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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29誰在做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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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29 誰在做戲2

“八哥……我們在這兒說話方便麽……你看……她還在這兒……”

“但說無妨……這女子……喝了藥蛇的血……昏迷過去……大夫看過了……說是要等到明日才會醒來……”

“這就好,這就好……八哥,你說吧,你今天為什麽偏偏要把那個‘爛菜心’給請過來?”

“噓,小點聲……如今這‘爛菜心’的身份可是要比我們哥幾個要顯赫得多哪……”

爛菜心?誰是爛菜心?誰又在說話?躺在床上的謝小風漸漸恢覆了意識,但卻由於所吸蛇血特殊的藥力身體機能還未恢覆,既不能說話也不能睜開眼睛。在辨明了所處允禩書房,屋內只有八爺和老十之後,她讓自己成為安靜的聆聽者。身邊不遠處的對話又在繼續。

吵嚷的老十說得很大聲。他道,“我就特別看不慣那‘爛菜心’做作的模樣!嘖嘖嘖,八哥,虧得你能忍受得了,和她同桌吃飯,還弄什麽黏糊糊爛糟糟的蛇肉羹給她吃,要是我,早躲得離她老遠,朝著墻角吐了!”

小風遂明白,他們口中“爛菜心”指的是心采,心采,菜心,再加一個爛字,當真有趣。小風想到這裏心裏覺得好笑。

“小不忍則亂大謀,我今日之所為也不過權宜之計罷了,早些我特地叫大夫給我配了止吐的藥丸,中午之前調了水沖了喝了……”

允禩的話還沒說完,就惹得老十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笑聲,接著小風又聽到清脆的拍擊聲,想來是老十大笑之餘,用手拍打在允禩肩膀上發出的動靜。

“哈哈哈……”老十又持續了好一會兒,才收起了笑聲,用依舊帶著好心情的濃濃鼻音道,“八哥這藥丸改天也給我配來一些,好叫我收藏在府中,免得將來碰上……也好……哈哈……有備……無患嘛……哈哈哈……”說到末尾,他竟是又忍不住拍著手笑了起來。

允禩等他笑得差不多,假咳嗽數聲,喝了口茶,放下杯子,手指叩擊著桌面,斜眼看了看也回頭朝門看的老十,閃爍起同樣疑惑的眼睛,問老十老九為什麽還沒來。老十抓耳撓腮,想了會兒,說是恐怕老九還在為春香的事沒解開心結,躲在家中閉門思過。允禩聽到“思過”兩字冷笑出聲,一手猛拍早已失去知覺的大腿,嘆息道,“唉,我本以為老九是咱們兄弟幾個當中能看得開的,沒想到……沒想到……竟也是個實心眼……”老十聽了不做聲,好半天才擡起頭兜著看床上謝小風的眼光看了允禩一眼,暗道,還說別人,你自己不還是一樣?閉上眼一手托著前額這麽想著,忽然,敏貞如鮮藕般白皙的容顏在心中一閃,咯噔一聲,老十睜開眼,後背全是冷汗。

這時,屋外又響起敲門聲。隆科多獵犬般的聲音傳來。允禩吩咐著讓他跟著下人先到前廳喝茶等候,等腳步聲消失,允禩才開始了自己的正題。

“十弟問得好,你既能問我為何會在今日邀請五公主心采來府裏做客,就表示你現在凡事已學會用腦子了。孺子可教也!嗯,好,你且說說,依你看,我為什麽要請這個瘟神?”

允誐遲疑了會兒,開口道,“怕是……怕是……八哥想借助這‘爛菜心’如今的身份與地位吧……”見允禩朝自己微笑,頓時高興得又往下說,“人人都知道‘爛菜心’是同老四要好的……所以……我想……八哥……可能是要有什麽事情央請她代為周旋?!”

停留在允禩嘴邊的笑容很快消失,平日裏讓人覺得親切隨和的五官被陰森森的氣息覆蓋,在允誐的面前變得猙獰起來。幾乎是向發洩似的,允禩的眉毛僵直,慘白著臉,低著聲音說道,“十弟為何不說得更直接些?看來,身為殘廢的我如今已淪落到需要巴結老四身邊之人的地步了!”

