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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慧眼裏閃過一絲懊惱。
陶葉把她的反應看得分明，只覺得臉上熱辣辣一片，自尊心嚴重受挫，心道，還沒咋地呢，先讓人家娘嫌棄了，自己明明一年不來一回，這都什麽事兒啊！
她趕忙退後一步避開許文，道：“小文哥不用了，我還得買別的呢。慧姨，我們走了啊。”她抱起炕席就往外走，腳下極快，身後像有惡狗追攆一樣，“小玄小青趕緊的，家裏還有好多活兒呢。”
姐弟仨一溜煙地離開了雜貨鋪。
許文下意識要追， 卻被陶紅一把拉住袖子，“小文哥，那點兒東西不沈。陶葉現在可出息了，敢拿刀砍我爺呢，已經被我爺我奶趕出來了。你可是要考秀才的人，千萬別跟這樣的人沾上了。”
劉慧盯著許文那只袖子，眼裏直冒火，兩步出了櫃臺，把許文拽過來，踢了一腳，“是啊，做人要識趣兒。人家不稀罕，還上趕著往上湊啥？你小弟你奶都想你了，還不趕緊滾進去？”
許文被陶紅的話砸得有些懵，被劉慧推搡著弄進裏院……
陶紅有些心虛，把醬油葫蘆放在櫃臺上，訕訕地道：“慧姨，快給我稱斤醬油，我大姐還等著做菜呢。”
劉慧慢條斯理地給她打好了，葫蘆往櫃臺上重重一放，道：“你大姐做菜的手藝確實不錯，想當初還是跟黎嫂子學的呢。這人吶，要知道感恩，不知感恩的那叫白眼狼，你說是吧？”
“慧姨，大伯娘她害死了我大伯！”陶紅弱弱的辯解一句，把錢放到櫃臺上。
劉慧數了數，“哎呀，你們老陶家人一句都不肯吃虧的。慧姨也就是隨便那麽一說，去吧，你大姐不是等著呢嗎？”
“嗯吶，那我走了慧姨。”陶紅又往鋪子後門瞅了瞅，沒見著人，這才扭著不細的腰走了。
劉慧插腰“呸”了一口，嘀咕道，“就憑你那德行也敢盯上我兒子？”她把大錢放到匣子裏，“要是黎氏和陶有根還活著，陶葉也還湊合了，咋說也是一起玩大的，嘖……我兒子書讀的那麽好，咋的也得娶個能幫襯的才行啊。”
這時候，買碗的女客也挑好了，劉慧送人出門時，有兩個捕快從隔壁糧店直奔雜貨鋪而來。
“差爺有事兒？”劉慧福了福，“二位裏面請，裏面請。”
身材幹瘦的捕快擺了擺手：“不必，問兩句話就走。”
劉慧眼睛一亮，“啥話兒，可是陶屠戶家那檔子事兒？”
“正是。”另一個矮胖的捕快說道，“你這幾日有沒有看到陌生人在鎮上轉悠。”
陌生人？
“嗯……我想想，”劉慧偏著頭，琢磨片刻，擺手道：“我這兒往來的都是鎮子上的熟客，差爺打聽這個應該問問客棧和酒樓的夥計。”
“那就是沒有，我們走。”
劉慧想起忽然發達的陶家，往前追了兩步，“差爺，有賞銀嗎？”
“有賞銀你就知道咋地？”矮胖子抹搭她一眼。
“要是有，興許就能想起點兒啥呢。”劉慧笑得有些雞賊。
“去去去，衙門又不是劉家。老娘們兒家家的哪兒那麽多廢話，老何，咱去那邊問問。”瘦子不耐煩地說道。
“嘁，沒有就沒有唄，橫什麽橫。”劉慧輕輕呸了一口。
……
011中二的縣太爺
買完東西，陶葉雇了輛驢車先到老宅。
陶葉出錢請車夫幫忙，幾趟下來，能用的東西就都上了驢車。
坐車往家走，將過陶家新宅胡同口，陶紅恰好出來，與陶葉的視線對了個正著，當即叫道：“賤人，你給我下來。”
車夫看看陶葉，見她毫無反應，便抽了一鞭子，毛驢小跑起來……
“賤人，我讓你下來！你聾了？”陶紅一跺腳，加快腳步追了上來。
陶家的幾個女孩都有點兒像陶老爺子，身高腿長屁股大，運動細胞杠杠的好，陶紅也不例外，追個驢車輕而易舉。
須臾，陶紅攔在前面，逼停驢車。
“你給我下來。”陶紅指著陶葉鼻尖。
陶葉有些無奈，擎起如黛的眉，道：“在你說話前請先考慮三件事，第一，我現在還在孝期，雜貨鋪我有一年多沒去了，第二，我現在自身難保，養活自己才是最重要的，第三，慧姨跟你老陶家關系如何你比我清楚，慧姨是什麽人你也不是不明白。以上這些說明，那件事兒的關鍵不在我這兒，你就是弄死我也不能如你所願，到最後還得看你五叔的，明白了嗎？”
只有陶宥義考中舉人，劉慧才能重新掂量與老陶家的關系。
“你……”雖然陶葉沒挑明了說，但陶紅不笨，她知道陶葉在說什麽，一時臉上發燒，無言以對。
陶葉戲謔地說道：“不然，我再說得明白些？好讓全鎮子的人一起講究講究老陶家的二紅有多麽不要臉？”
“賤人！滾你娘的吧，你給我等著！”陶紅來得快，去的也快，眨眼間就沒影了。
“姐，二姐瘋了嗎？”陶青靠在陶葉懷裏，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充滿了好奇。
“嘿嘿。”陶葉賊兮兮地笑了一聲，“她哪是瘋了啊，是春天到了。”
陶玄：“……”
一連五天，陶葉都在忙，辦戶口，感謝裏長，整飭房子，侍弄菜園子，雖有陶有根生前的好朋友陳大成幫忙，也一樣忙得團團轉。
直到這兩天才忙完，又跑了兩趟雜貨鋪，跟劉慧把帕子和荷包的花樣兒定了下來。
累，而且銀錢幾乎全部盡散，但成果極其喜人：籬笆高了，重新盤了炕，老鼠洞堵了，石灰刷了白墻，貼了窗紙，廚房的家夥事也四角俱全了。在陶葉的巧手布置下，比老宅的廂房還要溫馨喜人。
這日早上，陶葉姐弟起的有些晚，正洗漱時，籬笆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有男人問道：“陶家三姑娘是住這兒吧？”
“是住這兒。”陶葉應一聲，趕緊出了門，見籬笆外站著七八個捕快，一個身高腿長且穿著七品青色文官官服、腰間掛著寶劍的少年人，正目光灼灼地審視著她。
“差爺，有事兒？”陶葉有些心虛。
看長相，這少年正是豬圈裏躺著的那位，一個帶著禦賜飾品的少年，怎麽就成了七品縣令了呢？在這個時代，權貴子弟也崇尚下基層歷練咋的？
難道，是為了那支羊脂玉簪來的？有人看見她撿到了？天吶，她可不是不想還，而是還沒騰出時間還啊！被人誤會，人品減分，豈不是冤枉？
不不不，還不一定是為了簪子，自己嚇自己，不能自亂陣腳。
陶葉握了握拳，松開，打開籬笆門。
“有事兒，縣太爺找你問話。”一個矮胖的捕快說道。
縣太爺？
陶葉飛快地撇了那少年一眼，傻不傻，毛還沒長齊也叫縣太爺？
中二！
不過，中二的縣太爺也是縣太爺啊！要跪嗎？
不要吧，她一個村姑啥都不懂，跪什麽跪！
“誒。”她努力把心思安定下來，老老實實地應了一聲，頭一低，幹脆連蹲身禮都免了。
“姐。”陶玄和陶青一起跑了出來，一個扯上她的袖子，一個牽住她的手。
縣太爺身邊的一個三十多歲，蓄著短須的胖乎乎的中年人笑瞇瞇地問道：“陶三姑娘，你跟雜貨鋪的老板娘劉慧什麽關系？”
“慧姨？”怎麽一張嘴就問這個，陶葉不解，說道：“鄰裏關系，買賣關系？怎麽了？”
那縣太爺聞言一怔，往前走了兩步，銳利的視線鎖住陶葉的臉，道：“你，擡起頭來。”他表情癱瘓，語速不快，聲音低沈慵懶，帶著幾分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冷漠。
前世今生，陶葉最討厭的便是這種把 ‘高高在上’和融到骨子裏的人，卻又懾於對方身份，不得不照做，於是眼裏便不自覺地帶出兩分厭煩，暗道，你大爺的，還是豬屎糊一腦袋時更適合你。
“讀過書嗎？”縣太爺親自問話。
