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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門外擠了不少看熱鬧的，七嘴八舌的，大多在議論陶家得賞銀的事。
那銀子確實有誘惑力，但陶葉敢肯定，即便二嬸三嬸籌劃著分家，也是陶壯代表大房占了陶有根該得的那一份，他們姐弟絕對花不著那銀子。
銀錢、婚事全部掌控在趙氏手裏，提心吊膽的日子她實在過不下去了，想要離開陶家，就必須采取極端手段。
劉裏長家離老陶家不遠，人來得很快，雖正趕上飯時，但臉上沒有絲毫不耐——四十多歲的讀書人，為人正直，在劉家鎮任了十餘年裏長，口碑一直不錯。
這也是陶葉敢拉著兩個弟弟把事鬧大的根本原因——她在賭，賭有那一千兩銀子做底後，這位正直的裏長不會讓他們姐弟凈身出戶。
哪怕只有一兩銀子，有一處可以遮蔽風雨的地方，她就能帶著兩個弟弟翻身，把日子過好。
陶葉放下手裏的刀，把陶玄陶青拉起來，小陶青抱住她的腿，哭得更加厲害了。
陶老爺子迎劉裏長進來，恭恭敬敬地說道：“劉裏長，又麻煩你了。”
劉裏長點點頭，與陶老爺子一起在陶壯搬出來的兩把椅子上坐下，他不是個話多的人，開口直接進入正題，道：“陶老兄，大概情況我聽有金說了，你的意思是……”
陶老爺子垂著頭，嘴角抽抽兩下，沒有立刻回答。
趙氏站在陶老爺子身後，一手插在水桶腰上，一手指著陶葉說道：“劉裏長，那丫頭大逆不道，我們陶家養不了這樣的孫女，沖著她爺動刀子，您給做個見證，這孩子我們不要了！”關鍵時刻，她想起小兒子，理智又回籠了，只說攆走陶葉，不提陶玄陶青。
陶老爺子用沈默表了態。
劉裏長朝陶葉看了過去，視線在她腰間那把殺豬刀上打了個轉兒，微微搖頭，又嘆了口氣。
陶葉上了前，給劉裏長跪下了，心平氣和地說道：“裏長爺爺，這個家小葉真呆不下去了，再呆下去只怕就要死人了！小葉給您叩頭，求您了！”說著，她磕了個兩輩子最響的一個響頭。
006把家分了吧
“這……”劉裏長感到很棘手。
他來陶家，首要目的是做和事佬，可現在陶葉本人也想離開陶家，雙方都同意的情況下還要攔著嗎？
他這麽一猶豫，陶玄拉著陶青也過來跪下了，“裏長爺爺，我們跟姐姐一起走。”
“這這……”劉裏長驚訝地看向陶老爺子，陶老爺子卻垂著頭，死死捏著兩只青筋暴露的大拳頭，不說話。
兩個孫子當著外人的面兒說離開陶家，陶老爺子感覺老臉實在沒地兒擱，一股怨氣上來，真不想要這倆孩子了，可又說不出口。
趙氏狠狠瞪陶老爺子一眼，小聲嘀咕了一句：“死老頭子，就會裝好人，惡人都叫老婆子做了！”
她想好了，這兩個小崽子要是滾了，其他孩子將來得的銀錢就多了，至於小兒子的名聲嘛……小崽子們願意走她也沒辦法不是？陶宥義又不在家，關他什麽事呢？
趙氏決心就坡下驢，便憤憤地說道：“裏長，不過一點兒小事兒，陶葉就要砍要殺的，陶玄陶青不說勸著他姐，還跟在後面起哄。上梁不正下梁歪，這倆孩子跟陶葉沒啥兩樣兒，老婆子管教不了，他們要實在想走就走吧，老婆子也沒辦法了。”
這話若單指陶玄倒也罷了，可小陶青還只知道吃呢，能懂啥？
劉裏長搖搖頭：“陶家嫂子，這不妥當吧，有根要是還活著……”
“劉裏長！”趙氏沒好聲的叫了一聲，“說實在的，有根要是還活著老婆子會這麽對他們？還不是黎氏……”她把劉家鎮人早就聽膩了的一番話又拿出來反覆說道。
劉裏長耐著性子聽她叨叨完，道：“既然你們叫我來，那我就說說我的意見，第一，這仨孩子可以走，第二，不能凈身出戶，一百兩銀子吧，第三，再加上你們在村東頭的那座小房子和小園子。”
一百兩！叔叔嬸嬸們聞言大吃一驚。
趙氏直接就惱了，“劉裏長，陶葉那丫頭不孝，拿刀要砍她爺，還要給她銀子房子園子？我們老陶家是要逐她出戶，不是分家！”
劉裏長道：“陶葉肯定是不孝，也確實該逐出門庭，這一點沒啥可說的。但這兩個小的年歲還這麽小，他們也是有根的兒子，不懂事就該好好教，就這麽趕出去實在不妥。戳脊梁骨的事兒劉某不做，劉某做不了這個公道。”
陶有金忽然開了口：“劉裏長說的有道理，爹，娘，現在老五讀書的銀子有了，咱不如趁這個機會把家分了吧。”
陸氏和劉氏聞言臉上一喜。
趙氏怔了一下，隨即指著陶有金罵道：“你放屁！那才多少銀子，你五弟還沒娶媳婦呢，等他考上舉人，還得考進士，考上進士不得踅摸個官啊，哪一樣能少了銀錢……”
不算家裏存款，一千兩銀子分成五份，每份二百兩，老陶家一年不吃不喝也要賺上四五年，如果這還不夠，那還得多少？
三叔陶有根看看自家兒子，緊緊皺起了眉頭。
二嬸陸氏嗤笑道：“看娘這意思，是想讓我們一家老小供五弟一輩子呢！”
趙氏正要發飆，卻見劉裏長起了身，道：“陶老兄，自打有根去了以後你們家沒少鬧騰。樹大就該分枝啊，你們商量妥了再找我吧。”
“是是是。”陶老爺子諾諾，趕緊站了起來，與兩個兒子一起送劉裏長出門。
趙氏坐在板凳上，背靠著墻，怨毒地看著陶葉，就像一條盤踞的吐著信子的毒蛇。
陶葉拉著兩個弟弟起來，沖著趙氏暢快地笑了笑，她就喜歡看趙氏恨她恨得要死、呲牙咧嘴、卻又礙著名聲不敢咬她的這副鬼樣子。
“你個攪家不良的賤貨，千人摸萬人睡的狗東西￥%＆……”趙氏隨口飆出一連串不重樣的臟話。
劉氏變了臉色，指著嗤嗤發笑的陶紅陶朵叫道：“都給我進屋去，把耳朵堵住！”
“還不閉上你的臭嘴！”陶老爺子送人回來了，大步從陶葉姐弟身邊走過，進門前停頓一下，扭頭對趙氏說道，“你他娘的就是欠收拾，丁點兒大的事兒，非鬧成這樣，這回滿意了吧。”
“滿意，除掉幾個眼中釘肉中刺，我咋能不滿意！？”趙氏咬牙切齒地說道。
“娘！”陶有金指了指門外，“小點聲兒，人還沒走呢。”
“沒走咋地，我還不能說話了？你個怕媳婦兒的混蛋玩意兒，老娘還沒找你算賬呢！”趙氏脫下鞋子就朝陶有金扔了過去……
只聽“啪”的一聲，陶有金的臉蛋被拍了個正著。
“娘，你這是幹啥？”陸氏不幹了，沒好聲氣地吵嚷起來。
“幹啥？老娘心裏不痛快，你說幹啥？你個潑婦……”趙氏又把另一只鞋扔了出去。
“啪！”
陸氏的胸脯也挨了一下子，正中右側紅心，她臉上漲得通紅，當即不管不顧地朝趙氏撲了過去。
院子裏又亂套了。
陶葉姐弟趁亂出了門。
劉裏長人緣不錯，看熱鬧的都上前打了招呼，你一言我一語的，直到陶葉姐弟出來才脫身，腳前腳後出了胡同。
劉裏長走到街對面時忽然住了腳，回過身來問道：“陶葉啊，你們姐弟出去單過能行嗎？”
陶葉指著院子裏說道：“裏長爺爺您聽聽，要不是驚動了您，那把殺豬刀我還得掏出來，這樣的日子一點兒盼頭都沒有，不行也得行。您瞧瞧小青，四周歲的孩子還比不上人家三歲的壯實，這麽小就跟著陶玄幹活……”她說不下去了，淚水一串串往下掉。
劉裏長撚須沈思片刻，“行，那我知道了。”
姐弟仨目送劉裏長走遠，這才往北邊老宅去了。
“三姐，這是你事先想好的嗎？”陶玄問道，雖然事情還沒有結果，但他的臉色卻好看了許多。
陶葉笑了笑，“差不多吧，只是沒想到二叔這麽快就忍不住了。”
陶玄問：“要是奶不給咱們銀子和房子怎麽辦？”
