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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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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昭將頭低到她的頸間, 嗅著那如蘭般清雅和沁的香氣,慢聲說:“就是想提醒提醒你, 對我態度好點……”

他呵出的熱氣絲絲縷縷順著蘭茵的衣襟鉆進去,讓她感覺出些暧昧的氣氛, 只覺臉頰燙熱,幾乎要燒起來一樣。

蘭茵覷看到了他眼底的兩簇小火苗,有些膽顫,略顯怯意地盯著他看, 舉旗投降:“我……我知道了……”

“知道了?”祁昭的聲線溫柔至極, 卻讓蘭茵感覺後背莫名涼颼颼的。下一刻,他彎身將蘭茵扔到榻上,呲起兩排玉白雪亮的牙齒:“現在知道晚了。”他欺身上前來解蘭茵的衣帶,一邊又分出手去壓制她的搗亂,喘息不穩, 又有些委屈:“你總說不舒服, 這個不行,那個不讓, 我今天非得……”

“公子?”窗外傳進來一陣壓著嗓子的叫聲。

祁昭像要吃人似得野蠻動作倏然停滯住, 他鬢發松散, 鎏金銀函冠都歪到了一邊,蘭茵捂著被子咯咯笑著, 聽他沒好氣地朝外喊:“什麽事?”

李長風默了默,道:“派去益陽的人回來了。”

室內倏然靜謐,蘭茵和祁昭臉上的表情瞬時被抹掠幹凈, 兩人半天沒有動作。當外面再傳入詢問的聲音時,蘭茵默默地坐起來,替祁昭把發冠重新琯好。

幾個粗衣短打的人被帶進來,蘭茵躲在屏風後,摸著剛才被祁昭松開的發絲,凝神聽著他們的回話。

“益陽那邊水匪橫行,盧大人剛去時很是意氣風發,想為鄉鄰做幾件好事,便帶著衙役為剿滅水匪而殫精竭力。可那些水匪常年禍行江上,與地頭蛇無異,豈是那麽好剿滅的……”

“水匪只傷了幾個人,但衙役卻死了兩個。益陽縣窮,拿不出朝廷欽定的撫恤,盧大人就親自去州裏要,那些州官都是拜高踩低之人,知道盧大人是被貶至此,又不得祁大夫待見,可勁兒地拿捏欺辱他,撫恤自是要不出來,還受了許多氣……”

“漸漸的,衙門裏的衙役就不願意跟著盧大人再去賣命了。而那些水匪受了傷,不敢找衙門報仇,就把氣撒在老百姓身上。今天去劫一戶,明天去劫一戶,衙門接到報案根本來不及抓,甚至有一家有個未出嫁的大姑娘還被水匪侮辱了。這些刁民,他們竟把這些賬算在盧大人身上……”

“百姓認為這無妄之災全是因為盧大人想要剿滅水匪所致,若不是他逞能,他們還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不過往來客船被水匪劫掠而已,反正雇得起客船的都是有錢人。從那以後衙門就沒安生過,今天是門前被潑了豬血,明天是院子裏被扔了石頭,那些衙役天天跟著打掃,漸漸的,也對盧大人生起了輕慢之心。”

“他本是一地父母官,但說話卻無人聽,連要升堂時都湊不起兩邊儀仗隊,這官做的別提多憋屈了。”

祁昭聽著,那些折辱、艱辛、無助好像皮影戲似得一一在他眼前上演,他的心裏像落了萬千根針芒,痛入肝腸。

那些探子中有一人站了出來,似有不忿,沈聲道:“將他說的這麽可憐做什麽,可憐之人多了,可人人都像他那般傷天害理了嗎?大人,你若是知道他後來在益陽做的事……那真是人神共憤的地步!”

祁昭擡頭看向說話的人,只見他抿著鬢發,髻上簪了根木簪子,身形消瘦,布衣齊地,倒是眉清目秀、幹凈整潔的樣子。

他覺得這人很眼生,只問:“你是……”

旁邊探子替他回答:“我們四處打聽無果,遇上了這位小兄弟,他說盧大人在益陽幹的那些事,該抹的早都抹幹凈了,再打聽也打聽不出來什麽。若是想知道,就把他帶來見大人。”

那人負著手,脊背挺直,下頜微擡,頗有些倨傲地環視廳堂,最終將視線落在祁昭身上,道:“祁侍郎若是想知道,就摒退左右,我自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祁昭略一思忖,朝餘下眾人擺了擺手,李長風便帶著他們下去。

廳堂之內驟然安靜下來,祁昭又打量了打量這個人,問:“你是什麽人?”

