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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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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昭一愕, 不可置信地看著蘭茵,見她神色迷惘, 像是在努力回憶些什麽,聲音也如染了風雪天的灰敗。

“那時我還小, 好些事情不明白。只記得有一段時間家裏總是會來陌生人,有一天我貪玩,去父王的書房外,卻見根本沒有人把守。躲在窗下聽裏面人說話, 好像談的很不愉快, 仿佛是那些人讓父王做什麽,父王不肯,後來那些人就說了那麽一句話……”

“入得此門,不侍君王,只敬天地, 非死不得出。”祁昭替她說了出來。

蘭茵的眼角溢出兩行清淚, 她抓著祁昭的手,咬了咬牙, 沖他道:“你知道我父王和母親是怎麽死的嗎?”

祁昭低頭搜刮了下前世的記憶, 不很確定地說:“不是去別苑避暑, 半路遇上劫匪,安王和王妃才不幸被劫匪……”他看著蘭茵傷慨的表情, 突然不忍心繼續說下去。

蘭茵神色慘然:“那些劫匪根本就是沖著父王和母妃而來,不然為何我和毓成都沒事。母妃臨死前拼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對我說,千萬不要追查他們的死因, 等他們死了,就關閉門戶,安安生生過日子,那些人總不會再來為難我的。”

祁昭心中驚詫,這一段前世他並不知道。他陡然憶起前世一個極偶然的意外,蘭茵得知祁昭為赤楓招而效力,很是激憤,甚至可以說是暴怒,非要逼著他退出。那時他覺得蘭茵簡直蠻不講理……他後背陰涔涔的,只覺一股透體涼意自四肢百骸蔓延開來。

他總以為前世他們走到那地步是因為盧楚給他添了堵,是因為謝靜怡害了蘭茵自己卻為了所謂大局沒收拾她。可原來根源不在旁人身上,而是他自己。

彼時的蘭茵沒有對他說自己父母的死因,可反過來想,那時的他何曾給過她足夠的關懷、足夠的依靠可以令她足夠地信任他。就算她信了他,把事情都說出來,前世的祁昭會不會為了這些兒女情長而放棄赤楓招這棵背靠的大樹?

祁昭翹了翹唇角,自覺那時八成會對蘭茵的訴求置若罔聞,而蘭茵或許也明白這一點,所以才對他三緘其口。

只是凡是女子,大約很難接受自己的夫君為殺死自己父母的人而效力,所以自那以後兩人之間的隔膜日深,她待他疏離,他卻一昧地只去恨盧楚,去恨她變了心,多麽愚蠢。

他將蘭茵摟得緊了些,以此來填補自己內心的空落和恐懼,輕聲道:“蘭茵,你別難過,你放心,我不會再替他們效力……”蘭茵水霧朦朧的雙眸瑩亮亮地看他,他卻凝思愈深,隱隱透出擔憂:“可是進去容易,想要出來恐怕得費些周折,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得慢慢綢繆。”

蘭茵自是明白的,非死不得出,豈是會容易的,搞不好還會把命都搭上。她開始替祁昭擔心:“你一定要小心,若是不行,就不退了,在裏面不替他們做事,不去傷天害理還不行嗎?”

祁昭笑了笑:“這是過於天真了,赤楓招豈會容得下忤逆之人?”他還想說更多,當年的安王不就是個現成的例子,可他不想再去揭蘭茵的傷疤,只遮過不再提。

蘭茵憂心更甚,靠在祁昭的懷裏,半晌無言。

因為赤楓招牽動出了陳年往事,頗占了些兩人的精力,盧楚卻又被放在了一邊。等兩人收拾心情不得不去面對時,那些沈鸞說過的血淋淋的陳述輾轉在心底,翻起了怒浪,久久不能平歇。

關於盧楚,蘭茵和祁昭的話總是少了些,多數是兩個各自想心事。

能做出這些事的人毫無疑問是喪盡天良、不可饒恕的,可偏偏那人是盧楚,是與他們總角相交,清風和月般的臨清。

祁昭心裏隱隱有種預感,益陽的事他管不了,且不說沒有證據,不能奈他何,就算有,亦會有數不盡的人攔著不讓他管。

他自是憤怒、不甘。在他的認知裏,陰謀廝殺是權海中人的事,不管下場多麽淒涼都是成王敗寇之故,沒什麽可憐的,只斷不能遷禍於無辜。可赤楓招的做法不僅是缺乏道義,更枉顧人性,他很想闖進盧府去揪著盧楚的衣襟問一問,怎麽能與這般不仁不義的宗派同流合汙,怎麽能這麽狠心去濫殺無辜。

