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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被你害的,我現在跟個老媽子一樣,一句話反覆嘮叨。讓蕓萱知道一定又要笑話我了。”

崔朔只能苦笑。

“罷了罷了,只要你覺得值得就行。我不會再試圖強迫你了。”

崔朔猶豫了一下,還是叮囑道:“今晚的事,不要告訴別人。”

“我省得,你放心吧。”

其實不用崔朔交代,佟義也知道這話絕不能亂說。他已從崔朔的言辭中猜錯,他心儀之人必定身份不凡。若回頭真鬧出什麽事來,大家都要一起倒黴了。

佟義離開之後,崔朔一個人坐在石桌前。中秋的月色總是最好的,鋪在地上如霜似雪,讓他想起記憶中的那一年。

隆冬時節,飛雪漫天,天地一片潔白。他剛剛及冠,因在族中待不下去了,便獨自一人跑到煜都讀書。某天受友人邀請,前往顧府作客,卻在庭院中看到一個小姑娘。

十二、三歲的年紀,穿著粉色襖裙,眼睛上纏了一層厚厚的紗布,蹲在地上逗面前不遠處的一只麻雀。

他覺得有趣,便駐足打量她。孰料不過片刻,她便皺了皺鼻子,問道:“誰在那裏看我?”

他只覺得她皺鼻子的表情十分可愛,像一只生氣的小貓,遂笑道:“小娘子勿惱。某乃三公子的客人,一時好奇才會如此,並無惡意。”

“哦,你是三堂兄的客人啊。”她站起身子,語氣裏帶上一絲欣喜。

“三堂兄?”他挑眉,“怎麽小娘子竟是顧府的小姐?”

他的懷疑是有理由的。她身上的衣裙雖然潔凈整潔,衣料卻都不是上乘,不像金尊玉貴養大的顧府小姐。

她聞言抿唇笑了笑,“我不是什麽小姐啦。我只是顧府的遠房親戚,隨父母來尋親的。”

他了悟。顧氏這種大家族,旁支遠親最多不過,每年恐怕都要接待幾撥這種人。

瞥到她眼睛上的紗布,他忍不住問道:“你的眼睛是怎麽回事?”

“哦,這個啊!”她摸摸紗布,有些不好意思,“我是南方人,這回來煜都是第一次看到下雪。因為以前沒人告誡過我,所以前幾天堆雪人的時候我一時高興,對著積雪看久了,害得眼睛被灼傷了。不過沒關心,大夫說過一陣子就好了。”

他忍不住微笑。從前聽人說過,第一次來北方的人多會犯這樣的錯誤,貪看積雪,結果導致眼睛被雪光灼傷。不過聽說歸聽說,他還是頭回親身遇見一個。

忽的想起一事,他忍不住蹙眉,“怎麽沒侍女跟著你?你這個樣子到處亂跑,萬一摔著了怎麽辦?”

她聽他聲音似乎有些生氣,忙擺擺手,“沒關系的。我眼睛受傷之前常來這裏的,周圍有什麽東西都很清楚,不會摔到。”頓了頓,“侍女姐姐們都很忙,整天照顧我會讓我過意不去的。”

她說到“侍女姐姐”時神情有些不自然,他立刻明白了。大家族裏都是如此,拜高踩低、趨炎附勢,對不重要的人從不願多費心。那些侍女大抵見她一個從鄉下來的堂小姐,無權無勢,便不耐煩照顧她吧。

看到她幾乎被紗布遮住一半的小臉,他的心忽的一軟。

他們的境遇何其相似?都是名門望族裏的邊緣人物,身處熱鬧繁華間,卻永遠無法插足進去。

他起了憐惜之心,想起她適才聽到“三公子”時神情喜悅,遂柔聲道:“我去見你三堂兄,你可要一起?”

