明黃飾物,但明眼人一瞧那身裝扮就能猜出水清身份貴重。

水清此時手邊牽著叫火狐裘埋得只能看見兩只大眼睛的賈瑚,身後跟著柳之彌、蔣存溪、鄭璧三個翩翩少年郎,另有幾個精壯漢子綴在後面,對往來路人那種隱隱敬畏而又不至於過分畏懼的神情十分受用,一直微微蹙著的眉頭終於完全疏散開。

鄭璧卻有些不情願。

他是鄭翰林的幼子,在家時就極受父母兄長們寵愛,在水清原本的四個伴讀中也是年紀最小的,柳之彌幾個凡事都讓著他,突然孫瓊去了,補來個一團孩氣的賈瑚,反倒要讓他事事讓著,鄭璧心裏就有那麽點兒不痛快。

好不容易五皇子與大家一起到坊市間游玩,又是賈瑚扮五皇子的弟弟,他們三個卻要扮成隨從,鄭璧頗覺嘔得慌。

蔣存溪是個直腸子,喜歡賈瑚小小年紀性子堅韌又有善心,自然就覺得鄭璧對賈瑚不滿是小肚雞腸、上不得臺面,趁五皇子不註意的時候對著鄭璧翻了好幾個白眼,一絲兒都不帶含糊的。

鄭璧登時就惱了,兩人一左一右走在柳之彌兩側,連一個眼神都懶得給對方。

柳之彌性子十分寬厚,有心勸解蔣鄭二人,又怕叫走在前面的五皇子和賈瑚察覺了。

在柳之彌心裏,賈瑚還是個孩子,估計看不出鄭璧並不喜歡他,如果吵嚷起來讓賈瑚明白過來,多半是要傷心難過的。

然而賈瑚並不是真正的頑童,自然早就發覺鄭璧對自己頗有微詞。

以賈瑚如今的閱歷心思,當然不會因為有人不喜愛自己而難過傷懷,倒是對鄭璧額外生出了一份警惕之心。

要知道,許多恩怨是非,都是源於微末小事,最終築沙成塔、後患無窮。

賈瑚一直裝作懵懂,不過是因為大家都覺得他應該懵懂罷了。

至於今日,五皇子特意帶著伴讀出宮游玩,賈瑚想著自己年紀較五皇子差了太多,等五皇子正式離宮建府領差事的時候他是幫不上什麽忙的,不如先哄五皇子一樂,以後想起也是份情份,便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撒嬌弄癡,扮著小兒情態逗五皇子開懷。

五皇子水清的生母陳美人在水清十歲那年曾經產下一子,排行十六,據說樣貌肖似當今,極受當今喜愛,可惜沒滿周歲就夭折了。

水清當時也十分疼愛幼弟,又十分心疼幼弟夭折後蒼白憔悴的生母,因此格外喜愛白胖可愛的小童,怎奈生母自十六一病夭亡後就徹底失了寵愛,再無所出。

恰巧與皇家宗室沒什麽牽扯的賈瑚成了水清的伴讀。

一來賈瑚生的玉雪可愛,見了他的人沒有不愛的,二來周澤十分疼愛這個外甥,水清也有意向周家示好,這半年多的時間不免多照顧了賈瑚幾分。

照顧著照顧著,就成了習慣,心也就偏了。

甄貴妃宮裏出來的餘美人生的二十一昨日在禦花園裏跑跑跳跳在水清眼裏就是舉止輕浮難成大器,今日賈瑚仗著年紀小在路上鉆來鉆去就是可愛天然童心未泯。

水清自己含笑看了一會兒,又回身對柳之彌三人招招手,讓他們看賈瑚,不遠處跟著的侍衛們看此情景忙分出兩人到前頭等著。

柳之彌三人不管心裏如何想,五皇子的面子總是要給的,忙放下各自心事拿眼去瞄賈瑚,也不知道賈瑚會不會覺得如芒在背,一跤摔在雪裏。

賈瑚此時還沒長開,又天天吃的好睡得足,身形十分圓潤,周氏又怕他一人在宮裏受了苦,才落雪珠兒就逼著他捂上了一身火狐裘,更顯得賈瑚像個紅彤彤的丸子一般。

鄭璧向來嘴快,瞇著眼瞧了會子就樂了,還對柳之彌努努嘴兒:“之彌瞧瞧,瑚兒這身扮相,又這麽前鉆後鉆的,可不是跟咱們小時候打的陀螺兒一樣?”

