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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74小蝶篇之結局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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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74 小蝶篇之結局11

小蝶沒有采納十四的提議,雖然她恨胤禛,但卻不能違背自己的天性,善良的天性。她不忍這麽做。卻又無法擺脫被那個惡魔般男人糾纏上的夢魘。在這種矛盾的心情下,她開始經常做噩夢,高高懸掛的紅燈籠,來來往往的尋歡客,幽暗的地下室,發黴刺鼻的氣味,鮮血,屍體……所有這八年前那個夜晚發生的一切苦苦纏繞住她,就仿佛一條看不見的細繩緊緊勒住她的脖子,讓她終日心情低落,唉聲嘆氣。

來探望過小蝶的李神醫為此十分擔憂,曾悄悄告訴十四,說小蝶跌宕起伏的心境是個隱患,還說,憑借她現在虛弱的身體,依然執拗的留下腹中胎兒,未必能稱心如意。還說時間不能再拖。神醫的話說得雖婉轉,但十四已聽得分明。他很快去找她理論,針對她腹中的孩子舊事重提。

他說得那樣真摯,那樣誠懇,又那樣激動。他說到了他與她以後的打算,說只要小蝶明智地采取措施,等待她的就將是另一片天地。他為她描繪起西北的戈壁,漫漫的黃沙,似血的驕陽,冰涼的從天山雪峰上融化下來流淌在小溪裏的比眼淚還清澈的雪水。他說她只要離開京城這片傷心地,就會遺忘過去,拋開傷心的回憶,與他結伴馳騁在藍天綠地的廣袤草原。那裏,沒有爭鬥,沒有殺戮,沒有血腥,有的只是自由自在的風飄雲飛,放牧閑居。他不會要求她必定要給予他什麽回報,即使作為朋友,能看著她快樂,他就足夠。他會照顧好她,讓她忘記所有憂愁。而這所有的一切,都必須有個前提,那就是她現在的放棄。

“放棄?”她半坐在床上,皺眉反問,聲音變得極冷,“那可是一條活生生的生命?!”

“可也是不該出現在人世的一條生命!”十四大吼,揮舞著拳頭,表情猙獰。

“可孩子是無辜的!傷害我的是他的父親!”

“父親?好,好,多好的詞,小蝶,我們就來談父親,”十四赤紅著眼走到床邊,忿忿地盯了她因為不斷嘔吐而削尖的下巴,氣得轉過身,拿背對著她,“小蝶,你必須考慮一下後果……考慮一下你自己……你想過沒有……如果現在你做決定……那麽……你和這紫禁城……和老四所有的那叫你厭惡又絕望的沈重的鎖鏈就被全數斬斷……你將重獲新生……我會帶著你遠赴西北……與過去告別……而若是你過於執拗的話……那麽……那麽……在你堅持為了腹中的孩子的生存而做努力的時候……你意外的、死裏逃生的、好不容易脫離那座牢籠的所有付出都將白費!隨著這條無辜生命的誕生……你現在世界裏的安寧將被剝奪……無心庵裏恐怕不適合一個呱呱墜地時不時哭叫的嬰兒以及他的母親居住……你將會被驅逐……你的行跡也會因此而暴露……帶著一個嬰兒……你根本無法在茫茫人海隱藏……更別說逃出老四的視線……想想看……他身上攜帶的那個琉璃瓶……只要你認真想一想……就能估算出當他得知你們母子尚在人間時的那份心情……小蝶……到那個時候……你就逃不掉了……真的逃不掉了……還有……你有沒有考慮過關於你另一個孩子對此事的反應?”

“弘歷?”她低叫著,捂住嘴。

“是的,到那時,弘歷的處境會多麽淒慘!老四當然知道他是誰,在有了與你的親生骨肉之後,你以為老四還會有讓弘歷繼續活下來的必要嗎?”

她睜大眼睛,捂著嘴的手指不停顫抖,說不出話。

過了一會兒,才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結結巴巴地開口,

“允禎,你是說,弘歷這些年之所以能夠活下來,是因為……是因為……”

“沒錯,”十四肯定地點點頭,“是因為你。”

“就像你為了保住弘歷,而被迫屈服於老四,呆在宮中這麽多年一般,弘歷之於你,也更存在著這種連老四自己可能也不會承認的依賴關系。有一個事實越來越不容被忽視——難道你沒有發現,漸漸長大的弘歷——”

他說得停住。

“怎麽?”

