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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借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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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瞧瞧我這幅,比之魏兄如何?”

凡今日入樓者所帶詩文皆可懸於樓中展示供人品評,其中出類拔萃的盡可留下。

請教聞玉的是澧都中素有才名的學子,同窗總愛拿他與另一人比較。此次兩人都來參加了曲文談,便想趁此分出個高下。

那兩幅詩商麗歌也看了,皆屬上乘之作,只不過一個詩意豪放,一個細琢婉約,分屬不同派系,算是各有所長。

商麗歌本以為公子會言無甚可比,不料他竟徑直指了其中一幅,判那魏郎君更勝一籌。

被點名的魏郎君頓時一喜,另一人卻是不服:“敢問公子我差在何處?他所作的詩文皆是些情情愛愛,哀怨得很,我寫的卻是沙場鐵血,戰士馬革裹屍怎還比不上那些男歡女愛?”

不少人也覺他說得在理,聞玉並未見惱,只平靜道:“詩文喻情,無論情懷還是情愛都無高下之分。”

“你詩意遼闊直抒胸臆,這是你的長處。我也在你的詩裏看到了一腔赤忱,年輕學子志得意滿,本無可指摘。”

不等那人開口,聞玉又道:“然你的詩裏既寫到了國仇家恨,身為澧朝子民,又焉能不痛?將軍沙場無歸,又焉能不悲?”

商麗歌微微一怔,那人聽及此則更是慚愧。他生於太平盛世,未曾深思戰爭殘酷,所作詩文只有金戈鐵馬,尤為淺顯。

反觀魏兄一詩,字裏行間情真意切,更顯紙短情長,與他相比,當真是高下立見。

那人面上一紅,向魏兄致了歉,又朝聞玉深深一揖:“是我淺薄了,公子高見。”

聞玉受他這禮倒也不曾謙拒,只道:“學海無涯,不在一文一詞。”

眾學子心中激蕩,看向公子的眼神愈發熱切。

“說得好!”堂中有人哈哈一笑,舉杯嘆道,“公子才情,不入仕當真是可惜了。”

聞玉眸中微頓,唇畔卻勾出一抹淡笑:“我確然無心仕途,勞累常侍郎回回見我,都要道聲可惜。”

常侍郎又是哈哈一笑,眾人亦是忍俊不禁。

王柯暗忖,原來不止秦閣老來了,連擢考官員升降的吏部左侍郎也來了。

或許在場的,還不止這兩位貴人。

王柯心念一動,朝吳小郎君感嘆:“也不知是哪位學子得幸,若能入了貴人的眼,何愁不能平步青雲?”

若是吳小郎君自己,確然沒什麽入仕之心。只他一向無心學業,在培山書院的課業多由王柯代勞,自然認為他才學甚篤。

且昭承伯總嫌他不求上進,盡交些狐朋狗友,若他們這群人中出了個能入公子眼的大才子,他的面上也會倍感有光。

這般一想,吳小郎君便“蹭”地起身:“公子既無意於仕途,侍郎大人何必勉強?不若看看旁人之作。”

吳小郎君指了王柯的詞:“我瞧那幅就很是不錯。”

這話有些無禮,吳小郎君在澧都中素有混名,有識得他的人當即笑道:“吳小郎君竟也會品評詩詞了,果然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吶。”

吳小郎君冷笑:“你譏我何用,只說那詞好是不好?”

那人回頭細看,正待再嘲上幾句,話到嘴邊卻忽而噎住。

那首詞名《關山越》,寫的是關山壯景,辭藻繁麗壯闊,尤其是末尾兩句,嘆老來越關山,山河依舊然時光不覆,氣勢恢宏又餘韻悲涼,可謂點睛之筆。

眾學子圍上前,逐字逐句品讀,不由交口稱讚。

便是常侍郎也撫須嘆道:“寓情於景,的確是難得的佳作,署名人王柯,不知是哪位學者?”