五皇子也聽了,再一細瞧,一身紅彤彤毛茸茸的衣服,領間、袖口、腰上、袍兒邊卻都綴著雪白的絨毛,連頭上都頂了頂包耳小紅帽,賈瑚還時不時連蹦帶跳的湊到人前看熱鬧,扭扭挪挪,可不是有那麽點兒像。

等賈瑚看見賣糖葫蘆的老漢跑回來想叫五皇子等人一起過去瞧熱鬧時,才發現自己似乎先成了熱鬧了。

費力扒拉扒拉高高的毛領子好露出嘴巴,賈瑚眨眨眼睛,脆生生問道:“青水哥哥笑什麽呢?”

這化名還是蔣存溪的主意,賈瑚心裏笑的打跌,嘴上卻十分愛叫。

水清看著賈瑚紅潤的臉頰,不好意思直說自己正笑賈瑚胖的可愛,便不答反問:“瑚兒跑的這樣快,可是想讓哥哥買玩意給你?”

饒是賈瑚臉皮厚的驚人,此時心裏也難免訕訕的,偏偏面上還要憨憨的答話:“說不定不用買呢,咱們去墩簽子。”

“瑚兒瞧見賣冰糖葫蘆的商販了?”聽見墩簽子,別人尚可,鄭璧先坐不住了,忙插嘴問道,又覺自己態度太過熱絡,不自覺的小退一步,藏了半個身子到五皇子身後。

柳之彌曉得鄭璧酷愛街邊酸甜口味的吃食,可惜家裏管得嚴,一年也未必能解一回饞,有意讓鄭璧也明白賈瑚的可愛之處,便攛掇著大家夥兒一起過去。

五皇子雖然也常出宮,卻沒碰過宮外的吃食,見賈瑚鄭璧皆是一臉神往,當即就領著人過去了。

賣糖葫蘆的老漢在京城裏走街串巷做了一輩子的小生意,眼力勁兒還是有的,瞧見幾個貴公子過來就知道來了大主顧,又看賈瑚年紀最小,個子才到牽著他的少年的腰,就認定他年幼最好哄,笑瞇瞇看著賈瑚就要開口。

“老伯,我要墩簽子。”賈瑚卻沒想聽他誇耀,直接就拿話截住了。說完,好似計謀得逞一般笑的咧嘴,米粒一般小小白白的牙齒露了出來,一雙清澈的桃花眼彎的如同月牙,小手還筆直的伸到了老漢身前搖了搖——似乎怕指頭不靈活,賈瑚連手套都摘了,白白嫩嫩的手就那麽露在寒風中。

老漢雖然疑惑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兒如何知道這個,倒也爽快,麻利的從包袱裏拿出了一個簽筒:“哥兒是有福氣的,來試試手氣,大點兒不要錢。”

水清不明所以,還是鄭璧悄聲為他解了惑。

原來,賣冰糖葫蘆的小販為了招徠生意,也制了個簽筒子,抽到最大的二十四點就可以白吃不給錢,抽到其他的,就要按價兒給。

小販極精明,二十四點的簽子滿筒裏統共兩支,而且只要墩了簽子,那就抽著什麽是什麽,不能說不買。

水清這邊剛明白何為墩簽子,賈瑚那邊也已經有了結果。

“二十四!老伯,快讓我好好挑一根兒,要個兒最大糖最勻的!”

