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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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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寧二年,春。

鄭太醫來往於慈寧宮、太醫院之間,那些紛繁的議論起初在入內內侍省傳了一陣子,甚囂塵上,幾乎要突破宮禁,滲透到官員們的耳朵裏,但隨後,又不知是誰的手筆,這些聲音一夜之間頃刻消失,去得無影無蹤。

有心人揣摩時,大多會將之歸類於皇後娘娘的令旨,王皇後清高矜傲,對口舌之禍向來治理嚴苛,不容妄議。但在都知太監宣靖雲眼中,這是終於從政務圍繞中抽出身的董太後,對待她身邊這位年輕人的第一次愛護。

得益於這樣的愛護,鄭玉衡暫時還無須跟自己本就裂隙叢生的家族,再來一次割肉斷骨的“兵戎相見”。

董靈鷲在分出手做了這件事後,也如願在春末時,收到了來自甘州的軍報。除了軍報以外,還有許多戰功赫赫的老將秉筆問安。

在很多事上,在他們並不敏感的政治嗅覺中,信任太後娘娘,比信任那位新帝更加理所當然。

明德帝在位的十幾年中,她不曾避政,在孟臻纏綿病榻的幾年,董靈鷲更是手持朱批,代下聖旨,她的年資、身份、卓識,足以讓人常常忽略她的性別,將其視為這個王朝的另一個主人,而不只是內宮的主人。

董靈鷲看這些軍報時,都知太監宣靖雲正跪於階下,為自己麾下的內侍辦事不利而請罪。她把人晾在那兒半個時辰,險些忘了,還是宣靖雲頻頻向她身側的小鄭太醫求助,她才擱筆。

太後眼神掃來,宣都知立即跪得筆直,臉龐上呈現出一種習慣成自然的謙卑。

董靈鷲笑了一聲,問:“你看他做什麽?”

宣靖雲總不能說,滿屋子裏,只有不谙世事的小鄭太醫最好騙、最心軟、而近來又受您的寵愛吧?他道:“奴婢心中暗暗央求著娘娘,又不敢直視您,視線飄忽,才攪擾了鄭太醫。”

鄭玉衡正在翻為太後侍藥的記錄,茫然擡眼,移目看去,還沒問“怎麽了?”,董靈鷲便道:“你瞧,你就是將雙眼拋擲下來,滾到他面前,小公子能看見什麽?他哪裏能領會你的意思,這木頭腦袋、魚眼珠子,豈是一日兩日?”

鄭玉衡一楞,旁邊的女官們已然面帶微笑,掩唇低首了,在她們掩飾得並不完全的笑意和宣都知的窘迫臉色下,就是真木頭也能明了這其中的調侃打趣。

鄭玉衡捧著記錄的案卷,手指來回摩挲著紙面,低聲道:“太後娘娘……”

他如今也敢稍作抗議,將她當成一位地位尊貴的友人,在進退上保持著合宜而不疏離的分寸。

而在那件披風之後,再也沒有發生過蘊藏著綺思柔影、令人揣摩的事情,董靈鷲對他,只是純粹得關懷照顧,夾雜著一絲與生俱來的恩深威重。

董靈鷲道:“好,哀家怎麽能說你?你將這墨研壞了,還要費我的筆。”

這是說鄭玉衡侍墨不周,耽擱禦筆。小太醫在宮中度日良久,白日裏一半在太醫院中,一半便在慈寧宮,女官們各司其職,偶逢往來旨意密切,身為殿中一等擺設品的鄭玉衡便會起身幫忙,添茶點香、洗筆侍墨,並不覺得做這些宮闈瑣事有什麽辱沒身份的。

在太醫院供職,幾乎不算是入仕,但也要口稱大人、以文官士大夫之禮相待。而他們也大多極力向文官階層靠攏,以提高身份,表明與宮中的奴婢有別。所以他肯主動幫忙、親手經營這些細枝末節,對於女官們來說,幾乎稱得上是一件奇事。

董靈鷲只是旁觀,不曾點評,也沒有阻止。直到小太醫一心二用,為探查她碗底的藥末餘香,耽擱了手中那塊名墨,批覆宮中案卷的董靈鷲才敲打他的手背,在上面留下一道淡紅的痕。