陶葉歪著頭，聳了聳肩，“那你們就先在陶家忍忍，姐賺了銀子再來接你們。”
大概是受了大刺激，陶玄今兒難得的話多，又問：“如果奶讓我們跟你走，但還是啥不給咱們怎麽辦？”
陶葉掐了掐陶玄幹瘦的臉蛋，推開老宅大門，進了東廂房後才說道：“那就只能厚著臉皮去找咱爹生前的好兄弟幫咱一把了，另外，咱們還有這個。”她從懷裏取出那支簪子，“這東西不錯，只要還回去，怎麽也能弄些賞銀花花。”
陶玄接過簪子，細細看了一番，道：“三姐，這比娘留給你的那塊青玉好多了吧。”
不只是好多了，而是天差地別！
“確實好多了。”陶葉現在只是個屠夫，不懂玉，只能這麽說。她把陶青抱起來放到炕上，脫了他的鞋，取來水盆，擰了張手巾給孩子擦了哭得花貓一樣的小臉。
“三姐，我餓。”小陶青可憐兮兮地說道。
昨天晚上就沒吃多少，早上沒吃，中午還是沒有吃的，能不餓嗎？
陶葉想了想，無奈地去水缸裏打來一瓢涼水，“小青先喝口水壓壓，簪子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姐去趟殺豬場，回來就給你們帶吃的。”她出了門，頓了頓，又道，“下午不要去挖野菜了，你們哥倆睡一會兒，姐去的時間有點長。”睡著了就不餓了。
“好。”陶青含著淚把涼水喝了。
孩子餓不行，卻一個字都不再說，默默地躺了下去。
陶葉覺得鼻尖一酸，她不想在孩子面前哭，便一把奪過簪子，拎筐出了門。
007跟誰都不像
下午的殺豬場是陶葉一個人的。
她正好把豬大腸和豬血腸一塊煮了，兩只鍋竈一起燒，就算有香味兒飄出去也不會引起別人的猜疑。
這樣一來，沒有晚飯也不怕了，有肉吃，誰還非得吃飯吶。
陶葉把豬大腸細細處理過，下鍋……
豬血腸一刻鐘就好，豬大腸卻足足用了一個時辰。
陶葉把豬大腸夾出來，放在豬血腸下面，盆口用棉布蓋好，收拾好爐竈，先把豬大腸送去老宅給兩個小的吃，然後端著血腸去了鎮上。
從殺豬場到街面上大概要兩盞茶的功夫。
陶葉到的時候，陶紅正在跟隔壁賣包子的大娘說她的壞話。
“……跟我那個短命的伯娘一樣一樣的，明明丫鬟命，還總想擺少奶奶款兒，我們老陶家可不欠她的！再說了，還不定是不是我們老陶家人呢，沒一處像我大伯，就是跟大伯娘也不像。”
“你別說，還真就不像，但像黎家人也說不準，你大伯娘娘家一直沒信兒嗎？要是見著那邊的人，說不得就知道陶葉是不是你老陶家人了。你說那丫頭也不會長，嘖嘖……”賣包子的大娘嘖嘖幾聲，卻不提擺少奶奶款這茬兒，陶葉殺豬，老陶家虐待黎氏的三個兒女全鎮人都知道，憑陶紅兩句話還忽悠不了人，她只關心陶葉不是陶有根閨女這事兒到底有沒有憑證。
陶葉摸了摸自己的臉，點頭，確實不像，陶家人相貌大多長的過開，身板高壯、臉盤大、眼睛大、眉毛粗、厚嘴唇，雖不難看，但也不秀氣。而她瓜子臉，遠山眉桃花眼，嘴唇棱角分明，不笑時有幾分冷厲，便是與黎氏也沒什麽相像的地方。
陶玄陶青各長一雙杏眼，五官精致，雖也不像陶家人，但與黎氏像個十足。
所以，她大概明白黎氏臨死前隱晦地交代原主防著陶家男人的那些話了，自己可能確實不是陶家人。
陶紅‘嘁’了一聲，“有啥信兒啊，我聽我奶說，大伯娘只說家裏出了事，活不下去才自賣自身的，別的啥也不說，口風可緊了。”
“對了，孟老大夫說那人醒了，嘖……有錢人講究，銀子是銀子，謝禮是謝禮，估計還得來吧，你們老陶家可是走大運了呢。”包子大娘見問不出來實錘幹脆地換了話題，“你小叔進學的銀子夠了，也該分家了，你爺你奶同意了嗎？”
說起分家，陶紅臉上有了笑意，“估計差不多吧，我爹娘也想供我弟讀書呢，都七歲了，再不開蒙就晚了。我弟腦袋瓜聰明，不像陶玄，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來，那小子一看就是廢物。”
“你大伯娘那人腦袋瓜兒可好使，兒女咋都那麽……咳咳，”包子大娘無意識地往陶葉這邊看了過來，話卡在喉嚨裏，一下子咳嗽起來。
陶葉懶得跟她們廢話，把盆放在攤子上，轉身想走，只聽陶紅道：“這個時候才煮好，上哪兒賣笑去了？”
“喲，你還知道賣笑吶，懂得真多！至於是不是來晚了，看在你癡呆的份上提醒一句，我本是不該來的，因為我很快就不是你老陶家人了。另外，聽說胡說八道會下拔舌地獄的，到你死那天想來會有鬼差好好伺候你。”陶葉拿出小時候在孤兒院吵架的本事，語速極快，口若懸河。
賣笑的是妓、女，沒嫁人的女孩把賣笑掛嘴邊上只會讓人笑話，陶紅自知被陶葉抓住了把柄，不想糾纏，便就事論事道：“我哪一句說錯了？那可是咱奶說的。”
陶葉道：“那是你奶，不是我的。你奶的為人全鎮人都知道！”
這時候，幾個閑人湊了過來，陶葉不想讓人圍觀，轉身就走。
陶紅看她不敢戀戰，登時更來勁了，“大娘，你瞅著沒？她承認了，她絕對不是我們老陶家人！就該把她攆出去。”她本能的知道，只要說陶葉本來就不是陶家人，陶家的名聲便不會因趕走陶葉而受到更大的影響。
“嘖，這丫頭這老倔將來找婆家可咋整。”包子大娘真心實意地嘆息了一聲。
陶紅幸災樂禍地笑了笑，沒搭話，心道，陶葉是個殺豬的，女屠戶，便是不攆出去也找不到好婆家吧。
陶葉才走出去幾步，包子大娘的話聽得一清二楚，無奈地笑了笑——正是因為知道將來不好嫁，所以她才義無反顧地舉起殺豬刀反抗的好不好？
回到家，兩個小家夥已經吃完陶葉發給他們的兩截豬大腸，陶玄正在給陶青擦油汪汪的小嘴。
“好吃嗎？”陶葉早就饑腸轆轆，急吼吼地用筷子夾了一根，咬了一大口。
“好吃！”兩小只一起重重點頭，一大年了，這還是他們頭一次吃肉食，自然是香得了不得。
確實不錯，味兒不重，肥而不膩，鹹淡正好，還有嚼勁。
陶葉細細咀嚼，把嘴裏的咽下去後，對兩個還在咽口水的小饞貓說道：“吃太多不消化，剩下的晚上再吃。”
兩小只乖乖答應了。
陶葉又問：“三叔他們回來過嗎？”
陶玄道：“沒有，要去前面看看嗎？”
“不用，我估計分家分定了。但胳膊擰不過大腿，即便分了家，那些銀子也很難有咱們的份，就算裏長給咱爭取來一百兩銀子咱也守不住，所以，咱也不必抱太大希望。”
陶玄皺著小眉頭沈默片刻，道：“三姐說的有理，那我們怎麽辦？”將來吃什麽，喝什麽？
“既然是只把我趕出去，那趙氏肯定怕我占你倆便宜，她可能會把你倆的銀錢抓在手裏，每月按時給你們哥倆糧食和銀錢。但房子她肯定得讓我住，不然裏長不會同意的。”
“日後把我倆的也扣下不給怎麽辦？”
“咱不是還有簪子嗎。”
“可那人不給賞怎麽辦？”
“這……有手有腳有力氣還怕餓死？”陶葉皺了皺眉，陶玄的擔憂不無道理，盡管已經考慮得很周到了，但因為一切都是變數，此刻便顯得不那麽靠譜。
所以，雖然的確有爽到，但她知道自己還是沖動了。
沖動是魔鬼啊！
她躺在炕上琢磨了一會兒，說道：“不行姐就去打短工，眼下正是春種的時候，怎麽都能賺口飯吃，怎麽都比在陶家殺豬強，最起碼咱姐弟能活出個人樣來。”
這倒也是！
陶玄松了口氣，陶青也裝模作樣地點點大腦袋。
傍晚時分，陶葉聽陶朵說五叔陶宥義被接回來了，他也同意分家。
於是，絕對不想分家的趙氏終於偃了旗，息了鼓。