她似乎有一瞬間的心動,然後靦腆地笑了笑,“不了,我還是不去打擾三堂兄了。這位公子,您不用陪阿雲了,去忙自己事吧。我再玩一會兒就回房了。”

“阿雲?”他笑起來,“原來你叫阿雲啊!”

她這才發覺自己說漏了嘴。她雖年幼,卻也知道女兒家的閨名十分矜貴,輕易不能說給陌生男子聽。

他見她白凈的小臉越來越紅,似乎不知該怎麽辦才好。這樣的嬌羞之態讓他的心驀地一動。

然而轉瞬他便清醒過來。她窘成這樣,要是一個羞憤轉身逃跑就糟了。她這會兒眼睛上還纏著紗布,什麽也看不到。若腳步一亂,只怕就要摔倒。

這麽想著,他立刻道:“行了,我還有事,就先告辭了。今日天冷,小娘子別在外面待久了,快些回房吧。”

她低垂著頭,悶聲悶氣地應了聲:“恩。”

他轉身離開,刻意加重了腳步聲,好讓她可以清楚地聽到。轉過一個拐角時,他還是忍不住停了下來,回頭去看她。

積雪覆蓋的庭院裏,她孤孤單單地立著,像個被人拋棄的孩子。

那樣的身影太熟悉了。

他記得多年以前,母親忌日那天,他也曾這樣孤零零一個人立在院中,茫然四顧,卻尋不到那條回家的路。

那天和顧三郎見面之後,他盡量用一種不經意的口氣問道:“我剛才在院子裏看到一個小姑娘,眼睛上裹著紗布,一個人在那裏和麻雀玩兒。挺有意思的,是哪屋的侍女麽?”

顧三郎立刻明白過來,笑道:“你說的大抵是我的遠房堂妹。她幾個月前剛到煜都,最近得了雪盲癥,正在上藥呢!”

“哦。”他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你這妹妹模樣挺討人喜歡的。”

顧三郎誇張地挑高了眉毛,“她若知道整個煜都少女的夢中檀郎誇她模樣好看,定然要樂得覺都睡不著!”頓了頓,忍不住附和道,“不過確實,我這堂妹心性純良,脾氣溫和,比我那幾個親妹妹討人喜歡多了。”

“她叫什麽?”他繼續用那種漫不經心的口氣問。

顧三郎卻忽然警覺了,一本正經地看著他,“問這麽多,你不會是對她有什麽想法吧?”

他淡淡一笑:“你想太多了。我若娶了你妹妹,豈不成了你的妹夫?以後還得喊你一聲大哥!沖著這個,我也絕不會這麽做。”

他這麽一說,果然逗得顧三郎哈哈大笑,疑心盡釋,“告訴你也無妨。她喚作顧雲羨,她自己的父母都管她叫雲娘,但你也知道,顧氏這一輩的女兒都從雲字,個個都是雲娘。所以這府裏的人按照她在他們那一支裏的排行,喚她一聲三娘子。”

顧雲羨。雲娘。他在心裏默念,爾後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他想,這真是個好名字。

如她的人一樣,讓他喜歡。

64

顧雲羨直到回到含章殿時,心中仍有些忐忑。

自己今晚真是太大意了,居然會當著眾人的面彈出那樣的曲子來。雖然事後在崔朔的幫助下掩飾過去了,卻不知皇帝那邊究竟是什麽想法。

他嘉獎了崔朔,卻對自己不置一詞。這樣的區別對待讓她不安。

從慶安殿回寢宮的時候,她本想進自己的轎輦,卻被皇帝一把攥住手。在她遲疑之際,他已將她拉近了明黃帳幔的禦輦之中。

轎身寬敞,即使坐兩個人也絲毫不顯擁擠。她有心想說點什麽,然而看到他一坐進去就閉目沈思,整張臉都寫著“不想說話”四個大字,也就放棄了。

含章殿宮人沒料到今夜皇帝會駕幸,更沒料到顧雲羨會從禦輦上下來,一個個都有些無措,還是采葭笑著提醒了一聲,“都楞著做什麽,去給陛下和娘娘準備洗漱用具。”眾人這才反應過來。