為此,鄭玉衡一連數日沒有再挽袖侍墨,這樣的性子,比那只向太後獻媚的貓還更清矜、倔強、更有骨氣。

董靈鷲如此說,鄭玉衡一時微生羞赧,夾雜一層理虧的愧意,便垂首聽訓,捧著冊子的手不由得緊了緊。

他還沒有回答,殿外忽然湧起一陣聲響,一個青衣內侍向殿門的女官說了些什麽,不多時,瑞雪便得信前來,對太後低語稟報道:“徐妃出事了。”

董靈鷲擡了擡眼皮。

“徐娘娘有孕三月,胎像本來穩固了,今晨起來,服了一劑安胎藥下去,孩子竟然沒了。服侍她的人和對此負責的禦醫都已經關押起來,服侍奴婢關押在內獄之中,禦醫則下刑部。”

“下刑部?”董靈鷲道,“這是皇帝裁定的麽?”

瑞雪道:“陛下參看軍報朝政,數日挑燈,才安睡下不久,這是鳳藻宮裁定的,皇後請您的禦印和裁奪。”

兩人話還沒說完,又有一個內侍前來,跪在殿外叩首,眼眶通紅,聲嘶力盡:“太後娘娘,請太後娘娘移駕,徐主兒快要沒了!”

才出口,跪在地上的宣都知便急步起身,打了他一巴掌,怒道:“這是誰的眼前,也不看看?皇太後陛下在裏頭,什麽有啊沒的,沒點規矩!”

若是臨朝稱制的太後,尊稱陛下,倒是沒什麽錯處,但董靈鷲不曾如此,所以這麽稱呼,聽入耳中,有些許諂媚。

內侍被打懵了,見是宣都知,卻眼底發潮,淚如泉湧,攀著他袍角:“都知,求求都知——”

董靈鷲遙遙看去,知道宣靖雲表面辱罵,其實卻是給這內侍、給徐妃一道生路,沒有他出來訓斥,此人如此出言喧鬧,恐怕還來不及說清楚事情,即刻便會被逐出去。

她擺了擺手,讓瑞雪將人帶進來。

內侍到了眼前,哭道:“求求娘娘,徐主兒求娘娘救命,孩子沒了,醫官下了刑部,從太醫院請回來醫治的大人們說救不了,皆搖首,講什麽沒有法子……陛下那頭,別說人了,連個音訊也傳不進去啊!”

董靈鷲道:“皇後呢。”

內侍面露驚恐,這種恐懼感只在他臉上閃爍了一瞬,隨即演化為一種哀切:“皇後……鳳藻宮娘娘已盡力了……”

董靈鷲抵唇不語,手中擒著一道卷軸。

鄭玉衡知道這是什麽,他在慈寧宮侍候多日,自然明白太後的書案上都放著多少沈重如山之物,一側是國政要務,大半是皇帝批覆過的,從歸元宮送出來,請求太後矯正、訓示。一側是內宮要事,這些內宮之事原本應是王皇後處置,但年前王皇後辦錯了事後,就乖順異常,將處置過的所有決策、事件,分門別類,謄寫成案卷,報知給娘娘。

董靈鷲原本推辭,然而皇後謹慎,不願意再有錯處,所以常常請求垂訓示下,久而久之,慈寧宮便也接收這些案卷,只是不常回覆。

在鄭玉衡旁觀侍奉的短短幾月當中,他曾經不止一次地見到,董太後在國政繁亂、頭痛歇息的間隙裏,抽取謄寫著內宮要務的卷軸,垂首翻閱,以作休息。

天底下竟有這種休息之法。

鄭玉衡心中驚異的同時,還湧上來一股深切的憂慮,這幾乎成了他的心事。他對先皇帝的病癥十足了解,也就加重了那種對“勞力損神、心血衰敗”的恐懼。

他的偶爾走神當中,也有數次是為了董太後的身體而思考,為了她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如沐春風的溫和與慈悲。

就在董靈鷲沈吟時,鄭玉衡忽然道:“娘娘可以帶臣前往。”

數道眼風立即刮向他,其中以瑞雪姑姑的審視尤甚。迎著刀割一般的目光裏,鄭玉衡端正清朗、平淡到近乎無味地說:“臣雖年少不知事,但多一個人嘗試,便多一分希望,臣可以一試。”

