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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33撲火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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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33 撲火3

籠罩住廉親王府邸的燈火仍然通明。死一般壓抑的東西包裹在空氣裏,叫謝小風感到氣悶。重重地咚咚地兩聲放下手中托盤裏的茶碗、點心,成功驚擾到正凝神看著窗外的允禩之後,洩恨般的快意掠過小風的心頭。然而,這只是一瞬間得到的安慰。當看見男人英俊的臉龐被深深的愁雲覆蓋的時候,小風嘴角上揚的弧度遂變得僵硬。他在擔憂什麽?不安什麽呢?身為當今天子哥哥的他還有什麽不稱心的事麽?走到火盆邊假裝添加木炭,她蹲□體,用火鉗撥弄著熠熠跳動的火苗的同時,她蹙眉這樣思量道。回頭瞥了眼男人靠在輪椅上雙手支在窗邊默默出神的模樣,攢積在心頭的恨意立刻把方才窺伺猜測的心情推翻。她在心底對他大罵——

無恥又叫人作嘔的騙子,說的就是他這樣的人。不,這樣玩弄、欺騙別人感情的家夥已經不能算是個人了,他……他比禽獸更壞,更卑鄙!比純粹的無賴更狡猾,比官差一般的大人更虛偽!不同於無賴明目張膽的詐取,不同於官差赫然公堂的威嚴無情,他,他用叫人最不能忍受的方式閹割了你的心!在剝奪走所有他想要的太監式的利益之後,他就把你狠狠踩在腳下,肆意蹂躪,蹂躪你骨子裏,血管裏的東西。這種暗地無聲,又被履實不爽的手段真是他的看家本領!呵……她真是傻呵……傻到會繼姐姐的後塵……居然也上了披上羊皮後某種禽獸的當!她真是笨!笨得可以!怎麽還會相信他,相信他對自己還會存著一顆真心呢?她真是傻!傻到了家!居然還天真地以為他已經寬恕了自己曾經的所作所為!

是呀,再回想一下她聽到的他與允誐的對話吧;對呀,再重覆一遍他對原配發妻郭絡羅氏乞罪的態度吧,只要把這兩者聯系起來完完整整地想上一遍,她就可以得出到目前為止,他對她真實的心情——怕是除了恨,不會再有別的字眼了吧……

想到這兒,剜心的疼鉆入她的心,手指顫動,忽然,火鉗從手中跌落,砸向火盆。濺起來帶著火星的一小塊木炭掉在她另一只手的手背上,燙得她縮手亂晃,嘖嘖咂嘴。

坐在輪椅上的男人又一次被驚動,朝她露出了覆雜的眼色。起先,蔚藍般湖水的溫柔是他眼裏訴說的東西,接著,很快又被另一種她看不明白的情緒代替。在火苗映照下,他的眼睛仿佛成了會變色的寶石,經歷著從光彩奪目到顏色暗淡的轉變。允禩動了動嘴皮,忽然狠狠地扭過頭,不去看她。依舊對著窗外仍然叫小風奇怪到此刻仍然燈火四射的外面凝神。他的神態是那麽專註。眼睛目不轉睛地瞅準一個焦點,讓微微上翹的睫毛在寒風中輕輕顫栗。

深夜裏特別的寒意從敞開的窗戶中間毫不留情地闖了進來,帶著潮濕的露水,帶著黑暗裏潛伏的隱、秘,也帶著戶外空氣專屬的清新朝屋內的炭火撲去。幾片樹葉被夜風卷了起來,擡在空中,毫不畏懼地向扭動著赤紅身體熱情狂舞的火苗飄去,接著,小風一眨眼,細微的區別與木炭燃燒時的某種物體被烤化的聲音被送到了她的耳邊,空氣裏散發出輕微的焦糊氣味。

這時,她又看了看男人,看著他坐在輪椅上一動不動的模樣,看著他瘦骨嶙峋的雙腿,她不爭氣的眼淚就這樣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生怕被發現似的,她趕緊佯裝審視手背的燙傷,低下頭,揉眼睛。偏偏就在這時,男人開了口。向她提出了古怪的請求。