允誐見他發怒,不由驚慌萬分地跑到男人輪椅身旁手舞足蹈地解釋起來,他食指指著頭頂,向輪椅上的男人賭誓,說要是他老十有輕蔑八哥的這份心,就叫他不得善終。允禩冷著臉依舊不說話,允誐急了,擡起手腕,張開手指,猛地朝自己臉上扇了過去。接著,又是馬不停蹄地幾下,直到允禩氣急敗壞地對他喊停,憨直的老十這才停下自抽耳刮子的動作。

看著允禩向自己招手,老十依言在輪椅旁蹲下。

撫摸上對方臉上青紫交加的手指印,捧著滿是胡須渣子戳手的下巴,允禩握緊另一只拳頭重重砸在腿上,自怨自艾道,“不,不是你的錯。是八哥,是八哥的性情變了!是八哥不好!是八哥的錯!”

註視著允禩眼裏的淚花,允誐伏倒在他懷裏放聲大哭。允禩把他的頭攔在懷中,拍打著他的後背不停安慰著。“哭吧……痛快地哭出來吧……這難熬的日子……大家都憋屈得太久了……心裏不痛快的人多了……”

男人哭泣的方式與女人不同。他們的傷心來得快去得也快,好比啟動快,剎車靈的新下線的汽車;女人就不同,她們的哭泣是持續性的,即使中間偶爾出現暫停,但隔了一會兒,又會接著抽泣、嗚咽、斷斷續續地讓聲音漸強或漸弱。這種哭泣方式若比作汽車的話,則只好比作過了報廢期怎麽急剎也剎不住的類型。

就在謝小風為男人的落淚感到唏噓的時候,屋裏突然變得安靜。眼淚被隱藏,由眼淚引發出的力量正在起伏的胸膛中積蓄。吞了口口水,允禩的聲音主導了屋內的空氣。他開始解說起約見五公主的真正原因。

“‘爛菜葉’除了是老四的紅人外,很快,又要多一種身份了……是的……她就要嫁給年羹堯!老四目前最結實的臂膀,最得力的肱骨之臣!別……別……急著點頭……十弟,你先聽我繼續往下說……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關於這位西北大將軍……的事麽,對,對,對極了,現在,終於等到能讓我們把這件事完全捅出去的時候了!”

老十突然跳起,咋呼道,“什麽,八哥,你把年羹堯和他妹妹亂、倫的事告訴‘爛菜葉’了?”

“嘿嘿……你以為我這麽傻?就算我肯把這事兒說給要當新娘子的人聽,人家也肯信?‘爛菜葉’可不是沒心機的人;我們和老四敵對的形勢仍然令她十分忌憚。也是合該著這個原因,我才借著郭絡羅氏的名義給她下的請帖……唉……老實告訴你,老十,八哥我該說的都說了,該點到的東西一樣沒落,哼哼,你就等著看好戲吧……聽說……老四那位瘋婆娘病愈,老四借機大擺筵席,邀請眾多親友到宮中歡聚,其中‘爛菜葉’和年羹堯都在邀請名單之列!”

摩擦著手掌心的老十兩眼被允禩的一番話點燃,閃現出比身旁蠟燭還亮的光芒。夜間嗖嗖的涼風沿著窗檐門縫鉆了進來,老十走到允禩背後,把他連人帶輪椅推到了木炭燒得正旺的火盆跟前。兩人張開手指,伸到火盆上方烤火。一時間,誰也不說話。屋裏只聽到風簌簌的低吟和木炭燃燒時發出的幹脆斷裂的聲響。聽不到說話聲的謝小風正要在這股熱烘烘的暖氣中睡著,忽然,被男人低沈的嘆息驚醒。

這個嘆息她聽得再耳熟不過了,就像年小蝶聽見某人咳嗽一般,女人天生的靈敏向來不會在這方面出錯。

允禩又一次開口。只不過這回,他把嗓門壓得很低。

“十弟,你知道隆科多來作什麽?”