分家這件事情正式被確定下來。
第二天下午，陶老爺子從地裏回來時，順便把劉裏長請了過來。
陶老爺子的幾個親家，以及兩個女兒女婿也都陸續到了。
男人們在堂屋坐下。
除了趙氏留在堂屋，一幹女眷匯集在西次間，隔著一道墻，豎著耳朵聽堂屋的動靜。
008分家
陶老爺子先說了幾句場面話，然後把陶葉叫了出來。
“你跪下！”
九十九拜都完事了，還怕這一哆嗦？
陶葉從善如流，在堅硬的磚地上跪下了。
“陶葉，你不孝，認不認？”陶老爺子問道。
陶葉微微一笑，“你們不慈，我自然不孝。不過爭這些沒意思，也沒啥認不認的，盡管把我趕出陶家便是。”原主在陶家辛苦一年，日後由她養大兩個弟弟，也算回報陶有根了。再說了，陶壯殺死原主這筆賬還沒算呢，她這麽說更是一點兒心裏負擔都沒有。
她話音將落，陶玄便拉著陶青過來了，默默在陶葉身邊跪下，“爺，我們跟姐姐一起走。”
堂屋裏“嗡”的一聲開了鍋。
雖說這是陶玄兄弟自己的選擇，盡管這也是老陶家大多數人的願望，但因為有外人在，他們一樣感到了難堪。
陶老爺子同三個兒子全都黑了臉。
“大哥要是知道仨小畜生這樣，會不會後悔當初生他們？”陶玄大姑在屋裏說道。
“估計會吧，草蛋玩意兒，那女人生的孩子就是難伺候。”二姑也發了言。
“這姐弟仨是明擺著磕磣咱們老陶家呢。”二嬸陸氏忙不疊地附和道。
……
陶玄仿佛聾了，雙目下垂，視線呆呆地定格在他身前的一條磚縫上，那裏有一小片雪白的碎瓷屑，想來是前兩天趙氏用海碗砸陶葉時留下的。
陶青像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大而黑的一雙杏眼驚訝地看著表情猙獰的趙氏，不哭不鬧，唇邊還帶了一絲微笑。
這倆孩子昨兒今兒都沒吃飯，難道餓傻了不成？
咋就不知道服個軟呢！
陶老爺子瞪著陶玄，額上的青筋突突跳了兩下，粗糙的大手緊緊攥住茶杯。昨晚上他想了一宿才下定了決心——只要這倆孩子不再提跟陶葉走的事，他就當沒昨天那回事，今兒分家就讓他們大房兄弟都跟著他過。
一根筋的兩個傻東西！滾就滾吧。
他忍住怒氣說道：“小玄吶，你是爺的孫子，是不是再好好想想？分家後，爺帶著你們大房兄弟一起過，怎麽都比跟你姐強。再說了，將來她嫁了人，肯定顧不上你們兄弟。”
“謝謝爺，不用。”陶玄語氣淡淡地拒絕了，從昨天中午開始，到今天中午，沒一個人叫他們兄弟吃飯，現在這麽上下嘴皮子一碰，他怎麽可能信他？
陶老爺子腦門見了汗，恨鐵不成鋼地又道：“那好，你們哥倆可以走，但你們可要記住嘍，不是你爺和你奶趕你走的，唉……如果將來跟你姐過不下去，再回來也中，爺和奶還養著你們。”
“說這些幹啥，他們是領情咋地？”趙氏不滿地白了陶老爺子一樣。
陶老爺子沒搭理她，環顧一周，見劉裏長微微頷首，其他幾個親家臉上毫無異色，這才讓姐弟仨站起來，繼續說分家的事。
他先說當年落戶劉家鎮時的艱辛，後說他們一大家子這些年的辛苦，再來陳述老五陶有根讀書取得的成績以及對未來的展望，最後落到了老大陶有根和黎氏的生病以及去世上，點明了老陶家對大房已經盡心盡力，並無虧欠，因為陶有根的死，趙氏作為母親，白發人送黑發人，即便對陶葉姐弟有怨氣也是理所應當。
陶老爺子這番話說得有些磕巴，但很樸素，且條理分明，有理有據，顯然是有人指點過了。
陶葉看了看陶宥義，唇角勾起一個譏諷的弧度。
恰好，十七歲的陶宥義也在審視地看著她，他外形高大，一身的書卷氣，與陶老爺子酷似的濃眉虎目中沒有暴躁，沒有稚氣，只有練達、犀利的光。
倒真是個有出息的，陶葉心想。
陶老爺子說到財產分配了，“……肉鋪進賬分五份，我們老兩口、大房、二房、三房、老五各一份。地總共十八畝，我們老兩口留兩畝地，剩下的每房四畝。銀子總共一千一百五十兩……”
因為陶宥義秋下要考舉人，所以陶老爺子把一千一百五十兩銀子給他三百五，剩下的八百兩分成四份，陶壯、二叔、三叔以及他們老兩口，一人二百兩。
雖說陶玄陶青單過，但因為兩人年紀小，所以，地、銀子、糧食雖然是哥仨三等分，但暫時由趙氏統一管著，每個月按時給陶玄陶青發銀兩和米糧。
除了陶玄陶青住在鎮東頭那座小房子之外，其他人原來住哪還住哪，屋子裏的東西歸各人。
……
陶葉有些不解，劉家鎮是大鎮，人口不少，陶屠戶生意一向不錯，還有肥地，媳婦們冬日裏做針線補貼家用，辛苦經營這麽多年，除了那一千兩外不可能只有一百五十兩存款，可陸氏和劉氏為何這麽輕易的認了呢？
或者，這分家只是糊弄劉裏長和他們姐弟的吧，私下裏的錢應該另有分法。
想到這裏，她聳了聳肩，大概就這麽回事，不過是一大家子人算計兩個加起來只有十四虛歲的小哥倆罷了。
不過，算計也就算計了，陶玄那一百多兩還不一定能拿到手呢，日後也不知要起多少風波。
就算她十二歲身體二十九歲靈魂，也不見能鬥過個頂個會算計的一大家子，就算能鬥，也沒有那個精力，這也是她主張自我除族的一個重要原因。
有時候向錢看行不通，還不如向前看，有賬慢慢算。
陶葉下意識地看向趙氏。
趙氏正鼓著金魚眼得意地看著她。
陶葉淡定地笑了笑，手上卻大喇喇地豎起了中指。
趙氏不懂她這動作的含義，不知想到了什麽，一張老臉笑得像菊花一樣。
陶老爺子見眾人沒有意見，與趙氏滿意地對視一眼，從懷裏拿出把鑰匙，又從趙氏手裏接過一吊錢一起放在高幾上，“小玄啊，家裏有的家夥事兒沒有多餘的，這裏是一吊錢，缺啥你們自己添，這是那房子的鑰匙。你還有啥意見沒有？”
他大概想努力的表示出一絲善意來，絳紫色的厚嘴唇在兩撇胡須的掩護下勉強翹了起來，與此同時，他又想看看劉裏長是什麽反應，是以，兩眼又往一旁飄了過去。
這副虛偽至極的模樣讓陶玄有些反感，他忍住氣，問道：“爺，我們連只像樣的放衣裳櫃子都沒有，菜刀、鍋、鐮刀、鎬哪樣都不便宜，除了這吊錢，還有別的錢給我們嗎？”
009新家
劉裏長目光沈沈地看向陶老爺子，陶老爺子老臉一紅，埋怨地看了一眼趙氏。
趙氏的臉又陰了下來，“咋的，嫌少？”
陶玄皺了眉，道：“奶，不是嫌少，而是不夠，再給一吊吧。”
趙氏又拍桌子：“你個賤……”
“老婆子！”陶老爺子把手中的茶杯重重一放，打斷趙氏，“像什麽話……爺做主……”
趙氏一拍桌子，缸似的身子利落地跳了起來，“你做什麽主？給什麽給？還沒鎬把高呢能幹什麽，想用就回來借……”
“娘你這是做什麽，”陶宥義終於忍不住了，“別說再給一吊，就是再給十吊，那也是小玄和小青的，聽我爹的，再多給一吊吧。”大概是覺得自家老娘太丟人，他眼裏閃過一絲怨氣。
“我……”小兒子給臉子瞧了，趙氏有些不自在，兩只粗胖的手搓了搓，到底妥協了，“那行吧，聽我老兒子的。”她從袖子裏翻出一塊一兩的碎銀，跟那一吊錢放在一起。
陶玄看了陶葉一眼，見她點了頭，便道：“謝謝奶，以後我們兄弟就搬出去了，爺奶多保重，多謝爺奶八年的養育之恩。”說完，他拉著陶青跪下磕了個頭，起了身。
陶老爺子尷尬地笑了笑，“爺以後會經常去看你們小哥倆的，你們要好好過日子。”
趙氏心情可能有些覆雜，受了兄弟倆的頭，腦袋卻轉到了別處。