“能再為我彈奏一曲嗎?”他背對著她緩緩說道,一直沒有回頭,只有鬢角的碎發被寒風吹拂起,跳躍在她的眼裏。

小風立即咬掉舌頭,不說話。用餘光瞥了眼懸掛在墻壁上擦拭得不沾一點兒灰塵的古琴,以及靠在古琴旁邊那把翠綠的玉笛。每天都是她負責擦拭它們的,因此,沒有人比她對這兩樣沈默許久的樂器更熟悉。每一根琴弦,每一個孔洞,都曾享受過她指尖溫柔的撫慰。擦拭這兩樣樂器是她每天最快樂的事情。似乎,只有沈浸在不受世俗幹擾不受人情左右的世界中,她才能得到最大的安慰。多少次,在撫摸古琴、玉笛的時候,她都會回憶起在萬花樓與他琴笛和鳴的時光。滯留在過去的短暫的快樂被她深深地埋藏到了心底。這種做法的我好似一個準備越冬的松鼠,蹲在在熟悉的森林裏小心翼翼地掩埋著屬於自己的美味松果,堅持著等到白雪皚皚時再來取出儲糧。她這樣想著。

猛烈的冷風吹進女人的眼睛,叫她縮起肩膀打了個寒顫。“現在已是冬天了麽?”這樣的疑問在小風的腦海裏閃現。她轉過身,走到墻壁邊取下古琴,放在桌上,俯□,剛讓手指在琴弦上落下,調試了個基準音,便忽然手腕僵直,讓欲彈奏的動作停下。迎上允禩此時轉過頭來疑問的目光,她問出了心中最最在意的問題。

“你……還願意……和我合奏一曲嗎?”低著頭,紅著臉,一向潑辣膽大的她斷斷續續地吐出蚊子哼般的聲音。她仍然肯為他撫琴,雖然他欺騙了她,傷害了她。可是從心裏上說,她對他恨不起來。

因為不管從任何角度上看,他在那日雨夜對她采取的情感報覆方式都符合一種叫謝小風理解的邏輯。——畢竟是她害得他在先,所以,似乎從道理上說,他有權對她做出更無理的事情。他恨她是必然的。這種已經發生的狀況她無法改變,她能對之做出選擇的是他對她此刻的態度。雖然他叫人強留下她,不放她離開,可是,一直沒有為自己解釋過一句如悶葫蘆的他心裏究竟怎麽想,卻才是最關鍵的。留下她是為了繼續更好的羞辱,還是……還是……帶了一絲叫她不敢奢想卻又隱隱約約存在的停留在他心頭的東西,她為此感到仿徨。並又接著想到一個更令她感到糾結的問題——該不該再為了他的腿費心費力?如果,如果他大方地承認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場他蓄意的耍弄與安排的話,她還要不要幫他重新站立,恢覆曾經的神采奕奕?

手指揉著眉心,她不再想下去,而是把決定權交給了面前臉色蒼白的男人。

“合奏?”允禩反問道,一團濃霧籠罩在他的眉宇間,若有所思又猶豫不決的神情叫小風看得好是奇怪。她差點以為自己的眼花,否則該如何解釋男人此刻的要前沖又想後退的矛盾的臉色?或許……或許……這種難以決斷就說明了他對我在乎的程度?好心情地剛想到這裏,勉強對自己笑了笑。

忽然,窗外閃過一個急速移動的黑影。是府邸裏一個眼熟的侍衛。他喘著粗氣從窗邊向大門跑去。書房大門剛響了三下,允禩就轉動輪椅軲轆,移動到窗邊,朝他招手。該侍衛趕忙跑過去,站在窗下,急匆匆行了禮,便一手張開,包圍在嘴邊,湊到允禩探出窗的耳邊,竊竊私語。報告完畢,侍衛退下。

小風註視著允禩變得難看的臉色,喚了他幾聲,他卻一直雙手扒著窗棱,一動不動。整個人像是陷入了可怕的沈思。

過了好久,男人才開口,對著窗外一個經過的仆人吩咐,讓他去把福晉郭絡羅氏叫來。

小風疑惑地問他出什麽事了,他不說,依舊沒轉過身,拿背對著她。

不解中,纖細的手指摳動琴弦,發出一陣喪鐘般的嗡鳴。小風尷尬地臉紅了紅,朝允禩笑道,說是即刻就為他彈奏一曲,消除他此刻的不安。允禩聽完低沈的嗡鳴,這才轉動輪椅回過身,冷冷地對著她打量,說出叫她傷心欲絕的一句。