這是沖動,他拼命告誡自己,此時不是沖動的時候。益陽的事他管不了,可呂氏女的案子他無論如何得管一管。

他將事情順著脈絡理清楚,徹夜未眠,點著油燈寫了一封長奏疏,將他所知的案情真相書寫詳實。

蘭茵也沒睡,站在一旁給他添燭油,烹熱茶,時不時還和他商量斟酌下詞句。

第二日清晨祁昭吃過朝食,拿著那份奏疏要去宮裏。蘭茵一直將他送到門口,給他把領襟前被風吹得淩亂的灰貉子毛理順,貉子毛松軟,總是遇風蓬亂,理也沒有用,可她就想找件事將祁昭再留一留,因她心裏著實不安。

祁昭看著她烏青的下眼瞼,因徹夜未眠而面容枯槁憔悴,十分心疼地伸手刮了刮她的臉頰,寬慰道:“別擔心,回去睡一覺,等醒了我就回來了。”

他的手溫熱,觸在冰涼的頰邊,說不盡的舒服受用。這一瞬,她腦子紛紛亂亂,過虛影似的想起了許多,宛如父王和母親還在世時,她和毓成終日無憂無慮的,門楣顯貴,父母恩愛,似乎這一生再沒什麽波折可以降臨到她的頭上。

她吸了吸鼻子,一陣冷風刮過來,眼睛裏本就濕潤,險些催出淚來。她拉著祁昭的手,想了半天,最後說:“那你晚上早些回來吃飯,我蒸蜂蜜糖糕,你最喜歡吃的。”

祁昭笑了,笑容溫柔的幾乎能融化霜雪,靨紋一直順著唇角上挑,他說:“好,我一定早回來。”

李長風牽了馬過來,因天冷,馬也蔫蔫的,踏著蹶子一副委頓樣子。祁昭翻身上馬,牽著韁繩順著東盛巷走得緩慢,幾乎一步一回頭。見蘭茵披著淺青色的綿披風站在府邸門口,一直目送著他離開。

雪下到這會兒停了,街面上如同鋪了一層白氈,在薄曦裏向前延伸,周遭顯得極幹凈和靜謐。

祁昭一直壓著馬步子走到再也看不見府邸的地方,回過頭,揚起馬鞭絕塵而去。

祁昭昨天想了一夜,手拿著奏疏直接去找康帝不是不可,雖說他只是刑部侍郎,可尚書出缺,他又是天子近臣,直接奏報於情於理也說的過去。

但他想了想,還是先去刑部找了暫代尚書職權的趙建恩。他翻出手上暫且擠壓著的舊案,拿著牘片大張旗鼓地去以掩人耳目。他將事情原委說給了趙建恩聽,果真將他嚇了一跳,連聲說:“這事我做不了主,不如……”他極想把這燙手山芋推出去,升遷在即,他宛若驚弓之鳥,經不起任何波動。

可一想到自己代著尚書職權,貿然往外推,師出無名,又顯得自己無能,一時進退兩難。

祁昭摸透了他的所思所想,故意覷看著他是神色,提議:“不如咱們去求見左相。”

他想過直接見左相李湛,但後來想了想便作罷。

一來李湛和祁長陵私交甚篤,看在祁長陵的面子上應會給他些指點,且他和吏部尚書許虞向來不和,不太會把這件案子壓下來;二來越級上報本是官場大忌。刑部雖無正經任命的尚書,但趙建恩繼任幾乎已是板上釘釘,若他日康帝問起來趙建恩卻一無所知,祁昭這裏總歸不好交代。且弄不好在這個節骨眼還有可能把趙建恩得罪了,還以為他祁昭目中無人,要來搶他風頭呢。

思來想去,趙建恩性子溫吞怯懦,即便告訴了他最後還是得到李湛跟前取經。

對於祁昭的建議,趙建恩卻之不恭,這既是以正當名目跟老上司套近乎的大好時機,也是盡可能把自己身上幹系脫幹凈的好對策。他看了看祁昭,不禁對他生出幾分欽佩,此人精明圓滑、睿智過人,若不是自己虛長他幾歲,又資歷深些,這尚書之位還不一定是誰的呢。

兩人商量好,拿著奏疏去了鳳閣,李湛在內室見他們。聽完了祁昭論述前因後果,微皸的臉很是陰沈了一陣兒,捋著短髭問祁昭:“人證可照看好了?”