允誐搖頭。

“我告訴你,”看了老十一眼,允禩垂下眼皮,低頭假裝看了會兒跳躍在火盆裏鮮艷的火苗,反覆著手心手背又烤了會兒火,一個字一個字極慢地說道,“大事就要上演了!”

允誐一驚,問是什麽事。

允禩朝他豎起三根手指,說道,“在宮廷的宴席上,老四當眾宣布,說是三日後,將在法華寺置辦一場佛事,預備為心采和年羹堯祈福。到時,老四會親臨寺廟,與法華寺的主持,咱們的老朋友覺明,一起主持佛事!”

“此話當真?”允誐如兔子般跳起老高,站好好把允禩的胳膊抓得生疼。

“哼,當然,這也是我宴請心采的目的之一。接近中樞位置的人總是能得到常人得不到的消息的嘛……”

“啊……覺明……覺明和隆科多的關系非同一般……而且……而且隆科多他……他他……他剛剛就在我們屋外!八哥!你這消息來得可靠麽?我……我是說……那爛……那心采……不會對我們撒謊吧?”

“絕對不會。這個虛偽的女人我最了解,關系到她自己切身利益的事情她絕對不會弄錯!這件事是她親口得意洋洋地告訴我的,當時她那副陶醉自戀的模樣,我看得分明,不會弄錯。”

允誐點點頭,手貼腦袋,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啊,”他低叫一聲,“說道此女的虛偽,我完全讚同,但聽下午府裏的人來報,說什麽這‘爛菜葉’學識淵博,不僅識得八哥偏廳裏諸多藏品的來歷,還文縐縐地能說出如武王伐紂、風水之術的些許來源……嘖嘖……我就奇了怪了,想當年……她不過是跟在老四後邊的一條跟屁蟲……從來沒好好讀過書……她哪裏知道的這些東西?難不成……幾年沒見……當真她變得像她自己說的那樣文韜武略兼備了?”

允禩捂著嘴巴偷笑,邊笑邊手指著允誐搖頭,“我剛剛誇你肯動腦子,怎麽這會兒,突然又問出這麽個傻問題了?”

傻問題?撓著後腦勺,面龐黝黑的老十皺著眼睛看向臉被火光映紅的男人詭異的笑臉,仍是不解。

允禩微笑著一語道破玄機——“你忘了,這‘爛菜心’的前任額駙是誰啦?”

恍然大悟的目光在老十眼裏升起。很快,屋內又釋放出兩人此起彼伏的笑聲。然而,安靜的竊聽者卻被他倆的笑聲弄得糊塗了。雖之前與方不染見過幾次面,但關於方不染與心采的關系,以及方不染就是心采賣弄學問的源頭的這些事情,謝小風顯然並不了解。

笑完,允禩用透著輕松意味的腔調又與允誐提起了隆科多這個話題,法華寺,三日後,覺明,埋、伏等等字眼,都是與之緊密關聯的詞語。小風聽得更加茫然,慢慢地,在如老鼠的嚙齒啃咬食物所發出的類似的一種聲音中沈睡。

直到第二天午後,她才醒轉過來。揉著眼睛,看了看空無一人的書房,便整理好衣衫出門找了個下人打聽允禩的去向。

在得到不確定的搖頭後,小風打發下人走開,正回頭對著身後空蕩蕩的書房發呆,張婆子用茶盤托了一碗冒著熱氣的藥汁過來,領著小風走回書房,說是八爺早上出門時特地交待要讓姑娘服下的。小風聽了,心跳飛快,滿臉漲紅,訥訥地接過藥碗,咕噥一口把稍涼的藥汁喝了個幹凈。正在為舌根的藥味叫苦的功夫,一包琥珀色晶晶亮的松子糖抵到了跟前。