“彈奏?不必了……合奏?更是永遠地不可能了……”

“你什麽意思?”帶著零星希望火種的她,大驚失色地霍地一下推開古琴,直立起身體,繞過桌子,朝他靠近,一邊走,一邊盯著他的臉,又道:

“把話說明白!或許,這是我對你最後一個請求,請你、把話說明白!如果是拒絕,就表達出最清晰的叫人不會產生任何幻想的含義……好……好叫我死心……”

說完最後兩個字,她終於紅了眼。這時,她忽然發現自己曾經的天真。不帶有感情的償還欠債的方式果然並不適合她。原先把兩人關系簡單視作主仆、債務關系的觀點此刻更是被她徹底掀翻。

胸口澎湃的熱度連續刺激著她,這種叫人發狂的感受叫她想起雨夜尋藥她迷路時的情景,想著那夜她是怎樣的咬緊牙關,怎樣的不顧一切……突然間,她睜大了眼睛,捂住嘴巴,發出恍然大悟的低吟。到現在,她才明白,那一夜,暴雨滂沱的那一夜,是怎樣的一股力量在背後支撐住她。

於是,她結結巴巴地想把心口最熱忱的心意表達出來,可惜,他沒給她這樣的機會。狠狠地給她下了逐客令。

“你走吧。”

“什麽……你說什麽……”她不敢相信地張開手指,俯□體,想靠在他輪椅的腳邊,卻被他側臉躲避開去。

“難道我說的不是人話?還是……還是……被豢養過久的寵物……一旦要被釋放……反而對著屬於它的那片天地畏縮不前了呢?”

“寵物?哦,該死的,這就是你對我的評語?!好,好,好,好極了,你可說出你的心裏話了,寵物?哈哈……不錯……這就是我在你眼底的最真實的影像,不是麽?沒有比這個詞更適合我的了……”

她瞇起眼睛,攥緊拳頭,佇立在離允禩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用尖利的笑聲立刻做出回應。

“是呀,你能明白就好……”他突然轉過臉,不再去看她火辣辣般吃人的眼睛,露出鎮定的笑容,沙啞著喉嚨道,“不光是你,還有你的姐姐,也是一樣……說到底……都不過是本王懷抱中、手心裏的寵物……是憑著本王喜怒來決定一切的東西……本王高興時稱呼你們為寶貝……本王發怒時,你們就是一件任由我摔在地上的瓷器!本王要你們粉身碎骨,你們也必須毫無怨言!”

一席話聽得謝小風發了脾氣,轉過身,大叫一聲,沖到桌邊,捧起桌上的古琴,狠狠地往地下砸去!砰!琴被摔裂,成了兩截!

“這就是你所謂的粉身碎骨?”她繼續挑釁。

允禩沒有說話,看著書房大門。門已敞開,許久不見的郭絡羅氏走了進來。飛快地瞅了眼屋內劍拔弩張的狀況後,她分外小心地把眼角那絲線般的情緒收藏到眼底。頭頂越過小風,朝男人福了福,問爺找她來所謂何事。允禩修長的手指敲擊在木輪椅被磨得異常光滑的扶手上,敲得那樣輕,然而,這種輕柔的動作卻深深刺入了小風的心。他是一邊敲著手指一邊說出下邊的話的。

“福晉,吩咐賬房給這個下人仔細結算一下,看看她在我們這府裏所剩的結餘,讓她領了盤纏即刻走人!”

這算什麽?對她新一輪的侮辱麽?小風忍不住,擠過八福晉的身邊,往男人輪椅的方向跨上前一步,大聲怒喝,叫他不要欺人太甚。男人沒接腔,沈著臉沒說話。身旁的郭絡羅氏卻搶先開口,用大家閨秀教養出來的合乎禮儀一板一眼的聲音說道,叫小風別會錯了爺關愛的一番美意。

小風被噎得不輕,顫抖著脊背恨聲道,“我就是餓死,也不稀罕你們的銀子。”

允禩叩擊輪椅扶手的手指僵硬住。小風咬牙切齒,斬釘截鐵的模樣在他眼中生了根,叫他看得不由發起呆來。八福晉咳嗽一聲,低頭打量了眼地上碎裂的古琴,緩緩道,

“其實……壓根也用不著賬房盤算清點啦……嘿嘿……光是地上這張碎裂的古琴……就叫你賠不起……算啦算啦……我們爺大人大量……也就不跟你計較了……至於你呢……還是知趣點……聰明點……自動夾著尾巴乖乖離開的好……否則……要人拿起掃帚趕你……你不怕遭人笑話……我們還擔心惹人非議呢!”