陶葉道：“讀過！”
縣太爺又問：“跟誰讀的？”
陶葉有些莫名，這跟慧姨的死有關系嗎？“我娘。”
縣太爺挑眉：“你娘？”他又往前走了幾步，細細把院子打量了一番。
陶葉下意識地跟隨他的視線去看。
她移栽了幾棵牽牛在籬笆上，都活了，紫色的喇叭花帶著露水開得正旺，窗下有一塊用三個樹根支起的平整大石，周圍擺著幾塊能坐的石墩，上面放著幾顆從小溪裏撿來的造型獨特的觀賞石，有一塊形狀怪異的石頭上正好有個不小的坑，被她栽了一棵小榆樹苗。
呀，十二歲的農家女應該有這種生活情趣嗎？
她有些心驚。
跟陶玄陶青弄的時候，只需說“挺好看”或者“很好玩”便解決了，然而他們會信嗎？
另外……
這位縣太爺似乎斷過氣，似乎還認識“劉叔”或者“劉舒”，那麽，他是穿越的嗎，會不會是劉舒的朋友？
陶葉感覺腦子亂了……算了，琢磨這些做什麽，劉舒的朋友也沒什麽好人，一群紈絝，沾上了就是麻煩，楚餘便是最好的例子。
想起楚餘，她登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又自己嚇自己了，不可能是楚餘！他只是認為一個村姑不足以有這樣的巧思罷了。
你大爺的！
陶葉有些躁，趕緊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說道：“嗯，我娘！我娘原先給大戶人家的小姐當過婢女，讀過書，且繡技了得。所以，她在世的時候，繡的帕子和荷包都是賣給慧姨的，慧姨的兒子就是我娘給啟的蒙，關系還算不錯，所以，被陶家趕出來後，我找她要了現在流行的花樣，準備繡點兒東西賺點兒錢。”
“哦……”縣太爺漫不經心地應一聲，進了院子，在窗下坐了，拿起那個栽了榆樹的石頭仔細觀賞起來，“劉叔，你繼續問。”
劉叔？！
陶葉心中的一塊大石落地，果然是劉叔，就說嘛，穿越哪有那麽容易？
012去義莊
“是。”
一個身材臃腫的中年人應了一聲，走上前來，問道：“陶三姑娘，昨晚寅時你在哪裏？”
陶葉心裏咯噔一下，怎麽跟警察審訊一個套路？
“當然是在家睡覺了，有問題嗎？”她雙臂環胸，防備地看著他。
“也就是說，除了你兩個弟弟沒人證明你在那個時辰是不是出去過，對不對？”
你大爺的，果然不是好事兒，難道慧姨死了？一想到這兒，陶葉激靈一下。
“好像是的，或者……”她字斟句酌，“看來日後睡覺得請個陌生人看著，免得哪裏出什麽事，就無人作證了呢。”
窗臺下的縣太爺忽然嗤笑一聲，陶葉下意識地朝他看過去，只見晨起的太陽照在少年的側臉上，立體的五官被明亮的光線微微弱化，漂亮得有些虛幻，像漫畫裏走出來的一樣。
“好利的口舌，”縣太爺把手裏的石頭放下，站了起來，“我們來，是因為劉慧死了。有人說可能是劉慧不同意你和許文的婚事，所以你在激憤之下把她殺了……那麽，你和劉慧最後一次見面是什麽時候。”
劉慧死了？陶葉感覺自己好像幻聽了，可隨後陶玄那只拉著她袖子的顫抖的小手親切提醒了她——這個面無表情的少年確實剛剛說過：劉慧已經死了。
有人，這個‘有人’是老陶家的人嗎？她要是出了事，陶玄、陶青就只能回陶家，趙氏和陶壯就不用擔心大房的銀子被搶走，陶紅也能除掉自己這個眼中釘肉中刺。
只有既得利益者才會撒這種彌天大謊。
陶葉深吸兩口氣，目光直直地對上縣太爺，擰著眉道：“昨天傍晚時我是去過雜貨鋪，但只呆了一刻鐘左右，說的也只是做針線的事。大人，我與許文雖然有青梅竹馬之嫌，但我爹娘相繼去世，關系早就淡了。說劉慧不同意婚事之類的話純屬誹謗，人不是我殺的。”
“哦……”縣太爺負著手，慢慢踱過來，“劉叔，帶她去義莊，順便教教她規矩，與本官一口一個‘我’，好大的膽子。”
這……陶葉瞠目結舌，鄉下人不都是這樣說話嗎？
“是。”那中年人道，“走吧，陶三姑娘。”
“姐。”陶玄眼裏有了淚光。
陶葉摸摸他的軟發，八歲的孩子，平時話不多，這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哭呢，“沒事，縣太爺年輕有為，定能查到真正的兇手，你等會兒把門鎖好，帶小青去吃包子和豆腐腦，如果姐晚上還沒回來，你就去找大成叔。”
陶青眨了眨大眼睛，忽然往地上一坐，大哭起來，
胖中年人似乎有些不忍，說道：“大人，不如讓他們姐弟一起去吧。”
年輕的縣太爺往不遠處的馬車走了過去，身姿挺拔，但步調散漫，紈絝味兒十足。
“讓她把那個石頭盆景賣我，五個大錢。”縣太爺頭也不回地說道。
陶玄飛也似地跑進院子，很快抱著小榆樹回來了，塞給胖中年人，仰頭對陶葉道：“姐，一起走。”
聽說一起走，陶青立馬不哭了，自己用袖子擦了淚，站起來後還拍拍小屁股上的土，拉拉陶葉的衣襟，道：“姐，抱抱。”
陶葉有些糾結地把他抱起來——那盆小榆樹，她以為至少能賣二十個大錢的，卻不料五個錢就被拿走了。
但她轉念又想，雖說少了，卻可以順理成章地去小溪裏淘幾塊奇石來賣了，也算是好事吧。
……
義莊在鎮子南面，兩輛馬車沿著官路走了大約一刻鐘，便有一座廟宇似的建築出現在東邊的矮山坡上。
車子往山上走時，太陽被一片厚厚的雲遮住了，陡然變暗的光線給此地平添了幾許肅殺和陰森。
離義莊越近，陶葉的心情就越沈重，一想到那個滿臉驕傲地說著自己兒子將來會多麽多麽有出息的女人，她就覺得鼻尖酸澀，滾燙的淚一顆顆掉下來，把陶青的袖子打濕了一小片。
“姐，不哭，慧姨去找爹娘玩了，沒事的啊。”陶青湊過來，用小手擦幹陶葉眼角的淚，又撅起小嘴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這還是陶有根死後原主安慰陶青時說過的話呢。
四歲的孩子，親歷了兩個至親死亡，又眼睜睜看著姐姐被兄長暴打，如果懂事，那該是怎樣的絕望？
思及此，她心疼地看了看陶玄。
陶玄眼裏有淚，也在定定地看著她……
快到義莊時，馬車在一棵榆樹下停了，陶葉把小哥倆放了下去。
她對陶玄說道：“小孩子不能離義莊太近，你們在這兒等著姐，別亂跑，姐很快就回來。”
哥倆一起點點頭，手牽著手望著陶葉，像兩只眺望的狐獴。
……
義莊的前後窗都開著，光線尚算充足。
陶葉站在血腥味濃重的屍體旁，感覺雙腿有些綿軟。
仵作還在驗屍。
劉慧被割了喉，殺人的方式與屠戶殺豬如出一轍，陶家把臟水往她身上潑，雖是落井下石，但也並非完全空穴來風。
陶葉哆哆嗦嗦地對縣太爺說道：“鎮上會殺豬的人不少，這真不是我幹的。”
“我？我是誰？”縣太爺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裏似有戲謔，又有審視。
“民女，不是民女幹的。”陶葉沒出息地改了口，視線不自覺地往劉慧的脖子上飄——那破開的那條大口子就像張震講的鬼故事一樣，讓她害怕，卻又想聽。
“那你覺得是誰殺的？說說看。”
說說看？輕飄飄的三個字，就可以讓老陶家把一個毫不知情的她陷入這未知的泥淖裏，他怎麽可以問得這麽不負責任？！
狗官！貪官！蠢貨！
陶葉心裏不由得上來一股惡氣，在心裏咒罵又覺得他根本聽不到，完全不解氣，瞧了一眼彼此的距離，以近乎耳語的聲音嘟囔了一句：“你大爺的，上下嘴唇一碰就有嫌疑人了？回家做大爺去多好，跟這兒裝什麽大尾巴狼。”