小風大喜,接過張婆子遞到手心中的糖,扯開口袋,飛快地從裏邊拈了一枚丟在嘴裏,一邊吮吸著清香甜美誐滋味,一邊把張婆子的細心誇獎了一遍。“原來你早就知道我愛吃這種糖,多謝你費心啦!”她是這樣結語的。

“哪裏喲……”張婆子掩口而笑,眼中揶揄的目光閃動得叫小風才放下的心又被拎起。

很快,在張婆子不斷徘徊在藥碗與糖之間暧昧的視線的說明下,小風明白過來。這一次,她窘迫的時間更長。低頭看著自己鞋尖看了好久。

她很想用這份沈默來揮去身邊的厭煩者,但可惜,愛看別人笑話的心理常常是人的通病。張婆子仍然矗立在身旁,用過來人戲謔又精明的眼睛望著她。如果說,這種窺伺,小風還能用眼不見心不煩低頭假裝沒看見的方式躲避開去的話,那麽,接下來,漂浮在空氣中不得不鉆入她耳朵的聲音,卻是叫她無處逃避了。

“哎唷……真是叫人羨慕的細膩心思呀……嘖嘖嘖……姑娘真是有福的人……兩位站在一起,可真是一對璧人哪……啊……唉喲……呸呸呸……瞧老婆子胡說些什麽呢……什麽站不站的……坐……坐著……就很好嘛……坐著才更有威嚴……才更像個風流倜儻的王爺嘛……啊呀……姑娘……我該死……老婆子該死……竟是把姑娘您說得眼圈紅了……老婆子一時失口……姑娘……姑娘……你也知道……老婆子是個粗坯……是個下人……是個想討好主子卻不會說話的笨嘴鸚鵡……好姑娘……唉……人現在都這樣了……你……你可千萬別再傷心了……更……更不要把老婆子的話往心裏去……求你了!”

說完這些的張婆子蹲在小風的座椅旁捏著手絹不停地給她擦眼淚,又說了好一陣絮絮叨叨瑣碎卻很實際的安慰。這番幸福實用的道理是被這樣表述的。

“誰叫我們都是女人呢?女人天生就是一副卑賤的命!沒法子,想改變是改變不了的。別的人咱們不說……姑娘……您看……”說到這兒,婆子忽然把聲音壓低,擡起頭,朝遠處某個方向瞅了瞅,然後迅速低下頭,靠在小風臂膀邊,輕輕拍打起來,

“別的人不說,咱就看這府裏現在的另一位主子……您昨兒也看到啦……她現在只曉得念佛誦經……只曉得初一十五……菩薩壽辰……去‘無心庵’裏搗鼓些咱看不懂又弄不明白究竟有沒有用處的法事……偷偷告訴您……除了昨兒宴客……八爺派人知會了福晉一些言語……整整有九個月零二十一天……他們夫妻倆沒講過一句話……”

嘆了口氣,婆子又說,

“所以……所以……什麽叫福氣……依我現在這樣年紀的女人看……咱們女人能有個好歸宿就是天大的福氣啦……其他的……其他的……其他的事情並不算最重要啦!只要他待你是真心,你對他也有情,相濡以沫,相伴終生,就足夠啦!”

擦幹眼淚,小風仰頭看了眼正回避自己眼睛的張婆子,心中一動,忽然領悟到她這番話裏隱含的意思,不禁臉皮發燙,然而雖然羞澀,猶豫片刻,小風還是把心裏的疑惑說了出來。

“難道這府裏的人都像你一樣的心思,認為八爺永遠不可能再站立起來了嗎?”

同情又無可奈何的神情在婆子眼中一閃而過。她沒說話,只是搖了一下頭,然後嘆氣,接著低頭不語。

這種向命運服輸的態度把慣於在生命大海逆流上乘風破浪的進攻者惹惱了。

重重地拍擊了下椅子邊的扶手,小風呼地一聲站了起來,攥緊拳頭,說是用自己的性命發誓要把允禩的腿治好。張婆子不信,說是那麽多太醫名醫的方子都沒調理好的癥狀不會再有起色,讓小風別再白費力氣。

“怎麽會?事在人為!你不知道,我偷偷訪詢過京郊一代的幾位藏匿在民間的老大夫,與他們詳談過八爺的癥狀,其中的一位就曾明顯向我預示過有可能治愈康覆的希望!”