“你……”小風被她趾高氣揚的態度逼得說不出話,瘋了一般地推開八福晉,筆直地站到允禩面前,慘白著臉要允禩給她一個原因。男人不自然地笑了笑,立即把這個皮球踢給身旁的原配,用眼神示意郭絡羅氏來替他回答這個問題。

“還用說嗎?”立即,八福晉刺耳的聲音鉆過來,如千萬根鋼針紮入體內般紮入小風此刻搖搖欲墜的心——

“還用說嗎,你對他犯下的罪惡擺在眼前!難道你已經恬不知恥地到了做完壞事還要讓別人為你的無恥頌揚的地步了嗎?告訴你,謝小風,這裏的大門不再歡迎你!這裏,也不是你能安身立命的地兒!怎麽……激動地握起拳頭?你想揍人?呵呵……收拾起你這副刁蠻的小民嘴臉……本福晉可沒這閑功夫瞧你撒潑胡鬧!怎麽……腳下生了釘子……還是腳底粘了膠水……請你離開的意思還沒聽懂?難道一定要我們喝斥著喊出粗俗的你能聽得懂的‘滾蛋’二字,才能叫你下定走人的決心?哦……菩薩……佛祖……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弟子並非故意犯了妄言的罪孽……實在只是一時心急……”

如馬蜂般的八福晉的嗡嗡聲已不能再叫小風羞愧了,一如被扒、光外皮的大樹,她的臉皮早就被消磨得幹凈了。她仿佛跌入一座光線昏暗的谷底,四周一團團鬼魅般的黑影叫她看不清。又走近男人一步,在他的腳邊停下,她不再說話。緩緩從胸口取出一個被摩挲得棱角有些破損的油紙包,想交到允禩的手裏,然而卻被拒絕。男人合上了眼皮。

無奈下,她只好走到郭絡羅氏的身邊,把油紙包遞到她掌心。

然後,小風又回頭,望了眼允禩,問他道,“難道你沒有話要對我說了麽?”

男人睜開眼睛,深吸一口氣,突然警覺地瞥了眼身旁的福晉,慢慢垂下眼皮,對著地面的磚石開口,壓低了嗓音,不耐煩道,“你走吧!不要再回來!”說完,他假裝扭頭朝窗外喊來仆從清理摔碎的古琴,竟是不再看小風。

噙住眼角的淚水,小風跌跌撞撞地往後退,一直貼到門板上。睜大眼睛,逐一望向屋裏的男女,她終於死心。八福晉說的沒錯,她不屬於這裏!是的,沒錯,她又走錯了路!錯得那樣離譜!錯得那樣稀裏糊塗!一切都已結束,結束。永久地結束。

掀開門板,她剛要往外走,忽然背後又傳來一個聲音,“別猶豫啦,這回絕對沒有人留你啦!”接著,郭絡羅氏抑制不住的笑聲在背後咯咯響起。

不再回頭,不再有任何的留戀,小風用盡全身力氣,沖了出去。

直到看不見邊哭邊跑的影子,書房裏的男人才緩緩離開了窗邊。

“為什麽,為什麽在這個大難臨頭的時候,你對她沒有信心?”屋內的女人斜睨男人一眼,問出這個問題。

“不是沒有信心,而是於心不忍。”男人這麽解釋道。

女人臉色變了變,猛地轉過身靠在男人的書桌邊,拍了下桌子,臉色變得惱羞成怒:

“到了最後的時刻,你就不能也欺騙我一下嗎?哪怕隨便胡扯一些叫人甘願與你賠了性命的甜言蜜語……”

“沒這個必要。”允禩冷冷又簡潔地答道。

“哈,那謝小風就有這個你區別對待的必要了?”郭絡羅氏的醋意一下子發作出來,長久吃齋吃得變綠的消瘦的臉頰激烈的抖動著,仿佛一個惡心的幹癟的青蛙叫男人看得立即轉過了頭。