縣太爺離她有三、四尺之遙，註意力似乎在屍體上，但對面的那位劉叔卻清楚地看到他眼裏似乎閃過一絲喜色。
“大人發現……”
縣太爺一擺手，示意他閉嘴。
陶葉沒註意他們二人的互動，又用正常音量說道，“其實我倒是覺得可能是縣太爺殺的。”
“放肆！”一個捕快喝了一聲。
陶葉嚇一跳，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恰好絆在仵作的腳上，腿一軟，便往屍體上倒了下去。
“啊！”陶葉驚叫一聲，腦袋嗡的一聲，三魂七魄齊飛，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距離房頂越來越遠。
她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砰！”
陶葉的前胸與一具堅硬，且散發著松木香的身體結結實實撞在一起。
一條手臂親密地摟在她的細腰上。
義莊裏響起一陣詭異地抽氣聲。
陶葉只覺得頭皮發麻，心道，完了，男女授受不親啊！
013長痦子的人
故意占我便宜，你大爺的！
她心裏咒罵著，睜開眼，恰好對上那雙漂亮的充滿玩味的桃花眼，水汪汪，秋波蕩漾。
跟楚餘那雙到處留情的狗眼真像！
陶葉沒好氣地推開他，卻不敢再退，為掩飾尷尬，趕緊敷衍地謝了一句：“多謝縣太爺援手。”
所有人都看著她。
陶葉的臉燒了起來，為了轉移大夥兒視線，她又飛快地說道：“就算不是縣太爺殺的，也可能是因縣太爺而死。”她指著一胖一瘦兩個捕快，“那天，他們去慧姨那裏詢問有沒有見過可疑陌生人時，我就在隔壁糧店，慧姨一開始說沒見過陌生人，後來她又問有沒有賞銀，說要是有賞銀說不定能想起什麽來，然後這位大叔說劉家有，衙門沒有。”
縣太爺垂眸，收起瀲灩的眼波，若有所思道：“若果然與此有關，那麽，兇手想必就在附近，你可見到可疑人物？”
陶葉搖搖頭：“當時在稱米，我聽是聽見了，但就回頭瞅了一眼，沒註意別人，縣太爺應該問這兩位大叔才對。”
兩個捕快面面相覷，其中那叫老何的道：“大人，小的當時沒見著可疑的人，而且， 這只是那丫頭的猜測……”
“我看到了。”一個略帶稚氣的聲音出現在門外。
“小玄？”
經歷一場虛驚，陶葉反倒鎮定下來了，身子不抖了，腿也不軟了，她從縣太爺身邊繞過去，快步走到門口。
“姐。”陶玄板著小臉往裏面探了下頭。
陶青努力地擡起小短腿，想越過那道高高的門檻。
“這孩子。”陶葉拉住陶青，出了門，“誰都不許進去，不然晚上要做噩夢的。”她牽著兩小只往前走了幾步，一邊說，一邊往屋頂上看了看。
屋頂上沒人，她松開陶青，又往後面跑了過去，後面也沒人。
回來後，陶葉小聲問道：“小玄你看見啥了？姐告訴你，豪門的腌臜事兒多著呢，不知道這縣太爺是何方神聖，也不知道這些捕快靠譜不靠譜，咱不能瞎說，慧姨可能就是因為瞎說那麽一句才死的。”
陶玄正色道：“姐，小玄真的看見了，如果慧姨的死是因為這個，那小玄就更應該說了。”
陶葉有些為難，孩子的話確實有些道理，可是，假如說出來抓不到，消息又洩露出去怎麽辦？
“陶玄所言甚是。”胖中年人走出來，彎著腰，溫言說道：“說說看，你看見什麽人了？”
陶玄看著陶葉。
陶葉搖搖頭。
胖中年人摸摸陶玄的頭發，道：“不怕，如果抓不到人，可以請你們在縣衙長住，直到抓住為止嘛。”
陶葉抿嘴輕笑，這些狗屁捕快能保護誰啊？那位縣太爺有功夫傍身不也差點兒被人殺了？
縣太爺已在門口，把陶葉的表情看得分明，不由輕哼一聲，說道：“他可以不說，但你是一定要進牢房的。”
“你……”陶葉把沖到嘴邊的咒罵強壓下去，噎得她心疼，暗忖，論地位、論實力，她與這位縣太爺隔著一座泰山的差距，已知鬥不過不如及早閉嘴。
“姐。”陶玄搖了搖陶葉的手，示意他要說了，見陶葉不反對，才小聲道：“大人，其實小玄說的也都是猜測，真假還請大人自己琢磨……”他看了看縣太爺的臉色，見其沒有異樣，才繼續說道，“當時街面上人不多，附近只有一個買燒餅的人沒有動，慧姨進店後，那人轉頭看了她一眼，小玄瞧見他下巴上長了一個黑色的大痦子。”
胖中年人一驚，“痦子？痦子上是不是還長了黑毛？在這個位置嗎？”他摸上自己的下巴右側下方。
陶玄道：“是不是長黑毛沒看清，但是那個地方沒錯。”
捕快老何恍然：“確實確實，有黑毛，那痦子太顯眼，屬下當時也瞧見了的。”
胖中年人面容一肅，道：“大人你看……”
“劉叔帶他們姐弟回縣衙。”縣太爺一擺手，小廝便把馬車趕了過來。
只見他左足尖一點，頎長的身體在半空劃出一道帥氣的曲線，便穩穩落於車轅之上。
“駕！”小廝輕喝一聲，馬匹放開四蹄絕塵而去。
“嘖，大人小心傷口啊！”中年人皺著眉頭喊了一嗓子。
“哇……”小陶青發出一聲由衷地讚嘆，奶聲奶氣地道：“姐，這拉車的騾子好好看，是吧？”
騾子？這時候難道不該羨慕一下中二縣太爺的身手嗎？
陶葉啞然失笑。
陶玄彈了弟弟的腦門一下，道：“小青，那是馬，雖然跟騾子長得差不多，但比騾子跑得快多了。”
“姐，哥，小青也想騎馬。”陶青星星眼。
“好，等姐賺了錢，就給小青買馬騎，好不好？”
“好。”
……
一行人往回走。
大概是因為縣太爺不在，捕快們松快了些。
其中一個捕快問胖中年人：“劉師爺，餘大人成親了嗎？”
“訂婚了，未成親。”劉師爺說道。
“是那位劉七姑娘嗎？”
“不要胡說，免得壞了姑娘的名節。大人的未婚妻是國公府裏的嫡女，指腹為婚。”
“哦……”那捕快拉著長音與其他人交換了幾個眼色，縣太爺這背景，杠杠的啊！
甚好，陶葉放下最後一點擔心——這些捕快並沒有把她與縣太爺那場事故當回事，也是，就她這小身板，也實在引不起男人們的遐想。
“縣太爺姓餘？”她問身旁的捕快，“他這麽年輕，為啥喜歡聽人叫他縣太爺呢？”
那捕快眼裏閃過一絲戲謔，笑道：“餘大人話本子看多了，喜歡唄。”
陶葉聳了聳肩，自古中二多奇葩，還真是沒差。
到縣衙的時候，聽衙役說餘大人已經把人抓回來了，下了大牢。
劉師爺把陶葉姐弟安排到縣衙後院，剛一進院子，便碰到一位有兩名婢女隨侍的妙齡少女。
“七姑娘。”劉師爺打了個招呼。
劉七？陶葉心道，說曹操，曹操就到了呢。
這位七姑娘與陶葉年齡相仿，丹鳳眼，鵝蛋臉，皮膚白皙，右下眼瞼上長了顆小黑痣，身材雖嬌小，但比例不錯，是個不折不扣的小美人。她梳著雙平髻，烏發上插戴兩朵珍珠珠花，耳環與珠花配套，都是淡粉色的小顆粒，精致而又活潑。上衣著淡紫色對襟小襖，下衣是深紫色地兒繡淡紫色梅花的八幅裙，都是素面綢緞制成的新衣。
陶葉心裏暗暗點頭：這是個品味不錯的小姑娘呢。
那七姑娘迎上兩步，優美嫻雅的福了福，笑道：“三叔回來啦，這幾位是……”
劉師爺拱了拱手：“是劉家鎮上的，等大人審完案子就送他們姐弟回去。”
“哦？什麽案子？”七姑娘好奇地打量著姐弟仨，“難道是……拿別人東西了？”
姐弟仨穿的都是舊衣，雖說沒補丁摞補丁，卻也好不到哪裏去。
陶葉恚怒，你才拿東西，你全家都是拿別人東西的！
劉師爺好像聽到了陶葉的心聲，忙忙擺手：“非也非也，不是那麽回事兒。七姑娘自去忙，我帶他們到廂房休息。”
“好。”少女乖巧地應了，與陶葉歉意地頷了頷首，往月亮門的方向走了兩步後，忽然又停下來，“三叔，那塊翡翠的圖已經畫好了，等您閑了也一起看看可好？”