阿瓷泡了茶,顧雲羨捧了一杯,與他相對而坐。見皇帝還是不說話,她也不敢貿然開口。今夜的意外太多了,她還是謹慎些好。

這麽想著,她垂眸看著瓷盞裏清亮的茶湯,眼神逐漸變得飄忽。

皇帝隔著一張案幾,瞅著她心不在焉的模樣,眼神幽深難測。

“對了,今日是中秋佳節,朕還不曾送你節禮。”

突然傳來的聲音讓她猛地清醒,“什麽?”

皇帝重覆道:“朕說,朕要送你一份中秋節禮。你想要什麽?”

她不知道他怎麽突然又願意搭理她了,想了想,謹慎道:“臣妾沒什麽特別想要的,陛下看著給吧。”

皇帝笑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聲音裏有難以察覺的澀意。

正在此時,何進抱著一張瑤琴進來,行了個禮,“陛下,臣把‘綠猗’拿來了。”

“‘綠猗’?”顧雲羨奇道。

皇帝解釋:“就是你今晚彈奏時用的那張琴。”

顧雲羨回憶起那悠揚清淑的琴聲,不由道:“這倒是張極好的琴。”

“這是自然。這‘綠猗’是在孝宗朝時由當時最著名的斫琴師制作而成,後來孝宗皇帝將它賜給了自己的嫡親侄女、未來的兒媳婦。”見顧雲羨看著他,微微一笑,“對,也就是後來的貞淑皇後。這琴已有近一百年的歷史,是張實實在在的古琴。貞淑皇後駕崩之後,就一直收藏在宮中,不曾轉交他人。”

顧雲羨頷首表示明白,然後在心裏揣測他說這麽多是想做什麽。

“朕把這張琴送給你,好不好?”皇帝看著顧雲羨,明亮的燭光裏,他眼神溫軟,“朕記得你從前說過,很羨慕貞淑皇後。這是她的琴,你應該會喜歡。”

他的口氣太溫柔,讓顧雲羨一時楞在這裏。

方才一路都冷若冰霜,轉頭卻送她這樣的禮物,這轉變也太大了,讓人不知如何去應對。

“怎麽,你不喜歡?”見她不答,他挑眉問道。

“不,臣妾很喜歡。”她忙道,語氣歡欣。

這不是假話。

她是真的很喜歡這張琴。所以即使送琴的人是他,也擋不住她發自內心地覺得歡喜。

何進將‘綠猗’放在她面前,她低頭仔細打量,琴身是幽幽的綠色,上面裝飾的珠玉在燭光裏泛著熒熒的光,仿佛一管沾了雨珠的翠竹。

她忽然覺得這琴很像一個人。

那個氣質清雅,能彈出天籟之音的男人。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1”她低聲念道,“這名字取得真是合適。”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慢悠悠地念完下一句,“雲娘這話在誇誰?”

她一楞,這才反應過來這首《淇奧》歌頌的是德容出眾的男子。而她方才念這首詩時,腦海中想的竟是那個與她幾乎沒什麽關系的人。

嫣紅的雙唇抿出一個微笑,“自然是在誇琴了。陛下真是細心太過,臣妾隨便念首詩也要多想。”

他神情不變,只低笑道:“是啊,朕想太多了。”

這話的口氣有些古怪,她莫名地覺得不安。

他似乎沒有發覺她的不安,猶自微笑道:“對了,朕宮宴上說了要跟你請教琴曲。擇日不如撞日,就現在吧。雲娘可願為朕彈奏一曲?”

她頷首,“陛下想聽什麽?”