“感激你今天的仗義相助,幫我……趕走了她……沒想到,臨死前的這一夜……你我之間的夫妻情意是以這種方式結尾……多謝……”

他避開她的話題,伸出手,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立即,她身體顫了顫,反轉過手,把他的手合攏在自己的掌心。

拉住他,郭絡羅氏的眼圈開始發紅,開始自己的陳述,

“你該明白……該明白……我要的不是這兩個字……”說著,她捏著手帕飛快地擦了幾下眼睛,讓眼眶裏的霧氣很快被收回。

“爺……”她輕聲呼喚了男人一聲,把他的手抓得更緊,用微弱的聲音小心地求證道,

“你願意在這最後的時刻……可憐可憐我嗎?如果……如果被寬恕的話始終無法從你嘴裏得到,那麽或許我想……我想……即使這些日子以來我始終在佛祖面前念佛誦經,也清洗不了我身上的汙點……我想我的魂魄會被墮入烈火四射的地獄深層……然而……我並不害怕,爺……你知道我害怕的是什麽?是……是因此而與你分離……如果……如果有下輩子……下下輩子……的話,如果人真的有許多輪回的話,我是多麽希望永永遠遠地與你相隨……”

“別說了……小玉……”允禩把手從她的掌心中抽出。這時一個仆人進來把碎裂的古琴清理走,絕對安靜的空氣填滿屋內。一時間,夫妻兩人相互避開視線,誰也不說話。等到仆人一走,女人又第一時間發出聲音。問男人能否最終原諒她。在目睹到男人繃緊的臉後,她感到徹底的絕望。問男人是否依舊在記恨自己。男人又搖頭。女人不解,困惑地盯住他的眼睛,註視著裏邊深深的疲憊,問是什麽意思。男人無法躲避,摸索著胸口緩緩開口:

“對於一個即將被丈夫休掉的妻子而言,這些事已經不具備任何的意義。”說完,他從胸襟裏夾出一張薄薄的信封丟在了女人面前。

立即,信封上滾熱的兩個字刺花了郭絡羅氏的雙眼。一陣頭暈之後,她臉色慘白到了極點。嘴角的肌肉不停抽搐,眼皮顫抖個不停。猛地蹲□,撿起地上的休書,雙手捧著,拆開信封瀏覽了一遍,讀畢,青紅交加的臉上卻是忽然恢覆了鎮靜。同時,她目光裏驚恐萬分的東西也跟著消失,變得如暴風雨過後的湖面,見不到一絲波紋。

很難分辨出的異樣的笑容瞬間浮現,了悟的神情閃過她的眼瞼。顫抖著手腕,緊抓住休書,又從頭到尾看了,激動興奮的情緒牢牢把她控制。

捏著手中的信封紙張,她問他,“你也想用剛剛打發她的方式,把我趕走嗎?可惜,我不是那個頭腦一根筋的女人!”

男人的臉紅了,紅得發紫。自從方才那場賣力的表演之後,浸透在他身上所剩的力氣幾乎都已經用光了,他真的沒有多餘的力氣再讓他那精湛的演技得以繼續發揮了。他的眼皮沈重,四肢無力,只憑糾結在胸膛的某種意念苦苦支撐住快要散架的身體。於是,就這樣,他向世故的原配發妻承認了自己的意圖。

“你也走吧,小玉,現在走,還來得及……剛剛我得到密、報,說是再過一個時辰,我們這座府邸就將陷入重重包圍……老九已經被抓住……老十也被監視住……我們已經完全孤立!所以……所以……你別再跟著我啦……俗語說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你走吧……拿著這張休書……回你阿瑪那邊去吧……你們娘家家族顯赫與大內關系緊密……又是世代宗親……老四必定對此有所顧忌……走吧……走出這片就要陷入死境的地方……走向可以讓你活命的出口……”

“不!”她淒厲地大叫一聲,扔掉休書,跪倒在男人的輪椅旁,把頭埋在他的膝蓋上,抓著他嶙峋得如木頭架子似的雙腿放聲哭泣。

“我不走!黃泉碧落,陪君同游!”