“成。”劉師爺臉上有了些笑意，“七姑娘天縱奇才，畫的圖定是好的，等大人回來一起看。”
“三叔過獎了。”少女志得意滿地拐進門裏，不見了身影。
014縣太爺也很窮啊
陶葉聞言心中一動，翡翠的圖，她的意思是翡翠擺件設計圖吧。
這位師爺顯然是見過世面的人，他那般讚賞，是因為這位劉七姑娘的藝術造詣真的很高嗎？
搞玉雕設計的人，不但要有強大的空間思維，還要有不錯的傳統繪畫功底，以及對原材料的把握，並以此來選擇題材——什麽顏色的料子做什麽合適，什麽產地的料子有什麽樣的質地，而且，新坑和老坑質地不同，還要用不同的處理方法。
那姑娘年紀小小，好牛掰啊！
“我們劉家以翡翠玉石起家，不少晚生後輩都會兩手，七姑娘是其中的翹楚。”劉師爺見陶葉似乎有驚詫之意，便順嘴解釋了一句。
對啊！
陶葉恍然，劉家是武國新貴，政治基礎一般，珠寶業才是其根基所在，劉家的翡翠閣開遍武國各大州府，這位劉七姑娘確實有些底蘊呢。
姐弟仨進了廂房，劉師爺叫來個婆子，交代一番便走了。
三人吃過遲到的早飯，陶葉見無事可幹，本著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心思讓婆子取來紙筆，教兩個弟弟寫字記賬。
專心學習的時間過得很快，中午時，陶葉姐弟被婆子叫到正房堂屋。
堂屋很簡陋，中間放著幾把老舊的酸枝木太師椅，高幾和櫃子上光禿禿的，沒擺任何裝飾品，墻上亦無字畫，墻角立著一的只五彩四季花卉大瓶，是這房裏唯一的亮色。
縣太爺和劉師爺都在。
見陶葉姐弟進來，劉師爺起身往前迎了兩步，捧著鼓出來的大肚子說道：“陶三姑娘，人抓到了，也招了，現在你們可以安心回去了。”
“如此，民女告辭了。”陶葉松口氣，照著七姑娘的樣子蹲了蹲身。
縣太爺放下茶杯，突然開了口，“嘴巴閉緊點兒可賞銀百兩，一個月後來拿。”
陶葉點點頭，她懂他的意思。
一來，縣太爺確實間接害死了人，卻不能讓老百姓知道；二來，一旦他們姐弟在其中起的關鍵作用被人知道，將來可能會有麻煩，不然劉慧就是榜樣。
但一個月是不是太長了？
她偷偷瞄了縣太爺一眼，想要為自己爭取一下，卻與後者冷厲的視線撞了正著，便趕緊若無其事答應下來。
剛一出門，陶青就撅著小嘴兒問道：“姐，咱家都快沒銀子了，縣太爺為啥現在不給？”
陶玄道：“小青別瞎說，縣太爺想什麽時候給就什麽時候給。”
陶葉把陶青抱起來，小聲說道：“縣太爺那麽講究，屋子裏的布置卻不比你奶的屋子更好，這說明縣太爺暫時也不富裕，咱得體諒人家。”
陶青道：“縣太爺也會窮嗎？”
“縣太爺俸祿不高，當然也會窮咯。”劉七姑娘迎面走過來，哂笑著接了一句，便與陶葉擦肩而過，進了屋子。
這是被當做打秋風的了？陶葉有些反感，但又覺得剛剛的對話確實容易引起誤會，自嘲的笑了笑，便帶著弟弟們走了。
“楚大哥，那姑娘是哪兒來的，察言觀色的本領不錯嘛。”劉七見過禮，在客座上坐了。
縣太爺，也就是楚餘，面無表情地抿了口茶，不假辭色地道：“七妹妹，本官姓餘，千萬別叫錯了。”
劉七姑娘臉上一紅，欠身說道：“是，餘大哥。”
劉師爺嘆息一聲，捧著肚子坐回原位，道：“這三姐弟無父無母，又不被親人待見，著實是生活所迫啊，要不是咱們手頭緊，無論如何也不該拖這麽久的。”
“哦……”劉七若有所思，“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啊。”她感嘆一句，給身邊的丫鬟使了個眼色。
丫鬟便把懷中抱著的卷紙送到劉七手裏。
“楚大哥，看看這個怎麽樣。”劉七站起來，把卷紙在高幾上鋪開。
紙上畫的是翡翠屏風，翡翠上浮雕著一架有青有紫半生不熟的葡萄，葡萄架下有一大一小還兩只正在吃食的母雞。
繪畫技法嫻熟，內容亦生動有趣，只是有些似曾相識。
楚餘眼裏閃過一絲譏諷，但還是慳吝地給出了好評：“不錯。”
劉七姑娘滿足地勾起唇角，把圖遞給劉師爺，“三叔，您給掌掌眼，適不適合楚大哥的那塊翡翠？”
劉師爺撫掌道：“這想法妙啊，比前面幾張好。大人，不如就定下吧，賣個七八百兩，就能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
“可以。”楚餘端起茶杯送了客，“劉叔拿上那塊翡翠，和七妹妹一起去，順便再往當鋪走走。”
劉師爺聽到當鋪二字，面容一肅，恭聲應下。
劉七亦從善如流，起身福了福，“楚大哥你忙吧，石師父那裏有我看著，保管做得完美無瑕。”
“勞煩了。”楚餘亦起了身，送走二人後，去了書房。
在書案後坐下，他親自磨了墨，取過一張宣紙，提起毛筆寫了一堆軟趴趴的鬼畫符似的字：“同叫陶葉，鄰裏關系，買賣關系，你大爺的，大尾巴狼，嫌疑人，愛皺眉，有藝術鑒賞力……”寫完，他端詳片刻，笑了笑，又隨手團了，用火折子點燃，燒了。
等紙團燃盡，楚餘往椅背上一靠，把兩只長的過分的大腿擱到書案上面，沈思好一會兒，突然叫道：“來人啊。”
“小的在。”小廝小李子跑了進來。
“去買本楷書字帖來。”楚餘扔了塊銀子過去。
小李子下意識接住，楞了下，隨即一雙笑眼瞇成一條細縫，道：“謝天謝地，主子終於知道上進了！公主殿下要是知道指不定多……”
“滾！”楚餘抄起一只筆架便扔了過來。
“是是是，小的這就滾。”小李子接住筆架，一個前空翻落在門口，把筆架放在窗臺上，飛也似地去了。
楚餘長嘆一口氣，自語道：“不過毛筆字而已，多下點兒功夫也就是了，怎麽都比那死犟的丫頭好擺弄吧。”
陶葉姐弟出縣衙後，在南城草草逛了一圈，就往家走了。
趕車的是平時往返縣城拉腳的，消息靈通，見到姐仨雖有詫異，但也沒說什麽。
其他幾個乘客都是婦女，大概還不知道關於陶葉殺人的傳言，樂淘淘地逗陶青玩。
陶青笑呵呵的，不惱，卻也不配合。
車很快出城了，剛走不久，便迎面碰上了跟捕快一起進城的許文父子。
趕車的“籲”了兩聲，跳下車迎了上去，道：“許哥要進城？家裏都安排妥當了嗎？”
許威胡子拉碴的，眼睛有些浮腫，啞著嗓子說道：“聽說抓著那畜生了，縣太爺讓我們父子進城看看。”
許文呆呆地坐在許威身側，兩手捂著眼睛，淚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陶葉想了想，也下了車，說道：“許叔，小文哥，請節哀。”
015趙氏的真傳
許威這才瞅著她，楞了一刻，忽然瘋了似的大喊道：＂你這賤人咋在這兒，啊？！你殺了我婆娘，為啥還在這兒！我要你給我婆娘償命！＂
他從懷裏拿出一把菜刀，單手一撐跳下馬車，趿拉著鞋便往陶葉這邊沖了過來。
陶葉嚇一大跳，忙忙後退數步，大聲道：＂許叔，捕快大叔沒告訴你嗎？不是我，殺人的已經在大牢裏了。＂
她說話的當口，捕快已經拎刀追了上來，＂不是她，不是她！娘的，老子看你們傷心，少說幾句就鬧出這麽大誤會。都他娘瘋了吧，還不趕緊把刀放下？＂
說話間，只聽＂咣當＂一聲，菜刀被捕快砸到了地上。
許威停下來，一把抓住捕快的手臂，急切地問道：＂不是她？那是誰？＂
＂老陶家凈他娘的胡咧咧！那人是劉靖言劉三公子帶回來的一個下人，已經下大獄了。＂那捕快道。
＂哦。＂