這話並不像其他人所想的那樣,是要向太後表明忠心,向當權者展示自己的價值。而是純粹以一位醫者的身份敘述,他自覺可以一試,就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如果非要說有什麽私心,鄭玉衡想,要是能讓太後娘娘減少些許為難、能讓他學有所用,就是一份足以嘗試的私心。

董靈鷲端詳他一眼,在內侍的哭求啜泣下,開口道:“起駕。”

瑞雪怔了一怔,才忙領命而去。在這兩個字落下的時分,那個聲嘶力竭的內侍仿佛從絕壁上揪住一根脆弱的草葉,如獲新生,險些昏厥過去。還是宣都知吩咐了人、料理好他。

半燭香後,徐妃的寢殿之外,密密麻麻十幾位禦醫,垂首跪在太後的面前。

董靈鷲入座,只跟鄭玉衡說了句“去吧”。他便欠身一禮,轉身進入內殿中。屏風裏散出幾乎幹涸枯竭的咳音,還有一股散不去的血腥之氣。

董靈鷲摩挲著袖口,道:“你們都沒有法子麽。”

太醫們冷汗津津,眼見著鄭玉衡進入內殿,從惶恐畏懼中,竟然生出一股隱隱的嫉恨。但在這種情境下,他們為了保全自身而做出的選擇卻不容再退。有些人甚至期望著徐妃就死在鄭玉衡手下,將這個備受榮寵的年輕人一起牽連進地下。

徐妃不是沒有救,只是解毒之法,也是虎狼之藥。若不成功,原本還可以拖延三五日的光景,將會立時撒手人寰,出於對自身和職業生命的考量,他們紛紛選擇了緘默自保,而不敢出頭做這份危險至極的嘗試。

有時候,已經支撐家族的成年人,會多出一份無路可退、無法拋擲的怯懦。於鄭玉衡而言,這只是他一個人的冒險,對上了資歷的年長太醫來說,婦孺老幼,上下百口,莫不系於一身,要是因為一時冒險丟了官職,前途黯淡,那牽連可不止他們自己。

董靈鷲只問了這一句,也沒有過分為難,闔眸養神,四下靜寂。

直到內侍報說皇後來了,才聽見匆匆的足音。她睜眼,見年少的皇後鬢發微松,面露擔憂和慌亂,她見到太後,垂首恭謹一禮,才淚眼婆娑喚道:“母後……”

董靈鷲擡起手,王皇後當即撲入她懷中,執手垂淚,訴道:“兒臣的孩子,還有徐妃……”

所有嬪禦的孩子,都歸屬於皇後,都是她這個嫡母的子女,所以王皇後為之而痛,也屬應當。

董靈鷲撫了撫她微亂的金釵,低語慢聲:“剛剛是在歸元宮麽?”

王皇後眼紅點頭:“陛下本不願來,聽母後來此,才有些動靜,我在內獄審了那些奴婢兩個時辰,未有結果,可是徐妃中毒已成定論,若無一個主使,誰肯冒這麽大的風險、有這麽大的膽子呢?請母後垂詢刑部。”

她的意思是指,懷疑這件事是侍奉的禦醫與人勾結,暗害龍裔。

董靈鷲凝望著她的眼睛,兩人四目相對,她的聲音更低,舒緩地揉捏著王皇後的指根,柔和地道:“是啊,誰有這麽大的膽子。”

王皇後肩頭一顫,悚然震懾在原地,她梨花帶雨的面龐上,顯出一種低微的企求,她說:“兒臣……”

董靈鷲卻已經閉上眼。

她想起徐妃在東府時跟皇後的恩怨,在皇帝登基之前,徐妃芳華絢爛、千金盛寵,登基之後,卻連同她腹中的胎兒都同遭厭棄。

原因很簡單,因為對於皇帝來說,當初那個一力擁護太子、盛讚太子仁孝的徐尚書,比起眼下這個曾經依仗皇帝屢屢犯禁、留下無數話柄的跋扈徐家,更有利用的價值。

在她默默沈思的時刻,內殿裏傳來一聲嘶啞的痛喘,如枯澀的風箱鼓動,挾著一股忽而湧起的穿堂風,混著刺鼻的血氣。

作者有話說:

小鄭就是膚白鮮嫩被罰很容易留下紅痕但又不會留疤的那種體質,嗯嗯。(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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