“他有著和他母親一模一樣的臉龐!”

“啊!”垂下脖子,小蝶蜷縮起腿,把臉埋入膝蓋間。長久沈默。

“所以,你必須做出選擇。小蝶。”當允禎的話在她耳邊放大的時候,混亂的思緒正掠過小蝶的腦海。

弘歷,顯然不會死。他是將來的乾隆皇帝。然而,八年前,她卻並不知道這個隱藏在歷史厚墻背後的秘密。在那間地下室內,胤禛並沒有告訴她,她與年羹堯的那個孩子是誰。而當時,作為一個母親,她頭腦中的第一個反應,也不是急於要確認孩子,而是問出關於孩子是否生活有著落,身體是否健康的疑問。這雖然看起來不符合邏輯,但其實卻是母親關心孩子的天性在起作用。她是母親,不是解密的偵探,她在乎的理所當然首先會是孩子的安危。

然而,歷史開的這個玩笑太大了。很快,小蝶就意識到這個玩笑的嚴重性。居然是弘歷!很難回想起那天她獲知這個真相時的反應。在那之前,胤禛一直瞞著她。利用著她心頭的焦急與渴求,他把她掌控,而她也只能任由他擺布。後來,巴爾烈與胤禛的一次對話為她解開了謎題——

“巴爾烈,知道朕找你何事?”

“臣……奴才……不知。”

“西北邊塞已經太平……邊陲之地的國土,人民也都覆歸於我大清……”

“這是皇上洪福齊天……”

“不,這是西北數萬將士血與淚換來的安寧。”

“……”

“岳鐘麒老啦,巴爾烈,你貴為額駙,該知道朕這西北數萬軍權該交予誰,才能讓朕安心?”

“啊,奴才……奴才……惶恐……奴才叩謝皇上恩典。”

“西北大將軍巴爾烈聽令,特恩準在爾統領的驍騎營內挑選親信舊屬數人,隨爾趕赴西北,接替岳鐘麒,為朝廷為大清扞衛邊疆重地,即日起程,不得有誤。”

“奴才遵旨。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對了,巴爾烈,朕還有一事要問你……是關於皇後的……”

“皇上放心,皇上已經對奴才解釋過,說那時給臣下密令的皇後娘娘已經神志不清,說過的話是不能被放在心上的……因此……奴才早把皇後娘娘說的那些話給忘了。”

“哪些話?”胤禛陰測測地問。

“還不就是關於弘歷阿哥的……”才出口,巴爾烈自覺失言,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起響頭,“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奴才其實真的是不記得了……全忘了……”

胤禛有一會兒不說話,等到再開口,聲音卻變得異常溫和。

“慌什麽,額駙,難道你忘了,朕剛剛才委你以重任?”

巴爾烈顫抖著嗓音答應了一聲,卻又聽發號施令的主宰者響起低沈的嗓音。

“關於這件事,你沒有告訴過第三個人吧。”

“皇上放心,早些知道這事兒的方苞老頭兒早已被萬歲爺您下密旨賜死,不會再有人知道啦!”

“什麽密旨?賜死的?方苞老先生可是先帝特地禦筆欽此的‘天下第一忠臣’,朕怎麽可能會害他?是老先生年紀大了,自己染上風寒,前些日子不幸亡故的。”

“是是是……萬歲爺說的是……是奴才失言……不過,在奴才看來,萬歲爺對於皇後娘娘這件事似乎有些過於看重了……雖然萬歲爺只是想杜絕流言……防止宮內人心的紊亂……然而……皇後娘娘這些瘋癲後的胡言亂語……照奴才的愚鈍看來……似乎……似乎完全不用如此過多的費心應對嘛……弘歷阿哥那麽聰明……為人處世那麽沈穩寬厚……完全是繼承了皇上您的風範……沿襲了鈕鈷祿氏娘娘的好性情……怎麽可能會……會是年妃娘娘與十四阿哥所生的孽種?唉,皇後娘娘實在是病得太重了!恐怕是先前在法華寺受到的驚嚇太過所致。”

聽到此處,小蝶把頭蒙在被子裏身體顫抖。

“巴爾烈,你再想想,當時皇後娘娘讓你派人準備刺殺弘歷與鈕鈷祿氏的時候,當真沒有再提到什麽別的?例如,關於弘歷身份不明的事情,她是從何人嘴裏得知的,這些零碎的細節?”