賈瑚這一回的手氣十分好,竟然真就抽著了二十四點,直接歡喜的蹦了起來,給老漢看了一眼後,又獻寶一般攥著給五皇子等人看。

水清看賈瑚露出來的鼻尖和手指都凍的發紅,心裏雖然也覺得兆頭很好,也怕賈瑚著涼生病,忙接過簽子讓鄭璧去挑糖葫蘆,自己則幫賈瑚把手套戴好,又給賈瑚把領子重新立了起來。

鄭璧這回倒不覺得平白給賈瑚跑腿了,樂顛顛就拔了串自己早就盯上的,又看一旁的老漢表情十分肉痛,隨手摸出個荷包遞給了老漢。

“我家表弟頑皮,這點碎銀子您老收下,我們再買一串。”

鄭家原本是一地豪紳,鄭璧隨便拋出幾兩銀子也不覺得有什麽,因覺得賈瑚與自己也算同道中人,就親手為賈瑚也挑了一串,大咧咧送到賈瑚嘴邊:“瑚兒也吃。”

這便算是鄭璧先服軟了,五皇子及柳之彌看著心中都是一松。

賈瑚倒是想接過來,可他如今十指裹著分不開,嘴巴又叫領子遮的嚴嚴實實,只好委屈的瞪著鄭璧手中的冰糖葫蘆。

鄭璧心情更好,咬得糖稀咯吱響,口中還裝模作樣安慰賈瑚:“我先給你拿著,等你回家再吃。”

回家讓周氏看見,哪裏會許他吃?

賈瑚一想,不由蔫蔫的,也不樂意到處跑跳了。

正好五皇子回宮的時辰快到了,一行人也就不再游逛,由侍衛護送著上了馬車。回去的路上照舊是柳之彌三個一輛車,五皇子抱著賈瑚一輛車。

鄭璧逗了賈瑚半天,臨上馬車才掀了窗簾子把冰糖葫蘆塞到賈瑚手裏,賈瑚此時正吃得不亦樂乎。

水清靜靜看了賈瑚一會兒,才輕聲開了口:“今天早朝,有人參你父不孝不悌,府中估計今夜正亂,回去莫要惹長輩生氣。”

賈瑚一怔,含在嘴裏的半個山楂險些就囫圇吞了下去。

不過此刻賈瑚也顧不得自己差點被個山楂噎死,一顆心都懸在了嗓子眼裏,一雙大眼睛圓滾滾瞪著,就怕五皇子對父親賈赦不喜。

因為賈瑚毫無異樣,水清也沒察覺自己險些一句話噎死了伴讀,只當賈瑚是嚇著了,便摸了摸賈瑚薄薄的額外以示安慰:“沒事的,莫怕。”

雖然這安慰毫不對路,賈瑚卻看明白水清並未因此事對賈赦、進而對大房有成見,也就放了心。

又垂頭咬了兩口糖葫蘆,賈瑚覺得還是再為自己這房開脫一下為好,便極小聲的悶悶嘟囔了兩句:“父母偏心了,做兒女的也會偏心。”

水清自幼讀書習武,可謂耳聰目明,自然聽見了。

捫心自問,水清知道自己今天能有心帶賈瑚出宮,絕對不止為了拉攏周家或者安慰賈瑚那麽簡單。

在水清自己心裏,何嘗不是物傷其類,對當今偏聽偏信十分怨懟?

這些話,卻是不能對任何人言說的。

抽出帕子給賈瑚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清再沒有開口。

18代善終

賈瑚進門時府中正鬧得沸反盈天。

原來賈代善白日裏提著氣說了那許多話,入夜就有些不好。史氏一瞧,當即唬得三魂去了七魄,一疊聲叫人去請太醫。

賈赦賈政等人得了消息,自然也匆忙趕過去伺候。

算起來,賈赦周氏得著消息還早些,奈何賈赦跪了一下午,走路不免有些踉蹌,周氏扶著他就落在了賈政夫妻後頭。

史氏見了賈政王氏還好些,一見了賈赦夫妻,不由捶床大罵:“黑了心肝的下流糊塗種子!你是要氣死你父親!若是你父親有個好歹,你還有何顏面活在這世上?”