那人清幽一笑,摘下木簪,長發如瀑般灑落在肩上,勾勒出一張曼妙精細的臉龐。她雙手合拳向祁昭鞠禮:“在下沈鸞。”

祁昭竟沒看出她是個女流,遙想她與一群探子自益陽千裏迢迢到了長安,竟沒露出分毫,也是本事。不禁對她刮目,言語中也客氣了許多,朝榻席引了引胳膊,道:“請坐,坐下說。”

沈鸞撩起前襟彎身坐下,望著祁昭和緩一笑:“大人不惜自長安派人去益陽,看來是有所懷疑了,只是不知大人為何會懷疑?”

祁昭沈靜片刻,道:“姑娘隨我的人到了我的府邸,應是有話要說,不如姑娘先說。”祁昭浸淫朝局數年,周旋博弈的本事早已爐火純青,豈有對方沒開口他先和盤托出的道理。

沈鸞好似也並不在意,道:“大人應該知道,盧楚得以離開益陽,留在長安為官,更得了大理寺少卿這一重任,全仰賴他在益陽所立下的剿滅水匪的功勳,可是大人可知,那被誅滅的十二個水匪是什麽人?”

祁昭略一回憶方才探子所報,心中有了一個猜測,不禁掌心裏起了層薄汗,帶的身體一哆嗦。

沈鸞八方不動地看了他一眼,將視線落在身前的冰裂紋酒盅上,嘆道:“十二個水匪,換來了盧楚的前程官位,可那十二人卻是老實巴交的莊稼漢,面朝黃土背朝天半輩子,連衙門大牢都沒進過,就被人扣上了水匪的帽子,連夜誅殺。”

祁昭猛拍了下桌子,霍的站起來,大聲道:“這不可能!”

沈鸞沈定地仰頭看他,因這個動作,顯得下頜愈加尖細、清秀,她緩慢道:“有什麽不可能的。剛才探子所報都是實話,既然益陽百姓厭惡盧楚,衙門衙役不服從他,那麽他有什麽本事剿滅縱橫江上、裝備精良的水匪?”

“若是他這樣做了,益陽又怎麽可能風平浪靜?老百姓難道沒長嘴,不會告狀嗎?那州官又如何肯為他上表請功?”

沈鸞平靜如深潭之水,字句清靈,如珠落玉盤,聲聲催動人心:“祁侍郎難道不知,有那麽樣的人,能運籌帷幄,能落子布局,替盧楚把一切都安排好,包括百姓,讓他們不敢伸冤。包括州官,讓他甘心為自己欺辱過的下屬請功,只為把自己選中的人推到他們想要的位置上,好讓他為他們辦事。”

祁昭面如沈灰,只覺腦中有什麽轟然裂開,頹然道:“赤楓招。”

沈鸞幹脆道:“毫無疑問,盧楚已被赤楓招收買,就像當年大人一樣。我已去過前任大理寺少卿長孫樂的家鄉,他母親亡故大有蹊蹺,是有人想讓他提前回鄉丁憂,好把大理寺少卿的位子讓出來。”

祁昭腦子裏一片混亂,猛然間,他回頭看向屏風,見那別枝驚鵲的紋樣後面深淺疏落,隱約透出人影,蘭茵……一直在那裏聽著。

沈鸞也註意到了屏風後面有人,可看祁昭無半點防備之心,只是神情委頓,便也不在意,繼續道:“可是盧楚明顯比大人當年更狠。在下知道當年您剛被收納進赤楓招時,他們曾令您辦一件冤案,為一個頗具影響力的鄉紳脫罪,順道嫁禍給一個年過七旬的瞎眼老婦,您說什麽也不肯,他們便作罷也不勉強。”

“由此可見,此為赤楓招考驗人的特殊方式,依此來判斷所招納之人的心有多狠,手段能多陰邪。”

“很明顯,論狠毒,論陰邪,盧楚遠在大人之上,他無疑也是赤楓招如今最炙手可熱的棋子。”

祁昭終於明白初初探知到呂氏女一案的真相時他的不安自何而來。當年赤楓招為了救一個鄉紳而要他去誣陷瞎眼老婦,如今為了救吏部尚書之子去誣陷一個更夫。如出一轍的手段,只不過代行的棋子換了人。

沈鸞的目光灼灼落於他的臉上,祁昭坦然回應,反問:“你為何會知道的如此詳細?”