王柯按下心頭喜意,稍整衣擺躬身上前:“學生王柯,見過大人。”

常侍郎微微一楞:“你是王柯?”

“正是學生,學生出身江涼王氏,現於培山書院就讀。”

原以為寫這詞的會是個年長些的學者,不想竟是這麽個年輕後生。常侍郎見他五官端正,態度謙遜,不由微微頷首:“難得你年紀輕輕便有這般感悟,當真是後生可畏,不錯,不錯。”

得吏部左侍郎這一席話,日後拿到貴人的舉薦信便容易得多。王柯心下大喜,王氏一族偏居江涼一帶已久,如今可就指著他揚眉吐氣了。

當下學風,最重有才之士。王柯學問出眾,自然受人敬重追捧,眾學子將他圍在中間好一番親熱探討。就連吳小郎君也滿目得色,睨了方才對他出言不遜的人一眼,仿若得了誇讚的是他自己。

商麗歌倒是不急,王柯有幾斤幾兩,她再清楚不過。前世沒膽在曲文壇上露臉,今生卻是被她引著生了志在必得的心思,耍弄什麽手段都不足為奇。

可他的那些伎倆,又如何瞞得過那位?

仿若察覺到了她的目光,聞玉微微偏頭,竟朝商麗歌所在之處望來。面具下的眸子目色深邃,叫她呼吸一滯。

只是一瞬,公子又將目光移開,神色如常。

商麗歌不知怎的微微松了口氣,公子應當不知這其中還有她的作用,或許方才那一瞬對視,只是她的錯覺。

“公子以為如何?”

常侍郎註意到公子未曾開口,特意相詢。聽他發問,眾人便都安靜下來,王柯也回過身,面上還帶了幾分受人追捧的喜色紅暈,目光灼灼地看向公子。

聞玉道:“我有些疑問請教。”

王柯忙稱不敢,許是方才被捧得高了,現下對著公子折下腰來,竟覺得萬分別扭。然王柯不敢表現出來,公子的名望太高,不是如今的他能隨意造次的。

“在我看來,這首詞至少有五處取自前人筆下,雖用意貼切,但難免多了幾分匠氣。”

原以為依舊會從公子口中聽到誇讚之語,不想竟是這般直白的一句,王柯唇邊的笑意頓時一僵。

為了寫出這首詞,他翻閱了大量描寫關山景色的書籍詩作,的確摘用了前人的辭藻修飾。

引用前人詞匯於詩詞之中早有先例,一般引用的皆是最出名又耳熟能詳的,他一時詞匯貧乏多用了幾處,卻是特意挑了罕見生僻的,原以為就算被人瞧出,也只有一二處無傷大雅,不想竟是被公子一眼看破。

王柯心下一個咯噔,隱隱不安。

“這首詞最出彩之處在於末尾兩句,只我不解,你年紀尚輕,何以有這番感悟?”

“早前有幸一覽關山,見關山景色遼闊,然因地勢太過險峻,當地下了條令,雨雪天不越關山,年逾五十者不入關山。想這大好風光,待年邁之後卻是再無緣得見,故而有此感嘆。”

王柯神色不變,他寫關山自然是做了充足的準備,今時今日,定要將江涼才子的名頭落實。

公子瞧他一眼:“你是何時去的關山?”

“是在入學之前,承歷二十一年秋。”

公子輕哂,王柯被這莫名一笑笑得脊背發寒,正待相問,卻聞公子道:“關山險峻,常有登山墜崖之人,故而當地頒布了條令。只是早在三年前,條文便從年逾五十者不入關山更為年逾四十五者不入關山。”

“你既是去年方去,如何不知?”

王柯只覺腦中一眩,冷汗霎時爬滿背脊,勉力鎮定道:“許是時隔日久,學生記岔了……”

“是麽?”公子聲色一冷,“可這首詞的最後兩句,我卻已在另外一本游記中所見。”

此言一出,整座樓閣霎時沸騰。

引用前人文詞是一回事,可若摘抄他人成果署自己名諱,便是赤/裸/裸的剽竊,與盜賊無異!