一面罵一面哭,史氏真恨不得自己也隨賈代善去了。

賈赦周氏看史氏一定要將氣死賈代善的帽子扣在他們頭上,只得跪下不停磕頭,拼命表白自己的孝心。

賈瑚一下車,一直守在門房的小廝執硯就奔了過來,把自己打聽到的話兒都說給賈瑚聽。

“大爺,牛嬤嬤遞話兒給我娘,說請大爺回府先回屋換了衣裳,大爺今日陪五殿下出門,到底是一身冷氣,就這樣過去,反而不美。”

期期艾艾說了府中的情勢,執硯又故意清了清嗓子,朗聲說了周氏的吩咐。

賈瑚一聽就知道母親是怕自己回府直接過去侍疾,忙亂一晚上到最後連口熱湯也喝不上,熬壞了腸胃,才擡出這麽個名頭,好讓自己先回房胡亂吃口墊一墊。

就是祖母二嬸要挑這個錯處,牛嬤嬤擔了,她們還能越過母親直接處置了周家的陪嫁嬤嬤不成?

只是母親心疼他,他又何嘗不心疼母親。

“珠兒元春呢?去榮禧堂探望老太爺了沒有?二爺呢?”賈瑚罕見的沒有立即應下周氏的吩咐,而是問起了家中同輩人的事情。

如果二房的子女都已經過去了,就是為了大房的名聲臉面考量,他跟璉兒也一定要馬上過去。

橫豎一夜不吃也餓不死人。

若說四個小廝裏誰最合賈瑚心意,非執硯莫屬。執硯話最少,而且賈瑚吩咐什麽,他便做什麽,一絲水份都沒有。

雖然不知道大爺為什麽不聽太太的吩咐直接回去,執硯還是在賈瑚話音落下的一瞬間回了話:“元大姑娘等珠大爺從家學趕回來了一起過去的,二爺下午叫唬著了,牛嬤嬤哄了半晌,一好就去伺候老太爺了。”

聽到賈璉已經在榮禧堂了,賈瑚面色才和緩了一些,點點頭道:“既是如此,我為長兄,豈有不先到老太爺那裏伺候道理。我記得老太太院子邊兒有三間小抱廈,太太原來常在那裏處置家務的,就讓丫頭們把我的衣服送過去,我換洗了直接去看老太爺。”

賈瑚是有皇命在身的,如此處置了,任誰也捏不住什麽錯處。

果然,等賈瑚收拾好衣衫,確定沒有一絲犯忌諱之處後再趕去榮禧堂請安,抽抽噎噎的史氏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並沒有多說什麽,依舊捏著帕子哭自己命苦,又哭賈代善“你若去了,把我也帶走吧,好過受這世上的苦”。

賈赦與周氏兩個原本已經在史氏的默許下由丫頭們扶著站了起來,史氏這一哭,賈赦撲通一聲又跪下了,磕頭不止。

賈赦是大房的一家之主,他跪了,周氏與兩個孩子自然也不能再站著,周氏一咬牙,也直直跪下了,手上還不望暗中扶賈瑚一把,怕他年紀小不知道輕重,真的傷著了膝蓋。

賈瑚原本還在腹誹,心說史氏若真的此時跟著去了,倒還能保住一品誥命的風光體面,免得多活那許多年,一味給大房添堵,末了連個死後哀榮都沒掙上,兩廂便宜多了,此時一面要讓自己跪的規矩又不至於受傷,一面要小心護著賈璉,也沒有心思轉那些不孝的念頭了。

攥緊賈璉濕乎乎的小手,努力擋在弟弟前面,賈瑚不時拿眼角瞄一眼跪在最前面的父親,卻是越瞧越覺得灰心失望。

父親跪在這兒連連磕頭偏偏一句辯解的話也沒有,祖母又不肯叫起,等一會兒太醫來了瞧見這情景,大房眾人就是渾身長滿了嘴也說不清楚了。

如果自家父親不是這樣文不成武不就,連俗務也不甚通的爛泥扶不上墻的德性,每每只會帶累母親受盡委屈,做些叫合家面上無光的事兒,又怎麽能讓人覺得道貌岸然同樣沒有一絲兒本領的二叔有出息?