“劉裏長，你看這樣行不？”陶老爺子問的是對陶玄陶青的安排。
劉裏長哭笑不得，倆孩子都說行了，他能說不行嗎？
他聽人說過，陶屠戶家的趙老太太對錢財看得很重，卻沒想到她連自家小孫子的銀錢都不放過。
不過，話說回來，兩個孩子還小，拿著這樣一筆銀錢也是個麻煩事……也罷，大不了他將來麻煩些，幫倆小的要要銀錢便是，陶老爺子想必不能不賣他這個面子。
於是，他說了幾句場面話，便把這一節定下來了。
陶葉從陶宥義手裏接過來兩張寫好的文書，細細看過——她跟黎氏學過三字經千字文，讀寫都不在話下。
陶宥義的楷書寫得不錯，但有些拘謹，一筆一畫都很用力，墨色十足，這證明其寫字時的心態並不平和。文筆不錯，文縐縐的遣詞造句把斷絕親緣關系和分家的內容都寫得清楚明白。
陶葉按了手印，陶玄陶青和陶老爺子以及劉裏長也依次按了手印。
一切塵埃落定。
陶宥義負手而立，居高臨下地說道：“小葉小玄，你們這樣讓五叔很痛心。”
馬後炮！陶葉齜了齜牙，她跟偽君子沒啥好說的。
陶玄面無表情地打了一躬，“謝謝五叔，我爹娘臨去前有話，讓我們姐弟互相幫扶，小玄不能讓我姐孤零零一個人過日子。”
“日後有什麽事可以找五叔。”陶宥義道。
陶玄再打一躬，沒說話。
陶葉聳了聳肩，文化人就是會作秀，這位善於使用冷暴力的便宜五叔絕對是個中高手。
分完家，陶家要擺宴席，買了不少菜，聽說陶花要大顯身手，這樣的事向來沒有陶葉姐弟的份，三人告辭後一起出了新宅。
陶葉捏著鑰匙，一直吊在嗓子眼的心臟倏然回歸原位，渾身舒坦。
就算陶玄兄弟可能拿不到所有應得的銀錢，但如果能讓他們在心智成長階段順利擺脫陶家人的影響，卻是賺大了。
“見到臭狗屎繞行，不是因為怕，而是因為臭啊！所以，我們得這麽想，好男不吃分家飯，咱就當買個自由自在吧。”陶葉感慨地說道。
“嗯！”陶玄敞敞亮亮地笑了起來。
陶青拍著手笑道：“姐，我們走快些，這裏好臭！”
嘖……哪個不長眼地說她弟弟笨啊，分明一個賽一個聰明。
陶葉咧著大嘴，一手牽著一個，先回老宅了。
把三套鋪蓋用繩子捆了，衣裳和緊要的東西用筐裝上，陶葉背一個，拎一個便往鎮東頭去了。
……
新家離官道有些距離，很安靜。
風景可說得上秀麗，只是房子太小，只有兩間——一間廚房一間臥室。
小籬笆院裏種著兩池韭菜和兩池菠菜，屋後有兩棵棗樹，沿著棗樹中間的小路過去，走上十幾丈，有條布滿大小卵石的小溪。
這是兩年前專門給陶宥義蓋的讀書的地方，從外面看，屋頂、墻體、窗框都是好的，唯獨窗紙是破的，屋裏塞著幾件殘破的家具，黑洞洞的，有點像鬼屋。
陶葉把東西放在窗下的大石頭上，開了門，歡快地吆喝了一聲：“開工啦！”
“開工！”陶玄不出聲，但陶青配合了一句。
姐弟仨忙活起來，不多時，屋子清空了，窗紙撕掉了，垃圾清理出去了，整齊地堆在院子的一角。
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照進屋子裏，亮堂堂的。
陶葉把各個角落檢查一遍，發現炕梢破了個大洞，鍋竈掉了個角，墻上沒有胡紙，看著臟兮兮的，且有好幾處耗子鉆出來的小洞，窗框也有蟲蛀的跡象。
從硬件上看，比他們住的老房廂房差一些。
但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與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陶葉覺得只要可以不回陶家，要飯都是心情舒暢的，所以，這軟件自然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陶葉從舊家具上敲下幾塊木板，擦凈，鋪在炕上，把搬過來的東西放好，鎖好門，去了街面上。
姐弟仨先到雜貨鋪。
老板娘叫劉慧，是個富態的中年女人，她長了雙小眼，眉骨較高，兩條眉毛總是畫得又細又長，見人三分笑顏，在劉家鎮口碑不差。
一見陶葉，劉慧便從櫃臺後迎了出來，拉住她的手，瞇眼笑道：“喲，陶葉來啦，可有一年多沒進我這鋪子了，聽說你被陶家攆出來了？要我說啊，分開過更好，人口簡單，過日子也省心。慧姨這兒帕子賣的不錯，你只管繡了來賣，你娘的手藝咱劉家鎮的人都稀罕。”
陶葉正要表示感謝，卻見劉慧放開她，又把陶玄陶青拉住了。
“這是小玄小青吧，嘖，總也看不著這倆孩子，來來來，慧姨給你們拿糖，一人一塊，吃吧。”劉慧從櫃臺上拿了兩塊飴糖分別放到陶玄和陶青手裏，又擡頭對陶葉道，“都買啥，慧姨給你們挑好的，保證又便宜又實惠。”
010被嫌棄了
“謝謝慧姨！”
陶葉打了一躬，暗忖，劉慧號稱劉家鎮的“包打聽”，確實名不虛傳，不到兩個時辰，她居然已經準確地知道他們姐弟住哪了。
老板娘憐惜地摸了摸陶青的頭頂，“謝啥謝，有些人頂不是東西，這條街上沒幾個願意跟他們打交道的，那些閑言碎語你們姐弟千萬別往心裏去。”
陶葉笑著說道：“沒事兒，他們說他們的，我們過我們的。”
“再說了，我爹娘夫妻情深，我爹去得這麽早，也確實跟我娘有些關系。我要是我爺奶，也懶得看我們仨。如今我們姐弟分出來也好，至少能讓我奶心情好些，這也算是我們姐弟的一點孝心了，是不是慧姨？”
劉慧沒想到陶葉能講出這麽一番大道理來，笑道：“你這孩子可真會說話，往細了想，也是那個理兒。”她進了櫃臺，“以後有啥事兒找慧姨來，能幫的慧姨肯定幫。”
不會說話哪能行呢？人嘴兩片皮，咋說咋有理，只要附和了劉慧，不出半個時辰，劉慧說的那些話就能變成陶葉說的，然後被劉慧以不經意的方式宣揚出去。黎氏生前說過，這位慧姨雖熱情，但精明外露，嘴大漏風，只適合利益往來，不適合交付真心。
是以，她可以感激，卻不能毫無防備。
陶葉用餘光掃了一眼正在挑碗的兩個女客，再次誠心誠意地道了謝，讓劉慧幫她選了窗紙、鍋、炕席、盆碗、蠟燭等等。
算了賬，姐弟三個拿好東西正要走，就見陶紅同一個身身穿藍衫的少年人一同走了進來。
“慧姨，麻煩給我打一斤醬油……誒？你們怎麽在這兒？”陶紅雖在跟劉慧說話，但註意力全在那少年身上，話都說完了才看到近在咫尺的陶葉姐弟。
“小文哥。”陶葉姐弟沒理陶紅，跟那少年打了個招呼。
那少年眼睛一亮，緊走兩步，笑道：“小葉子，你來啦。”
這是個醜帥醜帥的小鮮肉，身材頎長，長褂臉，濃眉，細眼，高鼻梁，笑的時候臉頰上會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很好看。
“嗯，搬，新家……來，買些東西。”許文眼裏的熱情太過濃烈，作為高齡偽蘿莉，陶葉有些尷尬，很平常的一句話被她說得支離破碎。
陶紅見許文如此，一顆少女心頓時碎成渣渣，兩只拳頭緊緊地捏了起來，皮笑肉不笑地道：“原來是陶葉啊，來買殺豬刀的吧。”
劉慧臉上的笑意也漸漸淡了，“小葉，我給陶紅打醬油，就不送你了，改天再去看你們。”