沈鸞和緩一笑,像是早已料到他會有次一問,挺直了脊背,竟露出幾分睥睨蕓蕓眾生的倨傲,她道:“我姓沈。”

祁昭心說,我知道你姓沈啊,你剛才說了你叫沈鸞,那可不就是姓沈嗎?

見對方茫然,沈鸞面容微凜,略顯不快,道:“吳越沈氏,你不會不知道吧?”

祁昭更加茫然:“我應該知道嗎?當今朝堂世家勳貴中並沒有吳越沈氏之說,外地蕃將……無外乎淮西範氏,閩南盧氏……”他挨著數了一遍,攤手道:“沒有吳越沈氏啊。”

沈鸞定定地看他,以確認他不是在逗自己,嘲諷地說:“你難道不看周史嗎?那上面沒寫?賢宗的賢懿皇後出身吳越沈氏,乃開國四世家之一,早年隨太|祖皇帝開疆辟土,立下功勳,被賜吳越侯封爵。玄貞年間,父任右相,兄任大理寺卿,沈氏一門風頭勁爍,直逼左相姜氏。及至後來因與姜氏合謀誣陷忠良,沈氏一族獲罪,被褫奪勳爵,貶為庶人。”

她一提到賢宗,祁昭就有了印象,立馬深揖鞠禮,道:“原來是這個吳越沈氏,怠慢怠慢,失禮失禮。”他心中想,就算你是賢懿皇後的族人,你尊貴,你了不起,這跟赤楓招又有什麽關系,說話能不能直切主題,別繞來繞去。

沈鸞緊盯著他,像是讀懂了他心裏所想,冷哼了一聲:“你一定在想,我和赤楓招有什麽關系。我告訴你,當年的赤楓招就是我的祖上和其好友聯手所創。”

“我的祖上名曰沈槐,是沈家的最後一任吳越侯,也是賢懿皇後的叔叔。他受了兄長連累,被奪了勳爵封號黯然回鄉。後來與好友合力創辦赤楓招,意在幫助官府清辦冤假錯案,積弱扶貧,廣撒正義。”

這一段祁昭倒是知道一二,赤楓招在創立之初確實是以一個正義良善的盟派,只是不知為何到了今天這心狠手辣、野心勃勃的地步。

沈鸞眼神渺遠,像是透過塵光看見了那一段往事:“赤楓招的創始人並不是我的先祖,而是先祖的好友。相傳他是昭德太子的舊部,有感於尹氏與昭德太子之冤,不願這樣的悲劇在人間重演才創立此門派。”

祁昭恍然大悟:“難怪我入赤楓招時要讓我拜見昭德太子的靈位,原來是這個道理。”

“是麽?這個規矩竟還保留著?”沈鸞有些諷刺地說:“當年創始人早逝,先祖便立下了這個規矩,入派之人必須要先拜昭德太子。六十年過去,時過境遷,赤楓招早已失了初心,滑向罪惡深淵,竟還保留著這個規矩,也是可笑。”

祁昭也覺得可笑,誰又能想到,這樣一個惡貫滿盈、企圖掌控朝局,不忠不義的盟派創立之初竟是為了懲辦冤假錯案、濟弱扶貧。

他不禁問:“那你知道赤楓招為何會變成今天這模樣嗎?”