祁昭一聽有門,忙點頭,“下官派心腹看押嚴實了。”

李湛站起身:“我這就帶你去見陛下,將實情一五一十陳述。”他掠了一眼趙建恩:“你也去,你暫代刑部尚書,不能置身事外。”

三人入了太極殿一待就是一整天,這期間內侍出去傳召了幾次人證,其餘一甘入謁覲見的官員全被擋駕在了門外。

最末,祁昭和趙建恩出了來,只餘下李湛在裏面,兩人順著丹樨前的石階剛下了兩層,內侍尖細的嗓音隨著伶俐奔跑的身影一路飄過。

“傳吏部尚書許虞覲見。”

趙建恩的視線隨著內侍往前移進,生出些感慨:“看天家的臉色,恐怕夠這許尚書喝一壺的了。”

他看了看祁昭,見垂著臉不說話,好奇:“你又怎麽?今天這事不是挺順利嗎?”

“趙大人有所不知。”祁昭眼珠轉了轉,發愁道:“許尚書與家父交情頗深,這一下家父面前可免不了一頓數落了。”

趙建恩思及祁長陵的擅權,心中很不以為然。不免對祁昭的大義凜然更加欽佩,當下熱血沸騰,拍著胸脯道:“祁大夫要是為難你,本官可陪你去說,秉公辦案本是刑部職系所在,你不過是盡了本分有何錯?”

祁昭很是感激的樣子,抱拳道:“趙大人美意,在下心領了。只是父親那裏還是我好言勸說吧,若是貿然把趙大人帶去當了說客,只怕他面上不會說什麽,等您一走只會罵我更狠。”

說完,兩人各自揖禮分別。

經此一事趙建恩對祁昭可謂刮目相看,從前人人都說祁昭和祁長陵是一丘之貉,長袖善舞,斂權自用。可如今看來,他本是正義凜然之輩,不過是礙於其父淫威才在過去做了許多錯事。

且他為人真是厚道,把事情辦得圓滿周到,不曾撇下他這個暫代上司。剛才康帝跟前他也跟著受了一頓褒獎,說他忠於職守,不懼強權。看來刑部尚書一職是徹底跑不了了。

由此可見,祁昭與祁長陵雖為父子,可絕不是一路人。

祁昭回到家已是日暮時分,他見府邸前停了輛馬車,烏沈木,雪亮的銅活兒,車壁上鐫刻著浮雲之上的麒麟,且馬車兩側懸掛著素錦燈籠,以朱砂寫了‘襄’字。

他猜是蕭毓希來訪,額上立馬冒出冷汗,把韁繩甩給李長風,忙撩起裾袍往府裏跑。

穿過前院,封信叫住他,很是納罕:“大人,你跑什麽?”

祁昭想起那不要臉的色胚,又想起蘭茵在家,差點頭頂充血一頭栽倒,手指著內堂半天說不出話來。

等好容易順了口氣,沖封信叱道:“你在外面做什麽,來貴客了怎麽不在裏面伺候?”滿屋子的女眷,那色胚要是不要臉起來……他要是敢碰蘭茵一根指頭,祁昭非拔劍跟他拼了。

封信又奇怪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襄王要和郡主說說話,老奴杵在裏面幹什麽?”

祁昭順著氣,猛地反應過來:“襄……襄王。”

襄王見祁昭回來,忙和蘭茵一起起身相迎,笑道:“這大冬天的,思瀾怎麽出了一身汗?”