“娘，你忙，我送小葉一趟，那炕席也怪沈的。”許文放下書箱，伸手去接陶葉抱在懷裏的炕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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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銀子確實有誘惑力，但陶葉敢肯定，即便二嬸三嬸籌劃著分家，也是陶壯代表大房占了陶有根該得的那一份，他們姐弟絕對花不著那銀子。
銀錢、婚事全部掌控在趙氏手裏，提心吊膽的日子她實在過不下去了，想要離開陶家，就必須采取極端手段。
劉裏長家離老陶家不遠，人來得很快，雖正趕上飯時，但臉上沒有絲毫不耐——四十多歲的讀書人，為人正直，在劉家鎮任了十餘年裏長，口碑一直不錯。
這也是陶葉敢拉著兩個弟弟把事鬧大的根本原因——她在賭，賭有那一千兩銀子做底後，這位正直的裏長不會讓他們姐弟凈身出戶。
哪怕只有一兩銀子，有一處可以遮蔽風雨的地方，她就能帶著兩個弟弟翻身，把日子過好。
陶葉放下手裏的刀，把陶玄陶青拉起來，小陶青抱住她的腿，哭得更加厲害了。
陶老爺子迎劉裏長進來，恭恭敬敬地說道：“劉裏長，又麻煩你了。”
劉裏長點點頭，與陶老爺子一起在陶壯搬出來的兩把椅子上坐下，他不是個話多的人，開口直接進入正題，道：“陶老兄，大概情況我聽有金說了，你的意思是……”
陶老爺子垂著頭，嘴角抽抽兩下，沒有立刻回答。
趙氏站在陶老爺子身後，一手插在水桶腰上，一手指著陶葉說道：“劉裏長，那丫頭大逆不道，我們陶家養不了這樣的孫女，沖著她爺動刀子，您給做個見證，這孩子我們不要了！”關鍵時刻，她想起小兒子，理智又回籠了，只說攆走陶葉，不提陶玄陶青。
陶老爺子用沈默表了態。
劉裏長朝陶葉看了過去，視線在她腰間那把殺豬刀上打了個轉兒，微微搖頭，又嘆了口氣。
陶葉上了前，給劉裏長跪下了，心平氣和地說道：“裏長爺爺，這個家小葉真呆不下去了，再呆下去只怕就要死人了！小葉給您叩頭，求您了！”說著，她磕了個兩輩子最響的一個響頭。
006把家分了吧
“這……”劉裏長感到很棘手。
他來陶家，首要目的是做和事佬，可現在陶葉本人也想離開陶家，雙方都同意的情況下還要攔著嗎？
他這麽一猶豫，陶玄拉著陶青也過來跪下了，“裏長爺爺，我們跟姐姐一起走。”
“這這……”劉裏長驚訝地看向陶老爺子，陶老爺子卻垂著頭，死死捏著兩只青筋暴露的大拳頭，不說話。
兩個孫子當著外人的面兒說離開陶家，陶老爺子感覺老臉實在沒地兒擱，一股怨氣上來，真不想要這倆孩子了，可又說不出口。
趙氏狠狠瞪陶老爺子一眼，小聲嘀咕了一句：“死老頭子，就會裝好人，惡人都叫老婆子做了！”
她想好了，這兩個小崽子要是滾了，其他孩子將來得的銀錢就多了，至於小兒子的名聲嘛……小崽子們願意走她也沒辦法不是？陶宥義又不在家，關他什麽事呢？
趙氏決心就坡下驢，便憤憤地說道：“裏長，不過一點兒小事兒，陶葉就要砍要殺的，陶玄陶青不說勸著他姐，還跟在後面起哄。上梁不正下梁歪，這倆孩子跟陶葉沒啥兩樣兒，老婆子管教不了，他們要實在想走就走吧，老婆子也沒辦法了。”
這話若單指陶玄倒也罷了，可小陶青還只知道吃呢，能懂啥？
劉裏長搖搖頭：“陶家嫂子，這不妥當吧，有根要是還活著……”
“劉裏長！”趙氏沒好聲的叫了一聲，“說實在的，有根要是還活著老婆子會這麽對他們？還不是黎氏……”她把劉家鎮人早就聽膩了的一番話又拿出來反覆說道。
劉裏長耐著性子聽她叨叨完，道：“既然你們叫我來，那我就說說我的意見，第一，這仨孩子可以走，第二，不能凈身出戶，一百兩銀子吧，第三，再加上你們在村東頭的那座小房子和小園子。”
一百兩！叔叔嬸嬸們聞言大吃一驚。
趙氏直接就惱了，“劉裏長，陶葉那丫頭不孝，拿刀要砍她爺，還要給她銀子房子園子？我們老陶家是要逐她出戶，不是分家！”
劉裏長道：“陶葉肯定是不孝，也確實該逐出門庭，這一點沒啥可說的。但這兩個小的年歲還這麽小，他們也是有根的兒子，不懂事就該好好教，就這麽趕出去實在不妥。戳脊梁骨的事兒劉某不做，劉某做不了這個公道。”
陶有金忽然開了口：“劉裏長說的有道理，爹，娘，現在老五讀書的銀子有了，咱不如趁這個機會把家分了吧。”
陸氏和劉氏聞言臉上一喜。
趙氏怔了一下，隨即指著陶有金罵道：“你放屁！那才多少銀子，你五弟還沒娶媳婦呢，等他考上舉人，還得考進士，考上進士不得踅摸個官啊，哪一樣能少了銀錢……”
不算家裏存款，一千兩銀子分成五份，每份二百兩，老陶家一年不吃不喝也要賺上四五年，如果這還不夠，那還得多少？
三叔陶有根看看自家兒子，緊緊皺起了眉頭。
二嬸陸氏嗤笑道：“看娘這意思，是想讓我們一家老小供五弟一輩子呢！”
趙氏正要發飆，卻見劉裏長起了身，道：“陶老兄，自打有根去了以後你們家沒少鬧騰。樹大就該分枝啊，你們商量妥了再找我吧。”
“是是是。”陶老爺子諾諾，趕緊站了起來，與兩個兒子一起送劉裏長出門。
趙氏坐在板凳上，背靠著墻，怨毒地看著陶葉，就像一條盤踞的吐著信子的毒蛇。
陶葉拉著兩個弟弟起來，沖著趙氏暢快地笑了笑，她就喜歡看趙氏恨她恨得要死、呲牙咧嘴、卻又礙著名聲不敢咬她的這副鬼樣子。
“你個攪家不良的賤貨，千人摸萬人睡的狗東西￥%＆……”趙氏隨口飆出一連串不重樣的臟話。
劉氏變了臉色，指著嗤嗤發笑的陶紅陶朵叫道：“都給我進屋去，把耳朵堵住！”
“還不閉上你的臭嘴！”陶老爺子送人回來了，大步從陶葉姐弟身邊走過，進門前停頓一下，扭頭對趙氏說道，“你他娘的就是欠收拾，丁點兒大的事兒，非鬧成這樣，這回滿意了吧。”
“滿意，除掉幾個眼中釘肉中刺，我咋能不滿意！？”趙氏咬牙切齒地說道。
“娘！”陶有金指了指門外，“小點聲兒，人還沒走呢。”
“沒走咋地，我還不能說話了？你個怕媳婦兒的混蛋玩意兒，老娘還沒找你算賬呢！”趙氏脫下鞋子就朝陶有金扔了過去……
只聽“啪”的一聲，陶有金的臉蛋被拍了個正著。
“娘，你這是幹啥？”陸氏不幹了，沒好聲氣地吵嚷起來。
“幹啥？老娘心裏不痛快，你說幹啥？你個潑婦……”趙氏又把另一只鞋扔了出去。
“啪！”
陸氏的胸脯也挨了一下子，正中右側紅心，她臉上漲得通紅，當即不管不顧地朝趙氏撲了過去。
院子裏又亂套了。
陶葉姐弟趁亂出了門。
劉裏長人緣不錯，看熱鬧的都上前打了招呼，你一言我一語的，直到陶葉姐弟出來才脫身，腳前腳後出了胡同。
劉裏長走到街對面時忽然住了腳，回過身來問道：“陶葉啊，你們姐弟出去單過能行嗎？”
陶葉指著院子裏說道：“裏長爺爺您聽聽，要不是驚動了您，那把殺豬刀我還得掏出來，這樣的日子一點兒盼頭都沒有，不行也得行。您瞧瞧小青，四周歲的孩子還比不上人家三歲的壯實，這麽小就跟著陶玄幹活……”她說不下去了，淚水一串串往下掉。
劉裏長撚須沈思片刻，“行，那我知道了。”
姐弟仨目送劉裏長走遠，這才往北邊老宅去了。
“三姐，這是你事先想好的嗎？”陶玄問道，雖然事情還沒有結果，但他的臉色卻好看了許多。
陶葉笑了笑，“差不多吧，只是沒想到二叔這麽快就忍不住了。”
陶玄問：“要是奶不給咱們銀子和房子怎麽辦？”
陶葉歪著頭，聳了聳肩，“那你們就先在陶家忍忍，姐賺了銀子再來接你們。”