沈鸞道:“因為赤楓招創立之初是行正義良善之舉,加之賢宗皇帝在世時對其多有縱容,故而迅速發展壯大。先祖沈槐晚年漸失了對盟派的控制力,導致宵小之輩上位,以權謀私,妄圖幹涉朝政。更因先祖的阻撓,試圖把吳越沈氏連根拔起,幸虧先祖急智,迅速隱遁,保留沈氏這一脈,並交代後人務必竭盡全力將赤楓招連根鏟除。”

她嘆了口氣:“至於結果如何,你也知道了。”

祁昭心想,結果就是人家一日日發展壯大,一日日強悍,而你們這堂堂賢懿皇後的族人卻活得跟見不得光的老鼠似得,連揭穿他們惡性都得躲躲藏藏。

他學著沈鸞的樣子也嘆了口氣:“人心不古啊,實在可悲。”

沈鸞沖他翻了個白眼:“你既知這不是什麽好盟派,就該早一些棄暗投明,我看你還有幾分正義之心,才好言相勸。莫要信他們會為你娘報仇一說,他們只是利用你,利用夠了就一腳蹬開,現如今不就又找了個盧楚想來替代你。”

祁昭無奈道:“我當初是立了誓的,既入此門,不侍君王,只敬天地,非死不得出。”

話音剛落,屏風後面‘哐哐當當’脆響,像是銅條花架子被碰倒了一樣。他想起蘭茵還在那兒,不免擔心,忙站起身繞到屏風後面。

見蘭茵一只手放在胸前,微微抖著,臉色慘白,滿是倉惶。她的腳邊躺著和碎瓷片混在一起的雙鵲銜綬花架子,目光淩亂,一會兒看看地上的狼藉,一會兒移開看向虛空,渙散疏淡總也聚不在一起。

祁昭從未見過她這樣子,擔憂地抓住她顫抖著的手問:“怎麽了,蘭茵?”

她的掌心裏浸了一層薄汗,濡濕冰涼,恓惶地看向祁昭,目光粼粼波動,竟像要溢出淚似得。

祁昭心中焦急,將她拖到自己身邊,摸了摸她被汗濡濕的鬢發,問:“你這是怎麽了?蘭茵,有什麽話說出來,不要讓我擔心。”

蘭茵看著他,手緩緩攥成拳,像是下定了決心,輕聲說:“你送走客人後回內室,我告訴你。”

說完,她轉身進了內室,她披著厚重烏黑的秀發,將路走得磕磕絆絆,好幾次差點摔倒,散落的發絲順著肩頭滑到襟前,遮住了面,擋住了視線,她又擡手隨意拂開。

祁昭看她這副模樣,早沒有了和沈鸞繼續交談的興致。出來時就想送客,卻見她清冷地看著自己,涼聲道:“看來你並沒有要為這十二個百姓主持公道的意思。”

祁昭譏誚地笑了笑:“你若是有證據,我就能管。可我聽你的話裏話外,好像並無能拿得出手的證據。”

沈鸞秀致的面容一陣頹敗,喪氣道:“赤楓招行事向來縝密,證據豈是那麽容易……”

“那就不送了。”

沈鸞不可置信地望著祁昭,像是接受不了他如此現實。祁昭摸了摸額頭,寡淡道:“我不會把你出賣給赤楓招,不過你若要留在長安,可要藏好了。這幫人不擇手段,若是叫他們把你找了出來,就算你是賢懿皇後的族人,在如今好像也不太好用了。”

沈鸞猶自不死心,追問道:“你千裏迢迢派人去益陽,就是為了聽一個追溯過往的故事?”

祁昭靜聲道:“當然不是。”他眼中射出兩道冷冽的光,有著冰封萬仞的寒涼,一字一句道:“我可不像你那麽沒用。”

沈鸞面有不豫,卻見他古怪地笑了笑:“你留下來,看一場戲,我可不會讓赤楓招還有盧楚太得意。還有,興許會有用得著你的地方,等你安頓下把住處告知一聲,若是信不過我,就算了。”

沈鸞緊盯著他看了一陣兒,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雙手抱拳向他鞠了一禮,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等她走了,祁昭急不可耐地反身回內室,果然見蘭茵坐在榻上,披著一件石青色纏枝鳳鳥錦薄衫,目光空楞楞的,不知在想些什麽。

祁昭彎身蹲在她面前,將手擱在她膝上,與她四目相對。蘭茵的視線垂落到他的臉上,苦澀畢現,道:“我父王可能也是赤楓招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赤楓招的歷史中出現的人物,包括賢宗(蕭衍)、賢懿皇後(沈孝鈺)、昭德太子(蕭懷淑)、沈槐都是上一篇《長安城頭月向西》中的主角和重要配角,如果有興趣可以去大體看一看,如果沒興趣這樣看也可以,我把有用的信息都介紹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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