好歹二叔還有一張遮羞的皮!

感覺到賈璉不適的晃了晃腿,賈瑚悄悄把手墊在賈璉膝蓋下面,心裏不由更加擔憂跪在父親身側的母親。

大房的頂梁柱撐不起天,以前還好些,這次出了這麽大的事情,只怕最後全落在了母親一人身上。

假若祖父今夜真有個好歹,便是父親在舅舅的扶持下頂著氣死老父的名聲依舊襲了爵位,母親在後宅也要活活被占著道義名頭的祖母磋磨死。

畢竟這世道,婆婆想揉搓兒媳婦實在太過容易。像史氏這樣內宅手段高明的,連絲兒把柄都不會留下,縱是媳婦娘家鬧上門來,也尋不出什麽錯處。

只恨他如今年幼勢寡,護不住母親。

想到此處,賈瑚不禁放下了諸多心思,誠心誠意祈求滿天神佛保佑祖父度過此劫、健康長壽。

唯有如此,才堵得住史氏的嘴,不至於讓他們這一房背上罵名翻不得身。

也許是賈代善當真命不該絕,也許是孝子賢孫們的誠意真的打動了上蒼,賈政飛馬請回的兩個太醫輪番施針,終於讓賈代善醒了過來。

神智一恢覆清明,賈代善並未如往常那般寬慰圍在床邊垂淚的老妻,也沒有理會素日掌上明珠一樣疼愛的大孫女元春,而是直接對兩個兒子吩咐起了身後事。

最要緊的莫過於爵位與子孫前程。

爵位自然是賈赦這個嫡長子的,可他為人父自然不能棄次子於不顧,也為賈政求了出身。

賈代善心裏明白兒子媳婦私下裏的打算,也不含糊,當場命賈政當著全家人的面將他的遺折念了一遍,又命賈赦天亮後代他呈上去。

至於童生的出身也不必再爭。瑚兒珠兒年歲只差數月,自然是一科下場,誰先中了,這出身就蔭未被取中那個。

交代完前程,賈代善又命人去內書房取來一只雕花匣子,將早已算清的他名下的私產單子給了史氏,講明他去後,只要史氏在一日,賈赦賈政兄弟二人便不得分家,公中的財物田產不算,他的私產任由史氏處置。

眾人都曉得賈代善如今雖然熬過一劫,終究也是過一日少一日的人,就是心中再如何不滿,也沒有爭執,紛紛應了。

賈代善這才覺得心中輕快起來,只覺等當今許了他臨終所求,便可以毫無遺憾的去見列祖列宗了。

誰知當今接了賈代善的臨終遺折就擱置一旁,一連半月都不曾有一丁點兒表示。

當今拖得,賈代善卻實在等不得,只得命人拿錢上下打點,好求個準話。奈何榮國府求來求去,連寧國府的賈敬都幫忙奔走,收了錢的內監也只是一句“聖人正為西北戰事憂心,無暇他顧”,便堵了所有人的嘴。

一直拖了近兩個月,拖到賈代善一日睡下後就再也沒能起來,賈赦賈政兄弟兩個到處報喪,聖旨才姍姍來遲。

可憐賈代善句句含淚字字泣血,當今也只封了賈赦一個一等將軍的爵位,而賈政,則得了個道錄司右演法的職位。

從六品。

一身麻服頭戴白帽的賈瑚聽到這裏,險些不顧理法笑出生來。當今這是要讓賈政一心向善,與道家結緣嗎?