他想了想,“就彈《淇奧》吧。”

她只楞了一瞬,便微笑道:“好。”

纖指撥動琴弦,清麗的琴聲流瀉而出,講述了那個活在傳說裏的絕世美男子:“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曲聲未完,琴弦卻忽地斷掉。她指尖一痛,忍不住蹙起眉頭。

他一把捉過她的手,仔細察看。卻見她原本白嫩的指頭微微發紅,應該是被琴弦給彈到了。

他忍不住道:“怎麽不小心一點?”

“陛下恕罪。”顧雲羨道,“臣妾可能是今夜有點累了,才會心神不定之下,把琴弦弄斷了。陛下如果仍想聽曲,不如換一張琴,臣妾重新彈給你聽吧?”

今晚真是諸事不順!從來不知道彈個琴也能搞出這麽多事來,早知道當年就不學琴了!

皇帝見她眼含期待地看著自己,似乎擔心他會一怒之下甩袖而去。

這樣的神情有些小心翼翼,有些畏懼。

他沈默良久,忽地輕嘆一口氣,“你很害怕嗎?”

顧雲羨一楞。

“在朕身邊待著,你很害怕嗎?”

顧雲羨沒料到他會突然有此一問,呆呆地看著他,不知該如何反應。

皇帝的手指撫上她的臉頰,動作溫柔,“那時候,你說你羨慕貞淑皇後,是因為什麽來著?”

她想起那一夜,她在大正宮為他彈奏《隨長風》,然後輕聲細語地對他訴說自己從那支曲子裏看出的東西。

“因為,她與中宗皇帝心有靈犀……”她順著他的問題答道。

“人之所以會羨慕他人,是因為覺得他們擁有我們沒有的東西。你羨慕貞淑皇後,是因為你覺得,你與朕,並不是她與中宗皇帝那樣,對不對?”

她呆呆地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心底發出一聲無力的嘆息。

還是問出來了。

今夜打從聽到她的琴聲那刻起,他的心情就沒辦法平覆。他可以說服自己相信她與崔朔沒有瓜葛,卻無法釋懷自己親耳聽到的那一段琴聲。

她說,那樣的演奏方法只是在效仿江夫人。崔朔和徐慶華都相信這個說法,他卻不能。

那曲子裏的怨憤與不甘太強烈了,強烈到讓她後面的解釋都顯得蒼白無力。

其實不是第一次了,不是嗎?很早之前,他就發現了許多蛛絲馬跡,許多疑惑。他不願深究,一一在心中給了解釋,可是今夜在聽到她的琴聲後,卻再也沒辦法自欺欺人下去。

她並不如她表現出來的那樣喜悅開懷。

顧雲羨只覺得自己脊背發寒,手掌裏連冷汗都出來了。

腦袋裏只剩下一個想法:他知道了。他真的知道了。

自己以前總作出對他深情不悔的模樣,只要他對她好,就什麽都不計較。可是經過今晚,他看出了她心中其實還藏著不甘,藏著怨憤。

他會怎麽想?

如果真的追究起來,這便是欺君大罪。她不用等景馥姝死,就要先去見太後了!

一定要想個辦法!

垂下眼眸,她的神情變得黯然,“陛下是怎麽想的?覺得臣妾騙了您麽?”聲音裏滿是悲傷無奈,“是,臣妾害怕。”

“你怕什麽?”

“還能有什麽?這宮裏有這麽多人在算計,有這麽多的陷阱,每一步都可能死無葬身之地。終日惶恐,這樣的日子臣妾從前當皇後的時候就受夠了。可那時候臣妾好歹還有身份的庇佑,如今卻勢弱與人,處境不知危險多少倍。您讓臣妾怎麽不怕?”