允禩這時情緒漸漸平靜,頭腦也跟著變得冷靜,讓他做出理智的反應。掰開郭絡羅氏死抓的雙手,刻板住臉色所有表情,他閃爍著眼裏的淚花對她的決心作出回應。

“小玉……你這麽聰明,這麽通曉人心……就一定明白老四如今既然已出手就必定抱著對我置之死地而後快的心意……我……如今一個廢人……死不足惜……這條註定黑到頭的路上不該有你……你還有你的責任……你忘了?我雖沒有子息……可是我的額娘還在……雖然孤守深宮,寂寞度日,可……可這份盡孝的心……我仍不敢忘……小玉……要是我……不在了……請你……請你替我在她老人家跟前多多照料……好了卻我這樁未遂的心願……”

“不!”她發了狂似的撲向他,把他用力地抱住,然而很快,卻被冷冷地推開。

“時值此危難時刻,難道你就不能體諒一下我這顆不能盡孝而惶恐不安的心嗎?”他發了火,轉動輪椅,後退數步,與她拉出老長一段距離。

郭絡羅氏跪在原地,頭貼在地上,顫抖著後背嗚咽地哭了。她哭得是那樣傷心,一直只是小聲的抽泣,仿佛在隱忍著什麽生怕別人聽見的東西似的。哭聲持續了好久,男人不再說話,只是在遠處傳來的一記鑼鼓聲後,才又對她催促,叫她趕緊離開。

“我所有的家產都在這裏……”他觸碰了下輪椅扶手上的一個機關,細長的方形木條被彈跳出,露出輪椅手側邊鏤空的一個空擋——一個狹窄的木頭盒子般的空擋。裏邊擺著三卷厚實的早已捆好的銀票。男人取出其中的兩卷,交到女人手裏,接著說道:

“所有的家產折現後分成三份,一份留給府中的下人,另外這兩份你拿去……你自個兒留一份,另一份煩請你想辦法進宮交給我額娘……”

女人的雙眼又變得模糊,抿著嘴不停地點頭,被淚水浸濕的頭發黏在她的耳邊,遮掩住她顴骨聳起的側臉部分,汗水破壞了她娥眉的青黛色,在額頭處呈現出紫黑般的陰影。

這些,讓她的模樣看起來更糟。然而,男人的手臂忽然伸過來,在她肩頭拍了拍,女人的哭聲突然停止。

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用臉頰摩挲起他冰涼的手指,臉上露出完全滿足的表情。

“你終於原諒我了,是嗎?”

呼呼的風聲掠過窗檐,勢頭來得比方才的更大了。

窗外花園裏的大小樹木,花草紛紛發出被折磨呻、吟的討饒聲。男人被寒風吹亂了的頭發被女人看在眼裏,她站起身,默默地走到他背後,張開溫柔的手指,為他輕輕梳理起來。她的神態是那樣安詳,那樣專註,以至於狂風呼號著弄滅了炭盆裏的火苗也沒她發現。

屋子就這樣陷入沈甸甸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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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謝小風重新折回來再走入這間剛剛叫她心變得粉碎的書房,入目的就是這片濃墨的陰影。就在她剛要開口的時候,久違的音符飄散在空氣中。

剛開始,她以為聽錯了,是自己的幻覺,誰曉得,接下來由斷斷續續改為堅定不移的笛聲把她這份認識推翻。哦,是多麽熟悉的笛聲!然而……卻又是多麽陌生的意境!

曾經的曲徑通幽,高山流水的曠達流暢的夢幻全被鏗鏘有力的東西所代替。若不是親耳所聞,擅長曲藝的小風怎麽也想不到,歡快輕盈的笛子也能被吹出蕭殺、沈穩,視死如歸的悲愴情緒。

吞咽了凝聚在咽喉中感動的氣息,她轉身走入自己的房間,取出床底的舊包袱,拍掉包袱上厚厚的灰塵,從裏面取出一張屬於自己的久久沒有撥弄過的琴,坐在位子上,她開始拈動琴弦,跟上笛聲的節奏。

“誰?”屋外的陰影中很快響起了男人的聲音。

小風屏住呼吸,沒有說話。砰地一聲撞門聲響後,允禩雪白的臉出現在她的瞳孔裏。

他看到她折返後吃了一驚,眼中乍現出不可置信的欣喜,然而,呼吸間,他又對她展現出兇狠的面具。

他沒好氣地譏刺著開口,“該死的賤人,你又跑回來作什麽?難道是來偷東西充作盤纏的?”