“沒有……真的沒有……奴才當時只覺得皇後娘娘言辭前言不搭後語……神色慌亂……情緒激動……奴才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後來沒想到居然聽皇後娘娘說弘歷阿哥並非皇上嫡出的叫人震驚的消息,遂感到事態緊急,就找到皇上,向您稟報。奴才知道的一切都說了,其他的人名細節什麽的,真的沒有聽皇後娘娘提起。”

“嗯,知道了,你下去吧,好好與心采話別,朕就不耽誤你了。”

“是。奴才告退。”

至此,一個關鍵性的巧合被記起。放眼後宮,只有弘歷與那所謂屬於她的夭折的孩子同天生日。老天,她怎麽這麽糊塗?到現在才記起?後來,承蒙上天垂青,她聽到了小弘歷的哭泣。用阿姨的身份,她成了他的朋友。

小蝶的回憶至此告一段落。揉著眉心,她為方才允禎重覆在嘴邊提到的弘歷的名字而心碎。弘歷顯然不會有事,那麽,是否就是說,目前十四提供給她的這個二選一的選擇題的另一個選項就逃脫不了被扼殺的宿命呢?哦,三個月了,她似乎已能感覺到他在腹中的蠕動。她是母親。一個母親。一個驕傲的母親。她已失去一次撫養親生骨肉的機會,她不能再失去。孩子的父親固然叫她憎恨,可是,孩子的另一半血肉卻是來自於她。她怎麽能按照十四的說法去做,對這個脆弱的小生命那麽殘酷呢?她不能。不能啊。

就這樣,打掉胎兒的決議被否。原本已配置好湯藥的李神醫一聲嘆息,倒了藥,讓燦英隨同他去集鎮上購買安胎藥材。兩人下山。

十四震怒至極,沖進屋子,說出叫自己後悔,也叫小蝶心痛的話。他指責小蝶此舉對年羹堯的不忠,還說幸虧年羹堯死了,否則活著只會更加傷心。話音剛落,小蝶口吐鮮血,當場暈厥倒地,衣裙上的血跡開始蔓延。十四急了,抱著小蝶狂奔,在半山腰處追到李神醫,救回小蝶及腹中胎兒的性命。之後,小蝶醒轉,賭氣不再與十四說話。十四也頗為後悔,自覺羞愧,竟獨自回到遵化,悶在家中,喝酒解愁。

於是,照顧小蝶的重任就交給李燦英與李神醫。小蝶的屋子與無心庵的尼姑們隔得很遠,尼姑們鮮有外出,只有知道小蝶真相的心靈或心清每隔十天來給她送糧食,她現在這處容身之地似乎看起來還很安全。但是,再過幾個月呢?把即將大腹便便的小蝶一個人安置在山上顯然不是長久之計。這一天,望著小蝶下床行走時撫摸著肚子的小心翼翼的模樣,每天從山腳下爬上來照顧她的李燦英則為此充滿了擔心。他曾經把從十四那裏弄來的一張人皮面具交給她,讓她戴上,然而,卻被她一手推開。說至死,也不會再用這種東西。

然而,這樣的擔心很快被隨著與李神醫大包小包草藥一同上山的李永兒的到來而瓦解。

長大成人的李永兒經過八年和煦父愛與精心的治療,除了走路搖晃,智力停滯在幼年這兩點之外,其餘已與旁人無異。他渙散的眼神,嘴角邊掛著的口水,都統統不見了,坐在小蝶面前的是一個模樣十分清秀的少年。在聽爹爹頻頻交待燦英如何配藥,如何讓小蝶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之後,這個依然醉心於捏面人的少年,拿著手裏捏得依然難看的面人要與小蝶討論手法技藝。卻是被燦英勸止住。不由地,李永兒只得坐在門檻上,擺弄著自己手中四不像的面人悶悶不樂。