他默然半晌,“可是,你如今有朕護著你……”

“正是因為陛下您願意護著臣妾,那些人才更恨臣妾!”她道,“陛下愛重臣妾是臣妾的福分,卻也是六宮見妒的源頭。臣妾必須時時刻刻都打起精神,才不會被人算計了。”

他看著她許久,苦笑三聲,“朕以為朕對你好,你是歡喜的。卻原來,你當這是麻煩……”

她楞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陛下是這麽想臣妾的?”口氣有些激動,“不。臣妾是害怕那些人算計我,卻從未將您的寵愛當成麻煩。如果臣妾真的這樣想,當初就不會回到您身邊了。”

他不語。

她低頭,似乎努力想平覆自己的情緒。然而沒有用,黑玉一般的眼眸裏還是湧出淚來。

她有些氣惱,索性直接擡起頭,定定地看著他,“陛下不是問臣妾羨慕貞淑皇後什麽嗎?臣妾告訴您吧。臣妾最羨慕的,是中宗皇帝對她的一片心。陛下您也知道,中宗皇帝為了拔出世家,籌謀數十年。費了多次大的心血,最終卻只是將溫氏趕回了本家,不曾傷過溫氏族人的性命。比起來,萬氏的下場就要淒慘多了……”

顧雲羨口中的萬氏,乃是僅次於溫氏的大晉第二世家,在中宗朝時被舉家查抄。族長和諸位族老共二十七人被斬於獨柳樹刑場,數千族人發配蜀中,永世不得召回。

兩相對比,不難看出中宗皇帝心中,到底顧念著與貞淑皇後的情分。

“中宗皇帝盡了最大可能去保護貞淑皇後和她的家族,這才是讓臣妾羨慕的。因為臣妾不知道,如果將來有一天,臣妾也遇到危險,陛下您會不會這麽對我。是,您如今是喜歡我,可也許再過幾年,您就喜歡別人了。到那時,如果臣妾再犯了什麽錯,或被您以為臣妾犯了什麽錯……臣妾不知道我會是什麽下場……”

他眼神淡淡,唇邊隱有自嘲的笑容,“原來你一直都是這樣想的……”聲音低幽,“你根本就沒有相信過我。”

“您讓我怎麽相信!”顧雲羨忽然崩潰,以袖掩面,泣道,“您後宮有那麽多的美人,只要您喜歡,這全天下的女子都是你的。可對於臣妾來說,您就是全部。”

她哽咽道:“陛下,阿雲只是個小女人,沒有什麽野心,也沒有什麽抱負。阿雲和全天下絕大多數女子一樣,把夫君放在心裏的第一位。家族也好,自身的性命也好,通通都排在後面。可我的夫君身邊有太多的女人了。我每天都在害怕,害怕他會喜歡上別人,害怕他不再看我一眼。我就這樣怕著,擔憂著,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苦笑一聲,“我其實不喜歡你去看別的女人,一點都不喜歡……”

她本是做戲,然而說著說著,忽然感受到一種深切的悲哀。

這些都是她上一世最真切的想法。

那時候她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心上,供上神龕,誰都比不過。她從來沒有這樣毫無保留地去愛一個人,以至於把自己變得面目全非。

那是她這一生最不顧一切的一段感情,賠上了她一條命。多年之後的今天,又被她用來保命脫身。

被她用來欺騙這個曾經被她視作一切的男人。

天意弄人。

他看著泣不成聲的她,心裏的抑郁不知為何慢慢散去。

伸手撫上她烏黑的長發,他的聲音裏帶上一絲隱忍,“那你之前為何不說呢?”

“上次陛下選新人入宮時,臣妾就已經說過了。只是那時候臣妾作出一副玩笑的神情,所以陛下也沒想到臣妾其實是認真的。”聲音低了一點,“臣妾也不敢讓陛下知道。女子妒忌犯了七出之條,從前陛下不喜歡臣妾,就是因為臣妾性子太不能容人了。所以臣妾不敢再這樣。

“我害怕……”

他慢慢摟住她,將她擁入懷中。她的身子柔軟,在微微發抖,讓他的心也跟著抖了起來。

“不要害怕。朕向你承諾,會護著你,一直護著你。”他慢慢道,語氣裏有自己也沒察覺的鄭重,“朕如果說,我不會變得不喜歡你,你恐怕也不會相信。那麽朕告訴你,即使將來有一天,真如你所說,朕不再喜歡你了,也不會對你置之不理。”

他這麽說著,卻開始懷疑,他真的會有對她厭棄的一日?