19守孝

旨意到時,榮國府如今的老封君史氏正捏著帕子在亡夫靈前哭的撕心裂肺死去活來,聽完當今對賈赦賈政的旨意,就真的一口氣上不來,昏死過去了。

府裏大大小小的男丁都在前院跪迎聖旨,史氏身邊只有周氏王氏兩個媳婦帶著元春並眾丫頭婆子相伴,一時又要打發人去前院叫老爺少爺們回來伺候,又要請太醫,又是掐人中抹汗的,忙成一團。

賈瑚一聽老太太在老太爺靈前哀慟過度暈過去了,就知道史氏是被當今的旨意氣著了。

史氏一身最得意的事便是生為史家侯門女,嫁為賈家國公婦。如今聖人一道旨意,榮國府就直接從公爵府跌成了一等將軍府,連墜數級,別說史氏經不住,就是早有準備受責罰的賈赦都是一臉頹喪。

更不用說聖人竟然給了史氏的心肝寶貝小兒子一個與道士打交道的從六品官職,這簡直就是明晃晃給了賈政一個巴掌。只怕不出三日,整個京城勳貴人家都要知道榮國府素有賢名兒的二老爺叫當今派去跟道士們論法了。

賈瑚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牽著賈璉跟著父親叔叔往內院趕,心裏恨不能親眼看到最重禮法尊卑的好二叔上任。

想必老太太和二老爺這會子還顧不上細枝末節,多半已經忘記了,二老爺這右演法上頭,還有個與跟平級卻為尊的左演法呢。

史氏的身子骨卻比看著健朗的賈代善好的多,不等兒子孫子們趕回來就自己醒了,也不要兒媳婦扶著,一個人撲在靈前又嚎啕起來。

周氏王氏不敢逆了她的意思,又怕被人捉著錯處說不孝,不由一個哭的比一個淒切,元春在旁邊更是哭的眼睛腫到睜不開,直唬得從前頭回來的賈赦賈政兄弟兩個腳下踉蹌,只當家裏又要出大事,腳下更快了幾分。

賈政甚至怕賈珠腿腳太慢來不及見史氏,一把抱起獨子就沖了進去。

榮國府玉字輩的少爺們哪裏見過會抱兒子的老子,一時嚇的淚都憋了回去,半晌,一直攥著賈瑚袖子的賈璉一邊抹眼淚嗚嗚哭泣,一邊趁人不註意悄悄與賈瑚咬耳朵:“二叔對珠兒哥哥可真是好。”

此時賈府的老爺少爺們都知道之前不過是虛驚一場,懸而未決的爵位官職都有了說法,一家人都跪在靈前哭喪,孝子賢孫們還要時不時給前來吊唁的親友磕頭,人聲鼎沸的,倒也無人註意賈瑚賈璉兄弟二人。

賈瑚正哭得抑揚頓挫,聞言不由一頓,抽噎了幾聲,又在弟弟胳膊上用力一擰,直疼的賈璉眼中泛出淚花兒,方撇嘴小聲回道:“咱們人多,若是珠兒有個兄弟,你看二叔能不能一手一個。”

賈璉一想很是,心說他有個嫡親的哥哥,這就比珠兒強百倍,也就不再羨慕賈珠有個慈父,繼續垂眼抽噎,時不時還用小拳頭抹抹臉。

一大家子人仰馬翻忙活了一日,水米未沾,總算在日落前理出了個頭緒,幾個主子不由都暗暗舒了口氣。

按之前定下的章程,大廚房應該在掌燈時分把熬好的素菜稀湯送到上房,合家老幼一起用了,兩位老爺再繼續為老國公守靈。誰知賴嬤嬤剛掀簾子進來請示老太太老爺太太們可要用飯,就被史氏攔住了。

史氏年紀雖然大了,此刻氣色倒比兩個媳婦還好看些,只是不曉得是不是哀毀過甚,一張平素慈祥和善的面龐映著燭光倒透出幾分陰郁。

“前些日子有些流言說咱們家人不孝,我是不信的。咱們這樣的人家,最重規矩禮儀,怎麽會出那等混賬糊塗東西。”

手中緊緊攥著麻布衣裳露出的一截線頭,史氏眼神平靜的來回打量兩個兒子,見自己每說一句,他們就不住點頭應是,臉上的神色才漸漸和緩了些。

“既如此,人死如生,一家子老小都在這裏,你們兄弟兩個合計一下,這四十九天如何守。”