恰逢這天尼姑心靈來看小蝶,剛進門,瞅見李永兒,小尼姑就不由臉上一紅。見他始終低頭擺弄著捏面人,就隨口說了句山腳下集鎮上有個捏面人捏得極像的姓王的師傅,人稱面人王,據說不僅能捏出精彩絕倫的玩偶,還能照著人的模樣用面捏出和人一般大小的以假亂真的面人。心靈低著頭建議永兒有空不妨去看看。才說完,心靈就被有力的兩只胳膊抓住雙肩給從地面提起,李永兒就差沒把她當成小雞。他問小尼姑是不是真的,有沒有騙他。後半句是李神醫告訴他的,判別好人與壞人的唯一標準就是欺騙。好人不會騙人,而壞人卻精於此道,並樂此不疲。

在李神醫的喝斥與李燦英的搖頭,小蝶的莞爾中,小尼姑漲紅著脖子匆匆放下帶給小蝶的糧食,落荒而逃。李神醫與燦英接著站在一邊聊草藥何種該煎,哪種該熬。小蝶半坐在另一邊,斜靠在桌邊,撐著下巴對準翻開的一本書發呆。李永兒幾次晃動手指在她眼前,她的註意力仍被書頁中夾著的那片黃色的書簽發呆。他遂拉扯著小蝶的臂膀,自吹自擂地告訴她,自己跟著爹爹也學會了不少字。小蝶朝他笑笑,轉過頭,繼續對著書簽發呆。李永兒看得好奇,走過去,一把捏起那張書簽——大叫一聲,說“年”這個字他當然認得,接著興奮地朝他父親,李燦英揚起了手中的書簽。小蝶大驚,趕緊站起身,伸手來奪回書簽。

然而,書簽背面密密麻麻的如一只只細黑的小蚊子般的墨跡仍然落入在場另外兩個人的眼簾。李神醫借口分裝草藥走了出去。只剩下李燦英,對著永兒手中那張用來逗弄小蝶圍著桌子跑的書簽發呆,施展輕功,足尖微轉,顧盼之間,那張書被搶奪到手。再細看,汩汩如泉水般冰涼的感覺沁透燦英的心。一個個清晰的,似乎用繡花針般繡出來的,極細的名字落入他的眼簾——“年羹堯、年羹堯、年羹堯……”

當註意到屋內氣氛變得沈默尷尬的時候,李永兒這個肇事者來了個溜之大吉。心靈方才提出的建議浮現在他以面人為生的腦海裏,激蕩著他的心。搖晃著身體,不到半個時辰,永兒下了山,來到了山腳下的集鎮,尋找會捏面人的王師傅。

然而,詢問了幾個人,卻都說不知。失望之餘,他正暗罵心靈騙人,忽然被人群圍著的一個大圓圈吸引。圓圈不遠處還停著一頂華麗的轎子,似乎裏邊坐著的什麽尊貴的人也對眾人所觀的景象頗感興趣。轎簾時時被掀開,李永兒只看了掀開轎簾的手一眼,就知道轎子裏坐著的是個女人,哪有男人的手那麽雪白纖細的?哼,不過,再美的人,也比不上他的小蝶姐姐。哼,皺著鼻子,他硬是憑借高大的身軀擠到人群中一探究竟。

哈,卻原來是個波斯打扮的人一面吹著笛子,一面讓腳邊的眼鏡蛇翩翩起舞。蛇會跳舞?這在燦英看來,很新奇。很快,他就把尋找面人王的事拋在了腦後。盯著扭來扭去的蛇,他看入了迷。等到周圍人聽到波斯人販賣起蛇藥逐漸散去的時候,李永兒還蹲在原地。遂,很快,他與那個舞蛇的波斯人吵起了架。波斯人要他買蛇藥,燦英聞了聞一個勁搖頭,這些年,他耳濡目染父親經手藥材,雖不能達到給人治病的程度,但判別藥物真假卻是輕而易舉。

“你的蛇藥氣味不對!你……你在騙人!你根本是個大騙子!啊……你……你胡說……你不可能是什麽天下第一的神醫,只有我爹爹才是神醫!大名鼎鼎的李神醫!”