大概是受了大刺激，陶玄今兒難得的話多，又問：“如果奶讓我們跟你走，但還是啥不給咱們怎麽辦？”
陶葉掐了掐陶玄幹瘦的臉蛋，推開老宅大門，進了東廂房後才說道：“那就只能厚著臉皮去找咱爹生前的好兄弟幫咱一把了，另外，咱們還有這個。”她從懷裏取出那支簪子，“這東西不錯，只要還回去，怎麽也能弄些賞銀花花。”
陶玄接過簪子，細細看了一番，道：“三姐，這比娘留給你的那塊青玉好多了吧。”
不只是好多了，而是天差地別！
“確實好多了。”陶葉現在只是個屠夫，不懂玉，只能這麽說。她把陶青抱起來放到炕上，脫了他的鞋，取來水盆，擰了張手巾給孩子擦了哭得花貓一樣的小臉。
“三姐，我餓。”小陶青可憐兮兮地說道。
昨天晚上就沒吃多少，早上沒吃，中午還是沒有吃的，能不餓嗎？
陶葉想了想，無奈地去水缸裏打來一瓢涼水，“小青先喝口水壓壓，簪子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姐去趟殺豬場，回來就給你們帶吃的。”她出了門，頓了頓，又道，“下午不要去挖野菜了，你們哥倆睡一會兒，姐去的時間有點長。”睡著了就不餓了。
“好。”陶青含著淚把涼水喝了。
孩子餓不行，卻一個字都不再說，默默地躺了下去。
陶葉覺得鼻尖一酸，她不想在孩子面前哭，便一把奪過簪子，拎筐出了門。
007跟誰都不像
下午的殺豬場是陶葉一個人的。
她正好把豬大腸和豬血腸一塊煮了，兩只鍋竈一起燒，就算有香味兒飄出去也不會引起別人的猜疑。
這樣一來，沒有晚飯也不怕了，有肉吃，誰還非得吃飯吶。
陶葉把豬大腸細細處理過，下鍋……
豬血腸一刻鐘就好，豬大腸卻足足用了一個時辰。
陶葉把豬大腸夾出來，放在豬血腸下面，盆口用棉布蓋好，收拾好爐竈，先把豬大腸送去老宅給兩個小的吃，然後端著血腸去了鎮上。
從殺豬場到街面上大概要兩盞茶的功夫。
陶葉到的時候，陶紅正在跟隔壁賣包子的大娘說她的壞話。
“……跟我那個短命的伯娘一樣一樣的，明明丫鬟命，還總想擺少奶奶款兒，我們老陶家可不欠她的！再說了，還不定是不是我們老陶家人呢，沒一處像我大伯，就是跟大伯娘也不像。”
“你別說，還真就不像，但像黎家人也說不準，你大伯娘娘家一直沒信兒嗎？要是見著那邊的人，說不得就知道陶葉是不是你老陶家人了。你說那丫頭也不會長，嘖嘖……”賣包子的大娘嘖嘖幾聲，卻不提擺少奶奶款這茬兒，陶葉殺豬，老陶家虐待黎氏的三個兒女全鎮人都知道，憑陶紅兩句話還忽悠不了人，她只關心陶葉不是陶有根閨女這事兒到底有沒有憑證。
陶葉摸了摸自己的臉，點頭，確實不像，陶家人相貌大多長的過開，身板高壯、臉盤大、眼睛大、眉毛粗、厚嘴唇，雖不難看，但也不秀氣。而她瓜子臉，遠山眉桃花眼，嘴唇棱角分明，不笑時有幾分冷厲，便是與黎氏也沒什麽相像的地方。
陶玄陶青各長一雙杏眼，五官精致，雖也不像陶家人，但與黎氏像個十足。
所以，她大概明白黎氏臨死前隱晦地交代原主防著陶家男人的那些話了，自己可能確實不是陶家人。
陶紅‘嘁’了一聲，“有啥信兒啊，我聽我奶說，大伯娘只說家裏出了事，活不下去才自賣自身的，別的啥也不說，口風可緊了。”
“對了，孟老大夫說那人醒了，嘖……有錢人講究，銀子是銀子，謝禮是謝禮，估計還得來吧，你們老陶家可是走大運了呢。”包子大娘見問不出來實錘幹脆地換了話題，“你小叔進學的銀子夠了，也該分家了，你爺你奶同意了嗎？”
說起分家，陶紅臉上有了笑意，“估計差不多吧，我爹娘也想供我弟讀書呢，都七歲了，再不開蒙就晚了。我弟腦袋瓜聰明，不像陶玄，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來，那小子一看就是廢物。”
“你大伯娘那人腦袋瓜兒可好使，兒女咋都那麽……咳咳，”包子大娘無意識地往陶葉這邊看了過來，話卡在喉嚨裏，一下子咳嗽起來。
陶葉懶得跟她們廢話，把盆放在攤子上，轉身想走，只聽陶紅道：“這個時候才煮好，上哪兒賣笑去了？”
“喲，你還知道賣笑吶，懂得真多！至於是不是來晚了，看在你癡呆的份上提醒一句，我本是不該來的，因為我很快就不是你老陶家人了。另外，聽說胡說八道會下拔舌地獄的，到你死那天想來會有鬼差好好伺候你。”陶葉拿出小時候在孤兒院吵架的本事，語速極快，口若懸河。
賣笑的是妓、女，沒嫁人的女孩把賣笑掛嘴邊上只會讓人笑話，陶紅自知被陶葉抓住了把柄，不想糾纏，便就事論事道：“我哪一句說錯了？那可是咱奶說的。”
陶葉道：“那是你奶，不是我的。你奶的為人全鎮人都知道！”
這時候，幾個閑人湊了過來，陶葉不想讓人圍觀，轉身就走。
陶紅看她不敢戀戰，登時更來勁了，“大娘，你瞅著沒？她承認了，她絕對不是我們老陶家人！就該把她攆出去。”她本能的知道，只要說陶葉本來就不是陶家人，陶家的名聲便不會因趕走陶葉而受到更大的影響。
“嘖，這丫頭這老倔將來找婆家可咋整。”包子大娘真心實意地嘆息了一聲。
陶紅幸災樂禍地笑了笑，沒搭話，心道，陶葉是個殺豬的，女屠戶，便是不攆出去也找不到好婆家吧。
陶葉才走出去幾步，包子大娘的話聽得一清二楚，無奈地笑了笑——正是因為知道將來不好嫁，所以她才義無反顧地舉起殺豬刀反抗的好不好？
回到家，兩個小家夥已經吃完陶葉發給他們的兩截豬大腸，陶玄正在給陶青擦油汪汪的小嘴。
“好吃嗎？”陶葉早就饑腸轆轆，急吼吼地用筷子夾了一根，咬了一大口。
“好吃！”兩小只一起重重點頭，一大年了，這還是他們頭一次吃肉食，自然是香得了不得。
確實不錯，味兒不重，肥而不膩，鹹淡正好，還有嚼勁。
陶葉細細咀嚼，把嘴裏的咽下去後，對兩個還在咽口水的小饞貓說道：“吃太多不消化，剩下的晚上再吃。”
兩小只乖乖答應了。
陶葉又問：“三叔他們回來過嗎？”
陶玄道：“沒有，要去前面看看嗎？”
“不用，我估計分家分定了。但胳膊擰不過大腿，即便分了家，那些銀子也很難有咱們的份，就算裏長給咱爭取來一百兩銀子咱也守不住，所以，咱也不必抱太大希望。”
陶玄皺著小眉頭沈默片刻，道：“三姐說的有理，那我們怎麽辦？”將來吃什麽，喝什麽？
“既然是只把我趕出去，那趙氏肯定怕我占你倆便宜，她可能會把你倆的銀錢抓在手裏，每月按時給你們哥倆糧食和銀錢。但房子她肯定得讓我住，不然裏長不會同意的。”
“日後把我倆的也扣下不給怎麽辦？”
“咱不是還有簪子嗎。”
“可那人不給賞怎麽辦？”
“這……有手有腳有力氣還怕餓死？”陶葉皺了皺眉，陶玄的擔憂不無道理，盡管已經考慮得很周到了，但因為一切都是變數，此刻便顯得不那麽靠譜。
所以，雖然的確有爽到，但她知道自己還是沖動了。
沖動是魔鬼啊！
她躺在炕上琢磨了一會兒，說道：“不行姐就去打短工，眼下正是春種的時候，怎麽都能賺口飯吃，怎麽都比在陶家殺豬強，最起碼咱姐弟能活出個人樣來。”
這倒也是！
陶玄松了口氣，陶青也裝模作樣地點點大腦袋。
傍晚時分，陶葉聽陶朵說五叔陶宥義被接回來了，他也同意分家。
於是，絕對不想分家的趙氏終於偃了旗，息了鼓。
分家這件事情正式被確定下來。
第二天下午，陶老爺子從地裏回來時，順便把劉裏長請了過來。