許威登時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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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慧眼裏閃過一絲懊惱。
陶葉把她的反應看得分明，只覺得臉上熱辣辣一片，自尊心嚴重受挫，心道，還沒咋地呢，先讓人家娘嫌棄了，自己明明一年不來一回，這都什麽事兒啊！
她趕忙退後一步避開許文，道：“小文哥不用了，我還得買別的呢。慧姨，我們走了啊。”她抱起炕席就往外走，腳下極快，身後像有惡狗追攆一樣，“小玄小青趕緊的，家裏還有好多活兒呢。”
姐弟仨一溜煙地離開了雜貨鋪。
許文下意識要追， 卻被陶紅一把拉住袖子，“小文哥，那點兒東西不沈。陶葉現在可出息了，敢拿刀砍我爺呢，已經被我爺我奶趕出來了。你可是要考秀才的人，千萬別跟這樣的人沾上了。”
劉慧盯著許文那只袖子，眼裏直冒火，兩步出了櫃臺，把許文拽過來，踢了一腳，“是啊，做人要識趣兒。人家不稀罕，還上趕著往上湊啥？你小弟你奶都想你了，還不趕緊滾進去？”
許文被陶紅的話砸得有些懵，被劉慧推搡著弄進裏院……
陶紅有些心虛，把醬油葫蘆放在櫃臺上，訕訕地道：“慧姨，快給我稱斤醬油，我大姐還等著做菜呢。”
劉慧慢條斯理地給她打好了，葫蘆往櫃臺上重重一放，道：“你大姐做菜的手藝確實不錯，想當初還是跟黎嫂子學的呢。這人吶，要知道感恩，不知感恩的那叫白眼狼，你說是吧？”
“慧姨，大伯娘她害死了我大伯！”陶紅弱弱的辯解一句，把錢放到櫃臺上。
劉慧數了數，“哎呀，你們老陶家人一句都不肯吃虧的。慧姨也就是隨便那麽一說，去吧，你大姐不是等著呢嗎？”
“嗯吶，那我走了慧姨。”陶紅又往鋪子後門瞅了瞅，沒見著人，這才扭著不細的腰走了。
劉慧插腰“呸”了一口，嘀咕道，“就憑你那德行也敢盯上我兒子？”她把大錢放到匣子裏，“要是黎氏和陶有根還活著，陶葉也還湊合了，咋說也是一起玩大的，嘖……我兒子書讀的那麽好，咋的也得娶個能幫襯的才行啊。”
這時候，買碗的女客也挑好了，劉慧送人出門時，有兩個捕快從隔壁糧店直奔雜貨鋪而來。
“差爺有事兒？”劉慧福了福，“二位裏面請，裏面請。”
身材幹瘦的捕快擺了擺手：“不必，問兩句話就走。”
劉慧眼睛一亮，“啥話兒，可是陶屠戶家那檔子事兒？”
“正是。”另一個矮胖的捕快說道，“你這幾日有沒有看到陌生人在鎮上轉悠。”
陌生人？
“嗯……我想想，”劉慧偏著頭，琢磨片刻，擺手道：“我這兒往來的都是鎮子上的熟客，差爺打聽這個應該問問客棧和酒樓的夥計。”
“那就是沒有，我們走。”
劉慧想起忽然發達的陶家，往前追了兩步，“差爺，有賞銀嗎？”
“有賞銀你就知道咋地？”矮胖子抹搭她一眼。
“要是有，興許就能想起點兒啥呢。”劉慧笑得有些雞賊。
“去去去，衙門又不是劉家。老娘們兒家家的哪兒那麽多廢話，老何，咱去那邊問問。”瘦子不耐煩地說道。
“嘁，沒有就沒有唄，橫什麽橫。”劉慧輕輕呸了一口。
……
011中二的縣太爺
買完東西，陶葉雇了輛驢車先到老宅。
陶葉出錢請車夫幫忙，幾趟下來，能用的東西就都上了驢車。
坐車往家走，將過陶家新宅胡同口，陶紅恰好出來，與陶葉的視線對了個正著，當即叫道：“賤人，你給我下來。”
車夫看看陶葉，見她毫無反應，便抽了一鞭子，毛驢小跑起來……
“賤人，我讓你下來！你聾了？”陶紅一跺腳，加快腳步追了上來。
陶家的幾個女孩都有點兒像陶老爺子，身高腿長屁股大，運動細胞杠杠的好，陶紅也不例外，追個驢車輕而易舉。
須臾，陶紅攔在前面，逼停驢車。
“你給我下來。”陶紅指著陶葉鼻尖。
陶葉有些無奈，擎起如黛的眉，道：“在你說話前請先考慮三件事，第一，我現在還在孝期，雜貨鋪我有一年多沒去了，第二，我現在自身難保，養活自己才是最重要的，第三，慧姨跟你老陶家關系如何你比我清楚，慧姨是什麽人你也不是不明白。以上這些說明，那件事兒的關鍵不在我這兒，你就是弄死我也不能如你所願，到最後還得看你五叔的，明白了嗎？”
只有陶宥義考中舉人，劉慧才能重新掂量與老陶家的關系。
“你……”雖然陶葉沒挑明了說，但陶紅不笨，她知道陶葉在說什麽，一時臉上發燒，無言以對。
陶葉戲謔地說道：“不然，我再說得明白些？好讓全鎮子的人一起講究講究老陶家的二紅有多麽不要臉？”
“賤人！滾你娘的吧，你給我等著！”陶紅來得快，去的也快，眨眼間就沒影了。
“姐，二姐瘋了嗎？”陶青靠在陶葉懷裏，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充滿了好奇。
“嘿嘿。”陶葉賊兮兮地笑了一聲，“她哪是瘋了啊，是春天到了。”
陶玄：“……”
一連五天，陶葉都在忙，辦戶口，感謝裏長，整飭房子，侍弄菜園子，雖有陶有根生前的好朋友陳大成幫忙，也一樣忙得團團轉。
直到這兩天才忙完，又跑了兩趟雜貨鋪，跟劉慧把帕子和荷包的花樣兒定了下來。
累，而且銀錢幾乎全部盡散，但成果極其喜人：籬笆高了，重新盤了炕，老鼠洞堵了，石灰刷了白墻，貼了窗紙，廚房的家夥事也四角俱全了。在陶葉的巧手布置下，比老宅的廂房還要溫馨喜人。
這日早上，陶葉姐弟起的有些晚，正洗漱時，籬笆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有男人問道：“陶家三姑娘是住這兒吧？”
“是住這兒。”陶葉應一聲，趕緊出了門，見籬笆外站著七八個捕快，一個身高腿長且穿著七品青色文官官服、腰間掛著寶劍的少年人，正目光灼灼地審視著她。
“差爺，有事兒？”陶葉有些心虛。
看長相，這少年正是豬圈裏躺著的那位，一個帶著禦賜飾品的少年，怎麽就成了七品縣令了呢？在這個時代，權貴子弟也崇尚下基層歷練咋的？
難道，是為了那支羊脂玉簪來的？有人看見她撿到了？天吶，她可不是不想還，而是還沒騰出時間還啊！被人誤會，人品減分，豈不是冤枉？
不不不，還不一定是為了簪子，自己嚇自己，不能自亂陣腳。
陶葉握了握拳，松開，打開籬笆門。
“有事兒，縣太爺找你問話。”一個矮胖的捕快說道。
縣太爺？
陶葉飛快地撇了那少年一眼，傻不傻，毛還沒長齊也叫縣太爺？
中二！
不過，中二的縣太爺也是縣太爺啊！要跪嗎？
不要吧，她一個村姑啥都不懂，跪什麽跪！
“誒。”她努力把心思安定下來，老老實實地應了一聲，頭一低，幹脆連蹲身禮都免了。
“姐。”陶玄和陶青一起跑了出來，一個扯上她的袖子，一個牽住她的手。
縣太爺身邊的一個三十多歲，蓄著短須的胖乎乎的中年人笑瞇瞇地問道：“陶三姑娘，你跟雜貨鋪的老板娘劉慧什麽關系？”
“慧姨？”怎麽一張嘴就問這個，陶葉不解，說道：“鄰裏關系，買賣關系？怎麽了？”
那縣太爺聞言一怔，往前走了兩步，銳利的視線鎖住陶葉的臉，道：“你，擡起頭來。”他表情癱瘓，語速不快，聲音低沈慵懶，帶著幾分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冷漠。
前世今生，陶葉最討厭的便是這種把 ‘高高在上’和融到骨子裏的人，卻又懾於對方身份，不得不照做，於是眼裏便不自覺地帶出兩分厭煩，暗道，你大爺的，還是豬屎糊一腦袋時更適合你。
“讀過書嗎？”縣太爺親自問話。
陶葉道：“讀過！”
縣太爺又問：“跟誰讀的？”