他不知道。

人心這樣難懂,無論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都如霧裏看花一樣,怎麽也弄不分明。

就好像此刻,他仍然不能完全相信她說的話,可他已不想再問下去了。

深吸口氣,他告訴自己,就這樣吧。她給了他一個理由,一個他可以拿來說服自己的理由。

那麽他就相信她。

再相信她最後一回。

顧雲羨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皇帝已經離開了,滿屋子的宮人都跪在地上給她賀喜。

她披了外裳下床,坐到梳妝臺前,蛾眉輕蹙,“你們搞什麽?大早上的,喜從何來?”

采葭笑吟吟道:“陛下上朝前留下旨意,晉娘娘為從二品充容。娘娘快些收拾收拾,怕是再過一會兒,各宮賀喜的人就都要過來了。”

她措不及防,楞在當場。

黃中奉承道:“娘娘晉為充容之後,就與明充儀、泠充媛就是一樣的品級了!雖然充容在次序上比前兩個差一點,但娘娘比她們多了協理六宮之權,完全可以壓到她們頭上。以後這宮裏也就只有毓淑儀娘娘可以與您一較高低了!”

他還是這樣的油嘴滑舌,采葭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他卻笑嘻嘻地置之不理。

和他一樣不知收斂的還有阿瓷,喜氣洋洋地湊過來,笑道:“奴婢適才問過柳尚宮了。她說,這樣的事以前還沒有過呢!這回可好了,六宮的人如今都知道誰才是陛下心尖兒上的人了!”

顧雲羨震驚之下,顧不上去管兩個嘴不把門的宮人,思緒轉個不停。

她受封貴姬不過半年,宮中規矩,正三品及以上,若非有什麽特別大的喜事發生,是不會晉得這般快的。

他這麽做,是什麽意思?

腦海中忽然想起他昨夜的話,“朕向你承諾,會護著你,一直護著你。”

所以,這是他在兌現承諾嗎?

既然他不會疏遠她,六宮對她的嫉恨就不會消失。那麽他便只能一步步擡高她的身份,給她更多的可以自保的本錢。

自己昨夜破釜沈舟說出來的的那番話當真這般管用?竟讓他為了她做到了這個地步。

采葭見她神情不對,徑自上前拿起象牙梳子,一壁為她理順長發,一壁柔聲道:“晉位是好事,怎麽奴婢看娘娘好像不是很高興的樣子?”

她微微一笑,眼神幽深,“高興。我當然高興。”

右手握緊了一枚赤金點翠的發簪,太過用力,導致骨節隱隱發白。

65

確如采葭所說,半個時辰之後各宮賀喜的人便都到了。

莊婕妤和柔婉儀同住一宮,此番結伴而來,甫一見面便笑道:“臣妾一大早起來,正在用膳,就聽到宦官傳來的消息,可給唬了一大跳!”

柔婉儀也道:“昨夜娘娘彈了那樣好的一首曲子,臣妾還奇怪陛下怎麽不曾嘉獎。原來陛下不是不想嘉獎,只是在考慮怎樣的嘉獎才稱得上!”

顧雲羨笑笑,沒有接話。

眼光一掃,瞥見她們身後一個水藍色的身影,不由笑道:“阮瓊章也來了?”