婆子被她閃爍著淚水的面龐打動,遂把“庸醫害人”的不同意見卡在了嘴裏,咽下去。雖然並不太相信小風敘述中幾個大夫的能力,但她仍問了一個讓小風很開心的問題——“真的有希望嗎?”

小風沒有回答。張開手指,把老婆子的手捏得很緊很緊。

秋日午後最溫暖的光線圍繞在小風周圍,張婆子註意到,在小風長長的睫毛上,一道纖細又絢亮的彩虹正在悄悄升起……

傍晚允禩剛回來,便轉動著輪椅奔向書房;一般晚飯前的時光裏,小風總是習慣呆在書房裏為他升起暖人的炭火,沏上他偏好口味的香茶,站立在書櫃旁,做些或擦拭或整理的閑活。

然而,此刻,書房裏沒有她等待他的身影。他忽然感到心慌,用力轉動著輪椅的軲轆,從書房門口修繕過的坡道下滑,又用更加猛烈的速度沖上緊靠著書房那間屋子的進門的上坡。門被撞開!屋子裏依然沒人!他的不安更加強烈,大海上的颶風開始襲擊。卷著不可遏制的怒意,呼嘯著,嘶吼著,差點把飄蕩在海面上這只廉親王府邸的小帆船一口吞沒。

巧合的是,晚上入夜後開始下雨。沈重著身體的雨水嘩啦啦地傾盆而瀉,仿佛與此時正面對著眾多下人,冷著臉的男人一樣,在發著極大的脾氣。轟隆隆數聲轟鳴之後,一道駭人的霹靂劃破了紫黑色的絲絨幕布,夾帶著耀眼的閃光跳躍在大廳的窗角縫隙邊,將帶著涼透骨髓寒意的空氣從外邊帶入了壓抑的屋內。

男人咆哮的聲音還在繼續。仍在重覆著今晚不知已被重覆了幾遍的問題。“誰,誰知道她去了哪裏?”

沒有人回答。

丫頭婆子,小廝侍衛,還有幾個白凈著臉的太監,都把她們的嘴巴閉緊。

然而,不識相的人來了;一個前兩天剛從鄉下到這裏給府上當馬車夫的十五六歲的男孩兒闖了進來!他頂著濕透的盤在頭上的辮子,衣袖褲腳四處滴著水,宛如一只落湯雞般來到了眾人面前。他剛陪著福晉從山上下來,氣喘籲籲地渾身正沒力氣。

“餵,她是誰?在說誰呢?”馬夫男孩兒放下辮子,拽住身旁一個小廝的衣袖,剛想開口詢問,卻是頭皮一緊,回頭一望,卻見自己的辮子已被板著臉的八爺攥在了手裏。男孩兒大驚,跪在地下,磕頭求饒,可是,在男人冷冰冰的眼神示意下,他被兩個守候在前廳側門的體格高大的家奴給架了下去。眨眼間,傳來男孩兒殺豬般撕心裂肺的叫喊。

滿意地註視著眾家奴矗立在眼前惴惴不安的表情,男人忽然改變了問題。“說,誰,是最後一個看到她的人?”

答案自動揭曉。在眾人齊聚的目光下,允禩把焦點投放在雙腿嚇得哆嗦的張婆子身上——

半個時辰後,躺在家中幹燥舒適的軟榻上正優哉游哉瞅著大煙的允誐不得不從溫暖的床上爬起。在又一陣如冰雹般有力狂野的雨水中,他戴上鬥笠,穿上蓑衣,坐到了馬車的車夫位置上,正要揚起馬鞭,忽然回頭對著車廂裏的人叮囑了一句“八哥,坐穩。”

於是,車前兩匹駿馬撒蹄狂奔,在暴風雨的深夜裏,往黑漆漆的郊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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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全身像是就要被凍僵,這就是謝小風現在的感覺。