陶葉有些莫名，這跟慧姨的死有關系嗎？“我娘。”
縣太爺挑眉：“你娘？”他又往前走了幾步，細細把院子打量了一番。
陶葉下意識地跟隨他的視線去看。
她移栽了幾棵牽牛在籬笆上，都活了，紫色的喇叭花帶著露水開得正旺，窗下有一塊用三個樹根支起的平整大石，周圍擺著幾塊能坐的石墩，上面放著幾顆從小溪裏撿來的造型獨特的觀賞石，有一塊形狀怪異的石頭上正好有個不小的坑，被她栽了一棵小榆樹苗。
呀，十二歲的農家女應該有這種生活情趣嗎？
她有些心驚。
跟陶玄陶青弄的時候，只需說“挺好看”或者“很好玩”便解決了，然而他們會信嗎？
另外……
這位縣太爺似乎斷過氣，似乎還認識“劉叔”或者“劉舒”，那麽，他是穿越的嗎，會不會是劉舒的朋友？
陶葉感覺腦子亂了……算了，琢磨這些做什麽，劉舒的朋友也沒什麽好人，一群紈絝，沾上了就是麻煩，楚餘便是最好的例子。
想起楚餘，她登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又自己嚇自己了，不可能是楚餘！他只是認為一個村姑不足以有這樣的巧思罷了。
你大爺的！
陶葉有些躁，趕緊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說道：“嗯，我娘！我娘原先給大戶人家的小姐當過婢女，讀過書，且繡技了得。所以，她在世的時候，繡的帕子和荷包都是賣給慧姨的，慧姨的兒子就是我娘給啟的蒙，關系還算不錯，所以，被陶家趕出來後，我找她要了現在流行的花樣，準備繡點兒東西賺點兒錢。”
“哦……”縣太爺漫不經心地應一聲，進了院子，在窗下坐了，拿起那個栽了榆樹的石頭仔細觀賞起來，“劉叔，你繼續問。”
劉叔？！
陶葉心中的一塊大石落地，果然是劉叔，就說嘛，穿越哪有那麽容易？
012去義莊
“是。”
一個身材臃腫的中年人應了一聲，走上前來，問道：“陶三姑娘，昨晚寅時你在哪裏？”
陶葉心裏咯噔一下，怎麽跟警察審訊一個套路？
“當然是在家睡覺了，有問題嗎？”她雙臂環胸，防備地看著他。
“也就是說，除了你兩個弟弟沒人證明你在那個時辰是不是出去過，對不對？”
你大爺的，果然不是好事兒，難道慧姨死了？一想到這兒，陶葉激靈一下。
“好像是的，或者……”她字斟句酌，“看來日後睡覺得請個陌生人看著，免得哪裏出什麽事，就無人作證了呢。”
窗臺下的縣太爺忽然嗤笑一聲，陶葉下意識地朝他看過去，只見晨起的太陽照在少年的側臉上，立體的五官被明亮的光線微微弱化，漂亮得有些虛幻，像漫畫裏走出來的一樣。
“好利的口舌，”縣太爺把手裏的石頭放下，站了起來，“我們來，是因為劉慧死了。有人說可能是劉慧不同意你和許文的婚事，所以你在激憤之下把她殺了……那麽，你和劉慧最後一次見面是什麽時候。”
劉慧死了？陶葉感覺自己好像幻聽了，可隨後陶玄那只拉著她袖子的顫抖的小手親切提醒了她——這個面無表情的少年確實剛剛說過：劉慧已經死了。
有人，這個‘有人’是老陶家的人嗎？她要是出了事，陶玄、陶青就只能回陶家，趙氏和陶壯就不用擔心大房的銀子被搶走，陶紅也能除掉自己這個眼中釘肉中刺。
只有既得利益者才會撒這種彌天大謊。
陶葉深吸兩口氣，目光直直地對上縣太爺，擰著眉道：“昨天傍晚時我是去過雜貨鋪，但只呆了一刻鐘左右，說的也只是做針線的事。大人，我與許文雖然有青梅竹馬之嫌，但我爹娘相繼去世，關系早就淡了。說劉慧不同意婚事之類的話純屬誹謗，人不是我殺的。”
“哦……”縣太爺負著手，慢慢踱過來，“劉叔，帶她去義莊，順便教教她規矩，與本官一口一個‘我’，好大的膽子。”
這……陶葉瞠目結舌，鄉下人不都是這樣說話嗎？
“是。”那中年人道，“走吧，陶三姑娘。”
“姐。”陶玄眼裏有了淚光。
陶葉摸摸他的軟發，八歲的孩子，平時話不多，這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哭呢，“沒事，縣太爺年輕有為，定能查到真正的兇手，你等會兒把門鎖好，帶小青去吃包子和豆腐腦，如果姐晚上還沒回來，你就去找大成叔。”
陶青眨了眨大眼睛，忽然往地上一坐，大哭起來，
胖中年人似乎有些不忍，說道：“大人，不如讓他們姐弟一起去吧。”
年輕的縣太爺往不遠處的馬車走了過去，身姿挺拔，但步調散漫，紈絝味兒十足。
“讓她把那個石頭盆景賣我，五個大錢。”縣太爺頭也不回地說道。
陶玄飛也似地跑進院子，很快抱著小榆樹回來了，塞給胖中年人，仰頭對陶葉道：“姐，一起走。”
聽說一起走，陶青立馬不哭了，自己用袖子擦了淚，站起來後還拍拍小屁股上的土，拉拉陶葉的衣襟，道：“姐，抱抱。”
陶葉有些糾結地把他抱起來——那盆小榆樹，她以為至少能賣二十個大錢的，卻不料五個錢就被拿走了。
但她轉念又想，雖說少了，卻可以順理成章地去小溪裏淘幾塊奇石來賣了，也算是好事吧。
……
義莊在鎮子南面，兩輛馬車沿著官路走了大約一刻鐘，便有一座廟宇似的建築出現在東邊的矮山坡上。
車子往山上走時，太陽被一片厚厚的雲遮住了，陡然變暗的光線給此地平添了幾許肅殺和陰森。
離義莊越近，陶葉的心情就越沈重，一想到那個滿臉驕傲地說著自己兒子將來會多麽多麽有出息的女人，她就覺得鼻尖酸澀，滾燙的淚一顆顆掉下來，把陶青的袖子打濕了一小片。
“姐，不哭，慧姨去找爹娘玩了，沒事的啊。”陶青湊過來，用小手擦幹陶葉眼角的淚，又撅起小嘴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這還是陶有根死後原主安慰陶青時說過的話呢。
四歲的孩子，親歷了兩個至親死亡，又眼睜睜看著姐姐被兄長暴打，如果懂事，那該是怎樣的絕望？
思及此，她心疼地看了看陶玄。
陶玄眼裏有淚，也在定定地看著她……
快到義莊時，馬車在一棵榆樹下停了，陶葉把小哥倆放了下去。
她對陶玄說道：“小孩子不能離義莊太近，你們在這兒等著姐，別亂跑，姐很快就回來。”
哥倆一起點點頭，手牽著手望著陶葉，像兩只眺望的狐獴。
……
義莊的前後窗都開著，光線尚算充足。
陶葉站在血腥味濃重的屍體旁，感覺雙腿有些綿軟。
仵作還在驗屍。
劉慧被割了喉，殺人的方式與屠戶殺豬如出一轍，陶家把臟水往她身上潑，雖是落井下石，但也並非完全空穴來風。
陶葉哆哆嗦嗦地對縣太爺說道：“鎮上會殺豬的人不少，這真不是我幹的。”
“我？我是誰？”縣太爺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裏似有戲謔，又有審視。
“民女，不是民女幹的。”陶葉沒出息地改了口，視線不自覺地往劉慧的脖子上飄——那破開的那條大口子就像張震講的鬼故事一樣，讓她害怕，卻又想聽。
“那你覺得是誰殺的？說說看。”
說說看？輕飄飄的三個字，就可以讓老陶家把一個毫不知情的她陷入這未知的泥淖裏，他怎麽可以問得這麽不負責任？！
狗官！貪官！蠢貨！
陶葉心裏不由得上來一股惡氣，在心裏咒罵又覺得他根本聽不到，完全不解氣，瞧了一眼彼此的距離，以近乎耳語的聲音嘟囔了一句：“你大爺的，上下嘴唇一碰就有嫌疑人了？回家做大爺去多好，跟這兒裝什麽大尾巴狼。”
縣太爺離她有三、四尺之遙，註意力似乎在屍體上，但對面的那位劉叔卻清楚地看到他眼裏似乎閃過一絲喜色。