阮清釉柔聲道:“是。臣妾恭賀充容娘娘晉位之喜。”

這阮清釉的風情體態像極了景馥姝,一樣的嬌怯怯弱不勝衣,在朝雲殿大選當日還因此引起諸位宮嬪的議論。

這樣一個人自然討不了景馥姝的喜歡,從前她得勢的時候,阮清釉的日子過得十分艱難。

阮清釉住在吹寧宮,是莊婕妤的宮裏人。莊婕妤聽了顧雲羨的吩咐,在對方逼得太狠的時候出手護了她幾回,讓她感激得不行。

如今景馥姝失寵,數月來一直深居簡出,連中秋夜宴這樣的場合都沒有露面。顧雲羨眼瞅著,阮清釉的神情比從前似乎放松了不少,想來她對這個情況十分滿意。

不過今日自己晉為充容,不是件小事,按規矩六宮有品級的宮人都要來賀喜。景馥姝是會硬著頭皮來呢,還是找個借口推脫了?

她忽然來了興趣。

“多謝,本宮心領了。“顧雲羨慵懶道,“行了,你們也別站著了,坐吧。”

莊婕妤、柔婉儀和阮瓊章剛剛坐好,外面又傳來通傳聲,各宮嬪禦都先後到了。

顧雲羨坐在上座,淡笑著接受眾人的道賀,這架勢倒有點像從前,她還是皇後,每日端坐上位接受六宮嬪禦的晨昏定省。

明充儀是與泠充媛一起進來的。

顧雲羨當時正和毓淑儀談話,聽到宦官的通傳後漫不經心地回頭,就看到了明充儀帶著三分冷意的面孔。

她笑著看了她一會兒,才慢騰騰起身,“月娘、鏡娘,你們倆可來了,我正與淑儀娘娘聊福康公主幼時趣事呢!”

福康公主是毓淑儀之女,陛下的長女,今年剛滿八歲。

明充儀聽到她對自己的稱呼,額頭青筋猛地一跳。

顧雲羨一貫是不管任何人叫姐姐的,即使是對比她年長、位份高的毓淑儀,也是稱呼一聲娘娘。只因對共事一夫的女人來說,叫別人姐姐總覺得吃了虧,尤其是她從前又是那樣的身份。六宮妃嬪無論大小,都該管她叫一聲姐姐才是。

此前她是貴姬,自己是充儀,她便叫她一聲充儀娘娘。可如今她成了充容,便與自己平級了,自然不用再那麽叫她。

雖然心裏明白,可當她真的直接面對這一切時,還是忍不住心生惱怒。

她費了那麽大勁兒,才把這個一直壓著自己的女人打入了底層。即使從前她再高高在上,如今也是低於她的。可是這樣的狀況才維持了不到兩年,她竟已和她平起平坐了!

委實可恨!

泠充媛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半擋在她前頭,微微福了福身子,“鏡如是來賀充容晉位之喜的。”

顧雲羨忙回了一禮,“鏡娘你真是太客氣了。快些坐,采葭,給二位娘娘看茶。”

泠充媛拉著明充儀在各自的席位上坐好之後,見明充儀仍冷著臉不說話,不得不耐著性子替她敷衍場面。

素來冷淡的臉上露出一個微笑,她對毓淑儀道:“臣妾有一陣子沒見過公主了,不知她一切可好?”

毓淑儀笑道:“很好。昨兒給她量尺寸,發覺她竟又長高了,去年的衣裳通通穿不得了!”

“臣妾看公主生得極為秀麗窈窕,長大了定然是個大美人!”莊婕妤笑道,“也不知要什麽樣的駙馬才配得上她!”

“本宮可一點都不想公主那麽快出降。”毓淑儀笑著搖頭,“一想到這事兒我心裏就不痛快,快些別說了。如今還早著呢!”

顧雲羨笑道:“娘娘這是舍不得女兒了!果然天下慈母心腸,都是一樣的。”

明充儀冷眼瞅著其樂融融的眾人,忽地揚唇一笑,“看莊婕妤的樣子,好像很喜歡女兒?”