陶老爺子的幾個親家，以及兩個女兒女婿也都陸續到了。
男人們在堂屋坐下。
除了趙氏留在堂屋，一幹女眷匯集在西次間，隔著一道墻，豎著耳朵聽堂屋的動靜。
008分家
陶老爺子先說了幾句場面話，然後把陶葉叫了出來。
“你跪下！”
九十九拜都完事了，還怕這一哆嗦？
陶葉從善如流，在堅硬的磚地上跪下了。
“陶葉，你不孝，認不認？”陶老爺子問道。
陶葉微微一笑，“你們不慈，我自然不孝。不過爭這些沒意思，也沒啥認不認的，盡管把我趕出陶家便是。”原主在陶家辛苦一年，日後由她養大兩個弟弟，也算回報陶有根了。再說了，陶壯殺死原主這筆賬還沒算呢，她這麽說更是一點兒心裏負擔都沒有。
她話音將落，陶玄便拉著陶青過來了，默默在陶葉身邊跪下，“爺，我們跟姐姐一起走。”
堂屋裏“嗡”的一聲開了鍋。
雖說這是陶玄兄弟自己的選擇，盡管這也是老陶家大多數人的願望，但因為有外人在，他們一樣感到了難堪。
陶老爺子同三個兒子全都黑了臉。
“大哥要是知道仨小畜生這樣，會不會後悔當初生他們？”陶玄大姑在屋裏說道。
“估計會吧，草蛋玩意兒，那女人生的孩子就是難伺候。”二姑也發了言。
“這姐弟仨是明擺著磕磣咱們老陶家呢。”二嬸陸氏忙不疊地附和道。
……
陶玄仿佛聾了，雙目下垂，視線呆呆地定格在他身前的一條磚縫上，那裏有一小片雪白的碎瓷屑，想來是前兩天趙氏用海碗砸陶葉時留下的。
陶青像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大而黑的一雙杏眼驚訝地看著表情猙獰的趙氏，不哭不鬧，唇邊還帶了一絲微笑。
這倆孩子昨兒今兒都沒吃飯，難道餓傻了不成？
咋就不知道服個軟呢！
陶老爺子瞪著陶玄，額上的青筋突突跳了兩下，粗糙的大手緊緊攥住茶杯。昨晚上他想了一宿才下定了決心——只要這倆孩子不再提跟陶葉走的事，他就當沒昨天那回事，今兒分家就讓他們大房兄弟都跟著他過。
一根筋的兩個傻東西！滾就滾吧。
他忍住怒氣說道：“小玄吶，你是爺的孫子，是不是再好好想想？分家後，爺帶著你們大房兄弟一起過，怎麽都比跟你姐強。再說了，將來她嫁了人，肯定顧不上你們兄弟。”
“謝謝爺，不用。”陶玄語氣淡淡地拒絕了，從昨天中午開始，到今天中午，沒一個人叫他們兄弟吃飯，現在這麽上下嘴皮子一碰，他怎麽可能信他？
陶老爺子腦門見了汗，恨鐵不成鋼地又道：“那好，你們哥倆可以走，但你們可要記住嘍，不是你爺和你奶趕你走的，唉……如果將來跟你姐過不下去，再回來也中，爺和奶還養著你們。”
“說這些幹啥，他們是領情咋地？”趙氏不滿地白了陶老爺子一樣。
陶老爺子沒搭理她，環顧一周，見劉裏長微微頷首，其他幾個親家臉上毫無異色，這才讓姐弟仨站起來，繼續說分家的事。
他先說當年落戶劉家鎮時的艱辛，後說他們一大家子這些年的辛苦，再來陳述老五陶有根讀書取得的成績以及對未來的展望，最後落到了老大陶有根和黎氏的生病以及去世上，點明了老陶家對大房已經盡心盡力，並無虧欠，因為陶有根的死，趙氏作為母親，白發人送黑發人，即便對陶葉姐弟有怨氣也是理所應當。
陶老爺子這番話說得有些磕巴，但很樸素，且條理分明，有理有據，顯然是有人指點過了。
陶葉看了看陶宥義，唇角勾起一個譏諷的弧度。
恰好，十七歲的陶宥義也在審視地看著她，他外形高大，一身的書卷氣，與陶老爺子酷似的濃眉虎目中沒有暴躁，沒有稚氣，只有練達、犀利的光。
倒真是個有出息的，陶葉心想。
陶老爺子說到財產分配了，“……肉鋪進賬分五份，我們老兩口、大房、二房、三房、老五各一份。地總共十八畝，我們老兩口留兩畝地，剩下的每房四畝。銀子總共一千一百五十兩……”
因為陶宥義秋下要考舉人，所以陶老爺子把一千一百五十兩銀子給他三百五，剩下的八百兩分成四份，陶壯、二叔、三叔以及他們老兩口，一人二百兩。
雖說陶玄陶青單過，但因為兩人年紀小，所以，地、銀子、糧食雖然是哥仨三等分，但暫時由趙氏統一管著，每個月按時給陶玄陶青發銀兩和米糧。
除了陶玄陶青住在鎮東頭那座小房子之外，其他人原來住哪還住哪，屋子裏的東西歸各人。
……
陶葉有些不解，劉家鎮是大鎮，人口不少，陶屠戶生意一向不錯，還有肥地，媳婦們冬日裏做針線補貼家用，辛苦經營這麽多年，除了那一千兩外不可能只有一百五十兩存款，可陸氏和劉氏為何這麽輕易的認了呢？
或者，這分家只是糊弄劉裏長和他們姐弟的吧，私下裏的錢應該另有分法。
想到這裏，她聳了聳肩，大概就這麽回事，不過是一大家子人算計兩個加起來只有十四虛歲的小哥倆罷了。
不過，算計也就算計了，陶玄那一百多兩還不一定能拿到手呢，日後也不知要起多少風波。
就算她十二歲身體二十九歲靈魂，也不見能鬥過個頂個會算計的一大家子，就算能鬥，也沒有那個精力，這也是她主張自我除族的一個重要原因。
有時候向錢看行不通，還不如向前看，有賬慢慢算。
陶葉下意識地看向趙氏。
趙氏正鼓著金魚眼得意地看著她。
陶葉淡定地笑了笑，手上卻大喇喇地豎起了中指。
趙氏不懂她這動作的含義，不知想到了什麽，一張老臉笑得像菊花一樣。
陶老爺子見眾人沒有意見，與趙氏滿意地對視一眼，從懷裏拿出把鑰匙，又從趙氏手裏接過一吊錢一起放在高幾上，“小玄啊，家裏有的家夥事兒沒有多餘的，這裏是一吊錢，缺啥你們自己添，這是那房子的鑰匙。你還有啥意見沒有？”
他大概想努力的表示出一絲善意來，絳紫色的厚嘴唇在兩撇胡須的掩護下勉強翹了起來，與此同時，他又想看看劉裏長是什麽反應，是以，兩眼又往一旁飄了過去。
這副虛偽至極的模樣讓陶玄有些反感，他忍住氣，問道：“爺，我們連只像樣的放衣裳櫃子都沒有，菜刀、鍋、鐮刀、鎬哪樣都不便宜，除了這吊錢，還有別的錢給我們嗎？”
009新家
劉裏長目光沈沈地看向陶老爺子，陶老爺子老臉一紅，埋怨地看了一眼趙氏。
趙氏的臉又陰了下來，“咋的，嫌少？”
陶玄皺了眉，道：“奶，不是嫌少，而是不夠，再給一吊吧。”
趙氏又拍桌子：“你個賤……”
“老婆子！”陶老爺子把手中的茶杯重重一放，打斷趙氏，“像什麽話……爺做主……”
趙氏一拍桌子，缸似的身子利落地跳了起來，“你做什麽主？給什麽給？還沒鎬把高呢能幹什麽，想用就回來借……”
“娘你這是做什麽，”陶宥義終於忍不住了，“別說再給一吊，就是再給十吊，那也是小玄和小青的，聽我爹的，再多給一吊吧。”大概是覺得自家老娘太丟人，他眼裏閃過一絲怨氣。
“我……”小兒子給臉子瞧了，趙氏有些不自在，兩只粗胖的手搓了搓，到底妥協了，“那行吧，聽我老兒子的。”她從袖子裏翻出一塊一兩的碎銀，跟那一吊錢放在一起。
陶玄看了陶葉一眼，見她點了頭，便道：“謝謝奶，以後我們兄弟就搬出去了，爺奶多保重，多謝爺奶八年的養育之恩。”說完，他拉著陶青跪下磕了個頭，起了身。
陶老爺子尷尬地笑了笑，“爺以後會經常去看你們小哥倆的，你們要好好過日子。”
趙氏心情可能有些覆雜，受了兄弟倆的頭，腦袋卻轉到了別處。
“劉裏長，你看這樣行不？”陶老爺子問的是對陶玄陶青的安排。
劉裏長哭笑不得，倆孩子都說行了，他能說不行嗎？