“大人發現……”
縣太爺一擺手，示意他閉嘴。
陶葉沒註意他們二人的互動，又用正常音量說道，“其實我倒是覺得可能是縣太爺殺的。”
“放肆！”一個捕快喝了一聲。
陶葉嚇一跳，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恰好絆在仵作的腳上，腿一軟，便往屍體上倒了下去。
“啊！”陶葉驚叫一聲，腦袋嗡的一聲，三魂七魄齊飛，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距離房頂越來越遠。
她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砰！”
陶葉的前胸與一具堅硬，且散發著松木香的身體結結實實撞在一起。
一條手臂親密地摟在她的細腰上。
義莊裏響起一陣詭異地抽氣聲。
陶葉只覺得頭皮發麻，心道，完了，男女授受不親啊！
013長痦子的人
故意占我便宜，你大爺的！
她心裏咒罵著，睜開眼，恰好對上那雙漂亮的充滿玩味的桃花眼，水汪汪，秋波蕩漾。
跟楚餘那雙到處留情的狗眼真像！
陶葉沒好氣地推開他，卻不敢再退，為掩飾尷尬，趕緊敷衍地謝了一句：“多謝縣太爺援手。”
所有人都看著她。
陶葉的臉燒了起來，為了轉移大夥兒視線，她又飛快地說道：“就算不是縣太爺殺的，也可能是因縣太爺而死。”她指著一胖一瘦兩個捕快，“那天，他們去慧姨那裏詢問有沒有見過可疑陌生人時，我就在隔壁糧店，慧姨一開始說沒見過陌生人，後來她又問有沒有賞銀，說要是有賞銀說不定能想起什麽來，然後這位大叔說劉家有，衙門沒有。”
縣太爺垂眸，收起瀲灩的眼波，若有所思道：“若果然與此有關，那麽，兇手想必就在附近，你可見到可疑人物？”
陶葉搖搖頭：“當時在稱米，我聽是聽見了，但就回頭瞅了一眼，沒註意別人，縣太爺應該問這兩位大叔才對。”
兩個捕快面面相覷，其中那叫老何的道：“大人，小的當時沒見著可疑的人，而且， 這只是那丫頭的猜測……”
“我看到了。”一個略帶稚氣的聲音出現在門外。
“小玄？”
經歷一場虛驚，陶葉反倒鎮定下來了，身子不抖了，腿也不軟了，她從縣太爺身邊繞過去，快步走到門口。
“姐。”陶玄板著小臉往裏面探了下頭。
陶青努力地擡起小短腿，想越過那道高高的門檻。
“這孩子。”陶葉拉住陶青，出了門，“誰都不許進去，不然晚上要做噩夢的。”她牽著兩小只往前走了幾步，一邊說，一邊往屋頂上看了看。
屋頂上沒人，她松開陶青，又往後面跑了過去，後面也沒人。
回來後，陶葉小聲問道：“小玄你看見啥了？姐告訴你，豪門的腌臜事兒多著呢，不知道這縣太爺是何方神聖，也不知道這些捕快靠譜不靠譜，咱不能瞎說，慧姨可能就是因為瞎說那麽一句才死的。”
陶玄正色道：“姐，小玄真的看見了，如果慧姨的死是因為這個，那小玄就更應該說了。”
陶葉有些為難，孩子的話確實有些道理，可是，假如說出來抓不到，消息又洩露出去怎麽辦？
“陶玄所言甚是。”胖中年人走出來，彎著腰，溫言說道：“說說看，你看見什麽人了？”
陶玄看著陶葉。
陶葉搖搖頭。
胖中年人摸摸陶玄的頭發，道：“不怕，如果抓不到人，可以請你們在縣衙長住，直到抓住為止嘛。”
陶葉抿嘴輕笑，這些狗屁捕快能保護誰啊？那位縣太爺有功夫傍身不也差點兒被人殺了？
縣太爺已在門口，把陶葉的表情看得分明，不由輕哼一聲，說道：“他可以不說，但你是一定要進牢房的。”
“你……”陶葉把沖到嘴邊的咒罵強壓下去，噎得她心疼，暗忖，論地位、論實力，她與這位縣太爺隔著一座泰山的差距，已知鬥不過不如及早閉嘴。
“姐。”陶玄搖了搖陶葉的手，示意他要說了，見陶葉不反對，才小聲道：“大人，其實小玄說的也都是猜測，真假還請大人自己琢磨……”他看了看縣太爺的臉色，見其沒有異樣，才繼續說道，“當時街面上人不多，附近只有一個買燒餅的人沒有動，慧姨進店後，那人轉頭看了她一眼，小玄瞧見他下巴上長了一個黑色的大痦子。”
胖中年人一驚，“痦子？痦子上是不是還長了黑毛？在這個位置嗎？”他摸上自己的下巴右側下方。
陶玄道：“是不是長黑毛沒看清，但是那個地方沒錯。”
捕快老何恍然：“確實確實，有黑毛，那痦子太顯眼，屬下當時也瞧見了的。”
胖中年人面容一肅，道：“大人你看……”
“劉叔帶他們姐弟回縣衙。”縣太爺一擺手，小廝便把馬車趕了過來。
只見他左足尖一點，頎長的身體在半空劃出一道帥氣的曲線，便穩穩落於車轅之上。
“駕！”小廝輕喝一聲，馬匹放開四蹄絕塵而去。
“嘖，大人小心傷口啊！”中年人皺著眉頭喊了一嗓子。
“哇……”小陶青發出一聲由衷地讚嘆，奶聲奶氣地道：“姐，這拉車的騾子好好看，是吧？”
騾子？這時候難道不該羨慕一下中二縣太爺的身手嗎？
陶葉啞然失笑。
陶玄彈了弟弟的腦門一下，道：“小青，那是馬，雖然跟騾子長得差不多，但比騾子跑得快多了。”
“姐，哥，小青也想騎馬。”陶青星星眼。
“好，等姐賺了錢，就給小青買馬騎，好不好？”
“好。”
……
一行人往回走。
大概是因為縣太爺不在，捕快們松快了些。
其中一個捕快問胖中年人：“劉師爺，餘大人成親了嗎？”
“訂婚了，未成親。”劉師爺說道。
“是那位劉七姑娘嗎？”
“不要胡說，免得壞了姑娘的名節。大人的未婚妻是國公府裏的嫡女，指腹為婚。”
“哦……”那捕快拉著長音與其他人交換了幾個眼色，縣太爺這背景，杠杠的啊！
甚好，陶葉放下最後一點擔心——這些捕快並沒有把她與縣太爺那場事故當回事，也是，就她這小身板，也實在引不起男人們的遐想。
“縣太爺姓餘？”她問身旁的捕快，“他這麽年輕，為啥喜歡聽人叫他縣太爺呢？”
那捕快眼裏閃過一絲戲謔，笑道：“餘大人話本子看多了，喜歡唄。”
陶葉聳了聳肩，自古中二多奇葩，還真是沒差。
到縣衙的時候，聽衙役說餘大人已經把人抓回來了，下了大牢。
劉師爺把陶葉姐弟安排到縣衙後院，剛一進院子，便碰到一位有兩名婢女隨侍的妙齡少女。
“七姑娘。”劉師爺打了個招呼。
劉七？陶葉心道，說曹操，曹操就到了呢。
這位七姑娘與陶葉年齡相仿，丹鳳眼，鵝蛋臉，皮膚白皙，右下眼瞼上長了顆小黑痣，身材雖嬌小，但比例不錯，是個不折不扣的小美人。她梳著雙平髻，烏發上插戴兩朵珍珠珠花，耳環與珠花配套，都是淡粉色的小顆粒，精致而又活潑。上衣著淡紫色對襟小襖，下衣是深紫色地兒繡淡紫色梅花的八幅裙，都是素面綢緞制成的新衣。
陶葉心裏暗暗點頭：這是個品味不錯的小姑娘呢。
那七姑娘迎上兩步，優美嫻雅的福了福，笑道：“三叔回來啦，這幾位是……”
劉師爺拱了拱手：“是劉家鎮上的，等大人審完案子就送他們姐弟回去。”
“哦？什麽案子？”七姑娘好奇地打量著姐弟仨，“難道是……拿別人東西了？”
姐弟仨穿的都是舊衣，雖說沒補丁摞補丁，卻也好不到哪裏去。
陶葉恚怒，你才拿東西，你全家都是拿別人東西的！
劉師爺好像聽到了陶葉的心聲，忙忙擺手：“非也非也，不是那麽回事兒。七姑娘自去忙，我帶他們到廂房休息。”
“好。”少女乖巧地應了，與陶葉歉意地頷了頷首，往月亮門的方向走了兩步後，忽然又停下來，“三叔，那塊翡翠的圖已經畫好了，等您閑了也一起看看可好？”
“成。”劉師爺臉上有了些笑意，“七姑娘天縱奇才，畫的圖定是好的，等大人回來一起看。”