祁昭由著蘭茵給他解綬帶,脫披風,心裏腹誹,還不是怕你那個不要臉的兒子。

他面上笑得跟見了親爹似的,上前去向襄王鞠禮,道:“聽說襄王殿下來訪,所以歸心似箭啊。”

襄王笑著反身回去坐下,道:“你這油嘴滑舌還是說給蘭茵聽吧,我老了,怕膩。”

說完,一屋子的丫鬟仆婢都捂著嘴笑起來。蘭茵臉頰微紅,羞怯地將頭低向一側。

祁昭皮比城墻厚,狀若尋常地跟襄王寒暄了幾句,腦子飛快地轉,這老家夥最近日子不好過啊。雖說蕭毓桐越來越得康帝喜愛,又因為謝靜怡的緣故,近水樓臺。可靖王跟祁長陵沒輕饒了他,本就因為蕭毓希而清譽受損,又被貶成了郡王遲遲不得覆位,朝堂之上更不是靖王的對手。

連連弱勢,單只有一個秉性溫和的蕭毓桐也撐不起場面。

果然,嘮了些家常,襄王開始切入正題:“我前些日子見了毓成,覺得他又長高了許多,文淵閣上下也是對他讚不絕口。”他轉向蘭茵:“這都是你這個當姐姐的功夫。”

一涉及毓成,蘭茵不禁打起十二分精神,謙遜道:“這孩子向來老實,就是聽話,比不得旁人聰穎,文淵閣的學士們不過顧念著王叔的面子,才肯誇他兩句。”

襄王擺手:“講面子是一回事,那也得有的誇才行。”他眉宇間驀然升騰起一抹陰郁,想起了自己家的那個討債鬼,又想起蕭毓希的本來目標是蘭茵,再看剛才祁昭那副焦急樣子,生怕家裏來了賊似的,心不免下沈。

他斂了斂肅容,斟酌道:“年末宮中例行大封宗親,往年你們安王府寂寂無聲也就罷了,今年出了這許多事,毓成又總算在禦前露了臉,年底的分例怎麽說也少不了安王府了。”

襄王這話說得極妙。‘出了這許多事’,什麽事,無外乎是祁長陵和靖王在內閣發難,拿毓成的身世做文章這件事最要緊。既提醒了他們,靖王始終是心腹大患,他們需得聯合對抗。又單將‘毓成在禦前露臉’拿出來說,暗示這都是他舉薦毓成進了文淵閣的功勞。

蘭茵乖覺,也聽說了言外之意,不免把視線遞向祁昭。

祁昭撫著椅子扶手一笑:“年關將至,既是例行封賞,想來陛下註重兄弟情誼,襄王的親王爵位也該恢覆了。”

襄王神色微動,露出些悅色,問:“你可有把握?”

祁昭穩坐釣魚臺,笑道:“若是此舉不成,就當思瀾欠了殿下一份大人情,將來十倍奉還。”

襄王向後一仰身,如釋了重負。此來本就含了僥幸,畢竟祁昭當了蕭毓成的姐夫,今時不同往日,得多加提防。但他處境艱難,顧不上挑三揀四,從前撒出去的餌總得往回收些本。管他是不是真心幫自己,先恢覆了親王爵位再說,總不能讓靖王再押他一頭。想起這幾日奉詔覲見,他還得向靖王行大禮,心裏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送襄王出門時,祁昭向蘭茵遞了個眼色,蘭茵立馬湊到襄王跟前,很是謙卑恭順地說:“聽說近來毓桐很得天家喜愛,可真是好福氣……”她思忖了片刻,像是鼓足了勇氣,語焉不詳道:“他日若是……還得請王叔多關照,安王府日後的榮辱就仰仗毓桐了。”

襄王不是靖王,幾碗迷魂湯就能哄得上了天。他在馬車的顛簸中捉摸,這個祁昭和蕭蘭茵,是真覺爭儲無望轉而尋求靠山,還是心機深沈故意向他示弱?

這邊蘭茵也擔心:“你讓我說那麽句話,不是多此一舉嗎?襄王何等城府,他能輕易信了咱們?”

祁昭撫著袖口上細密刺繡出來的連弧八鳳紋,道:“不是讓他信,只是提醒他,毓成底子薄……”他翹起唇角,想起今日與趙建恩的交談,道:“有些事,並不是擺在明處就夠了,還得時時念叨著,提醒著,才能深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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