波斯人嘰裏咕嚕的話已不再重要,但聽到李永兒的這幾句話,剛剛被擡起的轎子便被叫停。心采塗滿脂粉的打扮得分外妖艷的臉從轎簾中探出,瞇著比毒蛇還犀利的眼睛,她向李永兒看了過去。

打從這天起,小蝶一連好幾天都沒看見李永兒。

直到五天後,永兒才又隨李神醫上山。這次相見,永兒竟然沒有隨身攜帶面人的舉動著實讓小蝶大吃一驚。她問他怎麽了,他竟然漲紅了臉,撅起了最,眉宇間露出青年男女才會有的羞澀的表情。小蝶打量了他一眼,開玩笑地問他,是不是有了喜歡的人,永兒清澈的眼裏閃過一道流星。他戒備地看了看正在與李燦英小聲議論著什麽的退到門外的父親,湊到小蝶耳畔告訴她,說遇到了一個十分待他好的好人姐姐,讓他很是開心。

“好人姐姐?”默默重覆著這幾個詞,小蝶不禁覺得心慌意亂,她以為自己是在為永兒擔心。剛想提醒永兒,但咽喉處的告誡卻都被他緊接著的描述給堵住。

“是呀,好人姐姐人特別特別的好……她在教我捏面人的訣竅呢……她還幫我找到了面人王……”

“原來是志同道合的夥伴……”長嘆一口氣,小蝶認為她剛才把事情想得太過嚴重,更自責自己的市儈與思想覆雜。

這時,燦英捧來的一碗冒著熱氣的藥,把兩人看似尋常的談話打斷。接過藥,小蝶緩緩地喝了,等燦英退出,她抓起桌上的筆,在一張白紙上匆匆書寫起來。

“小蝶姐姐在寫什麽?”永兒歪過頭看,卻見開頭寫的稱呼竟然是“年羹堯”,永兒嚇了一跳,心裏忽而變得害怕。一邊看著小蝶書寫一邊暗想:

“這年羹堯不是聽爹爹說已經死掉了麽?既然死了,小蝶姐姐又為什麽要給他寫信呢?難道這是一種秘密的與死去的人聯系的方式?咦,小蝶姐姐接下來寫了什麽?怎麽只有這麽幾個字,‘你在哪兒’?奇怪了,既然小蝶寫信給他,怎麽又問他在哪兒?寫信的人不是都應該知道收信人的地址的麽?啊,小蝶姐姐又寫了……咦……太奇怪了……簡直比好人姐姐與我玩的脫衣服的游戲更奇怪……居然……居然小蝶姐姐又寫了一模一樣的話,天哪……整張紙上都……都是那句‘年羹堯,你在哪兒?’哦,等等,小蝶姐姐居然把紙翻過來,在背面也寫滿了……啊……她怎麽把紙攥在手裏,一點點撕碎,又扔了?哎喲,後腦勺痛,誰在背後打我?哇,李燦英,是你!”

與燦英廝鬧了一會兒的李永兒很快又瞅準了父親為小蝶把脈的空檔,悄悄溜走。第二天,他一大清早,獨自一個人捧著一個四四方方的紮著絲帶的包裝精美的禮盒敲開了小蝶的屋門。天剛亮,燦英還沒來。

眨著興奮的眼,李永兒喜笑顏開地把禮盒交到小蝶手上。

“禮盒裏是什麽?”小蝶見他一個人大清早就來看她,又覺得窩心,又覺得不放心。窩心的是永兒對她的好,不放心的是怕李神醫找不著他著急。

“你自己打開看就知道啦。你一定喜歡的。”

“是什麽呀?弄得這麽神秘兮兮的?”

“嘻嘻……你自己看唄……這可是好人姐姐特地請面人王為小蝶姐姐你親自做的哦……”

“好人姐姐?啊,就是你的那個好夥伴?先替我謝謝她了,讓她這麽費心——”

後面的話,小蝶說不下去。禮盒被拆開,低呼一聲,她顫抖著手臂,讓禮盒中的那個事物跌落掉地!

一顆人頭?!