他聽人說過，陶屠戶家的趙老太太對錢財看得很重，卻沒想到她連自家小孫子的銀錢都不放過。
不過，話說回來，兩個孩子還小，拿著這樣一筆銀錢也是個麻煩事……也罷，大不了他將來麻煩些，幫倆小的要要銀錢便是，陶老爺子想必不能不賣他這個面子。
於是，他說了幾句場面話，便把這一節定下來了。
陶葉從陶宥義手裏接過來兩張寫好的文書，細細看過——她跟黎氏學過三字經千字文，讀寫都不在話下。
陶宥義的楷書寫得不錯，但有些拘謹，一筆一畫都很用力，墨色十足，這證明其寫字時的心態並不平和。文筆不錯，文縐縐的遣詞造句把斷絕親緣關系和分家的內容都寫得清楚明白。
陶葉按了手印，陶玄陶青和陶老爺子以及劉裏長也依次按了手印。
一切塵埃落定。
陶宥義負手而立，居高臨下地說道：“小葉小玄，你們這樣讓五叔很痛心。”
馬後炮！陶葉齜了齜牙，她跟偽君子沒啥好說的。
陶玄面無表情地打了一躬，“謝謝五叔，我爹娘臨去前有話，讓我們姐弟互相幫扶，小玄不能讓我姐孤零零一個人過日子。”
“日後有什麽事可以找五叔。”陶宥義道。
陶玄再打一躬，沒說話。
陶葉聳了聳肩，文化人就是會作秀，這位善於使用冷暴力的便宜五叔絕對是個中高手。
分完家，陶家要擺宴席，買了不少菜，聽說陶花要大顯身手，這樣的事向來沒有陶葉姐弟的份，三人告辭後一起出了新宅。
陶葉捏著鑰匙，一直吊在嗓子眼的心臟倏然回歸原位，渾身舒坦。
就算陶玄兄弟可能拿不到所有應得的銀錢，但如果能讓他們在心智成長階段順利擺脫陶家人的影響，卻是賺大了。
“見到臭狗屎繞行，不是因為怕，而是因為臭啊！所以，我們得這麽想，好男不吃分家飯，咱就當買個自由自在吧。”陶葉感慨地說道。
“嗯！”陶玄敞敞亮亮地笑了起來。
陶青拍著手笑道：“姐，我們走快些，這裏好臭！”
嘖……哪個不長眼地說她弟弟笨啊，分明一個賽一個聰明。
陶葉咧著大嘴，一手牽著一個，先回老宅了。
把三套鋪蓋用繩子捆了，衣裳和緊要的東西用筐裝上，陶葉背一個，拎一個便往鎮東頭去了。
……
新家離官道有些距離，很安靜。
風景可說得上秀麗，只是房子太小，只有兩間——一間廚房一間臥室。
小籬笆院裏種著兩池韭菜和兩池菠菜，屋後有兩棵棗樹，沿著棗樹中間的小路過去，走上十幾丈，有條布滿大小卵石的小溪。
這是兩年前專門給陶宥義蓋的讀書的地方，從外面看，屋頂、墻體、窗框都是好的，唯獨窗紙是破的，屋裏塞著幾件殘破的家具，黑洞洞的，有點像鬼屋。
陶葉把東西放在窗下的大石頭上，開了門，歡快地吆喝了一聲：“開工啦！”
“開工！”陶玄不出聲，但陶青配合了一句。
姐弟仨忙活起來，不多時，屋子清空了，窗紙撕掉了，垃圾清理出去了，整齊地堆在院子的一角。
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照進屋子裏，亮堂堂的。
陶葉把各個角落檢查一遍，發現炕梢破了個大洞，鍋竈掉了個角，墻上沒有胡紙，看著臟兮兮的，且有好幾處耗子鉆出來的小洞，窗框也有蟲蛀的跡象。
從硬件上看，比他們住的老房廂房差一些。
但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與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陶葉覺得只要可以不回陶家，要飯都是心情舒暢的，所以，這軟件自然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陶葉從舊家具上敲下幾塊木板，擦凈，鋪在炕上，把搬過來的東西放好，鎖好門，去了街面上。
姐弟仨先到雜貨鋪。
老板娘叫劉慧，是個富態的中年女人，她長了雙小眼，眉骨較高，兩條眉毛總是畫得又細又長，見人三分笑顏，在劉家鎮口碑不差。
一見陶葉，劉慧便從櫃臺後迎了出來，拉住她的手，瞇眼笑道：“喲，陶葉來啦，可有一年多沒進我這鋪子了，聽說你被陶家攆出來了？要我說啊，分開過更好，人口簡單，過日子也省心。慧姨這兒帕子賣的不錯，你只管繡了來賣，你娘的手藝咱劉家鎮的人都稀罕。”
陶葉正要表示感謝，卻見劉慧放開她，又把陶玄陶青拉住了。
“這是小玄小青吧，嘖，總也看不著這倆孩子，來來來，慧姨給你們拿糖，一人一塊，吃吧。”劉慧從櫃臺上拿了兩塊飴糖分別放到陶玄和陶青手裏，又擡頭對陶葉道，“都買啥，慧姨給你們挑好的，保證又便宜又實惠。”
010被嫌棄了
“謝謝慧姨！”
陶葉打了一躬，暗忖，劉慧號稱劉家鎮的“包打聽”，確實名不虛傳，不到兩個時辰，她居然已經準確地知道他們姐弟住哪了。
老板娘憐惜地摸了摸陶青的頭頂，“謝啥謝，有些人頂不是東西，這條街上沒幾個願意跟他們打交道的，那些閑言碎語你們姐弟千萬別往心裏去。”
陶葉笑著說道：“沒事兒，他們說他們的，我們過我們的。”
“再說了，我爹娘夫妻情深，我爹去得這麽早，也確實跟我娘有些關系。我要是我爺奶，也懶得看我們仨。如今我們姐弟分出來也好，至少能讓我奶心情好些，這也算是我們姐弟的一點孝心了，是不是慧姨？”
劉慧沒想到陶葉能講出這麽一番大道理來，笑道：“你這孩子可真會說話，往細了想，也是那個理兒。”她進了櫃臺，“以後有啥事兒找慧姨來，能幫的慧姨肯定幫。”
不會說話哪能行呢？人嘴兩片皮，咋說咋有理，只要附和了劉慧，不出半個時辰，劉慧說的那些話就能變成陶葉說的，然後被劉慧以不經意的方式宣揚出去。黎氏生前說過，這位慧姨雖熱情，但精明外露，嘴大漏風，只適合利益往來，不適合交付真心。
是以，她可以感激，卻不能毫無防備。
陶葉用餘光掃了一眼正在挑碗的兩個女客，再次誠心誠意地道了謝，讓劉慧幫她選了窗紙、鍋、炕席、盆碗、蠟燭等等。
算了賬，姐弟三個拿好東西正要走，就見陶紅同一個身身穿藍衫的少年人一同走了進來。
“慧姨，麻煩給我打一斤醬油……誒？你們怎麽在這兒？”陶紅雖在跟劉慧說話，但註意力全在那少年身上，話都說完了才看到近在咫尺的陶葉姐弟。
“小文哥。”陶葉姐弟沒理陶紅，跟那少年打了個招呼。
那少年眼睛一亮，緊走兩步，笑道：“小葉子，你來啦。”
這是個醜帥醜帥的小鮮肉，身材頎長，長褂臉，濃眉，細眼，高鼻梁，笑的時候臉頰上會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很好看。
“嗯，搬，新家……來，買些東西。”許文眼裏的熱情太過濃烈，作為高齡偽蘿莉，陶葉有些尷尬，很平常的一句話被她說得支離破碎。
陶紅見許文如此，一顆少女心頓時碎成渣渣，兩只拳頭緊緊地捏了起來，皮笑肉不笑地道：“原來是陶葉啊，來買殺豬刀的吧。”
劉慧臉上的笑意也漸漸淡了，“小葉，我給陶紅打醬油，就不送你了，改天再去看你們。”
“娘，你忙，我送小葉一趟，那炕席也怪沈的。”許文放下書箱，伸手去接陶葉抱在懷裏的炕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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