此刻,披著鬥篷的她正顫抖著身體躲藏在一間破舊的緊閉著大門的茅屋屋檐下避雨。厚重卻殘破的茅草禁不住太多風雨的侵襲,冰涼如蠶絲般的雨滴沿著她的脖子滲透下去。

京城郊外的雨下了很久,此刻似乎小了些。小風擡頭望了望濃墨團似的天,取出胸口一個用油紙包了好幾層的事物,借著夜色,又一遍把它確認檢查了一遍。瞅瞅眼前下個沒完的雨,伸手朝屋檐外的空中觸碰了下,自言自語道,

“該往回走了,運氣好的話,明天一大早,我就能在別人發現之前趕回去!”

她把油紙包的事物放回懷裏,雙手捂在胸前,咬著牙,低著腦袋,往雨水裏沖。然而,沒奔出幾步,她忽然又退了回來。不是雨水依然無情,而是因為她太擔心,擔心油紙包裏的東西被淋濕。側著腦袋想了想,她除□上的鬥篷,把油紙包重新包裹了個結實,把它貼在胸口用胳膊與胸口緊緊按住,在確定不會滑落之後,她才放心地摟著這個對她現在而言比任何東西都重要的油紙包,往雨簾中沖了出去。

沒過多久,她就濕透了。可是,她依然覺得很愉快,因為她確信手中的油紙包依然完好。

雨終於停了。

然而腳下的泥濘卻叫她的動作更加緩慢。更不幸的是,她很快發現,她迷路了;和來時完全不一樣的山巒,田野,荒草,大樹靜悄悄地環繞在周圍。四條漫長又看不見盡頭的岔道在她腳下蜿蜒。從遠處傳來的幾聲野獸的叫聲更是叫她膽戰心驚。

她不禁感到害怕起來。郊外的曠野上沒有一處人家,沒有一點人留下的痕跡。濕漉漉的空氣裏彌散開的都是陰森的自然氣息。突然,一個模糊的黑影擋在她的前邊,小風大叫一聲,往後倒退一大步,退縮著身體僵硬好久,才發現對面不過一塊被人丟在路上或從山上滾落下來的巨石。她慌不擇路,又往前走,一陣狂風吹拂過來的沙礫刺痛了她的眼睛。揉眼間,嘩嘩響起的樹葉聲又叫她挺直了後背。

由於太過緊張,謝小風開始自言自語。

“沒什麽好怕的,現在,此刻,對於這樣的我,不是最好的時刻麽?看看……我懷裏的是什麽?是什麽?如果走運的話……說不定……說不定……我就可以把我欠他的債……還清……啊哈……到時,我可就能體會無債一身輕的滋味了!這份輕松的滋味不就是我這段時間一直追尋的嗎?看看!看看!只要這油紙包裏的草藥……草藥的種子……能被我……成功種植……種植的話……”

說到這裏,她的牙齒開始打顫,午夜之後的寒露來臨,接連打了幾個噴嚏之後,她又堅持讓自己說出聲音,

“如果,如果……我能把……李大夫……說明……不太可能種植成功的草藥種子種活,那麽……那麽……他的腿……他的腿就有了痊愈的機會!對……就是這樣……李大夫……不就是這麽說的?李大夫雖然人才中年,是我走訪的……這幾個大夫中……最年輕的一位……但我看得出來……他也是最厲害的一個……據他說,這種草藥……這種適合生長在熱天裏的草藥……曾被他在……最熱的南海邊用來……用來治愈過……一個同樣雙腿殘廢的病人……啊……這證明了什麽……還能證明什麽……”

她忽然停住,把油紙包托舉到了頭頂,對著天空大喊,“謝謝!老天爺,你畢竟肯睜開雙眼了,你畢竟也是有同情心的,同情我這個比他更需要你可憐的人……”

她繼續往前走,塞滿了黃褐色汙水的小水塘一個個如大蘑菇般潛藏在她腳下,沒註意到這點的的小風很快滑倒,掙紮著身體爬起來,走出數步,她又滑倒,再站起,滑倒……就這樣重覆著,走出一段並不算短的距離後,她終於無力地匍匐在了泥濘粘濕的土壤中。