不,準確地說,是一顆用面捏成的人頭。仿制的人頭。

已經不單單是手臂,整個人,小蝶整個人都在顫抖。她的五官僵硬,雙眼緊盯著掉落在地上的那顆面做的人頭,目光淒楚,很快,眼眶內泛出水光。

臉上掛著不知輕重的笑,永兒拍手跳起,“哈,好人姐姐就說你見到禮物,必定會歡喜得流淚,哈哈,小蝶姐姐,你果然被她猜中了!”

望著滾落在腳邊的面做的人頭,小蝶尖叫著,彎腰蹲下,用戰栗又冰涼的手指把人頭緊緊抱在懷裏,一瞬間,安靜得就像沒了呼吸。

永兒笑瞇瞇地也隨著她蹲在門口,拍著胸脯猶自沒察覺到異樣,仍在絮叨個不停。他先誇耀起面人王絕世的手法技藝,接著說自己準備拜他做大師傅,然後表達出希望請小蝶暫時委屈,退居第二師父席位的意願。望著嘴唇顫抖,身體像被定格了的不說話的小蝶,他甚至拍了拍她的肩膀,讓她若是太過歡喜,感謝的話說不出口,他也不會介意。最後咧著嘴眉飛色舞地又說面人王現在已做客好人姐姐的家裏,自己這就要過去向他學藝。

“好人姐姐是誰?”小蝶空洞著聲音問他。

“我不知道哇,”永兒聳肩,“我只知道她家裏好大,有好多仆人,廚房裏還養著兩條比眼鏡蛇更長更毒的大蟒蛇,好人姐姐用它們來做蛇肉羹……還有,仆人都叫她‘五公主’!”

聽完,小蝶輕輕轉了下臉,兩條胳膊摟著懷裏那個面做的人頭抱得更緊,閉上眼,她終於叫出了懷中人頭的名字——“年羹堯!”

長長的兩串晶瑩的珍珠順著她的臉頰滑落,滴落在面人的單眼皮上,很快,把用墨汁塗抹的面人上的眼睛弄糊。

那顆與年羹堯真人幾乎沒有區別的面做的頭顱就這樣沒了眼睛。但這,並不妨礙在半山腰聽到永兒大喊,加快腳步爬上山來的李燦英見到屋門口這一幕時的震驚:永兒一手摟著傷心哭泣的小蝶,一手從她懷裏奪過面人頭顱,狠狠地扔下山崖。小蝶驚呼,大聲說不,接著,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裙。

經過這樣嚴重的刺激,燦英的擔心不再延續。小蝶腹中的生命終結。

就此,她似乎已能與曾經的過去完全告別。然而,為此付出的代價卻是巨大的,李神醫給出小蝶僅還有兩年多壽命的預期。最後的預期。李神醫已不能再給小蝶診治。出於對年羹堯以及對小蝶的愧疚——對前者的下毒是李神醫被迫逼與無奈,對後者的刺激是他兒子被心采的惡毒利用及報覆——雖然他們父子都屬無心之過,但李神醫無法原諒自己,他在良心上過不去,留下一封請燦英代為照顧永兒的遺書與一張維持小蝶生命的詳細的藥方,出事當天深夜,他在老仆人李忠的驚呼聲中懸梁自盡。永兒不能接受父親離去的事實,第二天離家出走,下落不明。

這場突然到來的一連串打擊把她完全擊垮,病魔沿著她不再堪任何重負的心擴散在她的體內,讓她很快,逐漸消瘦下去。小蝶開始咳嗽,很快跟著吐血。生命璀璨的光環正一點點從她頭頂消失,一同消失的還有曾經帶給她那麽多災難的美麗。兩個月後,當小蝶能坐起身,在床邊捧起鏡子的時候,註視著鏡中人的模樣,她發出淒厲的尖叫。那個面色蠟黃,雙頰凹陷,眼角黑青的人竟像個鬼。

她卻沒有哭。

她知道,早在混沌空間,這些就已被造化之神對她言明。預定好的人生,不容修改,不是麽?