“三叔過獎了。”少女志得意滿地拐進門裏，不見了身影。
014縣太爺也很窮啊
陶葉聞言心中一動，翡翠的圖，她的意思是翡翠擺件設計圖吧。
這位師爺顯然是見過世面的人，他那般讚賞，是因為這位劉七姑娘的藝術造詣真的很高嗎？
搞玉雕設計的人，不但要有強大的空間思維，還要有不錯的傳統繪畫功底，以及對原材料的把握，並以此來選擇題材——什麽顏色的料子做什麽合適，什麽產地的料子有什麽樣的質地，而且，新坑和老坑質地不同，還要用不同的處理方法。
那姑娘年紀小小，好牛掰啊！
“我們劉家以翡翠玉石起家，不少晚生後輩都會兩手，七姑娘是其中的翹楚。”劉師爺見陶葉似乎有驚詫之意，便順嘴解釋了一句。
對啊！
陶葉恍然，劉家是武國新貴，政治基礎一般，珠寶業才是其根基所在，劉家的翡翠閣開遍武國各大州府，這位劉七姑娘確實有些底蘊呢。
姐弟仨進了廂房，劉師爺叫來個婆子，交代一番便走了。
三人吃過遲到的早飯，陶葉見無事可幹，本著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心思讓婆子取來紙筆，教兩個弟弟寫字記賬。
專心學習的時間過得很快，中午時，陶葉姐弟被婆子叫到正房堂屋。
堂屋很簡陋，中間放著幾把老舊的酸枝木太師椅，高幾和櫃子上光禿禿的，沒擺任何裝飾品，墻上亦無字畫，墻角立著一的只五彩四季花卉大瓶，是這房裏唯一的亮色。
縣太爺和劉師爺都在。
見陶葉姐弟進來，劉師爺起身往前迎了兩步，捧著鼓出來的大肚子說道：“陶三姑娘，人抓到了，也招了，現在你們可以安心回去了。”
“如此，民女告辭了。”陶葉松口氣，照著七姑娘的樣子蹲了蹲身。
縣太爺放下茶杯，突然開了口，“嘴巴閉緊點兒可賞銀百兩，一個月後來拿。”
陶葉點點頭，她懂他的意思。
一來，縣太爺確實間接害死了人，卻不能讓老百姓知道；二來，一旦他們姐弟在其中起的關鍵作用被人知道，將來可能會有麻煩，不然劉慧就是榜樣。
但一個月是不是太長了？
她偷偷瞄了縣太爺一眼，想要為自己爭取一下，卻與後者冷厲的視線撞了正著，便趕緊若無其事答應下來。
剛一出門，陶青就撅著小嘴兒問道：“姐，咱家都快沒銀子了，縣太爺為啥現在不給？”
陶玄道：“小青別瞎說，縣太爺想什麽時候給就什麽時候給。”
陶葉把陶青抱起來，小聲說道：“縣太爺那麽講究，屋子裏的布置卻不比你奶的屋子更好，這說明縣太爺暫時也不富裕，咱得體諒人家。”
陶青道：“縣太爺也會窮嗎？”
“縣太爺俸祿不高，當然也會窮咯。”劉七姑娘迎面走過來，哂笑著接了一句，便與陶葉擦肩而過，進了屋子。
這是被當做打秋風的了？陶葉有些反感，但又覺得剛剛的對話確實容易引起誤會，自嘲的笑了笑，便帶著弟弟們走了。
“楚大哥，那姑娘是哪兒來的，察言觀色的本領不錯嘛。”劉七見過禮，在客座上坐了。
縣太爺，也就是楚餘，面無表情地抿了口茶，不假辭色地道：“七妹妹，本官姓餘，千萬別叫錯了。”
劉七姑娘臉上一紅，欠身說道：“是，餘大哥。”
劉師爺嘆息一聲，捧著肚子坐回原位，道：“這三姐弟無父無母，又不被親人待見，著實是生活所迫啊，要不是咱們手頭緊，無論如何也不該拖這麽久的。”
“哦……”劉七若有所思，“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啊。”她感嘆一句，給身邊的丫鬟使了個眼色。
丫鬟便把懷中抱著的卷紙送到劉七手裏。
“楚大哥，看看這個怎麽樣。”劉七站起來，把卷紙在高幾上鋪開。
紙上畫的是翡翠屏風，翡翠上浮雕著一架有青有紫半生不熟的葡萄，葡萄架下有一大一小還兩只正在吃食的母雞。
繪畫技法嫻熟，內容亦生動有趣，只是有些似曾相識。
楚餘眼裏閃過一絲譏諷，但還是慳吝地給出了好評：“不錯。”
劉七姑娘滿足地勾起唇角，把圖遞給劉師爺，“三叔，您給掌掌眼，適不適合楚大哥的那塊翡翠？”
劉師爺撫掌道：“這想法妙啊，比前面幾張好。大人，不如就定下吧，賣個七八百兩，就能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
“可以。”楚餘端起茶杯送了客，“劉叔拿上那塊翡翠，和七妹妹一起去，順便再往當鋪走走。”
劉師爺聽到當鋪二字，面容一肅，恭聲應下。
劉七亦從善如流，起身福了福，“楚大哥你忙吧，石師父那裏有我看著，保管做得完美無瑕。”
“勞煩了。”楚餘亦起了身，送走二人後，去了書房。
在書案後坐下，他親自磨了墨，取過一張宣紙，提起毛筆寫了一堆軟趴趴的鬼畫符似的字：“同叫陶葉，鄰裏關系，買賣關系，你大爺的，大尾巴狼，嫌疑人，愛皺眉，有藝術鑒賞力……”寫完，他端詳片刻，笑了笑，又隨手團了，用火折子點燃，燒了。
等紙團燃盡，楚餘往椅背上一靠，把兩只長的過分的大腿擱到書案上面，沈思好一會兒，突然叫道：“來人啊。”
“小的在。”小廝小李子跑了進來。
“去買本楷書字帖來。”楚餘扔了塊銀子過去。
小李子下意識接住，楞了下，隨即一雙笑眼瞇成一條細縫，道：“謝天謝地，主子終於知道上進了！公主殿下要是知道指不定多……”
“滾！”楚餘抄起一只筆架便扔了過來。
“是是是，小的這就滾。”小李子接住筆架，一個前空翻落在門口，把筆架放在窗臺上，飛也似地去了。
楚餘長嘆一口氣，自語道：“不過毛筆字而已，多下點兒功夫也就是了，怎麽都比那死犟的丫頭好擺弄吧。”
陶葉姐弟出縣衙後，在南城草草逛了一圈，就往家走了。
趕車的是平時往返縣城拉腳的，消息靈通，見到姐仨雖有詫異，但也沒說什麽。
其他幾個乘客都是婦女，大概還不知道關於陶葉殺人的傳言，樂淘淘地逗陶青玩。
陶青笑呵呵的，不惱，卻也不配合。
車很快出城了，剛走不久，便迎面碰上了跟捕快一起進城的許文父子。
趕車的“籲”了兩聲，跳下車迎了上去，道：“許哥要進城？家裏都安排妥當了嗎？”
許威胡子拉碴的，眼睛有些浮腫，啞著嗓子說道：“聽說抓著那畜生了，縣太爺讓我們父子進城看看。”
許文呆呆地坐在許威身側，兩手捂著眼睛，淚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陶葉想了想，也下了車，說道：“許叔，小文哥，請節哀。”
015趙氏的真傳
許威這才瞅著她，楞了一刻，忽然瘋了似的大喊道：＂你這賤人咋在這兒，啊？！你殺了我婆娘，為啥還在這兒！我要你給我婆娘償命！＂
他從懷裏拿出一把菜刀，單手一撐跳下馬車，趿拉著鞋便往陶葉這邊沖了過來。
陶葉嚇一大跳，忙忙後退數步，大聲道：＂許叔，捕快大叔沒告訴你嗎？不是我，殺人的已經在大牢裏了。＂
她說話的當口，捕快已經拎刀追了上來，＂不是她，不是她！娘的，老子看你們傷心，少說幾句就鬧出這麽大誤會。都他娘瘋了吧，還不趕緊把刀放下？＂
說話間，只聽＂咣當＂一聲，菜刀被捕快砸到了地上。
許威停下來，一把抓住捕快的手臂，急切地問道：＂不是她？那是誰？＂
＂老陶家凈他娘的胡咧咧！那人是劉靖言劉三公子帶回來的一個下人，已經下大獄了。＂那捕快道。
＂哦。＂
許威登時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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