昏沈之間,她抱住裹著鬥篷的油紙包,感到似乎背後有人在叫她,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捏了把下巴,卻是生疼。大叫一聲,她一骨碌從爛泥地上爬起,捧著油紙包,朝傳來馬蹄聲身後的一片黑暗中望去。

再一次,她確定,她的耳朵沒病。

當那輛叫她喜極而泣的馬車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朝允誐掀起車廂簾布裏那人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我差點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允禩臉色蒼白地沒說話,只是拿一雙隱忍著某種感情的眼睛盯著她,盯著她憔悴的臉龐。他讓允誐幫忙扶著她坐進車廂,一路上,除了不停打量陷入昏睡中仍抱著紙包的喃喃自語“希望”的女人外,他沒說一句話。

小風回府後生了場大病,到次日早上,全身的熱度才完全消退。剛在自己屋裏醒來的她,正起身穿好衣衫,在房裏尋找到油紙包包裹的草藥種子確認完好無損之後,她才簡單梳洗,捏著油紙包往旁邊的書房走。剛到書房門外,便聽到裏邊人的說話。依舊是老十和八爺的聲音。

“八哥……我現在可是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啦……嘖嘖嘖……你那樣的演技差點要連我都被你騙過去啦……更別說她這樣一個戲子了……”

小風的心猛地抽緊,她繼續側耳傾聽。

“倒也沒什麽……你也知道……這女人曾經是如何對我的……不如此小小耍弄她……叫她對我死心塌地一番……如何能洩我被她害的切膚之痛呢?”是允禩的聲音。

女人的心徹底冰涼,跟著手腳沒有一絲熱氣。身體搖晃了下,小風咬住嘴唇。

允誐跟著男人笑了會兒,忽然恍然大悟地啊了聲,拍手道,

“啊,八哥,難怪你在宴請心采的時候對她那樣客氣……我就說嘛……你怎麽突然對這種下作卑賤的女子改了脾性……嘿嘿……原來……你這是為了要給她比死更痛的還擊呀!”

“的確,沒什麽比拿感情做戲來得更卑鄙,更無恥的了!哼,其實這也不能怪我,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想當初,是她花言巧語用美色引誘我,用感情欺騙我在先的。我不過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罷了!不過……說起宴請心采……那天的事……我其實也是存了利用這下作女人的心思……特地挑了郭絡羅氏禮佛的日子……找了這無恥卻直腸子的女人接待心采……唉……說來也不怕你見笑……這府裏……像她這般心情單純容易戲耍、叫我放心的人還真是不多……畢竟,在面對心采那樣狡猾如狐貍陰險如毒蛇般的人物的時候,我可不想再隔著一個可能會讓兩邊都出狀況的不容易掌控的人,處理事情……”

“是呀是呀……所以……所以說嘛……你才會叫這個傻瓜似的謝小風去應酬‘爛菜心’,讓單純對應狡詐,讓沒有防備應對全身心眼……妙啊……八哥……昨天……這個被你害慘的女人還巴巴地要為你去找藥呢!還有啊,你昨天的戲演得真好,心急火燎地跑到我府上,要我陪你在大雨中上郊外找人……我還真以為你為了這個傻瓜發了瘋呢……”

允禩接下來有些不自然的幹笑小風沒有註意到,油紙包啪地一聲掉落在地上,深入骨髓般的尖銳的痛楚紮入她的心口,就在她呆呆地下意識地彎腰去撿油紙包的時候,被這輕微聲打攪到的書房的大門敞開。

越過允誐那張略帶尷尬的臉,裏邊坐在輪椅上男人欲說還休的眼神深深把小風刺傷。一手拾起油紙包,她一手捂著臉,轉身朝外狂奔。

“攔住她!”

就在允誐遲疑的片刻,他背後的男人朝他發出這樣的命令。允誐轉身大踏步跟上謝小風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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