緩緩地搽了些胭脂,她才恢覆了些尋常人的臉色。這段日子,為了方便照顧她,李燦英就睡在臥房外那勉強可以放得下一張鋪蓋的竈房。這幾個月來,他都是用枯樹枝鋪在地上,身上蓋一條棉被睡覺的。半夜,每每聽到她翻身或咳嗽的聲音,他都會第一時間爬起來看她。可以說,就算親人也沒他服侍得如此盡力。對於他的這份用心,敏感的小蝶怎能不知?她逐漸察覺到什麽。

望著垂首側立在身旁緊張不安的燦英,她表示出出乎尋常的鎮定。推開窗,凝視著對面的法華山,她說出自己的決定。

她讓他離開,說她的人生從此灰暗晦澀,是日薄西山的褪色的雲燦,而他卻截然相反,她不能再把他拖累。

燦英猛地搖頭。說他絕對不會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刻舍棄她而去。還說,若他果真離開,她一個人在無心庵這一兩個尼姑隔數日才來送糧的頻率下,必定不能得到好生的照顧。為了加強說服力,他還用兩人曾攜手沙漠,經歷的那次沙暴來說明,說明他對她的感激。他用她救過他一條性命為借口,非要在此刻,在現在來還她的人情。

他是指她放走小駱駝“白毛女”後來駱駝帶領商隊來救回當時他們倆的事情麽?如果非要就此事說她救了他的話,未免有些牽強。比這更牽強的是他現在的那顆心。終於,小蝶不再說什麽,只好同意接受他的照顧。接著她又提議,說想等身體好一些,請燦英幫忙攙扶著她去對面的法華山去轉一轉。

她才說完,燦英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說法華山裏的那座法華寺早已在曾經的事件中荒廢,被朝廷後來派過來的軍隊夷為平地。不值得再去故地重游。

“是麽?”小蝶苦笑搖頭,忽然盯著燦英的臉,問了一個問題。藏在她心中,一直當著十四不敢直接說出口的問題。她問燦英當年年羹堯葬在何地。

燦英知道她這是在為身後事打算,心中更加悲痛,然而,仍是把年羹堯的屍體後來被十四買通了關系偷偷運回西北,葬在了他曾經守衛過國土的和田軍營的一處安靜的角落的事說給她聽了。小蝶聽後點點頭,不再言語。

這以後的大半年裏,兩人相依相伴,只談一些過去快樂回憶的痕跡,但是燦英常發現,小蝶笑著笑著,眼裏便凝結出一片晶瑩。燦英遂知道,她又想起了那個人,那個占據了她全部生命的男人。

有一次,燦英從山下采購東西回來,忽然聽見小蝶斜靠在窗前,對著那座法華山自言自語。

“哥哥……我還是喜歡叫你做哥哥……你還好麽?在天有靈的你,還能聽到我的呼喚麽?很快,很快還有一年多的時間,我就要來陪你了……到時……我們還能相見麽?近來,我總在夢中見到你……見到你曾經在法華山胸口中箭的模樣……或許……這與我天天面對著這座山有關系……然而……你卻一直在我的心裏……沒一刻離去……哥哥……有兩件事我必須向你道歉……必須向你的懺悔——第一件,就是允禎說的,我曾經試圖生下把你害死的那個男人的孩子……為此,我必須向你說明,說明我的心意……我之所以這麽做完全與那個惡魔無關……他是邪惡的……來自地獄的……充滿黑暗陰影的東西……然而……孩子……卻是天真的……純潔的……雪白的仿佛冬夜的片片鵝毛……我當初之所以會做出生下孩子的決定……實在是出於我的本心……我舍不得親手扼殺掉腹中的他……我的這片心……旁人不懂……你想必是知道的,是不是?”

“剩下的一件事,就是……很可惜……你曾經叫允禎交給我的那顆玉墜,那顆象征了你的心的玉墜,我沒有小心收藏好,八年前,我不小心,把它遺失在了萬花樓的地下室裏;八年後,卻又在紫禁城裏再次失落了它,哥哥……真對不起……我竟是連你最後交給我的東西,都沒有保管好……你……你會不會因此責怪我,埋怨我……哦……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哥哥……”

說完,她用手帕捂住嘴,吐出好大一口鮮血。

燦英在她背後看得心酸,偷偷擦著眼淚。他很想去找十四,幫小蝶完成她未遂的心願,然而,礙於小蝶目前憔悴的身體狀況,他卻脫不開身。但是,開眼的老天很快為他送來了這樣一個機會。屬於小蝶最後的幸運轉機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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