知道她好強皮薄,最怕被人誤會曲解,他便故意用最委屈的方式來把她驅趕。

“盤纏?”她冷笑一聲,從胸口取出兩團熱呼呼的事物,擺到桌上,氣呼呼地大聲說,“錢的話,我現在倒真是不缺了!”

屋內的燭光雖然並不明亮,可是桌上的三團事物卻叫男人看得震驚。——厚實的,仔細紮成卷狀的兩卷銀票落入他的眼簾!

很快,小風憤懣的質疑聲剝奪了他細想琢磨的時間。

她朝他叫嚷,

“你……你為什麽騙我?”死死攥著桌上的銀票,她顫悠著就要摔倒的雙腿走到他面前,扶著桌子,又猛然摔倒在地。

叫允禩全身沸騰的感情湧向他,所有做戲的偽裝被剝離。他矯情故作姿態的所扮惡人的面具也隨之跌落,摔得粉碎。他向她伸開手臂,她跪在地上,不顧一切地投入他的懷抱!

小小的蠟燭在強風中怯懦地抖動,在小風這間不大的房間內釋放出忽明忽暗的光線。外面的樹葉還在傷心,屋內也沒有炭火,然而,這時,允禩摟住小風的手指卻不再冰冷。他低下頭,覆蓋上她顫抖的雙唇,她跪坐在地上,摟住他的腰,抖動著肩膀給出回應。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嘆息著松開她,閃亮著眼睛註視氣喘籲籲她臉紅的模樣。於是,他又嘆氣,把她攬在胸口,緩緩道,

“如果可以……我多想看著另一個如你花般容貌的孩子出世呀……一個屬於我們的孩子……和你一樣眼睛會說話的漂亮的女孩……可惜流年……憂愁風雨……人生事,總不能盡如人意……小風……你……你……該知道你回來有多危險……你現在如果想改變主意的話還來得……”

後邊的話他被堵住。她直立起上半身,摟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卻又異常溫柔地把他咬住。接著在她襲擊他敏感的耳背時,被他手心發燙地叫停。他又開口詢問了遍方才末尾所問的問題,於是,她又重覆起方才連貫的動作。其間,她沒說話,但選用的方式是那麽叫允禩感到窩心。

終於,他臣服在她誘人的無聲的回答中。看著她的眼,摟著她的腰,他與她依偎良久。兩人之間誰都不再說話。顯然,任何言語在這對患難中現真心的有情人眼裏看來都是多餘。

過了一會兒,屋內傳來仿佛只有天上才有的樂聲,是和諧無比的琴笛和鳴。笛聲每到低沈冷絕艱澀停頓之處,琴音便如輕盈的春風般圍繞纏綿,仿佛對笛聲包含在骨子裏的幽怨撒下一張細膩輕柔的漁網似的,緊緊把它包圍;而奇特低沈的笛聲也彌補了琴音裏過於直率任性的不足,用強有力穩健的步調延緩其飛揚撲閃的風格。

就這樣,完美的合奏曲交相呼應,此起彼伏地蔓延在死氣沈沈的深夜裏,叫府內原本惴惴不安的侍從婢女一時忘記內心的忐忑,而完全沈浸在這悠揚、看破世俗醜惡世情的樂曲聲中。

一曲奏畢,合奏的男女相視而笑。

這個默契的笑容讓兩人心頭渾然一顫,其洶湧澎湃的心情甚至超過了方才親昵的擁抱。就在允禩拉住小風的手,搓著她手背為她取暖的時候,臉色慌張的張婆子又跑過來煞風景。

“怎麽,宮裏的人到了?”男人不無遺憾地這樣問道,眼睛看了看身旁的女人,在她眼裏發現到與自己相同的盛滿的濃濃的情意。

“不……不是……是……是……”平常口齒伶俐的婆子突然口吃,雙手像是與自己衣襟下擺有仇似的死死扯住。她胸口起伏著,擡起胳膊指著一個方向,猛揪了一把大腿,這才把話連貫起來。

“宮裏的人沒來……”合奏雙方剛同時舒了口氣,卻又聽婆子吐出下半句——

“福晉投水自盡了!”

那漂浮著蓮葉隱藏著紅鯉的小池塘的畫面一下子在小風的腦中變得清晰,她回過頭去看男人,卻見允禩已垂下頭,悄悄地在擦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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