說完,史氏就不再看兒子媳婦的反應,自顧自數起了自從賈代善臥床就片刻不離身的佛珠。

場面一時靜了下來。

在賈瑚的記憶中,前世祖父去後,家裏諸人是“飯蔬飲水二十一日”,前二十一天是只吃素菜飲素湯,自第二十二日起加了少許粗糧幹糧,直至四十九日發喪。

這一世,母親和二嬸也是這樣準備的。但現在聽祖母的意思,這樣,不夠。

一室靜默中,賈政突然跪倒在地,驚得賈瑚心頭一跳。

“兒子愚鈍,累父親母親操勞一世,非結草銜環不能報。夫世間至痛事,莫若子欲養而親不在。兒子願效仿先賢,枕草席地、三日不食,三日後飯蔬飲水四十六日,以慰父親。”

賈政直說得涕淚橫流,賈瑚見史氏到此時面上依舊毫無表情,一顆心如墜冰窟。

史氏這分明就是一定要兒孫按這等最苛刻折磨人的法子守過七七了。

別人尚可,母親周氏早就抑郁成疾,又在兩次生產中傷了身子,更因為他五歲那年的大病險些一起跟著去了,這麽些年時好時壞,最是柔弱,若是真在隆冬時節三天不吃不喝再睡上四十九日草席,哪裏還有命在?

賈瑚張口欲言,賈赦卻已經拉著周氏一同跪下了。

在賈赦中氣十足的那聲“兒子和兒子媳婦也願意”中,賈瑚的一句“孫兒覺得不妥”,除了跪在他身邊的賈璉和一直擔憂兩個兒子的周氏,誰也沒有聽見。

史氏等得就是這句話。

“好,好,好。”連說三個好字,史氏這些時日以來第一次對賈赦露出了笑模樣,招手讓賈赦賈政、周氏王氏都到她身邊來。

“你們都是孝順的好孩子,既如此,就叫下人們準備去,也顯得你們純孝。只一條,瑚兒珠兒他們還小,小孩子經不住,就不必如此了,四個孩子這幾日就跟著我吃住吧。”

轉瞬之間又成了那個慈愛和善的老太太,史氏名正言順的把孫子孫女都留在身邊,又殷殷叮囑了兒子媳婦幾句,就讓賴嬤嬤送老爺太太們出去了。

賈瑚幾個晚輩,從始至終連個字兒都沒能說出口。

祖母父母兩重長輩俱在,便是說了,也只會被當做小兒胡鬧,呵斥一頓罷了。

也不知道母親今夜見不到從來沒離過眼的兒子,又要睡在鋪了層薄草的地上,會不會默默流淚到天明。

賈瑚一時覺得吃進嘴裏的菜都是苦的,喉嚨哽得難受,腦中也是一片空白。

第二日午後,賈瑚到底覷著空子跑到了周氏身邊。

周氏在地上躺了一夜,起來後又要約束下人執掌喪儀,兩個時辰下來就面無人色,好不容易忙裏偷閑,指了件事兒暫時離了史氏眼前,由牛嬤嬤扶著親自去庫房清點東西,不妨賈瑚冷不丁跑了過來。

“母親。”縱是曉得周氏身子骨不好,賈瑚也沒想到才一夜不見母親就憔悴至此,眼圈立即就紅了,聲音也帶上了哭腔。

母子連心,周氏這一夜半日想兒子想的心都要碎了,突然見到賈瑚,心裏真是歡喜無限,一張芙蓉面上笑意遮都遮不住。

可賈瑚正要上前撲進母親懷裏,周氏卻突然變了臉。

“你這逆子!我往日只當你早慧聰穎,誰知不過一癡憨頑童!不和你弟弟妹妹們一起好生守孝,到處亂跑什麽?”

萬一老太太真的連祖孫情也不顧了,就這樣給賈瑚扣上一頂不孝的帽子,豈不生生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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