莊婕妤見她主動跟自己搭話,不敢怠慢,忙回道:“自然。俗話說了,女兒是母親的貼心小棉襖,臣妾一直希望能有個嬌嬌女承歡膝下。”

明充儀露出遺憾的神情,“那真是太可惜了。想要女兒的偏偏生了兒子,想要兒子的卻只有女兒。若是莊婕妤你與淑儀娘娘處境互換一下,就皆大歡喜了。”

毓淑儀聽出她話裏的諷意,肩膀肌肉一僵,神情變得有些不自然。

顧雲羨沒料到明充儀火氣這般大,幾乎是逮誰罵誰的狀態,不由有些驚訝。

氣氛正尷尬,瑾穆華忽然蹙眉道:“充儀娘娘您這話什麽意思?失去長子乃是淑儀娘娘心中最痛之事,平常連想都不敢多想。您也是失去過孩子的母親,怎麽可以說出這樣的話來?”

明充儀原本只是見不得毓淑儀說起孩子時一臉滿足的模樣,何況她進門時正好看到她與顧雲羨相談甚歡,心中對她長久的積怨又沸騰起來。

她說那句話本意是想譏諷她沒有兒子,空有個女兒有什麽好得意的。誰知瑾穆華竟給她曲解成了這個樣子。

毓淑儀當初產下的兒子是陛下的長子,夭折之後陛下十分悲痛,曾親自寫了一篇誄,悼念亡兒。

往事歷歷在目,若讓陛下覺得自己居然信口議論此事,定會發怒。

這麽想著,她心頭一慌,目光如刀一般射向瑾穆華,“你胡說八道些什麽!本宮幾時提到皇長子了?當著這麽多人的面,你想誣賴誰!”

瑾穆華不卑不亢,“臣妾沒有誣賴誰。臣妾只是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充儀娘娘是什麽意思,您心中明白。”

“你……”

“好了,熹微你不要說了。”毓淑儀淡淡道,神情隱有悲戚,“本宮不想提起此事。”

瑾穆華微一欠身,“娘娘恕罪。是臣妾的錯,不該惹娘娘傷心。”

“不,不怪你。”

明充儀看著這兩人裝模作樣,只覺得心頭的怒火更盛,卻又不知如何發作。

瑾穆華安慰了毓淑儀之後,眼波一轉,正好對上顧雲羨微笑打量她的目光。

那目光裏包含了太多的內容,讓她的心沒來由地一虛。

挺直背脊,她強自鎮定,回了她一個微笑。

顧雲羨轉過頭,捧起茶盞飲了一口。

兩個多月前,她與薄熹微聯手算計了景馥姝,把她從昔日的寵妃徹底變成無人問津的女人。

在這個過程中,薄熹微一直表現得對她忠心耿耿。然而事情的發展與她的構想有差別,皇帝原來另有自己的打算。

她猜測當天的嫻思閣,皇帝一定對薄熹微說了些什麽,不然沒辦法解釋他為何不治貞貴姬的罪。

但是當她狀似無意地問起此事時,卻得到一個始料未及的回答。

“陛下就是告訴臣妾,是二姐給貞貴姬下了毒,再嫁禍給臣妾。他斥責了我,說我不該是非不分,不該給二姐頂罪。臣妾也叩求原諒了。除此之外,什麽也沒說。”她一臉誠懇,“娘娘,也許是我們留的線索太隱蔽了,陛下沒有註意到明珠話裏面的漏洞,這才認定了是二姐下的手。”

顧雲羨聞言淡淡地審視著她,心裏想著,她難道以為這麽拙劣的一個謊話就能騙過她?

皇帝若真沒發覺明珠話裏的疑點,她若真沒有對皇帝說出那番拖貞貴姬下水的言辭,景馥姝這幾個月會是這個境況?

明明知道騙不過她,還這麽做,答案只有一個:她不介意讓她知曉,她對她並無忠心。

果然,從一開始她就知道,這個薄熹微不是個會甘聽擺布的人。

現在想來,沈竹央與她同住一宮,平時恐怕沒少在她身上下功夫。薄熹微當時看似投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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