一時之間,眾人憤慨難言,看得王柯面上火辣辣地燒。

那首詞的最後兩句,他的確是從一本游記上摘抄來的。當時只覺寫得甚好,寫《關山越》時想起這兩句便用了上去。

他敢用,是因為那本游記早成孤本,除了他手裏的手抄版外舉世難尋。且寫游記之人已然逝世,即便公子在之前讀過,也斷然拿不出原稿。

這般一想,王柯又鎮定下來。第一公子又如何,若拿不出證據,只憑他名揚在外就能空口白牙汙他剽竊麽?

王柯又朝公子一揖,禮數周全:“不知那本游記可在,可否讓學生看看,許是有什麽誤會。”

公子彎了彎唇,眸光在他身上一掠,甚至都未落到實處,只是不在意地輕掃而過,王柯卻忽而覺得背上一沈,似是有股無形的壓力讓他兩股戰戰,原先無所畏懼的做派當即就要支撐不住。

“那本游記並不在此處。”

聽到這句,王柯的周身驟然一松,心底浮上一股“果然如此”的慶幸感,然不等他開口,公子又道:“雖然那本游記不在此處,但寫那游記之人與我卻是故交,他將游記的手稿存在另一友人家中,並不止我一人看過。”

公子側身,看向堂中一人:“那位友人甚重情義,想來那份手稿至今應該保存完好。”

王柯的頭皮一麻,順著公子的目光看去,卻見之前落座的秦閣老緩緩起身,道了句“不錯”。

公子口中的友人,也是那本游記作者的友人,竟是當朝秦閣老!

“老夫的友人離世之前又去過一趟關山,只是那時他已年逾四十五,當地新改了條令,竟讓他與關山無緣,故才寫下此番感嘆。那手稿如今就在老夫家中,我已命人去取,你若不信,稍後自可翻看。”

王柯的心驟然沈入谷底。

眾人此時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王柯的話本就漏洞百出,且公子從不妄言,眼下連秦閣老也站了出來,又有手稿為證,抄襲一事已是板上釘釘!

四周的一道道目光接踵而來,似利箭彎刀,落在王柯身上有如淩遲。

“年輕人,學貴在行。”秦閣老的目色老而不濁,看過來時滿是威懾。

“學問可以永無止境,但一人若是品行不端,那他的路便是走到了盡頭。”

王柯渾身發冷,秦閣老言他品行不端,方才對他欣賞有加的常侍郎也目露厭色,還有這滿堂的人,都在議論他,看他的笑話。

他的仕途毀了。

徹底毀了。

王柯再無臉面待下去,便是吳小郎君也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只想從未結識過王柯才好。

商麗歌垂眸,一直緊握於袖下的手這才緩緩松開,心中的快意如同戰栗一般蔓延到四肢百骸。

今日的結果比她預想的還要好。從今以後,在世人眼中,江涼王柯就只是個剽竊他人詩作的欺世盜名之輩,一個不折不扣的小人。

再無人能輕易為他所欺!

王柯這段不光彩的插曲在他狼狽離開之後便落下帷幕,曲文談不會因他一人不端而更改初衷,眾人依舊各抒己見切磋交流,待到晌午時,方正式開席擺宴。

“公子請。”

身邊有人遞上一支箭羽,雖是箭的模樣,但箭頭並非真的鐵器,而是包了絨布的竹制雕花。

今日宴飲取名“曲文談”便是有文有曲,品評詩詞過後再以曲開席。

聞玉將弦拉滿,竹箭朝上,對的是堂中懸掛的一應花牌。花牌之上寫了不同美人名,隨風拂動敲擊,宛若美人環佩叮當。

指尖一松,竹箭如流星而出。一聲清擊,恰好將其中一枚花牌打落。

小廝將花牌拾起,翻過牡丹花卉的一面,唱出後頭的美人名。

坐在人群中的商麗歌一怔,聽見自己的名字回響在大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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